當田野和三姑娘離開舞廳之際,剛出大門,即迎面駛來一架汽車,三姑娘原是驚弓之鳥,急忙趨避。 “先生,要汽車嗎?”原來竟是流動性的“野雞”出租汽車呢,那司機自車廂中探出頭來兜生意。 田野覺得正好。他正需要雇車趕路,先到寧波街舞女公寓,給三姑娘搬行李,然後趕返尖沙咀乘輪渡回返香港去。他便把出租汽車留下,向三姑娘說:“現在,先到你家裡去取行李!” “……你真的要我收山嗎?”三姑娘躊躇著,似乎還有考慮的地方。 “當然!我向來是言出必行的!”田野說。一面攙扶三姑娘進入車廂向司機關照:“到寧波街去!” 三姑娘愁緒萬端,當汽車駛動時,她感慨說:“早知道如有,當日我又何必離開永樂街呢?” 田野說:“人生原就是這樣的,誰都無法預測,尤其在今日亂世……” “不!田野……我怎能連累你呢……我不是說瞧不起你的話,實在的,我諒你也沒有能力……替我把欠債還清……而且,你和我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落在香港,怎有力量和尊尼宋、陳老么那種有地頭勢力的人去鬥?……” “一個人只要把心橫了,就什麼也不管的!”田野堅決說,他的心中也在盤算下一步驟。 汽車的速度很快,他們兩人只顧愁苦相對,沒有認路,瞬刻間,汽車已越過了寧波街向前疾駛。 當田野發現時,高聲說:“餵!司機!你不認識路嗎?寧波街已經過啦!” 司機沒有回答,突然一個急轉灣,汽車竟駛進一條橫巷。 “你送我們到那兒去……”田野怒而問。 司機仍是不答,田野便知道事有蹊蹺,可能他們又中了那些地痞流氓的奸計了。那巷子黝黑的,窄窄的僅能行走一架汽車,再向前走,已可看到有一批形狀兇惡,衣衫不整的歹徒守在那裡。 “啊……我早說他們是不肯放過我們的……”三姑娘惶恐之餘,又痛哭流涕了。 田野仗著酒意,絕不畏縮,決意要和他們拼上一陣。撫摸身上,竟什麼武器也沒有。急中生智,匆匆搶起了三姑娘手中的手提包,把她的粉盒拿出來,捏在手中。汽車已經在那批流氓的身旁停下了,在車頭燈的亮光照射下,可以看出他們的臉孔,就是剛才在舞廳內和楊亨利坐在一起的流氓。 “好吧!朋友!要賭狠就不妨下車去賭……”那司機停妥了汽車,即回頭來說。 田野知道,那司機絕對是和那些流氓一伙的壞蛋,要先發製人,捏著斗大的拳頭,使出渾身的蠻力,首先一拳照著司機的眼睛打去。 “哎喲!”司機冷不防被打個正著,踉蹌摔倒,仰到駕駛盤上的喇叭上去,於是喇叭大嗚,車外的歹徒約有七八人,便蜂湧趕上來了。 田野對司機還不肯放過,跨坐上椅背,繼續給他結結實實的擂了兩記拳頭。那司機原是個老槍,吃不住田野的蠻力,便告昏倒了。車外的歹徒要拉開車門了,田野抽緊了閂扭,不給他們開門。 …… 但是那汽車有四道門,他顧得了後面的兩道,前面駕駛室的兩道卻顧不了,有一個歹徒自前面鑽進來了,由於車廂很小,不容易施展手腳,反正鑽進來的人總得首先吃虧,田野等他的腦袋剛探進來即給他一拳,也打的蠻結實的,那歹徒竟又滾出車廂外。照顧了前面,身旁左出的兩道門,同時被拉開,兩名歹徒分左右闖進來。全伸出了手,要拖田野出車廂去…… 三姑娘驚叫…… 田野忙抬起腳,照準首先伸首進來的歹徒胸膊死勁蹬去,他的蠻勁原是足以驚人的,那歹徒滾出車廂,但是後面的人卻已撲到他的背後,死死的把他摟住,田野再施展不了手腳,其他的歹徒也接二連三的湧進了車廂,亂拳如雨點而下,田野已處在劣勢,額上,臉上,胸膊上,全受到猛烈的毆打,歹徒們仗著人多,七手八腳的,橫扯直拉,終於把田野拖出車廂之外,…… 同時,三姑娘也被他們推出車外,她即呼嚷說:“你們要打……打我好了!……不要打他呀!……” “蕭玲瓏!我們寧死不投降……”田野一面掙扎,一面呼嚷。他已被那幾條兇猛的大漢壓倒在地上了,拳打之外還要腳踢。 三姑娘不忍眼看著田野吃虧,她哭著,抓住了一個流氓哽咽說:“……你們的楊老闆呢?