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職業兇手

第16章 第十六章情場戰場

職業兇手 牛哥 18184 2018-03-22
田野為了謀殺潘彼得的念頭,心緒就開始不寧。他知道“正義”公司向來承受委託的代價都是很高的,要取潘彼得的性命需得代價多少呢?田野沒有錢,他起了一種天真的念頭,假如能當做團體仇恨,工員私怨,帳掛在他的頭上,等於對付劉文傑一樣……。或者,用記帳方式,將來在他的所得酬金中扣除…… 當他回心一想,潘彼得匿藏在什麼地方? “正義”公司是否確實能有把握把他找出來呢?假如殺了潘彼得,又將會有什麼後果呢?而且“聖蒙”的帳已經塗亂了,殺了他,帳目同樣的還是會搞不清楚,倒不如單只把他找出來作為人證,命令他負責清理帳目。但是“正義”公司除了殺人以外,會不會接受尋人的委託呢? ……田野躊躇不決地,偷空至德輔道中茂昌洋行,意欲找尋丁炳榮商量,又至鴻發公司走了一趟,但兩個地方丁炳榮均不在。

在鴻發公司倒意外的碰到週衝。和他的爪牙正在倉庫中團團蹲做一團,似是開會的模樣。他們看見田野,即停下聲息。週衝趨至田野跟前,說:“你來了,很好,昨天週末,你玩得很開心?但是我們公司裡又損失了一名弟兄呢!” 田野冷靜應付,說:“又損失了什麼人?” 週沖說:“那不消說,自然又是我的親信手足!” 田野以取笑方式回答:“你當不至於又疑心我是兇手羅?” 週衝豁然大笑說:“田兄,你一切的都比以前進步得多了?” “什麼人遇害了?”他反問。 “陳阿蟆!” “死了麼?”田野假惺惺地:“這個名字很陌生,我恐怕不曾見過面吧?” 週衝以銳利的目光,霎霎地觀察田野的臉色,略為矜持道:“當然了,而且死得很慘,腦袋被打開了花,埋在土坑里!”

“什麼人行的兇呢?” 週衝冷笑:“不會疑心你,當然要另外找尋兇手。這不是太笑話嗎?我們的職業殺人,自己團體內的人卻一個個被人屠殺,而且兇手的做法很辣手,絲毫痕跡不留……不過,任憑他怎樣狡獪,我姓周的假如不能把他找出來,也算枉在'正義'公司混了多年了!” 由此,當可證明周衝等一夥人還沒有找到線索,而且還不至於疑心是田野幹的,所以田野非常放心。 “那末霍天行怎樣呢?”田野假惺惺再問。 “他當然高興啦!因為陳阿蟆是我的人,而且陳阿蟆在臨死之前還和他吵了一場架……。” 田野到鴻發倉庫,目的原是找丁炳榮而來的,丁炳榮不在,他不必留下,否則被他找出漏洞,將來麻煩更多。那些爪牙,因為他來到也停止了開會發言。所以田野伺機告退。

“今晚的行動,你已接到了通知嗎?”臨別時,週衝作為提醒他說,更表示晚間的行動由他主持。 田野點點頭。
六時左右,田野就回返了永樂東街公寓,晚間的行動,原擬定九時方才聚集的。連沈雁也尚未回家,他的大門卻沒有鎖著。恰好碰著了吳全福的妻子。她忽的向田野說:“田先生,你最近有和吳全福見面嗎?他近來的形色變得很奇怪,以前是不常喝酒的。最近差不多天天喝酒,朝出晚歸……” 田野加以勸慰說:“也許近來生意做開了,交際應酬難免多上一點!” “不是啦……他最近的脾氣暴躁得可怕,喝醉了酒就打小孩子……他以前是不常打小孩子的,……有時候說夢話,說什麼湯九斤兄弟倆個不應該騙他……。” “這就奇怪了……”田野平日對這姓湯的兄弟印像不佳,經吳太太這麼一說,便覺得蹊蹺了。

“希望你見到他時,多多勸他吧!”吳全福太太再說。 “湯九斤兄弟兩個怎樣騙他呢?”田野追問。 “那就不知道了,吳全福不許我過問他店裡的事情,任我怎樣問,他也不肯說!” “那末好吧!我有空的時候去書店找他談談,或者,在他回家的時候,你告訴他我找他好了!”田野最後說。
晚間,七時還不到,丁炳榮就已經到了,他是“正義”公司最守時的一個,每次有行動時,都是在約定聚集的時間預先到達的。 沈雁和女友去看晚間頭場電影尚未回來。他們原擬定借用沈雁的房間作為聚集地的,所以房門並沒有下鎖。田野正好藉這段時間和丁炳榮攀談。伺機打聽關於賈子德殺案,以及委託找尋潘彼得的事情。 因為沈雁的房間是貼在樓末的單邊,在裡面說話,除了在田野的房間,或在走廊門前,會被人聽到以外,其他無需顧忌。

“我聽金麗娃說:霍天行對我有誤會,在先的時候,他曾有意接受我的建議,每件事情在行事之先,願意把真相內幕公開,不讓我們盲目摸索,但在後因為對我有誤會,而把此意打消,不知他對我有什麼誤會呢?”田野說。 “唉,這事情別提了,還不是因為他和周衝搞得不好,暗地裡挑撥詆毀……”丁炳榮似乎不大願意捲進漩渦。吞吞吐吐地把話止住了。 “他詆毀我什麼呢?” “金麗娃沒告訴你麼?” “她沒告訴我。” “既然這樣,大家裝做不知道就算了,反正霍天行對你的印象良好,事情過去,也就算了!”丁炳榮懇摯地說。 “但是我對賈子德殺案的內情,到現在為止,仍然模糊……” “你在'聖蒙'慈善會做事,還是不要查問這件較好,何必要沾這嫌疑呢?”

“就是因為我在'聖蒙'做事,深悉桑同白的為人,這件案子,負累他們太深,我實在於心不忍。” 丁炳榮忽而慎重其事地說:“我告訴你,前天我們的公司又出了不幸的事情,有個叫陳阿蟆的弟兄被人謀殺,正關係著'聖蒙'血案的問題呢!週衝就一口咬定是你幹的……你們之間的芥蒂鬧到這步田地,你還不及早置身事外?” 田野默然半晌,他不願再多提陳阿蟆的事情,因為到底陳阿蟆的性命是喪在他的手下,恐怕流露更多的漏洞。 “我有個問題請教,在我們'正義'公司的員工之中,假如有了什麼事情,是否同樣可以委託公司去做?”他忽問。 丁炳榮有點詫異說:“當然是可以的!” “代價怎樣呢?”

