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職業兇手

第10章 第十章巫山雲雨

職業兇手 牛哥 12059 2018-03-22
天是亮了,而且窗外透進的陽光刺眼,多晴朗的日子,田野爬起身來,看看鐘點,已經是接近十一點了,他沒想到一覺醒來,已睡得這麼遲。也許是昨晚太疲憊的關係。 公寓中已是冷清清的,上班的早已上班,上學的早已上學,主婦都留在廚房裡備午飯。 田野匆匆走過鄰室,門上仍鎖著鎖,證明三姑娘沒有回家過。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郎!”田野自語說:“她等我的時候我不回家,我等她的時候,她就不回來……也許我和她的緣份真就是如此吧?” 他洗漱完後,呆坐在屋子裡:“也許三姑娘會回來吃午飯吧!”心中這樣想著,便再次提起筆桿,繼續著文章,希望等到了二點以後,就能看見三姑娘。 文思不暢,那支呆滯的筆,還是和昨夜一樣保持了原狀。十二點已經過了,下班放學的住客都已回家,就單只缺了三姑娘一個。

吳全福本來是中午不回家吃飯的,但因為昨夜喝醉酒,身體不舒適,特別今天回來睡午覺。難得中午能看見田野在家的,他要拉田野一同吃午飯,田野訛稱已經吃過了,實在是不願意和吳全福多談空話。 田野獨自留在房間內,忽然又自問:“我等三姑娘回來幹什麼呢?有什麼目的呢?”他起了一陣傻笑:“她不回來就算了,空等著有什麼意思呢?假如想看她的話,大可以晚上到'金殿'舞廳去!何必要空等在家裡,把時間都浪費了,還有著許多事情要辦呢!找霍天行,解決週衝的問題……” 他剛行出樓梯,桑南施的司機江標迎面上來,又替他送來一束鮮花,上面又有一張小紙片,寫著:“田野:病好了沒有?假如仍未舒適,可以多請兩天假,一切都沒有問題,祝,快樂,南施。即午”

司機還掏出一疊鈔票,交給田野說:“這是桑小姐替你借支的,半個月薪水,她怕你沒有錢用啦!” 田野感到好笑,半個月薪水,不過一百四十元,未免太微薄了,和“正義”公司所獲得報酬相較起來,是差得過遠,但桑南施的體貼關注,真使他難以拒絕,只好領受了。 司機江標走後,田野便趕到茂昌洋行去;在正午時間,洋行里的員工全下班回家吃午飯去了,只留工役黃邦一人在那裡看守。田野知道黃邦也是“職業兇手”群中之一員。也就是霍天行的保鏢!讓他留守在這裡自然是另有原因的。 田野向黃邦查詢,知道霍天行上午還曾經到辦公室裡來過,但金麗娃卻好幾天沒有見面了。 “下午霍經理會來嗎?” 他問。 “誰知道?”黃邦聳肩而答。

“霍老闆的公館在那裡你總該知道羅?可以告訴我嗎?” “恕我沒得到許可之前,不能奉告!” 田野無奈,為避免嫌疑,只有離開了茂昌洋行,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館,隨意吃了點午飯,約兩點鐘,便又趕到茂昌洋行去,他希望能碰見霍天行。把煩惱的事情迅速作個決斷。 部份職員已經上班,霍天行仍然沒有來,田野不願意和其他的人交往,便迳自進入經理室前的會客處坐下。過了很久,辦公室外已經開始忙碌,但霍天行仍沒來的跡象。 田野如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週衝交給他的差事,限期一星期內完成,今天已經算是第二天,他仍茫然無頭緒,不知道應該如何進行,或者是斷然拒絕受命。遇不著霍天行他就無法決定,倏而他想起了霍天行辦事室內的那一隻神秘的保險箱,有他簽過字的參加組織的志願書和工作紀錄卡片,假如想脫離“正義”公司的組織,這兩件證據也必需要取回來把它毀滅。

田野突然萌生冒險去偷取的企圖。神經即告緊張起來。 霍天行曾說過范恩泉的故事,這個人就是因為想偷開霍天行的保險箱而自取滅亡,霍天行說,保險箱上是暗設有機關的,不按照規律去開啟即會觸電而亡……。 田野並不相信霍天行的說話,他認為霍天行可能是帶著恐嚇的訛詐,再三考慮之下,他決定去冒險盜取。 “既然知道有流電暗設,只要採用避電的工具就行了!”他心中想。 忽然,丁炳榮推門進來,他露出似乎找尋田野很久的神氣,劈面就說:“唉,田兄,你是怎麼搞的,最近公司里為你的問題弄得烏煙瘴氣,前天霍天行和金麗娃為你的問題,竟大大吵了一次架,弄得臉紅耳赤……” “那是為的什麼呢……?”他驚惶而問。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直提你的名字……吵得很兇呢……金麗娃還摔了一隻杯子,好像直在為你辯護……”

“那就奇怪了……”田野感到困惑。看平常的態度,似乎是金麗娃對他的印象惡劣,霍天行對他的印象良好,而為什麼金麗娃會為他爭辯?他們夫婦之間為他爭吵的原因又是為什麼呢?田野百思不解,難道說他們已經知道了田野有脫離“正義”公司的企圖嗎? “金麗娃在那天吵架以後,就從沒有到公司裡來過。”丁炳榮又說:“田兄,據我的看法,現在霍天行和金麗娃已對你都非常器重,將來你的地位絕不會在周沖之下,你對自己的工作、言行,都要謹慎一點為是……。” “丁兄,我和你可說是知己朋友,金麗娃和霍天行的事情把我也弄得迷糊了,現在,我想到霍天行家裡去走一趟,你可以告訴我地址嗎?” 丁炳榮露出詫異之色:“到現在你還不知道霍公館的地址嗎?”

