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職業兇手

第9章 第九章命運坎坷

職業兇手 牛哥 31047 2018-03-22
霍天行一楞,但很快地回复冷靜,隨手掩上經理室的玻璃門,复掏出鑰匙把他自己的辦公室門打開,招呼田野進內。田野雖然也曾進過這辦公室一次,初時並沒有發覺這間辦公室有什麼特別,但在這會兒細察看四周一切設計都特別俱有用心。四周密不透氣,壁牆都裝有隔音板,牆腰以上,全是磨砂玻璃,室外的光線強,室內的光線弱,任何人在外面走過都可以清晰看見,假如誰想在室外偷聽室內說話,馬上就可以發現。霍天行說:“你應該冷靜一點,把經過情形詳細說一遍!” 田野便把在青山如何找著了懶蛇,懶蛇怎樣逃亡,他怎樣追趕勸告,詳詳細細說了出來。 “這件事情……恐怕要惹起週衝誤會……”霍天行矜持著,兩眼灼灼地不斷思索。 “我認為對周沖倒可以解釋,懶蛇的屍首仍擱置在沙灘上,身上沒有彈孔,分明是摔死的……我擔憂還是你和錢庚祥的問題,你和周衝的問題,我想批評你,不知道你願意接受否?”他鼓足了勇氣說。

霍天行仍然保持他的安靜常態。 “你且說,我是最樂意接受批評的——。” “……就是懶蛇所說的話,你赤手空拳到達香港,為了想建立'正義'公司,不惜以盡量利用錢庚祥,投資、合股……等到羽毛長成後,便將他一腳踢出門外,霸占了他的產業,而且還用盡種種惡劣的方法將他謀殺滅口……這種手段未免太惡劣了……” 霍天行豁然大笑:“你豈可以聽片面之詞,而武斷我的人格行為?我在芝加哥幹'職業兇手'十餘年,回到香港,會是赤手空拳嗎?——你知道我和錢庚祥是怎樣認識的嗎?老實告訴你,他因為事業失敗,投海自盡,我從水中把他救起來的,不錯,他有兩家虧債累累的公司,茂昌洋行、鴻發公司,我把它收買下來……”霍天行說時,打開了他的保險庫,取出兩份售賣契約,遞給田野觀看,果然的,是售賣過戶的,但條件之一,為仍聘錢庚祥為該兩公司的經理。霍天行為總經理。 “我投資下去,替錢庚祥還債,援救了他的厄運,替他逐步把事業重新建立起來,但我的興趣,當然不會做一個生意買賣人,我要在我的本行上謀發展!所以附設開辦了'正義'公司。這自然與'茂昌''鴻發'都不發生關係,非但不發生關係,而且對錢庚祥還保守秘密,但是紙終歸包不住火,我和錢庚祥朝夕相見,接觸頻頻,終於被他窺出蹊蹺,但我把他當作親兄弟一樣的看待,把整個秘密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邀他合作,利用他在黑社會的地頭上有點勢力。可以對事業有幫助,豈料錢庚祥竟以怨報恩,自此便和我拆夥,要我將'茂昌''鴻發'兩公司無條件歸還於他;而且'正義'公司也有條件的分給他百分之十五的利潤——這種人,可謂狼心狗肺,比畜生還不如,你且看他由自殺而到今天,汽車、洋房、保鑣、大小老婆全有了,他的錢由那兒來呢?還不是在我霍天行的頭上敲詐勒索嗎?