“那當然要看事情的輕重,工作辣手不辣手而言了!” “我想找尋一個人,不知道代價需要多少?同時,我又沒有錢,假如完事以後,扣我以後的工作報酬,不知道行不行?” “尋人?”丁炳榮楞了一楞,目光灼灼地向田野注視說:“你要尋誰呢?” “潘彼得——聖蒙慈善會的逃員!”田野說。 “呸!”丁炳榮似乎對這名字非常熟悉:“你又在替自己找麻煩了,難道說你的麻煩還不夠嗎?” “這算得上什麼麻煩呢?”他故意說。 “呵,呵!”丁炳榮忽的豁然大笑,拍拍田野的肩頭說:“田老弟,我勸你還是省省吧!多工作,少問話!少管閒事,少替人打抱不平,有空的時間,盡情吃喝玩樂,找妞消遣……。” “這話怎麼講?”田野已意覺到內情有蹊蹺,繼續追問:“難道說潘彼得和你?或週衝?霍天行?有什麼關係麼?”

丁炳榮直搖頭,似乎不大願意講。 “為什麼這樣神秘呢?霍天行對我的誤會已解除!正義公司的內情全告訴我也無妨!”田野說。 “你找潘彼得有什麼用意呢?”丁炳榮忽然正色問。 “他捲逃了公款,搗亂了帳目檔案,我想替'聖蒙'申冤……” “唉!”丁炳榮嘆了口氣:“不告訴你,恐怕你也不會息心,潘彼得現在正是我們的主顧,在霍天行的保護包庇下!” 田野更明白了,賈子德殺案的主持者必是潘彼得無疑了。他當不能放棄這個機會,故意裝糊塗說:“不至於吧;論潘彼得的財力資力,有什麼資格請'正義'公司為他效力,幕後恐怕還另有主持人吧?” 丁炳榮說:“希望你別多問下去了!告訴你這一點,也應該夠了,再問什麼,我也不說!”

“據我的看法,我和正義公司並無衝突,'正義'公司的目的,旨在金錢,潘彼得出錢,要求霍天行保護,我出錢,找尋潘彼得,方式是一樣的,'正義'公司可以從兩方面取利,何樂不為?……” 正說間,樓梯上起了一陣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響。原來,是奉命聚合的一夥人到了。 首先跨進房的,是剛好傷癒的禿頭大漢余飛。今天需得用著這位孔武有力的莽漢,就可猜想到可能有需用拳頭的地方。接著周沖和兩個臉孔比較陌生的漢子,相繼走了進來。奇怪的是這次行事,並沒有柯大勇和吳仲瑜的份兒。週沖一跨進房,灼灼的眼便兜在房間內打了一轉,點點頭,算是和田野丁炳榮同時打了招呼。隨後即問:“沈雁呢?” “我們來的時候就沒有在家,可能外出了!”

週衝掠起衣袖,看他的腕錶:“這小子越來越不成話了,近來每次做事,都不守時!這就是錢作祟了,撈了幾票,錢撈多了,就生活行為放蕩!” 他吩咐大家坐下來,假如再過十分鐘,沈雁還不回來,他們就不再等候展開行動。 趁在這時,田野偷偷向丁炳榮查問柯大勇和吳仲瑜為什麼沒有參與? 丁炳榮說:“每件案子,並非是每個人都要參加的,要配合他的性格及工作技能——吳仲瑜因為被譚玉琴打傷,還躺在醫院裡,柯大勇近來為女人忙,請假了……。” 正義公司原是離不開金錢和女人的,田野並不怪異,但他沒想到柯大勇為女人忙,正是為著他三姑娘呢。十分鐘快要過去,忽的樓梯上起了一陣男女嘻嘻哈哈,雜著腳步聲響,湧上樓來了。 那男人的聲音,大家全可聽得出是沈雁的,已接近樓梯口時,聽得他說:“唉,我的房間,有什麼好看呢?光棍住的地方,還不是像狗窩一樣的嗎?……下次再看吧……” “不!我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嘛……”女的在撒嬌,笑聲放蕩。 週衝的臉孔剎時變得鐵青,情緒好像非常激忿,不斷地磨擦手掌。其他的人,全悶聲不響,貫注凝神,眼睛投射在房門間,鴉雀無聲。 不一會,房門推開了,沈雁擁著一個妖豔的女人,歪歪倒倒,推門進來了。這一男一女,臉孔都如豬肝般的顏色,是酗過酒咧。 沈雁跨進門,眼看著房間內團團坐繞了人,個個俱是凶神惡煞,觸目驚心,頓時嚇得渾身打戰,慌忙看他的手錶,又遞到耳畔聽聽。醉態可掬,吶吶地說:“週沖哥,很抱歉,我的手錶停了……忘記了上發條……” 週衝沒有回答,仍然正襟危坐,保持緘默。 那妖豔的女人的態度也顯得非常不自然,惶惶不安地向沈雁相覷說:“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只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噢,噢,噢,別吵……別吵……”沈雁把她按捺住,搖搖幌幌地推出門外:“今天我有事,有事,你下次再來吧……” “怎麼啦?你約好朋友了……?”女人莫明其妙地說。 “別羅嗦!滾你媽的……”沈雁情急之下,竟破口而罵了。 樓梯上又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大概是那女人氣忿而去了。過了片刻,沈雁又走進房來,戰戰兢兢的,似待罪之囚,房內的空氣寂寥,每個人都沒有說話。週衝險惡的眼光向沈雁虎視眈眈。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沈雁似乎有點受不了,立即拉大了嗓子解釋,情緒激顫,嗓子在發抖:“週沖哥……這是昨天約好的約會……誰料到今天有事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已經推辭了……但這女人不肯,我又不能在女人的面前坍台……我已經提早跑回來了,誰又料到手錶停了……?” 週衝仍保持著緘默,這是“正義”公司所保持有的殘暴作風,對哀求者向是置之不理的。 田野平日向不滿沈雁的為人,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眼看著沈雁堂堂的一個男兒漢露出貪生怕死乞憐的形狀,也有點於心不忍。他看了看丁炳榮,意思是希望丁炳榮給他們排解。 但是丁炳榮對沈雁並不同情,也許就是沈雁平日的生活靡爛,人緣惡劣,使他不滿。 於是,田野只好自己挺身而出,趨至沈雁的近前,說:“沈兄,這次是你的錯誤,希望以後你自己好自為之……” 週衝勃然大怒,咆哮說:“田野!這是你訂的法律嗎?” 