田野搖頭。表示他的地位並不如丁炳榮想像中那末理想。 “照說,你早該知道了……”他始終認為田野的地位最高超,再三思索之下,說:“我告訴你可以,但你切勿說是我說的,在幹讀道一千零一號,那地點很難找,在那附近有一間'浸信會',從旁邊斜坡馬路上山,你就可以看見有一行石級旁釘著一塊'霍寓'的木牌子,你直走上去便行了……” 田野已有等不及之勢,謝過丁炳榮便匆匆動身。 “千萬別說是我說的!”丁炳榮最後說。
幹讀道原是港島最高貴的住宅區,位在山腰間,林木蒼蔥,所有的住宅多半都是獨立的花園洋房,因為地段在山間,所以建築物都沒有規則的排列,有些在馬路旁,有些散在山間,有些築在斜坡上,尤其各處都廣植樹木,掩蔽了許多房屋的視線。假如靠地址來找尋一間住宅的門牌,的確是難以摸索的。

田野依照丁炳榮的指示,先找尋到那間“浸信會”,從旁邊的斜坡馬路上山,那馬路是斷頭的,平常是給人停放汽車之用,在馬路的半腰間,果然的就有著一行闊寬的石級,石級的中央又分為兩列,迂迴上山,右側有一塊巨大的金漆黑字木牌掛著,寫上“潔盧”二字,左側卻是小小的一塊破木板,寫著“霍寓”二字。可見得霍天行並沒有附庸風雅的雅緻。或者囂張的誇耀他的財富。由石級上去,果然就有一座新建的洋房寫著“一零零一號”,圍牆高約一丈,還遍裁碎玻璃片。寬闊的鐵閘門森嚴閉著,彷如禁宮。 田野撳電鈴後,起了一陣兇猛的狗吠聲,不一會,有人聲出來,在那座鐵閘門的旁邊,只有一扇僅可容納一人出進的小鐵門,先是鐵門上的小洞窗揭開,露出一個臉貌醜惡的女傭臉孔。狼狗仍在叫吠。

“你找誰?”女傭問,聲音比男人更粗陋。 “找霍經理,在家嗎?”田野說。 “出去了——”由她的臉孔就可以知道她是不大講究禮貌的。 “那末我找霍夫人,在家嗎?” “你等等——” 小洞窗復又掩上了,女傭的腳步聲拽拽離去。屋子外回復了平靜、陰森。只有狼狗在鐵閘門旁抓扒泥土的聲音,好像要挖洞越出牆來向來客逞威。 田野無聊地舉目四看。高牆、鐵閘、玻璃刺、狼狗……洞窗,可謂防衛森嚴,彷彿什麼軍政要人,恐防刺客似地。由此可見得霍天行一樣怕死,更證明他對自己的環境是心虛的。 約過了五分鐘,小鐵門算是打開了。那醜惡的女傭探出頭來說:“太太請你進去!” 田野低下頭鑽進了鐵門,那裡面簡直如世外桃源呢,亭台花榭、魚池草圃、還有鞦韆架、葡萄棚、幽靜雅潔,相當享福呢!