初時我還願意忍受,因為飲水思源,'正義'公司是利用他而組織成功的,但是錢庚祥貪得無厭,得寸進尺,除了向我勒索以外,還不斷地在我的手底下人中挑撥離間,冀圖搗毀我的組織,到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用心,原來他看見'正義'公司有利可圖,想另樹門戶,將我們'正義'公司的人全網羅去,讓他當老闆……”

“所以你便下決心,要把他解決了!”田野插嘴說。 “你認為這個人不該殺嗎?” 霍天行說得頭頭是道,田野提不出反證,只有半信半疑地躊躇著。 霍天行又說:“也許金麗娃也曾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很好的助手,名叫范恩泉,外間傳說,他因為叛變逃亡被我殺死了,實際上這事情很冤枉,罪魁禍首應該是錢庚祥,他不擇手段向我的手底下人同事間,挑撥離間,把我們的團結性逐步瓦解,中了他的毒的人,意志動搖,竟甘心做錢庚祥走狗……” “所以你先把他殺了……”田野有興師問罪之意。 “不!你聽我說下去!錢庚祥慫恿范恩泉脫離我的組織,他們要自成一間叫什麼'正氣'的公司,但是他們要組織公司,又顧忌到我會和他們為難,所以便先要設法壓制我,而且還有意先把我的正義公司弄垮!錢庚祥出了毒計,他知道我有關正義公司的機密文件全放在這個保險箱內……”霍天行說時,隨手指著他坐位背後的一隻保險箱,又繼續說:“他便用了甜言蜜語哄騙范恩泉,要委他為總經理,范恩泉為利欲所惑,居然死心塌地為他做泯沒天良的事情,在深夜偷開我的保險箱了……”他歇了口氣。臉上露出驕傲陰森的笑意:“但是,田野,不瞞你說,我從事殺人的職業十餘年以來,對人類的心理有透澈的了解,處理任何事情,小心翼翼,尤其在組織方面更是設計周詳,絲毫不漏,我這只保險箱,不是平常的保險箱,裡面有機關裝設,那可憐的范恩泉,泯沒良心做事,不幸竟觸電而死了……”說到這裡,霍天行臉上露出懊喪,深深嘆了口氣,又似恐嚇地說:“……說老實話,范恩泉的確是個好人才呢,年輕、英俊、大學生,和你差不多——田野!”

田野又起了懷疑,他剛才眼看著霍天行開那保險箱,那方式和平常的沒有兩樣,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而霍天行卻說保險箱內有特別裝置,是否在賣弄玄虛呢? “錢庚祥最惡劣的地方,就是亂造謠言,他曾經製造謠言,說我的妻子金麗娃和周衝有染,在後范恩泉死了,他又製造謠言說金麗娃和范恩泉通姦,我因妒嫉而把范恩泉殺死……”霍天行漸露出憤懣。 “像錢庚祥那種人,我置他於死地,並無罪惡,好像你要處死劉文傑是一樣的!田野,你認為對嗎?” 到這時,田野實感到無話可說:“不過,我認為……” “我知道你是說周衝的問題,”霍天行搶著說:“假如我像你所說的那樣嗜殺成性,我大可以早就乾掉週衝,何需要還把他留到今天?”