……我要找你們的楊老闆說話……告訴他……只要你們住手……他的任何條件我都接受……” 但三姑娘所得到的是一記狠狠的耳光,只聽得那流氓猙獰而笑說: “哼!臭婊子的!你現在就算脫光了衣裳,看我們的亨利楊會不會要你……媽的!” 於是,三姑娘知道這批衣冠禽獸已無可理喻,她便拉大了嗓子向著巷口尖銳地呼喊救命。但那有什麼用處呢?這情形和劉文傑逞兇時的情形是一樣的,巷口間有路人擠在那裡圍觀,沒有誰敢仗義進巷幫助。 “他媽的……”那流氓要製止三姑娘的呼喊,不惜以重拳照著三姑娘的背脊打去……她栽倒了…… 三姑娘原有舊傷,這一拳是打得非常狠毒的,像要閉住了氣。直在翻胃,只見鮮血又從口角里冒出來。她知道容忍、退讓,也不過是助長惡人們的凶焰,她需要反攻,需要和他們拼命,於是橫起了心腸,掙扎著由地上爬起,向著那些歹徒衝去……她的眼睛也是昏花的,也看不清楚什麼人了,抓著人便咬,但她究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歹徒們見她發了狂,對她的毆打更是不留情,衣裳也給撕破了……一忽兒,她已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意外地田野卻掙扎開了那些壓著他的歹徒們的手爬起來了,原來他用三姑娘的粉盒灑歹徒的眼睛,這方法很生效,有幾個歹徒雙手掩眼,不斷地揉拂。田野便可以向他們還擊,但他已被毆得不像樣了呢,滿臉血痕,衣衫破爛……能站起來也是歪歪倒倒的,他卻在笑,赫赫地發狂在笑…… 這時巷口外連連響起幾聲警笛,是好事的路人招來了警察。那幾個沒有負傷的歹徒正要收拾將要支持不住的田野。聽得警笛聲,便匆匆攙扶著負傷的,溜上汽車,那司機也勉強支持精神,駕著汽車走了。 這一場毆鬥,歹徒們得不償失,他們雖然把田野毆傷,但是他們七八個人也沒有一個不掛彩回去的。 巷口間已有人影湧進來了。田野目睹歹徒長揚而去後,神誌稍清,他要找尋三姑娘,一眼瞥見她軟柔地攤在地上,是毆打昏了呢,身上的旗袍和襯裙全被撕裂,褻衣全露在外面,尤其兩條雪白的大腿,很不雅觀。他便匆忙脫下上衣,給三姑娘蓋罩上。 警察進來了,還有一大批看熱鬧的行人。 “怎麼回事?”警察問。 “一批流氓欺侮女人……”田野喘息著答。一面,他使出餘力,把三姑娘抱起來了。 “跟我們到警局去報案吧!”警察說。
第二天,田野和三姑娘全做了名人,報紙上的社會新聞版有很大的一段花邊新聞。記者們的判斷乃蕭玲瓏在當紅時得罪了客人,所以在她除了頭牌的時候,有人夥眾趁機會打落水狗。還譏議田野是個護花使者,為了一個舞女,招惹來一身橫禍……。 田野很氣忿地扔下報紙,他知道這段新聞刊登出來,準會惹起桑南施的誤會,以及金麗娃的譏諷,但這時候什麼都顧忌不了。這時,三姑娘正睡在他的房間內,而他自己卻擠到沈雁的房間內和沈雁拼床。 沈雁自從失寵於週衝,上次田野替他仗義執言以後,對田野的感情大為轉變。查其實情,沈雁不過略為接近金麗娃,常趨霍公館討好,便惹起週衝的誤會妒忌。 田野早已起床了,他尚猶在夢中,田野扔下報紙即趨至自己的房間看三姑娘怎樣了。 昨夜,扶三姑娘回公寓之後,漏夜請來了傷科大夫給她診治,面額手腳凡有傷的地方都給她敷了藥,包紮了紗布。這真像是一個棺材里拆出來的木乃伊呢,渾身上下,重重疊疊全為紗布裹纏,那些歹徒們也可謂心毒手辣,對一個女人竟出此毒手。 田野卻沒想到自己,他又何嘗不是遍體鱗傷呢,身體上下,全塗了紅藥水,好像血人一樣。眼眶是青的,額上、頰上除了幾塊瘀腫外,盡是抓傷,擦傷的斑痕。 三姑娘仍昏迷地睡著,他不忍心將她弄醒,輕輕的又回返沈雁的房間內,那衣櫃前有一方長長的照身鏡,他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已真不像個人樣了,撫摸各處,都仍在隱隱發痛。