“太太在客廳陽台上!”女傭說,一面行在前面領路。 田野為花園內的景色所迷,到這時候,才偶然回頭,看清楚了女傭的身材時,不禁唬了一跳,田野的身材,向自覺魁武高大,但這女傭卻比他高上了半個頭。肩膀寬闊,粗壯如牛,行路也像男人的氣概,不斷地左右搖幌,兩條兇猛的狼狗還追著田野逞威。女傭隻大吼一聲,兩隻狼狗俱垂首夾尾而逃。 在一片蔥綠剪刈整齊的草圃當中開出一條平坦的汽車通道,繞向右側越過葡萄棚便是汽車間,從左邊畢直向前,便是一棟西歐式建築輝煌華麗的大洋房。石階上粒塵不染,大門是一排整潔的落地玻璃門,門前有兩根粗圓的玻璃石柱,明亮照人。從玻璃門望進去,裡面的佈置如皇宮般的侈奢。 論一個職業殺人黑組織的首領,能有這樣的排場,真不知是褫奪了多少人的生命和血肉才換得來的。

客廳內按照屋子的建設整整齊齊地舖上了花格子草蓆地毯。走在上面可以不帶出絲毫聲音。 女傭命田野在客廳裡等著,迳自穿出露台去。 “太太,田先生來了!”她禀告說。 “叫他進來!”金麗娃的聲音。 女傭指示田野後,便迳自離去了。 那陽台是用紅白相間的瓷磚鋪成的,約有數十尺闊寬,和永樂東街的公寓比較起來,足用半間公寓的大小,而這僅是霍公館的一個陽台。陽台的欄杆上,排列了許多白瓷花盆,因為已是初秋季節,栽植菊花的較多,其他如水仙,人造圖案的桃花枝。佈置一如客廳般華麗,擺了三套白漆的藤椅桌,桌上有花瓶,玻璃器煙缸煙具。藤椅上又置上了鮮紅色的軟緞坐墊。屋簷上還懸掛了許多鳥籠呢!八哥、鸚鵡,晝眉,各色各樣的鳥,看那形狀,很容易使人意識到是間露天的咖啡館。 這時金麗娃正披著一件緋紅色的晨衣,仰臥在一張藤椅上,沒穿絲襪的粉腿,安詳地擱置在一張擺上軟枕的凳子上。她背向著田野,面對著偏斜的後院,像在吸收戶外陽光呢。 “站在那里幹什麼?到陽台外來吧!”金麗娃忽然說。竟連頭也不偏一偏過來。 田野心情悒悒,在排算著應該怎樣和她說話,一面走了過去。 “請坐!”金麗娃指示了身前面對著的椅子,請田野坐下,拉起敝開了的晨衣,掩上她的粉腿。又說:“誰叫你到這裡來的?” “我自己來的!”田野說。 金麗娃給他遞了煙,桌上有鋼馬形狀的打火機,田野自己取打火機燃上。另外又進來了一個年約十四五歲打扮得很乾淨的小丫頭,給田野遞上了一杯熱茶。 “田先生要喝酒的!你到酒櫃裡去取一瓶威士忌來!”她吩咐了丫頭後,復又向田野說:“我是問你,怎樣知道我家的地址。” “哦——”田野默了一默:“我查電話簿子,在香港姓霍的闊人並不多,尤其能在幹讀道的,可說是只你們一家了!” 金麗娃披嘴一笑,似乎欣賞他的偵查技術,自然也就不疑心他在撒謊了,小丫頭已送來了美酒,還有一對晶亮的琉璃高腳杯。 “我看你今天已經喝過酒了!”田野忽然視察她的臉色說。 “你來了,應該再醉一次!”她像有什麼心事。 酒灑滿了,金麗娃攜起了杯子:“請——”竟一飲而盡:“你有著什麼事嗎?”她忽然又說。 “我……”田野像難啟齒似地,一時實找不到話應從何說起。 “你想脫離正義公司是嗎?”她直截了當地說。 “不是這樣說……”田野懾於金麗娃的威勢,吶吶地冀圖婉言辯護。 “照說,你應該知道,我們的戒條——凡'不服從命令',或者是'中途變節'者,會得到什麼後果?”她冷酷無情地說。 “都是處死!我的記憶不會忘記——但是我並沒有不服從命令……” “你冀圖脫離'正義'公司,就是中途變節!”她似乎對田野的事情已調查得很清楚。 田野將盃中酒一飲而盡。藉著酒意壯膽,說:“你們苦苦逼著我,使我不得不設法脫離……” “這話怎麼說?”金麗娃露出驚奇與憤懣之色。 田野緘默了半晌,肚子裡在排算著說話的計劃,復又替自己滿滿的斟了一盃酒,“試想——”他呷了一口苦酒:“在一個團體裡,做首領的和自己的部下勾心鬥角,成立派系,爭權奪利……這種團體的後果會怎樣?——我敢武斷說一句,直至'自相殘殺'瓦解而後已……” 金麗娃豁然冷笑:“正義公司替你除滅了仇人,又恢復了你的社會地位,你不應該批評過苛吧?” “老闆有一股勢力,週衝有一股勢力,論關係,週衝是我的入夥介紹人。