“我聽說周衝的父親曾經是你的恩人!”田野說。 “不錯,我知恩圖報,所以收容了周衝,雖然他有種種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始終還是看在他先父的臉上,原諒了他!可見我的為人是恩怨分明,不忘本的,誰待我有好處,我不會把他的恩典忘去,誰與我結仇,我也寢食不忘……”這話是帶著恐嚇性的,他瞄了田野一眼。 “同時,任何謠言對我沒有損害,動搖不了我的意志,我對金麗娃的情愛始終如一,我明了她的個性,相信她的人格,試想我不到六歲就和她生長在一起,她的個性、為人,我還會不清楚嗎?” 這對田野是一種諷刺,因為他聽信了謠言,懷疑了金麗娃的本質,但處在當事人的霍天行,那對他的妻子始終敬愛如一。 “他許我的觀念錯誤!”霍天行又說:“但是縱然有錯誤,我也至死不會後悔的,在我的生命裡面是從沒有'後悔'兩字的,這就是我的人生觀——”他把話題漸漸轉移了方向,一面在保險箱旁的酒櫃裡取出一瓶“威士忌”給田野斟滿了一隻高腳玻璃杯。 “我明白你對我不諒解的原因。任何案件在未成事之前,我都不肯告訴你,這原因我已經請金麗娃轉向你說過……”

“我知道,為了怕我們膽怯,要我們做一隻盲目兇惡的猛獸!”田野啞然失笑:“這些,便是你們夫妻倆人的處事哲學。”他將酒一飲而盡。 “你能明了更好,只要明了了之後,便無需要守秘密了!”他復又將田野的杯子斟滿:“懶蛇的事情你不用擔憂,你只要把地形畫下來,我明天就去收他的屍首,週衝方面,由我去解說,實際上這次追尋懶蛇,我本可以派任何人去,但是我要試用你的才幹,看看你的本性忠厚與否?經過這次考驗以後,我要多給你機會發展你的才能呢……” 田野有苦說不出,緘默地聽著,這時要提出脫離“正義”公司的勇氣也告消失。 以後,喝了幾杯酒,霍天行便大放厥詞,如同瘋人狂語,他說將來他的正義公司要擴到大陸上去,舉凡中國的各大都市,都一律要成立分公司……。因為世界上正需要正義!正義公司就是社會的真理。

“……你不過向社會施以報復罷了……”最後田野藉著酒意說。
田野辭出“茂昌”洋行的時候,巧好碰著丁炳榮,他需要找禿頭大漢余飛調查懶蛇當時放生他的把兄弟情形。丁炳榮告訴他余飛是留在石板街“鴻發”倉庫養病。 丁炳榮似乎已明白了田野的心事,臨別時他向田野說:“……我雖然是周衝介紹入組織的,算是周衝系內的人,但是我仍然同情霍天行,他是正人君子……” 田野對“正義”公司的內情更覺得複雜,尤其周沖和霍天行誰是誰非更是無從批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只把田野弄糊塗了。他到達鴻發倉庫,果然的就找到了余飛。 原來那間“鴻發”倉庫,除了那座寬敞的貯貨倉以外,由那條狹窄的走廊進去,前面好像另有天地似的,有著一間非常像樣的辦事間,通出去,就是麼地大街,門面相當的大,看上去,誰都會以為那是規規矩矩做生意買賣的店鋪,誰會猜想得到,它竟是“職業兇手”的總機構呢。