田野平和地回答:“我們今晚不是有任務嗎?應當以行動當第一,何必為一個人的過失而耽誤了時間?” “嚇!原來你是在發號施令了!”週衝騰身自座椅上躍起,大有慾和田野火拚之意。 丁炳榮怕他們又鬧成僵局,只好說話了:“週沖哥,火氣不要這樣大,田野說得對,我們的行動要緊。” “對的!週沖哥,只要你不說給霍天行聽,霍天行也不會知道沈雁的荒唐,大家馬馬虎虎算了!”另一弟兄也說。 田野得到大眾的支持,但為避免和周衝的誤會搞得更糟,有息事寧人之意,仍保持婉和地說:“我們大家還是聽從周沖哥的,馬上展開行動吧!” 週衝駕著車,戴著六條好漢向著統一碼頭疾駛,連人帶車乘輪渡過海,他們的目的地是啟德機場。 田野向反對盲目行動,所以沿途上不厭煩絮地向丁炳榮查問根底,一定要知道案情的真相。 丁炳榮不勝其煩,而且看見周衝也沒有攔阻之意,便把整個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說出。 原來,這是霍天行的計劃中在澳門開設“正義”分公司,所承接的第一個案子。 他們今夜所要謀殺的人,是一個自澳門逃匿到香港來的浮浪子弟,名徐若斌。因為他和一個牙科醫生的妻子通姦,不幸姦情被人揭發,即漏夜逃匿到香港親戚家來躲避風頭。這件案子,正就是牙科醫生委託霍天行幹的,據說,霍天行在澳門時已經對那位不貞的淫婦下了毒手,早已死於非命了,但牙科醫生對徐若斌仍不肯放過,一定要把他置之死地才甘心,這件案子的代價非常的高,大概有七八萬元呢……。 徐若斌逃到香港後,寄居在他姐夫家裡,住在啟德機場還要過去,接近鑽石山的地方,他的姐夫在香港衛生署做小公務員,家境不佳,生活環境非常的苦,徐若斌就靠寫點文章投寄到報社雜誌裡混幾個稿費零用度日。 ……“正義”公司的員工奉霍天行的命令對徐若斌監視已久,今夜是最好的行動機會,因為徐若斌的姐姐夫妻兩個有同事結婚,至香港吃喜酒去了。他們必得在徐若斌姐姐夫婦兩人吃酒返家以前,把事情了結……。 週衝忽而說:“假如今天因時間誤事,那末就該由沈雁負完全責任……。” 沈雁除了惶恐以外,沒有話說,實際上所耽誤的時間並不多,頂多也不過十來分鐘,特別的今夜週衝好像要故意和他過不去,這頗令人費解。 “正義”公司裡的人,每個人都早就知道,沈雁平日是周衝的應聲蟲,對周衝諂媚奉迎,唯命是從,週衝也把沈雁視同親信手足,沒有什麼事說是不和沈雁商量的,為什麼今夜突然一反常態?這內中必定另有原因。 汽車已駛過啟德機場,由西貢道半途轉彎,那是一條泥湧山道,是可以通至九龍的風景勝地鑽石山。 片刻間,汽車已停下,丁炳榮率領大家下車,週衝卻把汽車駛到一僻靜處停放,避人眼目。 田野覺得奇怪,徐若斌的姐夫既在香港衛生署做事,為什麼要住到這樣荒僻的地方來呢?這樣遠的道路,往返在香港九龍之間,多麼不方便呢? 丁炳榮告訴他說:“徐若斌的姐夫是香港衛生署派到九龍這方面來負責鑽石山區的環境衛生的,所以居住在這種地方,並不足以使人驚奇。” 週沖在前面帶路,因為六七個人聚在一塊,目標太大,所以他吩咐大家散開。兩三個人合成一組,由寬闊的黃泥湧道上去。轉入一條羊腸山道的岔路,時已夜深,四處皆是竹林樹木,黑魘魘的,什麼也看不見,在這種環境之下,因為所行走的目的,是去謀殺一個人,心理上自然而然的會引起恐怖。 剎時間,竹林中溜出一個人影,這是周衝派下監守在附近以監視徐若斌的動靜的。 經他的報告,證明徐若斌還留在屋內。 越過一株路燈,前面就是一座小巧的建築物,四面皆植有樹林花草圍繞,假如白天裡看,這該是世外桃園,但是現在卻如墓塚一般。 格窗裡透出的燈光昏黯微弱,沒有一點光彩,真如一幅“灰色人生觀”的淡彩畫。 週衝揮手,大家即展開包圍陣勢,分前後左右,每處用兩人為一組,逐漸向那座平樓圍攏。 丁炳榮和沈雁分成一組,把守在正面。丁炳榮有意不讓沈雁和周衝接觸,以免他們發生摩擦,便吩咐沈雁留守在竹林間。 “假如有什麼人向屋子這邊走過來,就發信號!”丁炳榮說。 這時,田野已在屋子側面的窗格前,看到一個臉孔消瘦的青年人正在埋首伏案寫稿,看他的相貌也非常清秀善良,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末刁鑽浮滑……。他心中想,一個青年人犯了通姦罪並不一定罪至殺身,而且還得看雙方通奸的動機。以那富有的牙科醫生妻子來說,當然要比這徐若斌的年紀大得多,青年往往是逃不出成年婦女的挑逗和誘惑的。假如的確是屬於牙科醫生的妻子淫誘犯罪的話,那末這年輕乳臭未乾的青年人斷送了他青春的生命該是多麼的可惜……? 田野憐惜地想著。週衝已趨自大門前扣門了。禿頭大漢余飛卻閃在門旁幽黯處如靜候獵物的餓虎。田野眼看著那憔悴的青年人聽得扣門聲,慢吞吞地移身去應門了。 在他寫作文章的屋子,似是小孩子們的寢室,他的姐夫居然有三個孩子之多,一列平排在一張板木床上。在屋子的中央,有一張掛了蚊帳的行軍床架設在那裡,大概就是那屋子主人用以招待這位逃亡的弟弟安寢用的。徐若斌繞過行軍床,穿出正廳,那就是大門開設之處。 “誰呀?”他問。自然,他會以為是他的姐姐夫婦兩人吃完喜酒回家,一面就揭開了門上的洞窗。 “徐若斌在家嗎?”週衝問。 “噢,是那一位?”他向外窺探,見是一位陌生的斯文人。 “我姓周,是楊雲華的表弟,由澳門來的,我的表姐有東西帶給你!”週衝再說。一面暗示,關照身旁潛匿在黑暗處的余飛準備。 “啊,周先生!請進來……”可憐,這位糊塗的青年人,尚還不知道他的情婦早已死於非命,聽見楊雲華三字,即如旱獲甘霖,匆匆拉開了門閂。 “周先生,裡面請?”當大門打開時,他還禮貌地鞠躬,歡迎這位陌生的來客。一面說:“楊雲華常提起你,但是我們始終沒有遇面……” 但是意外的,卻是一雙巨靈之掌突然發動,同時叉到他的喉管之間,使他聲響窒塞。現在眼前的已不是一個斯文陌生朋友了,卻是一個臉目猙獰,凶神惡煞的禿頭大漢。 余飛的個子,比徐若斌差不多要高上一個多頭,體重也佔他雙倍的份量,雙手只輕輕的略為收縮。徐若斌即連掙扎的力量也沒有,驚惶失色地,腿也軟了,身體也癱下。 “你已經落在我們的手裡,掙扎呼喊也沒有用處!