也可以說是我的頂頭上司” 金麗娃搶著說:“別忘記了是霍天行指定週衝爭取你參加組織的!而且,他非常器重你,希望把你提拔到和周衝平衡!” “這是不可能的事!”田野搖著頭:“就因為老闆待我優厚!一方面為你的原因,週衝對我誤會加重,不時給我難題……” “這不成理由!週衝給你任何難題可以報告霍天行設法解決……”金麗娃逐漸嚴詞厲色。 “難道說你希望我變成導火線使周沖和霍天行火拼?……”田野同樣以強硬的態度回報。 “週衝沒膽量和霍天行火拼——” “但是他有膽量和我火拼,我可不願意和周衝火拼呀!” “只要霍天行存在一日,週沖不敢動你一發一毫……”金麗娃忽然又緩和了語氣說:“而且你堂堂的一個男子漢,又是出身高等學府,難道還怕一個週沖不成?” “我並非怕週衝,飲水思源,他介紹我入'正義'公司,替我除滅仇人,幫過我的忙,情同手足,我何需要拿血肉換他的血肉……” “你所說的一切,主持人還是霍天行,週衝所做的,全經過了霍天行的批准!你沒得到允許,忽然進入'聖蒙'慈善會做事,是否有叛變的企圖呢?而且你這樣做法,是否對得住霍天行呢?更且,你確實拿自己的血肉去開玩笑了!” “我尋個職業,為自己的工作掩護並無大過……。” “但是,你的目的是冀圖脫離'正義'公司!” “我的目的假如是叛變,何不遠走高飛?”到這時候,田野要為當前的環境辯護。 “嗯!”金麗娃呷了一口酒。又說:“要知道,為這件事情,霍天行要把你當作叛逆看待,我的理由和你所說的是一樣的,為你辯護,和霍天行起了爭執……” “那霍天行對我的誤會未免太深,而且對待部下太苛了!” “霍天行的理由也無錯誤,平心而論,假如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擅自行動,那末我們的組織豈不是散了嗎?……”金麗娃又忽然替霍天行說話。 “那末你又何需要替我辯護呢?”田野泰然反問。 金麗娃有點困惑,實無法解答,而且又有著不欲解答的意思:“……因為你是初犯……” “但是我今天來的意思的確是要求脫離組織!”田野忽然正色說。 金麗娃大為驚訝,她認為田野未免膽大包天,竟然敢公開宣稱脫離“正義”公司。 “難道說,你希望和懶蛇走上相同的道路嗎?”她柳眉倒豎滿露憤懣而說:“那末我和霍天行發生的爭執可太冤枉了……” “不!是懶蛇傻瓜,有人肯幫助他,同情他,而且霍天行也有寬恕他的意思,只不過是懶蛇眼見過往'正義'公司對待部下的苛刻情形,自己心怯,而至得到不良後果,要知道,懶蛇之死,和他的屍首失踪,都加重了周衝對我的誤解——我和懶蛇不同,我是什麼也沒有的,霍天行對不我滿,週衝對我仇視,還有你……我根本捉摸不定,你對我的心緒是如何?忽冷忽熱……而且我更不願意捲進你們蜚短流長的漩渦,如范恩泉,週衝……” “范恩泉,週衝是什麼意思?”金麗娃有羞怒的表示。 “反正是指你不名譽的事情——”田野仗著酒意直接指出:“現在弄得滿城風雨……週沖說我在你的面前已佔取了他的地位,更且咬定我殺害了懶蛇,隨時都會找我火拼……我自知留在'正義'公司遲早還是落個死無葬身之地,倒不如自動請求撤退,以免得將來不明不白……” 金麗娃氣惱得渾身抖索:“你又受了什麼人的煽惑……?” “我說的話都是本著自己的良心……。” 倏然,霍天行出現他們兩人背後,因為地上鋪著草蓆地毯,行路不帶出聲息,所以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田野和金麗娃都不知道。霍天行似乎偷聽了她們兩人的談話,這會兒現身出來,臉上毫無表情,看不出有絲毫忿怒,也找不出絲毫憂傷。 金麗娃的惱怒未消,看見了霍天行,更是閉上了嘴,乾脆偏過了身子,連看也不看他們兩人一眼。 田野心情忐忑,他自覺和霍天行說話,必需要換過一種方式,而且,更擔憂剛才的一番話被霍天行曲解,惹起他的殘暴殺害。 霍天行保持了緘默,沉靜地坐著,不斷地抽吸他口中銜吸著的一根粗長雪茄煙。 不一會,小丫頭又出來替霍天行也遞上一隻高腳玻璃杯。他自動斟滿了一杯酒,復又替田野、金麗娃的杯斟滿。