在辦事間與倉庫的中間,由走廊的夾縫甬道通過去,又有著許多間隔的房間,多半為一些單身的“職業劊子手”居住,也就是“正義”公司的宿舍,田野就在這裡找到了余飛。 余飛的禿頭上還纏著了染有紅藥水的紗布,精神疲憊,他還不知道懶蛇已經喪命,以為田野是來慰問的,便把當夜懶蛇如何叛變的情形詳細述了一遍。他所說的,和懶蛇所說的大同小異,並無故意捏造,不過余飛鄭重聲明說:“本來我們'正義'公司的規則一往如此,像軍事行動,在行事之先,一切事情嚴守秘密,等到展開行動之際才宣布任務……一旦遇上這種事情發生,是在所難免,親弟兄不互相戮殺,人同此心,我非常同情懶蛇,但當時,他發現了那將要被殺者就是他的把兄弟時,並沒有和我商量,即馬上向對方呼喊,警告叫他從速逃亡,我不知內裡,還以為懶蛇發酒瘋,自然馬上攔阻,但懶蛇就向我襲擊…”

“那末他的把兄弟逃脫了嗎?” “當然逃脫,因為這次的行動是特別'狙擊',把握著時機用槍射擊,在千鈞一發時,他突然這樣驚動對方,怎會不逃脫呢……” “是個什麼人呢?” “是灣仔區的地膽譚玉琴,這個地痞流氓可說是無惡不為,收規、勒索、敲詐……凡是在灣仔地區下階層謀生的人,都吃過他的苦頭,幹這件案子也是那些小販們聯合起來委託'正義'公司幹的……” “嗯……”田野心中起了疙疸。懶蛇為救譚玉琴而犧牲了性命,譚玉琴既是個無惡不為的流氓,他既逃生,自然要為懶蛇復仇。將來的麻煩也是難免的了。 “懶蛇仗著周衝給他撐腰,平日在'正義'公司裡就是橫蠻不可理喻的,這次的事情我一定要求霍天行給我好好辦理……”余飛又說。

“懶蛇已經死了……”田野露出懊喪的神色說。 “死了?……那霍天行處罰得又太重一點,恐怕週衝會生誤會呢……”余飛也顫悚說。 “不,他逃亡墜岩死的……後患還是在他的把兄弟譚玉琴身上!” 金麗娃忽然出現在他們的房門前,她可能是奉霍天行的命令而來的。 “譚玉琴的事情霍天行正在嚴密注意中,這個地痞流氓當然不能讓他逍遙法外。”金麗娃忽然插嘴說:“不過這姓譚的,自從那天起便藏匿起來躲避風頭!霍天行說過,只要他不逃出香港,就無論如何,必定要把他找到!” 田野心中紊繁,不願意和金麗娃多說話,再安慰了余飛一番之後,便告辭退出宿舍。 但金麗娃卻跟在他的背後,追上來說:“田野……也許你對我還有什麼誤會……”她回頭看了背後的余飛,自然,說這些低聲下氣的話,她是不希望給手底下的人聽見的。於是她替余飛將房門掩上。是時,田野對走出走廊,金麗娃復又追上來說:“關於錢庚祥的案子,我希望能和你詳細解釋一番!”

“霍天行已經解釋過了,”田野繼續行出辦事處:“我現在非常能懂得我們的行事計劃,我不過被利用作餌物而已。假如事成,那是'正義'公司的大患除去;假如事敗,了不起霍天行花幾個錢,幫助我逃亡海外,更不幸逃亡不遂,也不過犧牲一個人,坐個三五年監獄。現在,我覺得為'正義'公司犧牲是屬於正義的,有價值,犧牲是值得的,所以無需要多作解釋了!” 田野的話,句句帶刺,使金麗娃非常難堪,礙在辦事處尚有職員留在,金麗娃不得不以最大的能耐忍受。她反而自動挽著田野的膊胳。裝做若無其事地行出了辦事處。走到了麼地大街之後,田野又冷冷地說:“霍太太,難道說,你不覺得流言可怕嗎?關於你和周衝,和范恩泉……” “一個人只要行得穩,立得正,就什麼也不怕,流言只是流言而已,你的行為正直,於心無愧,流言就會流過去。” “但還是忌諱一點比較好!”田野瞄了瞄她挽著他膊胳的手一眼:“因為我不願意捲進這個旋渦。” “我知道你是在怕週衝!”她開始用軟的攻勢:“實際上週衝的事情可以由霍天行來解決。” “我正如你所說,行得穩,立得正,任誰也不怕!” “我請你喝杯酒如何?”金麗娃嫣然一笑:“我看你的精神萎靡!” “今天並非週末呢,霍太太!” “我們不喝狂歡的酒就是了!” 