要好好的聽我們吩咐,知道嗎?”週衝穿身進內,隨手將門掩上。 徐若斌身體羸弱,自知無法抵抗,只有連連點首遵從。 週衝看過屋子內的環境,然後打手勢,吩咐余飛鬆手。 “你們是什麼人?……”徐若斌惶然不安,吶吶地說:“我們是窮苦人家,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別誤會了,我們不是來打劫的!”週衝神色自若地,表現得非常鎮靜而自然,說:“跟我來,回到你的房間裡去!” “你們是來幹嗎的呢?……”徐若斌混身抖索,牙齒也不住地打顫。 “陳醫生吩咐我們來,向你索命,楊雲華已經死了,知道嗎?”週沖說。 徐若斌茫然若失,幾乎眩昏在地。忽而熱淚傾流:“啊……雲華,你為什麼死了……為什麼不等我一起才死……?”他喃喃地自語,如癡人一般。 “她為你而自殺的!”週衝再說。 他們已進到了徐若斌原先寫作的房間。 首先,週衝檢查他桌上的原稿,已寫好了,也差不多有兩千來字。全是些肉麻當有趣的新詩。 週衝看了看搖了搖頭,毫不留情地替他把詩稿一張一張的撕去。復回首向那可憐的俘虜說:“老實告訴你罷!楊雲華為你而自殺,她的丈夫悲忿欲絕,請我們來向你索命,你是一個很好的男兒漢,但是做錯了事,勾引良家婦女,姦淫有夫之婦,我們不殺你,法律也會殺你,我看你還是自殺算了!” 徐若斌卻是真的悲痛欲絕,他搖著頭,慘傷地抽噎說:“……不會的,陳醫生怎麼會為她傷心……他平時虐待楊雲華、如同畜生一樣,已經虐待得夠了,怎會為她傷心,你們不要騙我,既然是陳醫生派你們來殺我,就只管動手罷……” “不!你既和楊雲華情有所鍾,自然有過了山盟海誓,生不能成雙,死自應成對,我們殺你,豈非失去殉情的意義?這樣,你安靜坐下來,先把遺書寫好,好證明你是自殺的!” 徐若斌含淚搖首說:“我沒有什麼親人?遺書寫給誰呢?” 週衝再說:“自然是寫給你的姐姐,你的姐夫!” 徐若斌到此真有視死如歸之意,從容坐了下來,提筆疾書,他的遺書,也寫成詩一樣。在後,他又說:“楊雲華既然死了,我活著也沒有趣味,我有一個要求,就是請你們老實告訴我,楊雲華是怎樣死?” “她服安眠藥自殺!”週衝答。 “不會的!”徐若斌搖頭:“必定是陳醫生謀殺!我們私奔的失敗,他怎會放過楊雲華?必定是謀殺,而且也可能購買你們做兇手!我相信你們的目的志在金錢!陳醫生總共付給你們多少錢呢?假如天底下的人全俱有正義感的話,我和楊雲華俱不至於犧牲,因為我們是弱者……” 是時,禿頭大漢已經替徐若斌在樑上結了一條活結繩索。自椅子上跳了下來,週衝即拍徐若斌的肩頭說,“為愛人而死是至情至聖的,希望你在天堂能和你的愛人相聚!” 徐若斌泰然地點頭:“我不願到天堂上去,即算進地獄做厲鬼,我也得找陳醫生算帳……”他從容地爬上了椅子,淚流滿面,還仰天祈禱,喃喃說:“雲華你等著我!我來了!”隨著脖子就鑽進了繩套。 週衝飛起一腳把椅子踢飛,於是,一個身體便懸空掛著,這被判了吊刑的殉情者在死亡線上掙扎,身體如鐘鉈般擺盪。週沖和余飛這兩名執刑的劊子手,要盡到他們最好的職責,一左一右竚立,目露凶光,似乎在欣賞他們的得意傑作。漸漸,殉情者的身體不再幌動了,連掙扎也停止。一切都平靜了,桌上有他的遺書,只餘下綿綿的長恨。 三個小孩子仍一列睡在床上,香夢正甜,他們不知道屋子內出了命案,他們的舅舅已魂歸離恨天了。 週衝命余飛鎖上大門,揩抹一切的痕跡,复打開窗戶,由窗戶外出,那正是田野把守的地方。 田野目睹這幕逼殺的淒絕慘劇,心中悵然。他對這對患難野鴛鴦甚表同情,但同情又如何呢?天底下能在情場上得到美滿者究竟有多少?還是為情而喪身者可以獲得同情……。 只見周衝掏出一小鐵片,捺著窗栓,輕輕的帶著向外拖,只聽“嘞”的一聲,那扇窗口又很巧妙的在內栓上了。這樣的佈置,當使查案者很容易明了,完全是自殺,房門窗戶全在內牢牢閂著,有遺書,又自動掛在樑上……。田野除了愁悵以外,得到了這些謀殺的學問。 沈雁已在竹林間發出暗號,有人向屋子行過來了,大概徐若斌的姐夫夫妻兩人吃罷喜酒回來了。週衝揮手,吩咐大家隱避到竹林子裡去,靜待那對酒意闌珊的夫妻路過。 相信他們還要喊門,叫嚷……還要過上十來分鐘,始才會知道徐若斌已經為情殉身了。 這批職業兇手,悄悄由竹林內魚貫出來,從容而去。
因為聖蒙的董事會查帳,整個辦公室闢為查帳室,同時,一切慈善工作也告暫時停頓,無公可辦,據說,這次的董事會查帳是聖蒙有史以來最為煩瑣的一次,相信要一個星期始能結束。 桑同白親自告訴田野,他和姜少芬可以放假一個星期,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家裡多寫一兩篇文章,辦公室內有張子宜一個人幫忙已經夠了。 也許桑同白另有用心,因為他知道田野和桑南施特別接近,他不希望桑南施知道董事會的查帳情形,所以也不需要留田野在辦公室內幫忙,同時,田野放了假,也可以多陪伴陪伴桑南施,免她憂鬱,寂寞。 但田野沒有了解透澈桑同白的心思,既無需辦公,他就想起臥病已數日的三姑娘,究竟她病到什麼程度了?數天前就想去探望她,但都為意外的事情耽擱,今天既放了假,當然該去探病一番。 田野決定要去看三姑娘後,由“聖蒙”出來,邊走邊想,他存心幫助桑同白父女,但好像已落在困境,所做的一切,全無濟於事,聖蒙的叛徒潘彼得尚在逍遙法外,他委託“正義”公司的包庇保護,在表面上,似乎是因為搗亂了帳目,捲款潛逃,但是田野的猜測推想中卻不會如此簡單。可能賈子德的謀殺案也是由他主事,藉以陷害桑同白……。 田野在跨落石階之時,不覺竟和一剛欲進門者撞個滿懷。這人的年齡已是五十開外,西裝革履。滿像個紳士,但他的臉貌卻不和他的衣飾相襯,濃眉大眼,臉肉橫生,黝黑的,顯得非常魁武壯健。 “嗨!年輕輕的人,這樣冒失!”他眼露凶光,一掌推開了田野,復又彈彈西裝上的塵埃,似乎田野身上的骯髒,全碰到他的身上去了。唾了一口痰沫,即大搖大擺走進了聖蒙的辦公室。 “這人是誰?為什麼這樣的盛氣凌人?”田野非常忿懣,假如是往日,對付這種無禮狂妄的傢伙,即會不顧一切,把他拽出來,好好饗以一頓老拳,加以教訓,但近年來,受到社會的磨折,已失去這種盛氣,返身探首向辦公室內看去,只見這斯文流氓正大模大樣的和桑同白打招呼呢! “潘董事,失迎失迎!”桑同白和他握手。 看樣子,這位斯文流氓,大概是聖蒙的董事之一,是來查帳的,這時候,桑同白頹唐戚憂的形狀全失,可見得這位老人的意志堅決,雄心不息,仍然有魄力向環境奮鬥。 巧好張子宜自屋內出來,田野便向他打聽:“那禿頭是誰呢?” “啊!潘董事!”張子宜趨低了嗓子說:“他就是捲款潛逃職員潘彼得的叔叔,桑同白的對頭呢!” 田野澈然大悟,只看這人的臉貌,就可以知道他絕非善類,於是,腦海中就留下一個印象。