無言地端杯子敬田野飲酒。 這種緘默充份含著恐怖。田野更是如坐針氈,端酒一飲而盡,他的酒量原就不佳,這時已有七八分醉意,加上神經上的惶恐,心臟跳盪更是劇烈。他暗自排算著說話的技巧,鼓足了勇氣,剛欲開口時,霍天行即開始說話了。 他說:“假如一個人有兩條路時,他應該如何選擇?一條是死路,一條是死中求生的路——假如以我個人的生活經驗,和堅強不屈的個性,我痛恨鄙恥,憎惡那些自尋死路的人!因為我是由死中求生的過來人,假如一個人沒有能耐在世界上死中求生,那末這人根本在世界上就沒有生存的價值,倒不如早點挖墳墓鑽了進去,免得使生存在世界上的動物向'萬物之靈'恥笑。——譬如說,我這條腿也就是被人虐待摧殘成廢。一個殘廢人在世間上就是廢物,假如以自卑感來說,那就是沒有生存的價值,摧殘我的人,虐待我的人,就等於逼我走上了死路,但是我有爭取生存的能耐,我能在死中求生,把死路走成生路,那逼我走上死路的人反過來走上死路——”說時,他睨了金麗娃一眼:“因為他們沒有'死裡求生'的能耐,所以發現了死路之後,惶恐不安,便乾脆自己毀滅……” 這時,田野發現金麗娃臉上有憂傷之色,不斷地拼命喝酒。 “田野,你認為我的見解如何呢?”霍天行問。 田野矜持著,體味霍天行話中之寓意,因為霍天行的態度文雅,語氣柔和,田野緊張的心情略減,經過考慮之後,說:“上帝勸我們寬恕人,不以罪人之罪為罪,以慈愛對待仇敵……” 霍天行馬上說:“你對待你仇敵劉文傑時,是否用慈愛呢?” “……我是被逼上樑山……” “對!被逼上樑山的人,心中還那來的慈愛?”霍天行以嬉笑的態度。 “不!我的意思是正如霍先生的宏怀大量,絕不計較週衝的橫蠻作風……” “週衝並沒有怎麼對不起我的地方!”霍天行正色說:“胸怀大志的人,老是希望往上爬的,得到了高處,希望更能爬高一點。永無止境,不過還得看每個人的志向如何?目標如何?譬如說,學剃頭的,他發了財之後,首先便是開間理髮店,踏三輪車的中了獎券他還是買架新三輪車繼續踏三輪,或者做三輪車行老闆。週衝從未出來做過事,是我一手提拔他出來,他一切的技能,都是我教他的——本來週衝是一塊好料子,學什麼,能像個什麼!現在他的腦筋當中什麼也沒有,就只有一個我,我的一切就是他的藍本,現在,我是'正義'公司的主持人,他也希望做個主持人那是必然的事,但是周衝的本質還不壞,我相信他不會叛變我,也不會謀殺我,我只要一天存在,他還是會為我效力一天,我命令他做事,他不會不服從,譬如說,為錢庚祥的事件吧,我以為他準會倒戈了,但不然,他仍然依照我的計劃行事,要知道,這件案子假如不是由周衝動手,相信還沒有一個人能達成任務呢——所以,我希望你別太過關心我和周沖之間的芥蒂,在共同事業發展的過程當中,同事之間有爭執,那是必有的現象。我有提拔週衝成為一間公司的主持人的意念。在最短期間,我準備在澳門開設一間分公司,派週衝過去做分公司主持人,這樣,週衝達到了他的做領袖慾望,我們之間便再沒有爭執了?那時候,相信週衝還是會膺從我的指揮的……” “以霍先生待人之宏量,相信任何受恩者都會感恩圖報,所以我今天才有膽量到這裡來,向你說明心跡!”田野婉然說。 “我剛才的一番話希望能改變你的來意!”霍天行一面又舉杯向田野祝酒。 “假如以你待週衝的方式待我,我希望能獲得你的諒解!”田野仍採取試探的方式。 霍天行無語,灼灼的眼光含蓄著一股無形的威嚴盯住了田野,他在忍耐。 “我仍希望你准許我脫離正義公司!我辭職了!”田野鼓足了勇氣。 霍天行仍是無言的,獨自啜酒,一口,一口,直到酒杯見了底。 “你不覺得可惜嗎?”他忽然說。仍保持著柔和的態度,使田野感到意外。 “我經過了再三考慮之後才決定的!”他回答。 “是桑同白或桑南施的意思嗎?” “是我個人的意思……”田野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的秘密!” “三姑娘呢?” “她更不知道!” “要知道我們的規例,不服從命令,或者中途變節,是要處死的!” “我知道——似是我採取'去'比'留'好!” “你仍然要說是周衝逼你吧!”