金麗娃纏著,田野是無法拒絕,她倆走進一間洋水兵聚集的“金貓酒吧”,那地方除了黃毛藍眼的國際人士外,就是些打扮妖形怪狀的“鹹水妹”。說話的聲浪雜在播唱的音樂里,是怪腔怪調的。煙幕沉沉,顯得有點時煙瘴氣,田野對這種場合不大習慣,但金麗娃卻無所謂,她連陌生的洋水兵都打招呼。 找到座位之後,“吧女郎”過來,金麗娃要了一瓶“威士忌”,這時候,田野覺得金麗娃的態度不大正常,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所致。她滿滿地斟了兩杯酒,舉杯一飲而盡,那種放蕩的情形,把她往日的貴婦風度完全喪失,田野非常看不慣,不由漸生厭惡。 “在這種地方說話最好,鬧哄哄的,誰都顧著鬧,顧著瘋,為找尋刺激而來,誰也不會注意的,讓我們盡情放懷談話吧,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金麗娃放蕩不羈地又把她的杯子灑得滿滿的,看見田野兀坐不動時,又說:“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既然到酒吧里來就要適合環境,不要像木頭人一樣的對任何人仇視,要知道進酒吧的並不一定都是壞女人,也不一定是淘金而來,常常有許多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到這裡來找尋暫時的刺激呢……” “難道說,你的意思是要我來看你找尋刺激嗎?”田野冷然說。 “不,我要告訴你,我們除去錢庚祥的經過!”酒吧中的音樂非常吵耳,她將椅子移近了田野。 “霍天行已經解說得非常清楚了……” “不,案情的經過他沒有說。因為他留在錢庚祥公館中鬥牌,我才是指揮行動的主持人,所以必需要由我解說……” “但計劃的還是霍天行,不是嗎?” “當然!”金麗娃又啜了一口“威士忌”說:“記得第一次在勞力士稅務司的晚會裡,的確是利用你做餌以分散錢庚祥對我們的注意力,要知道,錢庚祥在黑社會裡有相當的潛勢力,而且'正義'公司所有的員工,他全瞭如指掌,所有一切的老人,別想有一個能夠和他接近,只有發現生臉孔才使他莫測高深,當時,他誤會霍天行借用'正義'公司以外的'職業劊子手'向他進行暗算,所以引起戒心,馬上去展開對你進行調查,搜索你身上有沒有凶器……第二次在'沙利文'餐室,錢庚祥招集他的弟兄商討籌備'正氣'公司的事情,我們又利用了你,那時候錢庚祥已調查過你是新入夥的人,因為新伙的人沒受過他的謠言蠱惑,隨時會盲目衝動行事,所以他向你提出警告……實際上,當時霍天行並沒有決意要把他除去,只希望恐嚇他一番,以打消他組織'正氣'公司的念頭,但這人已利欲薰心,在霍天行處學會了些許職業殺人的皮毛,便想自行一家,發洋財,橫行天下,等到霍天行發現他至死不悟時,便下決意要把他除去了!” “你比霍天行解釋得更圓滑,”田野說:“假如錢庚祥要先下手為強的話,便先拿我開刀,於正義公司無損!” “不,我們並沒有犧牲你的意思,要不然,也不會用那麼多的人給你掩護了!”金麗娃正色說:“錢庚祥做壽的那天,便是我們決定了他的死期,佈置已經完善了,我的同學龔夫人開晚會,你知道,我約你參加這個晚會,就是要晚會中所有的賓客證明你並非殺人兇手,錢庚祥自殺的時候。你正好在晚會裡……” “你怎麼說錢庚祥自殺呢?”田野有點迷惑。 “這是我們的佈局——那天晚上,霍天行和我們'正義'公司的法律顧問魏崇道律師一起參加錢庚祥的宴會,週沖在福興樓喝酒,余飛至麻將館賭博……凡'正義'公司的人全在公共場所裡有人替他們證明留在的時間,我們的這種做法,是否愛護員工?是否有出賣員工的企圖呢?” 田野不能答覆便說:“那末誰向錢庚祥下手的呢?” “開始的時候,我們利用你和沈雁兩人,在錢宅門前惹事尋釁,把錢庚祥的保鑣打手,全吸引開。霍天行和魏崇道兩人卻在錢宅內借賭牌為名,和錢庚祥談判,霍天行壓迫錢庚祥將'茂昌'、'鴻發'兩公司的售賣契約上的條文更改,即將委錢庚祥為該兩公司經理的條件刪去,否則便要當在眾賓客之前,宣布他當年自殺被霍天行從水中救起,及收買他兩間公司,替他償還債務,任用他做經理的情形……全部向賓客公開,條件就是刪去條文——” “這手法相當的辣呢!”田野嘆氣說。 “錢庚祥已經是社會上有財有勢,有體面的人了,他的性格是孤高自賞,自認為了不起的人,怎能當在賓客之前,坍下這個台,而且條件並不苛刻,只不過是剔除他聘任為經理的條文。他本就要脫離這兩間公司,以為把條文刪去,等到宴會之後,再和霍天行論理……於是他便中計了!” “是誰下手逼他自殺的呢?”田野再問。 “那契約是一式兩份的,一份由錢庚祥自己保管,他在脫離了'茂昌'洋行之後,自行在德輔道中段租了一個寫字間,作為他的'正氣'公司籌備處。那寫字間本有著一個工役住在那裡看門的,我們用盡了千方百計,送了兩張'京戲'戲票,給那工役陪他的女朋友看京戲去,那間寫字間、便成了真空,錢庚祥的保鑣打手,又全追踪盯在你的身上,錢庚祥逼在眉睫之急,更沒有考慮到我們預先佈置下的陰謀,獨自駕著汽車到他的寫字間去了,但周沖和余飛卻預早埋伏在內……” “你不是說周衝喝醉了酒,余飛在麻將館賭博嗎?” “福興樓酒家全是廂房,週衝喝醉酒是假的,他原是這間酒家的熟客,佔據了一個廂房飲酒,喝醉了,自然沒有人去理了,於是他由窗子間溜出去,……余飛卻輸光了鈔票,回家去拿錢……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們乾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覺驚天動地的案子!案子完成後,週衝又在喝酒,余飛又在賭博!” “好辣手!”田野籲了口氣。 “我們的佈置如此周密,時間算得如此準確,還會露破綻嗎?”金麗娃說時,略露出驕傲。 “錢庚祥在他的辦公室中,取出他的契約後,便高高懸吊在天花板上,誰說他不是自殺嗎?” “假如契約失去了,豈不是就露出破綻了嗎?” “不!契約讓它留在桌子上,便可以證明錢庚祥是因為內心慚愧而自殺的,而且喝醉了酒,又可能是酒後神經錯亂,加上天良發現所致——這筆帳,只有錢庚祥的太太肚子裡明白,但是找不出毛病,她也無可奈何……” “但是錢庚祥有黑社會勢力,這個禍患怕不會就此而了吧?” “哼!'蛇無頭不行'。錢庚祥的一批全是烏合之眾,把他們的蛇頭砍掉了,其他的還不是一哄即散,況且錢太太還有不名譽的把柄落在我們的手裡呢……”金麗娃說至此間,竟忽然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英國水兵,歪歪倒倒地衝了過來,一把揪起了金麗娃,便要和她跳舞。 田野愕然,滿臉怒容地站起來要向水兵辦交涉。 但金麗娃卻制止他說,“不要發惱,在酒吧中這是很平常的事!”她非但沒有責怪洋水兵的無禮,而且還露出笑容,欣然和洋兵起舞。 