記得劉文傑向他行凶時,也沒有這樣辣手。而楊亨利還是個有錢勢的大亨!他的出手比劉文傑更狠毒…… 好在他是有名姓的,也和尊尼宋有過交道,不怕找他不出來……只要存心報仇,早晚總可做到。 “哼!田老哥!我們是乾這一行的!出來花錢耍舞廳還要受到這樣的毆辱嗎?我們找丁炳榮、找柯大勇,今天晚上去報仇去!” 原來沈雁已經醒了,撐著肘膀坐了起來,向田野說話。 “這人並非是舞廳裡的人呢!”田野說。 “管他的!反正惹是非是在舞廳裡,我們要舞廳替我們把人交出來,讓我們自己放開手腳去幹!” 田野自己心裡有算盤,不願意和沈雁那種嘴巴沒遮攔的人計議,更怕被三姑娘聽見。他坐到床畔,撫著沈雁的肩膊說:“沈兄,你在正義公司乾了這樣久,相信也積了點錢吧?” 沈雁似有不解,側著首,諱莫如深地說:“你問這個乾嗎?” “我想向你借幾個錢……”田野吶吶說。他生平任窮困得沒飯吃的時候,也從未向人開口借過錢呢。 “你要藉多少呢?”沈雁關切地問。 “五千元……” “呵呵——”沈雁高聲笑了起來。 “五千元……你簡直當我是豪富了!假如我有五千元,我也不干今天這撈什子了……” 田野感到失望,制止他笑下去,同時還以指頭點唇“噓”聲,請他別吵醒了三姑娘呢! “你要藉這麼多的錢幹嗎呢?”沈雁再問。 “唉——”田野長嘆一聲。說:“替人贖身哪!” 沈雁不解怔怔地向田野凝注了半晌,說:“給誰贖身呢?——是她嗎?”他指了指板壁。即問是否鄰室的三姑娘。 田野避不作答,說:“既然你沒有辦法!那末我去找丁炳榮……” “我很奇怪?舞廳不是窰子!做舞女為什麼要贖身呢?高興做就做,不高興做就不做——田兄!你不要上人家的當哪!”他轉變以鄭重的口吻說。 “我們是乾這一行的!千萬別被人'黑吃黑',舞廳是個藏污納垢的場所,裡面五花八門的黑玩意是很多的……”
田野經過再三思索,覺得要延緩當前不利的局勢,救三姑娘脫離苦海,脫離尊尼宋的羈絆,必需要設法先籌出一部分錢來替她還債,始能再打算下一步的計劃。 本來,他自從參加了“正義”公司以後,所獲得的報酬,也不在萬元以下,但平日不知儉省,因為錢來得容易,用出去也特別豪爽,所以一旦有了事情,想籌個幾千元數目,也煞費周折。 首先,他找到丁炳榮。 丁炳榮赫然大笑,他拍著田野的膊胳悄悄說:“……你知道我家裡有多少人靠我生活?——連老連少,總共十四口人!要不然我才不會幹'正義'公司這撈什子!叫我這一下子拿弄個五千元,那真比登天還難哪!你這末急著要藉五千元,又有什麼困難嗎?是否在女人的身上出了麻煩?要小心哪,小老弟,在這年頭,女人是禍水,凡事應三思而行!要不然,無謂惹出事端,懊悔也來不及了……” 田野感到失望,撫著臉上未癒的傷痕,吶吶地說不出話。 丁炳榮又說:“瞧你!滿臉青腫瘀黑,又和什麼人鬧了事了?在金錢上,我無法幫助你,但是假如要動手槍斧頭,我還可以助上一臂之力——你可告訴我詳細的情形嗎?” 田野躊躇著,實在無法啟齒,因為三姑娘的出身到底是個私娼,丁炳榮知道得清清楚楚,假如把事情詳細說出來,非但於事無補,恐怕還要遭受笑話呢?何況丁炳榮又曾邀請柯大勇等人替他到金殿舞廳去撐過場面。 “是否又是和尊尼宋那批頭蛇鬧氣了?”丁炳榮問。 田野搖首否認,他覺得未到必要時,還是不給丁炳榮知道較為妥當。 “那末就是賭博遇了郎中!假如是這一遭,倒不必急著要錢,動拳頭就行了,黑社會之中,是講究黑吃黑的……” 田野也同樣否認。 “這樣,假如非得要錢不可!不妨向'正義'公司借,老闆不在家,找老闆娘也行!何況老闆娘和你的交情又不弱——不過,可不要化得冤枉啦!” 這句話倒是把田野提醒了,霍天行夫妻兩個是他們眼中的財閥。 “捨去城隍不拜,去求燒香的”,這豈非笑話,只要把三姑娘的事情隱瞞,金麗娃當不會笑話! 於是,田野便向丁炳榮告辭,欲轉道至乾諾道找金麗娃商借。 “假如要動拳頭,用刀槍劈斧頭,可以通知我!”丁炳榮最後說:“不過可得守秘密,霍天行是不喜歡我們在職務以外滋生事端的!”