田野踏上九龍,已是正午,來到寧波街的舞女公寓,他推門進內,直上樓去。貨腰娘的生活,多半是日夜顛倒,二層樓上,所居住的,差不多都是二三流角色的舞女,在這時間,剛好大家起床,穿著各種奇裝異服的睡衣,擠在廚房浴室裡,在忙著洗漱工作。她們看見田野,都同時發出奇異的眼光。似乎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了。田野孤身一個,面對群雌弼弼,形狀就有點尷尬,尤其那批女人,個個俱閃露著一種不可了解的神秘眼光向他注視,有些還絮絮地交頭接耳,似在向他品頭論足呢。 “請問金麗娃……不,蕭玲瓏在家嗎?”他窘怯地說。 “你自己上去看看呢!”一個較為性感的說,跟著一夥兒就起了一陣嘻嘻哈哈的嘻笑聲。 田野不明內裡,更無法摸得透內中有什麼蹊蹺,腳步也就不敢停留了,一溜煙,穿上樓梯直上三樓而去。房門是敞開著,他和三姑娘之間原是沒什麼隔陔的,以前居住在永樂東街時,同樣的無需通報,即可登登入室,出進自由。他跨進房門去,即聽到一個男子咆哮的聲音。 “他媽的!臭婊子!你算是什麼貨?老子花了五六千塊錢,把你捧紅了,你就這樣反臉無情嗎?別以為你現在長了羽毛,隨時可以飛,要知道翻開了牌底,一個臭錢也不值!老子既可以把你捧紅,也可以把你壓垮,不相信我們走著瞧吧……” 田野聽出,那是舞女大班尊尼宋的聲音。他很奇怪,紅舞女原就是舞女大班的搖錢樹,也可說是衣食父母哪!為什麼會這樣無理的辱罵呢! “尊尼!別這樣罵我好不好?我實在受不了啦!,”三姑娘苦苦哀求,哭得如淚人般,非常淒慘地說。 “臭婊子!”尊尼宋仍然要罵:“你不看在我的臉上,也該看在錢的份上!和亨利楊睡一夜,有什麼要緊的呢?反正你以前也是賣的!何妨當作多賣一次,價錢我也談好了,乾拿五千元,我們'劈把',每人二千五,你說什麼也不肯,這非但是叫我放在你身上的錢血本無歸,而且還叫我在人家面前坍台……” “我求求你不要說下去了……我……我受不了啦……”三姑娘忽而瘋狂地叫喊,拚命搥胸跺腳。 “你受不了,我更受不了!好吧!別的不說了,你現在不妨把我投資在你身上的錢還給我!那以後你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尊尼宋說。 田野聽得氣忿填胸,緊捏著拳頭,正在闖進去,卻聽得三姑娘又說:“尊尼!你也應該憑憑良心,你放在我身上的錢,不過四五千元,我在舞廳替你乾了幾個月,什麼本錢都回來啦……何況你既已霸占了我的身體……當初的時候,你還發過誓要娶我做妻子啦……記得嗎?” 田野既是失望,又是憤懣,原來三姑娘和尊尼宋已發生不可告人的關係……他躊躇了。 繼著,尊尼宋又說:“呸!那簡直是太笑話了!誰稀罕你這臭婊子?你不妨先去打聽打聽!那一個舞女想下海當紅,誰個不先來和我睡上一兩夜?向你說話,當我放了屁!我向來是下了床就不認人的。” 三姑娘已是痛苦不堪,搖著滿頭散松,慘傷地說:“好吧!就算是我們女人的肉體生得賤!受了你的欺騙了!但是我現在做的舞女!不是做妓女!你有什麼權力逼迫出賣靈肉……”她漸說漸是激昂。似乎要奮起反抗之意:“你這畜生禽獸……” “嚇!”尊尼宋怒氣填胸地一把揪住了三姑娘的頭髮,板手絞了兩絞,像吊索般將三姑娘的腦袋揪起吼喝說:“臭婊子的!你不出賣靈魂嗎?嗨!說得好動聽,我姓宋的為什麼要提你做紅舞女,就是因為你是個賣肉的賤貨,我不希望你做零沽散售的生意,要賣就要你賣個整的,所以盡最大的人力財力把你捧到紅上半邊天,豈料你現在竟變成大家閨秀了呢!紅了就搭臭架子!好吧!既然我姓宋的做不了主!就當我枉費了一番心血,咱們大家分手!你把我放在你身上的錢還我!我也不希望在你的身上發洋財,咱們一拍兩散吧!”他盡量使出腕勁,把三姑娘的腦袋越扯越高,這種刑法是相當殘酷的。 “何必這樣!你乾脆把我殺掉不更好嗎……?”三姑娘抵受著痛苦咬牙切齒地說。 “我才不要你死呢!我有本領把你捧紅!也自然有本領踩黑,我還要看看你是不是出賣靈肉的!” 他的手絞得更緊,三姑娘痛得幾乎眩昏,她哭著,呻吟,一面又拚命掙扎。 “你放手……放手……”她窒息地叫嚷。 “哈,只要你肯承認是個賣肉的,我就放手……哈。”尊尼宋非但沒有憐惜之心,而且更把這屈在膝下的弱者加以嬉笑凌辱,充分露出虐待狂者的姿態,並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哪。 “把你的手放開——”忽然一個粗暴的聲音出自尊尼宋背後的。 尊尼宋惶然回頭。他看見的,正是那高大,橫蠻,孔武有力的北蠻子——田野。 田野的口中含著紙菸,臉孔脹得通紅,眼中閃露著凶光,咬牙切齒地行了進來。他扔下煙蒂,沉聲說:“請你滾出去!” 尊尼宋關在房門內,對付一個柔弱無力的三姑娘,力量是足夠有餘的!但是他看見田野,他卻渾身抖索,自然冒出一身冷汗。因為他曾吃過田野的虧,同時,房間內又沒有陳老么等一干打手替他撐腰,原先的一股子威風頓告煙消雲散。顫顫地,就松下了三姑娘的頭髮。 三姑娘並不因為田野的忽然自天而降,免掉她慘受皮肉之苦而流露喜悅,反而惶恐不安地直向床上抖瑟。因為她知道田野的脾氣,又深悉尊尼宋的為人……竟把自己剛才如何受凌辱,受虐待的情形忘記了。 田野無言地竚立,他的臉色和眼中的凶光代替了他的忿怒。 尊尼宋雖是不安,但流氓有流氓的本色存在,他極力鎮持自己,表示對田野並無畏怯。 “最好!