那煙幕中的氣氛是昏沉沉的,音樂是浪漫的爵士樂,洋水兵跳舞的姿態是夠粗陋的,也不知道他們是熱情,還是下流,好像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似地,像鬧女人荒似地死命將舞伴摟得緊緊的,臉孔一定要貼著,屁股翹得高高的,粗壯如牛的身體不斷搖幌,慢慢地搖擺,慢慢地旋轉。 金麗娃好像無所謂,也許這就是她的所謂找尋刺激。不時,那水兵向她說話了,她便笑笑,在田野的感覺中,那水兵說的自然是下流的話,其他環站在吧台旁的水兵,吧女郎,便排列在那裡,合著節奏地拍手掌。一會兒又另有水兵接上去,把正在和金麗娃跳舞的水兵擠下來,音樂是不會停歇的,一曲接上一曲,……水兵又一個接上一個。這種情景實使田野不堪入目,他沒想到金麗娃的生活會如此糜爛,以前對她的良好印象便完全抹煞了。 他想棄下金麗娃不顧而去,但一時又做不出來。獨坐無聊,又不忍繼續眼瞪瞪地看著金麗娃和那些形狀下流的水兵瘋癲。他偏過頭,獨自飲了兩盃悶酒,偶然間,發覺身旁有一個書報架子上面疊有一份“英文虎報”,在無聊下隨手撿起報紙翻閱。論他的英文程度,讀報紙還不成問題,不過脫離這種習慣已久,一時讀起來,生字太多,相當費力,但用它來消磨時間,倒是很適宜的,最低限度,兩隻眼睛總可以避免和那些烏煙瘴氣不堪入目的現象接觸了。 時事新聞,沉悶、無味。社會新聞,全是奸淫邪盜,老套無聊。 看看副張上的漫畫,倒還可以引起會心的一笑。 再看下去,竟連廣告,經濟行情,飛機輪船班期,聲明啟事,人求事,事求人……都一一閱讀。 音樂還是一曲一曲的接著,電唱機不停地播送,金麗娃也不停地跳舞,洋水兵也一個一個接上去……她簡直像專差慰勞洋水兵而來的。 漸漸,更不像話了,他們跳起“吉他巴”牛仔舞,轉過來,扭過去……約翰牛有時還把金麗娃高高舉起,從背上翻過來……跨下拉出來,金麗娃高聲怪叫,但那叫聲是喜悅的,圍觀的洋水兵在鼓掌,吧女郎瞪目吐舌,他們算遇到了好手,都一一顯露了原存性的瘋狂。 當他們那邊狂歡地鬧得不可交開的時候,田野卻有意外的收穫,原來事求人的廣告欄上發現一段徵聘職員的廣告:“需要大專學校畢業,內地人,年齡二十二歲至卅歲,身體健康,能吃苦耐勞,無不良嗜好……”這些條件,田野都能適合,上面還有一行字“先寄半身照片乙張履歷表一份,至太古洋行貿易部陳轉,合則函約”這種求職方式是非常渺茫的,香港已成了難民匯集之地,人才濟濟,失業者何止千萬,在人浮於事的今日,凡有公開招請職員的廣告刊出,將不知有多少人去應徵呢?想到這點,田野又有點自慚,但他又意覺到,太古洋行是輪船公司,凡內部的職員都隨時會派出差到海外去,他假如在裡面能謀得一差半職,將來可以要求調到海外去服務,這樣他便可以脫離了“職業兇手”的圈子了……不管求事是如何的渺茫,但只要有上一線希望,就不妨試試看。 這樣,他便匆匆將地址記下來了。當他剛抄好地址,金麗娃一面高聲怪叫“吃不消”一面顛顛歪歪地走了回來,水兵們都同時“噢!”長了聲音表示失望。 金麗娃滿額大汗,一面用手帕拂著涼氣,剛才喝了幾杯烈酒,經過癲狂後,都變成熱汗冒出來,背上胸脯全沾濕了。 “你為什麼不接上來和我跳一隻……?”她喘著氣說。 “我從不奪他人之好,況且和國際人士保持和平的交誼!”田野語帶挖苦地說。 “啊,我累死了……”她癱軟在椅子上,臉上還有得意的回味。 “興之所在,累一點又何妨?你不是要找尋刺激嗎?何不再刺激下去?” 