田野至霍宅,金麗娃還沒有起床哪!她在床上接見田野,好在田野登堂入室也不是頭一次,他懷著悒鬱的心情,走進了那充滿緋色情調的寢室。 “喲!我的大學生,怎麼幾天不見面就胖了?”她劈面就譏諷田野被打腫了臉,說完即吃吃笑個不絕,似乎是已洞悉田野求見的原因。 “又是和什麼人鬧了氣啦?又是為女人麼?你向來有嗜好是為女人拼命的……” 田野苦笑,裝做泰然地說:“我來不為別的!想向你借五千元!” “五千元?”金麗娃霎著俏眼。 “這不是個小數目,你算是藉公款?還是向我私人借?” “公款與私人於我是一樣的!我只要五千元急用!” 金麗娃笑得打仰,形狀很放蕩的,她靠著軟綿綿的高枕坐了起來。那單薄的睡衣,隱隱現現的露出她的玉體,尤其那伏起的酥胸,又吸引了田野的視覺。 “五千元!還不是個小數目!”她止下了挑撥性的盪笑,怔怔地說:“假如是向公司借,霍天行不在家,假如是向我借,沒那末多!……” “五千元在你的眼中,不會是大數目!老闆不在家,老闆娘自可作主,即算你私人,假如說拿不出來,那也是推託之詞!”田野直截了當地說。 “嗯!你的語氣咄咄逼人,看樣子是非借給你不可了!”金麗娃似有允意了。 “不過你能坦白的說明白,你要五千元急用,急著些什麼呢?” “英雄不究既往,好漢不問根由!這也是'正義'公司的信條!對嗎?”田野需要迴避正題,便以幽默的方式回答。 “要不然,每一件案子在行動之先,你們也不用保密,把所有的員工完全蒙蔽了!” 金麗娃又豁然而笑。 這時候,那高大的女傭捧進了早餐,那是一隻非常精緻的銀色餐架,可以裝置在床上吃的,這也是洋作風,早餐需得在床上吃,要吃完早餐之後始才洗漱。 餐架上擺設有香噴噴的一瓶鮮花,據說那是可增進食慾的,有一小杯牛奶,蕃茄濃湯、牛油麵包、肉排、鮮水果、還有咖啡。 女傭把餐架置在床上,金麗娃即揮手命她離去!隨手把餐盤中的咖啡分給田野。 “我接獲情報!說你要找尋'聖蒙'血案潘彼得,這五千元是否用在這上面呢?”她說。 田野赫然一驚,幾乎喝到口裡的咖啡也噴出來了。 “誰給你的情報呢?……”他張惶而問。 “好漢不問根由!你是好漢反而問我了!”金麗娃瑩瑩而笑。 那是笑裡藏刀,她嗅著鮮花,胃口很好。牛奶喝了,正嚼著麵包。 “那就是丁炳榮出賣我了……”田野憤然說。這時候他意覺到正義公司裡的每一個人,恁是表面上怎樣夠義氣,怎樣好,也同樣是靠不住的! “由你的表情,足證這五千元是用在偵查潘彼得的身上去,不會假了!”金麗娃再說。 “丁炳榮竟是這樣的人嗎?……”田野好像沒聽見金麗娃所說的話,暗自對他平日認為最有義氣的人喃喃咀咒,心中暗暗的又起殺機。 “別咒罵丁炳榮,他是平日最關切你的人!”金麗娃泰然說:“假如你不充好漢,我倒可以告訴你情報來源……” “我當然知道!”田野奮然說。 “丁炳榮倒是一片好心!他知道你常常愛衝動,作無謂的冒險,你曾要求他設法替你偵查潘彼得的下落——要知道,潘彼得在'聖蒙'慈善會出了事情,便出了重資一直要求我們庇護,當然這個人我們是要負責他的安全的,假如是我們的自己人把他拖出來,那豈非我們自己人打自己的嘴巴嗎?所以這件事情,丁炳榮是必然會絕拒你的,這是他對'正義'公司的忠誠。他除了拒絕以外,而且還向柯大勇啦、沈雁啦,平日幾個和你比較接近的人關照,請他們不要受你的慫恿,因為他們是不知情的……” “那末就是柯大勇,或沈雁出賣我了!”田野說。仍是憤氣未平的。 “這樣就不能算出賣了!”金麗娃說。 “自己的一個團體裡面的人,當然要互相關照的!……” “我可以發誓,我要找尋潘彼得純粹是站在正義的立場,此人的行為卑劣無恥,他殺害了慈善家賈子德藉以陷害桑南施父女,藉以摧毀聖蒙慈善會,這種行為真該碎屍萬段……正義公司在行事前後並沒有把消息傳遞給我,我怎能知道謀殺的主持者是誰?