請你別乾涉我們的事情……既是同路人,咱們河井水不相犯……大家免傷和氣。”他吶吶說。 田野並不回答,這是他在職業兇手群中所學來的一套手法。事到臨頭,以靜制動——這時,他迷糊地領略到正在進行一件案子的行動,對手就是尊尼宋,他正是行動的主持人呢!這件殺案的方式,應該像對付徐若斌一樣,要他死得好像自殺,死得不留痕跡…… “田兄請坐,事實上我和蕭玲瓏的事情,乃是公開的秘密,你的朋友柯大勇就知道得很詳細,不相信你儘管去問他……”尊尼宋見田野緘默著,並無魯暴的舉動,便逐漸回復常態以攀交情的姿態加以解說。 但是田野已踏進了魔境,他的話一句也聽不見呢!他掏出了香煙,燃著,噴了一口霧,心中在想:“他像陳阿蟆的死法也行。這卑鄙無恥的人……” 尊尼宋完全回復常態了。笑著,很輕鬆地說:“田野兄來得湊巧,咱們來喝杯酒如何?”他指著酒櫃,又伸手去拍田野的肩膊。 田野的肩頭被拍,卻像在夢中驚醒。 “我叫你滾出去……”田野忽然咆哮。眼中閃露著獸類的凶光。把尊尼宋嚇得直打退。恢復了惶恐,驚慌。 “要我滾?滾到那兒去?”他仍要逞強,硬挺。 “你走不走?”田野指著他,即有動手之意。 “這就是我的家!”尊尼宋說。 “我為什麼要走?” 三姑娘怕他們起衝突,忍著創痛,恬顏地趨至尊尼宋的身旁,加以勸解。 “尊尼,請你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暫時迴避一下……以後你要怎樣時,我都聽你的……好嗎?” 事實上,尊尼宋吃過田野的苦頭,看見這北蠻子忽然光臨,早就想溜了,但是出來在下層社會混的人,最怕的就是“當場出醜”下不了台,認為坍不起台的人,拼著挨揍流血也要挺下去。 尊尼宋平日在外面耍,仗著有陳老么給他撐腰,“狐假虎威”,場面也不可說不大,“金殿”舞廳能夠做得穩,從沒有小搗亂鬧他們的檔,就可說是他的功勞了。假如說尊尼宋碰見一個田野就畏首縮尾的,為的就是曾吃過兩記拳頭,假如事情傳出去,那麼就無法再撐著場面耍下去了。 這會兒有三姑娘給他說好話“打圓場”,面子又似乎好看一點,那還有不趁著溜之大吉之理。 於是,他逞著餘勇狠聲向三姑娘說:“好吧!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他繞著路走,生怕和田野接觸又吃眼前虧。 “回頭我再來就是了!”一溜煙,奪門而出,匆匆忙忙落下樓梯去了。 空氣很沉寂,田野的眼睛灼灼閃露凶光,直保持緘默,三姑娘卻似乎羞畏怕見故人,抽泣不止。 過了良久,田野燃著煙卷,來回踱著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姑娘卻悲痛嚎哭,觸動傷心處,連回答田野的話的能力也沒有。 “有什麼好哭呢?你既然有意志,該欲如何?就如何!哭有什麼用?把穩了自己的目標,就向自己的目標走,百折不回,自強不息,終有一天,你能找到自己的目標……”田野再說:“也許你有需得我幫助的地方!”他的言語之中,似乎並沒有同情的成份在內。 “不……全沒有用了……”三姑娘忍著悲愴,算是回答了田野的話。 “沒有用?什麼事情沒有用?”田野略有憤怒地說:“也許這是你自己的作孽,自作自受……” “我請求你別再責備我了……”她哀怨地請求。 “……但是我對你的人格!對你的用情全感到模糊……” “田野!你既無法諒解我!就請別說下去了……” 田野說:“我不願意看見你自暴自棄,自趨墮落!所以我必需說下去……我畢生痛恨無恥的人……” 聽完話,三姑娘笑了,是慘笑,淒苦的笑,冷冷的,似是無情,又似是咀咒:“墮落?天底下有誰是甘願墮落的?天堂有門,谁愿意走向地獄?——地獄無路,但是遍布羅網!可憐我,今年始才二十一歲,已經歷盡滄桑了,走不進天堂,四面盡是地獄之門,曾經在地獄翻過身的人,有誰能脫出羅網?有誰能跳得出黑暗?由火坑里出來,還是跳到火坑里去……”她悲傷過度,抽噎不止。 田野觸動心事,在表面上,他雖已是個有正當職業,跨出了地獄之門,但事實上,仍留在罪惡的火坑里,讓污穢之火焚燒,隨時都會溶解。 “正如你一樣……”三姑娘忽而直截了當地說:“表面上,你有良好的職業,有良家閨秀做伴侶,西裝畢挺!完全像個紳士一樣……事實上呢!終日和地痞流氓混跡在一起,還要聽從遣使……” 田野有點惶恐,咆哮說:“你胡說八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你別問誰告訴我!我是為你好,為你的前途好才說的……” “你不能聽陷害我們的流言……我問你這是誰說的?” “為什麼要問我?這就是地獄裡的羅網……你罵我墮落,罵我自暴自棄……但這是生活!女人求生存最末後一條路便是出賣肉體,而你呢?出賣了思想,出賣了志氣,出賣了前途,出賣了一切……” “別廢話!我問你是誰說的?是誰告訴你的……?”漸漸,田野目露凶光,由痛恨又起了殺機。 “快告訴我,要不然我就殺了你!要知道,我是會殺人的!” “不要恐嚇我!我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值得可怕的?尊尼宋恐嚇我的次數也不知有多少了……就是因為你和他們鬼混,所以學會這種惡習……”三姑娘氣憤地說。 “告訴我!是誰說的!”田野再次咆哮說。 三姑娘沒有恐怖,似乎將“死”一字並不當作一回事,淒苦地說:“我活夠了,誰都要殺我……希望你能賜我一死!……能死在你的懷裡,我也感到幸福了!”她帶淚含笑說。 田野軟弱下去,他凝看三姑娘的臉孔,蒼白的,如雨後的茉莉花,這含淚的形容,曾經在那兒看過呢?他開始回憶。 ……漸漸,他想起來了,那溫存的一夜,三姑娘就是含淚的……第二天,她即不告而別。 田野即慘痛地說:“我並非想逼你,實在,我是想把你救出火坑……。” “我也何嘗不想脫離火坑呢?但是要知道,入了地獄的人,走到那兒都是地獄……”三姑娘又開始抽泣,忽而,如孤兒找到了娘,投到田野的懷抱裡。 於是,田野吻她的臉,又用臉頰擦去她頰上的淚痕。四片唇兒漸漸接近,舊情像火樣般在心中燃燒,他們熱吻了……。 “究竟是誰在你的面前詆毀我?”