霍天行再說。他的涵養,已使田野深感到佩服。 “我可以採取和你同樣的量度去寬恕他!” “那你就沒有理由離去了——” 田野的話氣逐漸激昂:“你有寬宏的量度去原諒週衝,但是周衝卻沒有寬宏的量度去原諒我……” “你的安全由我完全負責,只要我存在一天,週衝處理任何事情,必須要經過我!” “那末!我請問你!週衝派我向溫克泉索取欠款,有沒有經過你同意呢?”田野咬牙切齒地說。 “……”霍天行臉露尷尬,忽然說:“我把你的職位提到和周衝平衡,他的命令你可以不聽……” 田野露出醉態,豁然大笑:“就是因為你要提拔我,所以周衝要給我難題,他說:'因為你已經是霍天行的寵信人物了,在金麗娃面前,又代取了我的地位!我算是垮台了,但是在我還沒有垮之前,我還有權力支配你辦事,你還得服從我的命令!'……一個星期內要向溫克泉夫人催繳欠款,欠款催繳不到,即要下毒手殺人……假如兩項事情辦不到,便是違抗了命令,違抗了命令就處死!哈,這真是好差事,我沒有殺人經驗,更是單人匹馬能達成任務嗎?這就霍老闆你所說的'死路一條'!假如不想向死路上走,就應該死裡求生打出一條生路!生路怎樣打法?是否要先向逼我走上死路的人去拼鬥?既拼鬥,又是不服從命令。又是叛變……這豈不是全是死路麼……?”他說到此間,霍然站了起來,使霍天行和金麗娃俱吃了一驚,但他又懦懦不安地自感到過份激昂。咽了口氣,又說:“……所以我說死裡求生還是請你們讓我脫離正義公司,我著實不希望和周衝火拼,自己的團體裡,應該視同兄弟手足,手足相拼……那還有什麼希望?什麼前途?……” “你自以為無法向溫克泉夫人索債嗎?”霍天行仍保持他的冷靜。 “……我自慚沒這個能耐……”田野說。 “既然這樣,這任務必需要完成!我派丁炳榮、沈雁協助你……” “為什麼一定不容許我脫離呢?”田野已變成要求的狀態。 “這只是第一件難題而已,即算達成之後,週衝仍還會給我難題!” “以後,週沖不會再為難你!我保證!”霍天行說:“待事成後我馬上提升你為秘書,地位和周衝相同!” “我不希望做秘書……”田野搖著頭說。 “那末,你唯有一條路——就是遠走高飛!但你能飛到天涯海角,我有把握能把你找到!” 經過再三爭辯之後,田野仍是失敗了,他非但沒有獲得霍天行、金麗娃的同情,知道再鬧下去,只有增加霍天行對他的印象惡劣,控制更加嚴密,將來的製裁更加殘酷。 “本來,你找了一個正當的職業,在'聖蒙慈善會'做事來掩護你自己的工作,是很好的,但是在未進行之先,應和我有個商量,這並非是我剝奪你的自由,要知道,以感情用事,易於衝動的人,常常會因些許漏洞而洩漏了整個大局的機密。這一次因為你心緒不寧,又是頭一次!我不處罰你,下一次的時候,希望你還把我當成自己人看待,事事有個商量!要不然,我實無法向全體同人交待!” 田野無言,心中也說不出是悲忿,還是辛酸,他自慚太過於懦弱了,竟再也提不起勇氣和霍天行抗爭。他下意識地看默坐無言的金麗娃,這時,她正凝呆地註視著屋簷下的一隻金絲鳥籠,籠中的小鳥也同樣凝呆著,像籠中也有著了憂鬱。 霍天行再說:“假如你一定要逃亡的話,你猜會產生什麼後果,也許會連你自己也不會置信,你的好朋友,三姑娘、吳全福、桑南施、桑同白……都會一一走上我們的黑名單……” “這是為什麼呢?”田野迸出了一句。 “因為,誰會知道誰是教唆逃亡的人?誰掩護你逃亡的?你又曾經向誰洩漏過公司的秘密?我們怎能夠不調查清楚?因為'正義'公司還需要生存下去呀……” “你的手段未免太過殘酷了吧……?”田野毛髮悚然說。 “爭取生存,就是要不擇手段!在這個強權肉終的世界上,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你不吃人,人就要啖你的肉!這是我的生活經驗,也就是我的信念!” 田野憤恨交加,肚子裡不斷地咀咒,矜持了很久,忽然向金麗娃發洩:“霍夫人,你為何不說一句話呢?請贊同你先生的意思呀!” 金麗娃無言,用幽怨的神色看了田野一眼。