……找尋潘彼德乃是出自我的良心上的道德行為,但等到丁炳榮勸息我罷手時,我即實行罷手,……藉這五千元我肯發誓,絕非用在潘彼得身上……” “看你這發急的樣子!”金麗娃保持她的平和,慢慢地用完她的早餐。 “那末你也可否坦誠相告,讓我知道你忽然要藉五千元的用途?” 田野揩拭額上的熱汗。也覺得自己的衝動容易誤事,這時不得不轉變語氣,低聲說:“……我賭博輸了……” 金麗娃冷笑。她看臉色,就可以知道田野撒謊。但並不直接給他戳穿,移開餐架跳下床去,赤著那塗有寇丹雪白的腳,蹦蹦跳跳,趨至了梳妝台前。拉開了抽屜,翻翻找取兩大疊鈔票。 “這是我自己私人的錢,不過數字少,和你要的。相差得很遠,假如你不介意,仍用得著的話,我就先借給你——兩千元!”金麗娃把鈔票遞到田野面前,說:“不過你不是賭徒,平常也不愛賭博,即算輸得更兇,也不會輸的這末厲害,定然是遇著了郎中了,假如是真的話,我倒可以找人出面替你把本錢拿回來!”說時,又不斷注意田野的臉色。 田野心中想,兩千元的數字雖然不及三姑娘負債的半數,但有總比沒有來得好,便不由自主地把鈔票接下了。 “那末我欠你兩千元就是了!假如是郎中的話,我自己也會應付,到底,我在'正義'公司受你們的陶冶,已有這麼許多的時日,誰吃到我們的頭上,豈非自討苦吃嗎?”他說。 金麗娃嘖著嘴,直在點頭,嫣然而笑說:“那末我就應該為你慶幸,我常聽人說:'情場失意,賭場必得意,賭場失意,情場必得意!'你現在賭場一敗塗地,那末情場上必然得意非凡,讓我來歌頌你的勝利吧!” 田野被弄得很尷尬,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金麗娃又說:“不過情場如戰場,你別在情場得意之餘,掀起了戰事就是啦!” 田野不懂這些骨子裡的話。錢既已到手,亦無其他要求。便站起來告辭。 金麗娃赤著腳,把他送到大門口間。 “假如你賭場上轉敗為勝時,不妨來告訴我!”她最後說。
田野出了霍宅的大門,一路上又在盤想,一個人到了緊急時,想弄幾個錢,也費上這麼多的周折,這世界簡直是缺乏人情味的世界,四處只有陷阱,人與人之間的陷害。 三姑娘欠尊尼宋的錢,本就可以不還的,因為這純是欺騙……但為三姑娘本身的安全計,息事寧人,又必須設法把所有的欠單買回來。寧可以後再設法把他幹掉!金麗娃借給他兩千元,連同他自己本身所有揮霍剩下的幾百元,湊過來兩千五百元還不到。這當不能解決當前的問題。於是,他一再思索,除了吳全福以外,在香港地方,再沒有一個“通財之義”的朋友了。 他想到了吳全福,便匆匆轉道往皇后大道的“忠民福記書報社”,這書報社的業務果然比以前進步發達,已不是從前的那樣狹窄小得可憐的門面了。門面由單邊敞開佔了一整間,裝飾也不像原先的那樣寒酸,相當的輝煌呢。裡面的佈置有模有樣,壁櫥書架,書刊雜誌琳瑯滿目,似乎專做批發生意,還有沙發椅、經理室。這種場面,誰也不會相信那是用一千元起家的。 田野嘆了口氣,他欽佩吳全福的才能,能在短短的期間內用小小的資本,把一間書報社弄成這樣的宏偉。同時,又對吳全福非常羨慕,能安份知足。辛勤守業,力謀上進,比他終日遑遑,旁徨歧路,茫茫不知所終……要好得多。 他跨進了書報社,裡面新添了很多的職員,有男的,也有女的,田野一個也不認識。 “吳經理在嗎?”他迳自向經理室行過去。 “這裡沒有吳經理啦!”一個戴眼鏡的男職員攔住了路回答。 “吳全福先生……”事出意料之外,田野愕然了。 “哦,他已經不是經理了,他是董事長啦!現在的經理,是湯九斤先生!” 這樣,田野始較為放心,說:“那末吳先生在嗎?我找他!” “他出去了!”那職員脅肩答:“董事長是不必每日辦公的!” 這時候,那滿臉浮滑的湯冬已自經理室內探出頭來向田野招呼。他正是新任總經理湯九斤先生的弟弟哪! “田先生!久違了!為什麼不進來坐坐?” 