田野又問。 “我確實不願意說,因為那是你的朋友……”她經過這一吻,已軟弱下來,回復了她原有的溫順。 “誰?” “柯大勇——不就是你的好朋友嗎?” “原來是他!”無形中,田野又告怒火上沖,他意識到柯大勇出賣朋友,也可說是出賣組織,只有他才應該真正是“正義”公司的叛逆……“他說我些什麼呢?”他急切再問。 “只是說你整天不務正業,專事和一些流氓混跡一起,專事尋釁生事,招惹是非和人家打鬥……” “還有呢?……沒說我是什麼職業?……”田野因為心情焦急,幾乎自己洩漏。 “事實上我又怎會相信柯大勇的說話呢?這個人卑劣無恥,自從那天在舞廳內看見了我以後,就好像蒼蠅沾了糖,整天和我擾纏不休,還用盡了種種方法,恐嚇尊尼宋,……聲言誓非達到目的不休,我告訴他,你我的關係,他便大肆詆毀你,對你謾罵……我當然是不會相信的,但是看你最近的形色,又不由得使我不信,而且尊尼宋也說你曾經和他毆打過,又和陳老么鬧過事……” “柯大勇還說了些什麼沒有呢?……” “沒有……但是你為什麼這樣恐慌呢?難道說還有什麼秘密?” “不——”田野陡的起立,這時開始自咎,因為生性多疑,幾乎誤了大事,柯大勇並沒有拆穿他的秘密職業,只不過為了追求三姑娘,對他的人格加以詆毀罷了。這常是三角情場上用以打擊情敵的手段,為什麼會誤會到他會出賣“正義”公司呢?剛才他對三姑娘施以恫嚇,無異就等於洩漏身份……這種神經質似的凌亂,未免太屬於恐怖性了。 三姑娘見田野呆著,更是狐疑,她漸覺得田野的態度完全不正常。 “田野!你在想些什麼?……” “沒有——”田野支吾答:“我在想你的問題,假如你擺脫這些歡場圈子,又該如何?……” 三姑娘搖頭淡然說:“不必再考慮我的問題了,我快完了……” “快完了?這是什麼意思?” “我給見證你看!”三姑娘陡的在枕下掏出一方絹帕,上面有一灘瘀紅色的血跡。 田野打了個寒噤,非常詫異,心中忐忑不安:“你吐血?——是肺病麼?” 三姑娘又開始潸然下淚,搖首說:“是當了幾個月紅舞女所得來的代價……”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是操勞過度?……熬夜過多?內傷麼?” 三姑娘泣不成聲,她原不想把實情吐露,惹田野傷心,耐不住田野苦苦追問,她始才把詳情原原本本的說出。原來三姑娘耐不住寂寞,受不了田野對她的冷淡無情,經班子裡的姊妹介紹,結識了尊尼宋,尊尼宋原是靠“盤弄”女人起家的,看中了三姑娘的幾分姿色,認為只要善於利用,即可成為大好的“搖錢樹”,他邀三姑娘“下海”,投下重資,保證短期內把三姑娘捧成紅舞女,三姑娘一則是虛榮心驅使,二則是不甘寂冥,毅然接受尊尼宋的邀請“下海”。 在歌場舞榭的場合裡,表面上是燈紅酒綠,花天酒地的,背地裡卻黑幕重重,當紅舞女最主要的條件是“褲帶緊”,始能招惹狂蜂浪蝶趨之若狂,對一個女人的控制並不簡單,所以尊尼宋使出手腕,先佔有三姑娘的身體訛言要和她結婚,三姑娘失意田野,原就有意脫離煩囂覓尋歸宿,於是便死心塌地,聽從尊尼宋擺佈,由此舞場中的那批風流皇孫,富紳巨賈對三姑娘可攀不可求,對尊尼宋巴結奉承,以謀進身,更把三姑娘弄得紅上了半邊天。尊尼宋也可說已經撈飽了,但久而久之,卻露出了本來面目,他要趁在三姑娘最紅的當兒,風頭最健的時候,逼使她賣淫,以飽私人的財欲。也許,柯大勇和彭健昌這兩個地痞流氓向三姑娘進攻擾纏,迫得尊尼宋需得及時放棄他的長遠計劃,馬上進行掘金,要不然,三姑娘的身份底牌拆穿,或者一口肉喪在柯大勇這惡棍的口裡時,三姑娘的身價靈肉便不值錢了……。 三姑娘這可憐蟲,為虛榮心驅使,在初的時候,以為由娼妓搖身一變,而成為紅舞女,當可擺脫過往的不名譽受人卑視歧視的身份,但沒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早有人在她的身旁設下了陰謀,布下了陷阱,做了紅舞女之後,仍一樣的要逼她為娼賣淫。 事實上尊尼宋所以肯花本錢把三姑娘捧得紅透半邊天,也就是因為三姑娘曾經淪降為娼,對肉體貞操不在乎,所以“穩紮穩打”先扣牢了幾個冤大頭,逗得他們心裡癢酥酥的,然後把握時機,漫天索價…… 但是,事情並不如尊尼宋的理想,三姑娘歷盡滄桑,已存心向上,早已厭倦了歡場生活,僅想謀一枝棲宿,成為家庭主婦永渡餘生,為尊尼宋的甜言蜜語迷惑,即死心塌地將舞廳中所有的收入,全部交由尊尼宋管理為他們的未來生活打算——到等尊尼宋逼她賣淫,三姑娘始才夢醒,知道了又遭遇了一次欺騙,當然不肯聽從,於是尊尼宋動輒即誨罵毆打……因而,她吐血了,是毆打與積鬱所凝成的內傷……。 聽三姑娘訴說她短短的一段不幸遭遇,田野也不禁潸然淚下,他對三姑娘同情,對社會忿恨,為什麼四下盡佈滿了陷阱,為的只是對付一個孺弱不幸的女人? “那末……你跟我走吧……別再留在這裡!”他又在感情用事。 “不行,現在我負債累累,怎樣走得了?我這數月來,做舞女的收入,全都交給了尊尼宋,被他吞沒了,我在債務沒有清理前,能走到那兒去?”三姑娘嘆息不止,似乎對前途的幻想已完全粉碎。 “你還欠了多少錢呢?” “大概總在萬元左右吧!……” 田野籲了口氣,他的身上,雖有千餘元藏著,但卻僅是十分之一的數目,根本派不到用場。 “為什麼會欠下那末許多的錢呢?”他猶豫地問。 “就單只租下這間公寓,買傢俱,制行頭,就差不多藉了尊尼宋五千餘元,全打了欠條……他捏在手裡就當為證據……” “但是你做了好幾個月舞女,所有的收入不就是全交給了他麼?”田野忿然說。 “唉——我沒想到他是這樣狼心狗肺的人,聽信了他的話,錢交給他,欠條並沒有取回來,現在,他卻首先逼著我還債了……” “豈有此理!”田野氣憤填胸,不斷地以手掌拍擊拳頭,心中暗暗的又起了殺機,認為像尊尼宋這種不肖之徒,專事剝削女人的肉體,欺侮弱小,留在社會上害人不淺,看他的手法還不知有多少女人害在他的手裡,把他除去,等於替社會除害!正如霍天行所說,世間上不平的事情很多,法律僅是給犯罪犯得有技巧的惡人作為掩護的工具,只有拳頭刀槍才是真正的公理,“弱肉強食”,為救護弱者,也只有讓強中更強者出頭,維護正義……他想著,想著忽而點首說:“好吧!