田野辭出霍公館之時,日已西斜,照例又是那個子高大,形狀魁武的女傭人把他送出大門之外。 高牆、鐵閘、狼狗,是一個幽靜的世界,從幽靜的道路走下來,田野茫然若失,他垂頭喪氣地,腦海中仍縈繞著金麗娃和霍天行的說話,這些話像枷鎖一般把他的自由終身囚禁。他的自由等於數個人的生命代價,三姑娘、桑南施、桑同白、吳全福……這無辜的一群。 “也許是霍天行故意恫嚇,我個人的叛變,於他們何干呢?”他心中說。 田野還沒有走過浸信會之時,忽然在斜坡馬路的背後追走出一個小女孩。 “田先生,您慢著……”小女孩正是金麗娃的近身丫頭。 田野果然留步,靜靜地等候小丫頭近前來。 小丫頭的形色有點慌張,不時回頭向山上看,似乎生怕有什麼人追踪下來似地。 “田先生,霍太太請你今天晚上八點鐘在'蕾夢娜'咖啡室等她,她有話和你說!”她急切地說。一面又向山上回顧。 “記著!八點鐘!”說完又匆匆奔上山去。 田野自送丫頭消失踪影后,心中又暗生疑竇,記得除去錢庚祥的那天晚上,在行事之先,金麗娃和他相約的聚會地點,就是在“蕾夢娜”咖啡室。那末今天晚上的約會,該是公事還是私事呢?是否又要進行謀殺某一個人呢?不過看小丫頭慌張的形色,又不會像是公事。 回憶剛才金麗娃對他的態度,沒有絲毫同情性的表露,顯然她是和霍天行同一個鼻孔出氣的,難道說還會有什麼私情眷戀,邀他作週末的夜遊麼? 田野想不通,他沒決定這個約會是應該赴約,還是不應該赴約,假如站在公事上來說,他既不能夠立即脫離“正義”公司,就應該敷衍下去,任何事情都敷衍做下去,假如站在私情上來說,他卻萬不能再赴金麗娃之約,為避免捲入情場糾紛的漩渦。 到這時,田野又開始替自己排算,以正規的手續向霍天行辭退的方式已經宣布失敗,既然他答應派出丁炳榮和沈雁協助向溫克泉夫人索款,就應該進行工作以敷衍週衝。等到事情緩和了之後,可以利用“聖蒙”慈善會名義向台灣或南洋各地申請入境,然後逃之夭夭。 這種想法雖然很渺茫,但田野也只可以暫時來安慰自己,同時,他相信這也只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晚飯,在一家小館子裡吃,又喝了很多的酒,八點鐘接近時他又考慮著是否應該去赴金麗娃的約會,他想到小丫頭慌慌張張的形色,而且又是替金麗娃傳遞消息,那當然是顧忌著怕給霍天行發現,這自然是屬於金麗娃單方面的事情了。假如顧忌週衝的妒性,實際是不應該赴約的。 田野終於還是坐在“蕾夢娜”咖啡室內,他心中想——“看金麗娃的言行,她還不至於是一個很壞的人,而且丁炳榮又說過,她為著自己的問題還大肆吵鬧了一頓,她忽然有約,也許有著什麼特別的事情,說不定還是開出一條生路,讓田野脫離'正義'公司呢……” 田野天真地想著,抬起醉眼,注視壁上的掛鐘,那座鐘走得真慢,長短針俱像蝸牛爬牆似地慢慢移動,好容易才磨到了八點,又由八點移到了八點半——九點——九點半……田野竟乘醉睡倒在桌子上。 等到田野醒來,已經是十一點多鐘,金麗娃竟還沒有來,她爽約了,爽約是為著了什麼事情呢? 約會的也是她,爽約的也是她,田野無法了解這個女人的心理。 這時,他迷迷糊糊地回憶,似乎剛才在睡熟時,曾經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在夢中行走,遍地俱是荊棘,荊棘之中又有毒蛇,毒蠍……有人向他呼喚。 “回頭是岸”,但是他已為荊棘困擾……。 是誰向他呼喊呢?想不起來,田野曾高聲呼喊:“一柄斧頭來……”果然的憑空就有一把斧頭掉下來,田野用斧頭拼命砍刈荊棘,奇怪,荊棘砍斷之後竟像人般的鮮血泉湧,田野弄得滿身鮮血,像血人般的一樣……因而驚醒。 他不會詳夢,不知道夢中的含意是如何的。 “別過於迷信吧!”他喃喃自語,是時,咖啡室已再沒有其他的客人,侍役都在準備收拾場子打烊。田野付過帳後,便獨自離去。 田野回返公寓,已是十二點敲過,因為酗酒過度,腦門是劇痛的。 按照平常的習慣,他必定要看看三姑娘的房門是否鎖著,看她回家了沒有?