湯冬的氣派也大了,穿起了畢挺的西裝,戴起了金絲眼鏡,儼如總經理的模樣。 “我是來找吳全福的,他到那兒去了?”田野說。 湯冬過來和他握手,一面強把他延進經理室,他在田野面前,當然不敢搭起總經理的架子,不過按鈴喚小廝進房斟茶遞煙的一般客套形狀還是要做的。 “吳全福現在做了我們的董事長!他上茶館去和客人談生意去了,也許一兩個鐘點就要回來的!” 以後,他就拉雜談了些書報社內的業務情形。 “湯冬,老吳這傢伙真刁,恐怕搞不成了……”忽然有人匆匆忙忙的跨進經理室,嘴裡沒遮攔的嚷著說話,原來是湯冬的兄長湯九斤呢。當他發現田野在座時,想把話吞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但他也不能因此而立即退出經理室。 田野覺得蹊蹺,心中起了納悶,只見他們兩人不斷地打眼色,究竟他們之中有著些什麼秘密呢? 湯冬比較機警,忙又和田野扯談書報社的業務發展計劃,藉以把田野的疑竇拖開。 但田野卻拉著湯九斤說:“老吳現在在什麼地方?” 湯九斤不能答,眼睛投向湯冬,徵求指示,湯冬點頭,湯九斤才說: “老吳現在正坐在德興茶樓裡……” “德興茶樓在什麼地方?” “就在對面街口轉角不遠的地方!”湯九斤答。 於是,田野立即起座告辭。湯家兩兄弟挽留不住,以後,他們兩弟兄就鬼鬼祟祟的湊在一起耳語,似乎互相申斥。
德興茶樓並非是一間大規模的茶樓,但也有三層樓,最下一層的茶客多半是中下層的人物居多。那是一色的檀木檯椅,尤其那些下級的人物聚在一塊,四個人,桌子底下頂多只有三隻腳,其他的腳多半縮到凳子上面,蹲不像蹲,坐不像坐,就是那姿勢的較多。 田野在堂廳中找了一轉,不見吳全福的踪影。因為他是穿西裝的,侍役便招呼他上樓去了。 在香港地方茶樓的規矩,分成很多階層,樓下是最下級的,上一層樓就比較高尚,再上一層樓,就更加高尚,同樣的一碟點心,樓下賣五角,二樓可能賣七角五,三樓就賣一元了,完全是用金錢來耍氣派。 二樓有部份是廂房,堂廳內的客人也並不怎樣高明,同樣的要蹲在凳子上品茗的。 田野在堂廳中找不到吳全福的影跡,就只有掀開廂房的門簾,逐一找尋。果然的,就發現吳全福醉倒在一間廂房之內。田野很奇怪,為什麼最近吳全福老愛酗酒? 受了什麼刺激嗎?一連看見他許多次,都是喝得醉醮醺的。像他這種胸懷寬闊,與世無爭的好好先生,還有什麼事情會刺激他變成這種形狀?他所辦的書報社,業務堪稱順利,由小小的門面已變成大店鋪了,論地位,又由總經理升至董事長,這還有什麼事情不稱心呢? 做一間店舖的經理,確實不大容易,要照顧業務,要為“頭寸”操心,……但是做董事長卻不然,什麼事情都可以不過問,只要店舖的業務好,那就等於掛個名義養老了。 這時候吳全福正坐在一張靠背椅上,頹廢地坐著,垂首附胸,說他是睡著了吧,他的眼眼睛又是睜著,凝住著地板出神,像有什麼紊煩的事情把他困擾。 桌上還置有半瓶酒,那自然是半瓶早已經下肚,僅是那少少的半瓶酒就把他醉成這個樣子? 田野站在他的跟前,他毫無感覺。似乎是癡人一樣。看他的修飾,還是那套陳舊的土布衣褲,沒有一點董事長的氣派。記得書報社剛開張的時候,湯九斤兄弟兩人還是土頭土腦的鄉氣打扮,現在搖身一變,充滿了市儈的豪華氣息,只吳全福還是這個老樣子。 田野俯下身子,搖扶吳全福的膊胳,輕輕的叫了兩聲:“老吳,老吳……。” 吳全福如在夢醒,他抬起醉眼,當他發現站在跟前的是老朋友田野時,臉上形起一陣羞懣的尷尬。很不安地立起來招呼田野坐下:“你怎麼會找到這個地方呢?”他問。 田野原是找吳全福借錢來的。這會兒確實難以啟齒。 “你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大稱心的!”田野說。 “沒有……”吳全福急疾否認。 “既是老朋友何必相瞞?”田野正色說:“要不然你近來為什麼老是酗酒?” “唉!