待我替你算帳去!” “不!田野!我不希望連累你!”三姑娘趨至他的身旁,婉然勸息,因為她懂得田野的脾氣,憧憬出田野和劉文傑衝突毆鬥的經過。 “何必呢!你是知道的,尊尼宋所結交的全是一批地痞流氓……” “哼!你也說過,我交結的也是一批地痞流氓……” “不!”三姑娘直搖頭:“我不要你為我受累……我受得起苦,什麼苦我都受過了不是嗎?這只怪天公對我的命運安排殘酷……我相信這是最後一關了,把這關闖過去,以後我即算尋一座幽靜的寺院,削髮為尼,我也願意了。” “你是這樣的打算麼……?”田野黯然神喪。 “是的,我準備繼續做舞女,做下去,現在我已經懂得了,錢在自己的手裡,才能稱為錢,我再慢慢的賺進來,把一切的欠款還清,然後再……” 正在這時,門口間匆匆忙忙一個人很魯莽地衝了進來,嘴裡邊在說話:“蕭玲瓏,今天我請了大批朋友捧你的場,給你爭回面子……”原來,竟是柯大勇呢!他穿了一件長衫,狀如生意買賣人,大搖大擺的,當他發現田野坐在三姑娘的床畔時,惶然失色,話也楞住了。 “啊!原來你在這裡,我找得你好苦!”他和田野打招呼,順口開河,算是打發了“撞門”的窘態。 三姑娘還是一秉她的謙和作風,偷偷揩拭淚痕,招呼柯大勇坐下,一面斟茶遞煙。 “找我有什麼事嗎?”田野冷冷地說。 “不是我找你,是霍天行哪!聽說有急事!請你馬上回正義公司去!” 田野半信半疑,他不滿柯大勇對三姑娘的擾纏,原想叱斥他離去,但在目前處境,重重困擾,意識到還是少樹敵為妙,而且,更不敢和霍天行明目張膽作對,萬一鬧出亂子,他意想到還可以藉重霍天行呢。 “什麼急事找我,需得勞煩老哥?”他問。 “不知道!是傳令丁炳榮尋你的!我不過順便帶個信罷了!”柯大勇露出奸狡。說話時老在脅肩的:“你放心!蕭玲瓏交給我好了,'朋友妻,不可戲,要戲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出來外面跑跑的,都懂得這句話,蕭玲瓏雖不是你的妻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你和她的關係密切,這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昨天晚上,蕭玲瓏在舞廳裡被尊尼宋當眾凌辱,我就忿忿不平,今天邀了幾個朋友,給她要回面子……” “什麼當眾凌辱?”這次,田野是問三姑娘。 “做紅舞女,當眾吼吼喝喝的,成什麼樣子?”柯大勇搶著說。 田野覺得柯大勇所說的幾句話,倒像很夠朋友,不管內情如何,假如霍天行有急召,還是得先應付了霍天行再說。於是,他再說:“那我就把蕭玲瓏交給你就是了,假如損傷一根汗毛,惟你是問!不過還得請你少在她面前說我的壞話……” “那裡話,那裡話!”柯大勇很不自然地回答。 田野向三姑娘道別,約定假如沒有什麼重要事,晚間在舞廳內碰頭,請她等候。 三姑娘的回答只是交流的熱淚。 田野出了舞女公寓,首先至公共電話亭撥電話至茂昌洋行,意欲找霍天行詢問急召他的原因,豈料霍天行並不在洋行里,又改撥電話至乾諾道霍宅,但霍天行也沒在家,連金麗娃也外出了。 這倒奇怪了,田野心中想:霍天行既有急事,在什麼地方聚合也沒有說明白,他很後悔,沒有向柯大勇問明白,假如折回舞女公寓去又得費上一段時間走路,倒不如爭取時間,從速趕輪渡過海,回返香港,“正義”公司平日的習慣,假如有用得著他和沈雁的地方,多半是利用沈雁的房間為聚合地的,或者,就在“天鳥”咖啡室,或者“鴻發”倉庫。
踏上香港已是下午四點,田野首先回返永樂東街公寓,沈雁的房門上了鎖,是外出了,他問閻婆娘。 閻婆娘說:“沈雁先生是清早上出去的,根本沒有回來過!” 田野暗起疑寶。難道說他們已經出發了不成? 他又趕至“天烏”咖啡室去了,假如霍天行是命令在咖啡室中聚合的話,希望還能碰個正著。 但是“天烏”咖啡室內靜悄悄的,連個其他的客人也沒有。它在白天裡的生意,向來是如此清淡的。 田野只有走最後一條路,就是趕到石板街鴻發倉庫去。 鴻發倉庫內,一切動態如常,似乎並沒有緊急行動的跡象。 那些閒著無事的職業殺人者,有些躺在大架床上看小人書,又有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下象棋。 這些自可稱為同僚,他們看見田野,都紛紛打招呼,田野不敢隨便詢問,因為這是“正義”公司規例,每有案件,並非每個員工都分配有任務。例由霍天行或週衝等首腦人物挑選,按照技能,性格的適合指派。沒有任務的大家便必需向他守密,謀殺的勾當,首先得看佈局,再看天時地利,有時是非常簡易而獲酬重大的,有時又非常困難而獲利低微。 幹職業謀殺者,目的全在利上,以性命為賭注,當以錢為第一,為避免大家的互相猜疑妒忌。所以負有任務者必需守秘密,而且獲酬的數字絕對不互相公開。 田野在倉庫裡走了一轉,沒有誰和他搭腔,好像誰也沒有在這一次的行動中獲有任務。 沒看見周衝的影子,也沒看見丁炳榮和余飛的踪跡,這時候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是好? 走進了公共宿舍,算是碰見了吳仲瑜,他被譚玉琴打傷,傷勢尚未痊癒,頭頂上還貼著棉花紗布。 因為有過一次共事,情感上比較熟絡,田野認為可以和他說私底下的話。 “你今天看見過丁炳榮嗎?” “啊,他剛走了不久,剛才才和周衝外出的,聽他們說好像是到香港大酒店去品茶呢!”吳仲瑜說。 “你聽他們說,有沒有找過我呢?” “沒有聽說!”吳仲瑜默想了一陣,似乎猜出田野的心事,“看樣子今天不可能有什麼行動……霍老闆今早上又到澳門去了——臨行之前還交待下說:'大家全放假幾天,可以盡情玩樂幾天!'” 但是田野仍不放心,別過吳仲瑜,又馬上趕往香港大酒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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