但在這天晚上,由於心胸苦悶,心中早有成見,認為三姑娘已經有好幾夜沒有回來了,這天晚上自然也不會回家。 扭開房門,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心情不愉快,精神也頹唐,解衣倒在床上。 不知怎的眼睛老是瞌不上,酒是醒了,連眼睛也一樣醒著,頭痛得很厲害,在黑暗中,眼瞪瞪地看著屋上的天花板,那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是污垢,還是陳舊。忽然天上灑下驟雨,打在脆薄的玻璃窗上,那輕輕清脆的聲響,像向寂寞的人傾訴。遊子之心,在午夜裡,更顯得淒切。 呀然一聲,倏地房門被推開了,跨進來一個苗條的影子,懺懺的身材……門復又關上。田野以為他在做夢呢,趕忙伸手掣亮床畔的檯燈,竟不是做夢,那是三姑娘,奇怪她竟是回家了。她穿著一身單薄的睡衣,頭髮有點凌亂,顯然是從床上爬起來的,這夜她可能回家很早,而且已睡倒在床上了。 “總算等著你回家了……”她盈盈笑著,面泛桃花紅潤,因為脂粉已經抹去,顯露了純真的美。 “你總算回家了……”田野撐起身子來說,嗓音哽澀,他不是老希望能看見三姑娘嗎,心中梗塞著需要吐露的話,現在全可以吐露了。 “我很抱歉,剛才我偷看了你的信!”三姑娘說一面輕輕地移近了田野的床畔。 “我很高興,你已經找到一個新的女朋友,桑南施,這個名字就很可愛,一定是一個很可愛,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田野偷偷地撫摸枕下,幸而,桑南施的信並沒有失去。他想說話,但嘴唇卻被堵塞了,三姑娘在吻他,吻得很烈,而且一面她還伸手將檯燈滅去。 這白鴿籠似的小屋子,又回复落在黑暗裡。人影對著人影。 三姑娘說:“現在已經有人照顧你了,無再需要我,我該要離去了……” “離去?”田野驚奇:“你要走?走到那兒去呢……?” 三姑娘不許他說話,又再次的吻他,吻得田野的心胸劇烈跳盪,當他發覺三姑娘的面頰上淚痕斑斑時,才知道她正在傷心呢。她的淚如泉湧,沾濕了田野的臉,又沾濕了田野的頸,但她既不許田野問,又不許田野說話,吻著,熱烈地吻著,一次,又一次的。 好容易,田野才得到一個喘氣的機會:“你走?為什麼要走呢?你走到那兒去呢?……” 三姑娘沒有回答,她貼著田野的臉在抽噎,在搖頭。 “我的身世不好……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才能夠洗滌這些不名譽的過去……” “你現在已經很好了……無需要惦念過去……”田野不知話應從何說起,冀圖給予她些許安慰。 “這幾個月來,你對我冷淡,冷酷……我常想,你定是瞧不起我……” “我沒有……” “你年輕,有為……又有學識,而我什麼也沒有……” “何必說這種話呢?……” “也許,你有著年輕人的苦悶,所以變態……”三姑娘忽然竟自動鑽進了田野的被毯裡。 “呃……”田野驚震,當他觸撫到三姑娘的肌膚時,才知她已是赤裸裸的,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已經脫落了她單薄的睡衣……身上連一絲也沒有。 “你……”他呼吸急促說。 “我要報答你幾個月來給我的恩情……”她又堵田野的嘴,不給他說話。 “我在沒有失去你之前,我要得到你,說是我的自私也好……說是我的浪漫也好……反正我是曾經出賣靈魂的人,在你的面前,當然不算……這雖然不名譽也是最後的一次了……” “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也不許你離去……”田野吻著她的淚說。 窗外的雨漸烈,雨點打得玻璃窗拍拍響,屋簷上似掛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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