就是生意做得不大順利就是了……” “這倒奇怪了,你們的生意不是做得很好嗎?門面也擴大了,氣派夠得上,貨物又多,你又由經理升到了董事長!” “唉——”吳全福又是一聲長嘆:“那不過是虛偽的外表罷了,實在弄了這間書報社之後,我弄得焦頭爛額,負債累累……每天都為債務煩忙……” 田野大感不解,他覺得不可能,看他們書報社的外表,以及湯家兩兄弟的氣派形色。怎樣也不會使人相信那書報社是個蝕本的店鋪。他正要提出疑問之時,吳全福忽然鄭重其事地說:“田野,我和你是好朋友,雖然目前我不知道你的情況如何?但我相信你的環境要比我好得多……”他默了一默,吞吞吐吐的似乎難以出口,繼著鼓起了勇氣說:“目前我有點困難,想向你商借……” 田野原是欲借錢來的,這會兒楞了一楞,但他不忍使吳全福灰心,表示很豪爽地說。 “藉多少?” “五千元……”吳全福吶吶地說。 五千元當不算是個小數目,田野為解決三姑娘的困境,所要求的不也是五千元。東奔西走,七拼八湊的,身上現有的合攏來也只有兩千餘元,而吳全福開口即藉五千,這不由得又使他加重了困惑。 記得田野做下了第一票買賣時,贈送給吳全福不過一千元。他用一千元已經能把書報社辦起來了。沒想到現在他竟要藉五千元呢。以吳全福以前擺書報攤來說。每天賺個十來二十元,就能供應一家人糊口,現在書報社的業務擴展,反而負下債務,開口即藉五千元——這樣說起來,豈不是田野害了他了麼? “也許五千元一時也不容易籌得起來……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比我有辦法……無論如何,多多少少,希望你盡量幫我的忙……要不然,我這間書報社就得垮了……”吳全福帶著醉態非常懇切地再說。 “為什麼你這樣急呢?”田野諱莫如深地說。 “唉!總之自己不好……你沒有做過生意不知道,商場如戰場,一念之差,即會傾家蕩產……” “依我的看法,你可能又遭遇到欺騙,或被人陷害了!” “沒有的事……” “是否湯九斤弟兄兩人搞你的鬼?” “噢,不會的,他們兄弟兩個是老實人,絕不會有對我不住的地方……” “你是好好先生一個,不要太相信人了!”田野正色說:“要不然,我得請你把你負債的原因詳細給我說個明白!”這是學金麗娃的方法。 吳全福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搖頭說:“這又何必呢?說出來你又不會懂……假如實在沒有辦法,我也不勉強……我自己做錯了事,就得自己設法挽回……了不起,我頂多犧牲了書報社不干就是啦……”他默了一默,又吐出一句話:“……所可惜的是一番心血全白費了……” 田野弄得如墜五里霧中,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吳全福吞吞吐吐的似乎有極大的隱衷。一個做生意的人負債並非是什麼坍台,丟人的事情,為什麼吳全福一定要隱瞞著呢? 田野一再相逼,吳全福恁怎樣也不肯說,而且還故意把話題轉開,扯到別的問題上面去了。 “看你滿面傷痕,定然又是和什麼人打架了!何必呢?這年頭,得過且過,和人家鬧意氣,到頭來還是自己吃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一種人,一天到晚為吃飯問題奔波,相反的一種人,一天到晚為吃飽飯沒事乾而奔波……” 田野制止吳全福說下去:“你別扯到我的身上,還是談你的問題……” 吳全福說:“我的問題很簡單,有錢馬上就可以解決,沒有錢,多談也沒有用處!” “好吧!”田野對吳全福的態度已起了憤懣。氣忿說:“既然你不把我當作好朋友,我也不再追問了,現在最後一句話,你需要的錢,在數字上可否少一點?” “有一文算一文,你能幫忙多少?”吳全福說。 於是,田野把剛由金麗娃處借來的兩千元,分一半交給吳全福,然後,怒沖沖的告退了。這時候,他又開始愁緒,如何再設法籌滿五千元解決三姑娘的問題。同時還下決心要偵查吳全福為何負債累累。
田野回返永樂東街公寓。他的房間來了兩個客人,一個正是那“金殿”舞廳的舞女大班尊尼宋,另一個卻是給他撐腰的流氓陳老么。他倆正坐在三姑娘的床畔。 田野行上走廊間,就听得尊尼宋在說話,語氣非常無賴的。 “你以為就這樣離開舞廳就可以無事了嗎?” 三姑娘在流淚,淒苦地說:“尊尼,何必要逼我呢?待我的病好了,我自然就會回舞廳裡去……” 田野原就含著一肚子忿氣,這會兒更是怒火上沖,把那僅開一條小縫的房門砰然踢開。拉大了嗓子說話:“尊尼宋!你來得正好,昨天晚上蕭玲瓏被流氓圍毆,你們舞廳是否負責?” 尊尼宋有陳老么在身旁,就什麼也不含糊,神氣活現地說:“假如在舞廳裡出事,我們當然負責,假如在舞廳之外,那就不干我們的事了!” “你倒是說得非常理直氣壯的!那末假如說舞女在舞廳中被人凌辱,你們就得完全負責任了!”田野再說。 “田野……你少說兩句吧!”三姑娘怕他們又起衝突,忙撐起身子向田野攔阻。 尊尼宋卻不肯放鬆,冷笑了一陣,回答說:“常言說得好,'一種米養一百種人',舞廳裡的舞女這樣多,人品良莠不齊,誰能替誰負得了全責?客人全是花錢去的,得罪了客人無異就是給舞廳擋了財路,給舞廳添了麻煩,我們管得了,自然要管;管不了,自然就由他而去——搞得不對,還叫她滾她媽的蛋!” 這幾句話,強詞奪理,實使田野火上加油,他緊捏拳頭,又有欲動武之勢。 “那末現在蕭玲瓏出了事,正就是你們所管不了的範圍之內,就當讓她滾了蛋,如何?” “蕭玲瓏的事情可沒有那末簡單,要知道她可欠了我不少的錢啦!我投資到她的身上,原指望大錢能生小錢的,現在假如讓她一走了之,那豈不是叫我血本無歸麼?而且現在她和舞廳簽訂的合同,又有許多舞客對她仍有企求,這樣的一棵搖錢樹我正怎能放過?最低限度也得叫她把我的本錢完全撈回來'原璧歸趙'……” 尊尼宋的無賴說話可提起了三姑娘的傷心事,忍不住竟嚎然痛哭起來。 田野更是忍無可忍,卷高了袖子,正欲拉大了嗓斥罵,三姑娘卻忍著了創痛,匆匆爬起來,一把將田野抱著,說: “田野,別理會他,我自己闖的禍讓我自己來完……”一面她轉向尊尼宋說:“殺人填命,欠債還錢!反正欠你的錢,我盡量設法還給你就是了……” 由這句話,田野又萌起殺機。 “好吧!既然這樣說,我等著你還錢就是了!”尊尼宋說完,就有欲動身之勢。 田野卻把他一把扯著說:“別忙,蕭玲瓏究竟欠你多少錢?請你說個明白!” 尊尼宋冷笑,隨手在衣袋中掏出一疊紙片,迎起一揚,說:“欠條全在這裡!” 田野伸出手,尊尼宋即迅速把紙片收在懷裡,似乎生怕田野把紙條奪去。隨後,他卻慢慢把紙片翻閱。食指點數。 “數字不大,六千三百元,這還是不計算利息的,當時在立字據時,雙方在口頭上言明,月息八分。現在,我看在田兄的情份之上,把利息廢除,只要能把欠款收還,就心滿意足了。” 田野沒等尊尼宋說完,即大肆咆哮:“你這人究竟是人還是畜生禽獸?我且問你!蕭玲瓏在舞廳內幾個月來所賺的錢,到那裡去了?” 尊尼宋又是一聲冷笑,狡獪地說:“她賺的錢,到那兒去了,我怎能過問?干紅舞女的,誰都有三兩個拖車,也許貼小白臉了,我怎能知道?” 田野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了,把三姑娘推開,……這時候,默立一旁從沒有張嘴說過話的陳老么迎了上來。插身在他們兩人之間,笑口盈盈的,和顏悅色地低聲向田野說: “田野不必動氣,我想和你說幾句私底下的話,憑你我的交情,總不至於拒絕吧!”一面,他做好做歹的,以魯仲連的姿態,同樣把尊尼宋勸阻住,又把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