這句話才把金麗娃激惱了,馬上臉上的笑容也歛失,怒目向田野凝視。 “……你既然看不慣何必還留在這裡……?” “我是你邀請來的,當然要得到你的允許才走!” 金麗娃無話可說,氣忿之餘,連斟了兩杯烈酒,一飲而盡,那首先請金麗娃跳舞的洋水兵又嬉皮笑臉地走過來了,他拉開一張椅子就自動坐下,還和田野打了個招呼,田野板著臉孔沒有理睬。 金麗娃說:“那末我們走罷!”她隨手揭開手提包付帳,氣派很大,鈔票也不點,一疊擲在桌上。 “你的洋朋友要請你跳舞呢……”田野仍不放鬆加以譏諷。 “瘋狂完了,交情也就完了!”她站起來,那位洋水兵要攔阻,但金麗娃忿然而去。 田野只好向那位水兵披唇一笑,表示歉意。出了“金貓酒吧”,田野追上了金麗娃,她正垂著頭,鬱悶地急促行走,眼睛是紅潤的,有點醉態,也說不定是藉酒裝瘋。 “我看你有點醉了。還是快回家去!”田野婉然說。 “現在,我請你離開了酒吧,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去處,我們分走吧,再見……”她說完就怒氣沖沖地加快了腳步,意欲擺脫田野。 “你上那兒去?”田野在人情上追著問。 “你別管!不關你的事!”她竟放開了腳在奔跑了。 對這近乎心理變態的女人,田野更是捉摸不透,她的心中倒底有著些什麼隱憂。
連金麗娃也走了,身上沒有任務,永樂街那間幽黯的公寓不想回去,田野更是無所適從。獨自在一家餐館吃過晚飯,想起太古洋行招聘職員的事情,便向餐廳借了一些信箋,起好求職信草稿,恰好這間餐廳的會計處有一架打字機擺著,他便順便藉用打字機將信函打好,付過飯帳,找到一家攝影快相的店鋪,拍了一份“立等可取”的快相,將信函寄出之後,便好像了卻一樁心事了。 在馬路彳亍慢步而行想到將來得到職業之後,按步脫離“正義”公司的計劃,心廣情怡,走在幽靜的道路上,聽著住戶人家收音機傳出來的音樂,另有一番情趣。 聽見音樂,他忽然又下意識地想起另一椿事,那就是三姑娘,金麗娃曾神秘地說過,叫田野至九龍金殿舞廳去,就可以知道三姑娘最近的生活了。本來,一個自趨墜落的女人是無足以關懷的,但她已經有數夜沒有回家去,田野對她的恩情未忘,趁在這一夜空閒無事,何不去金殿舞廳一探究竟暱? “去聽聽音樂也好——”田野這樣想著,便改道由統一碼頭乘輪渡過海,往金殿舞廳而去。 金殿舞廳是九龍唯一最高尚華麗的舞廳,樂隊是一流的,舞女也是一流的,價錢也是自然是一流的了。 地點是在彌敦道中段,田野由尖沙咀碼頭上岸,因為道路並不遠,況且他又不是跳跳舞而去的,所以順步慢慢蹓躂,九龍地區的道路比香港的幽靜得多,正合田野心情,他慢慢走著,一面欣賞九龍的夜景,終於來到金殿舞廳門前,早聽見裡面的音樂輕輕飄飄地播出來,沉醉的,夾著澀啞的歌聲,歌女學著“桃樂絲黛”的嗓子唱歌,門前豎著一塊用彩膠砌成的廣告牌子,寫著:“平克樂隊,低音歌王李旺領導”,小廝已經替他啟開了玻璃門,田野大步跨進去,那是一條深長的走廊,兩旁懸掛了許多有精緻相框約廿寸大小的舞女照片,前面就是衣帽間,左邊轉彎,就是進舞廳的門口了,在門口的懸空中,有著一幅巨大閃著霞彩的霓虹燈,竟寫著“蕭玲瓏”三個字,田野愕然他想到三姑娘是姓蕭的,莫非她已“下海”,一躍而變成紅舞女了,怪不得她深夜不歸,輪這塊牌子掛在正門口間,那地位就是頭牌舞女了。田野再在那走廊上的照片找尋,果然的就看三姑娘也有一張巨型的照片掛在其中,註明“蕭玲瓏”三個字,打扮得很樸素的,短短的頭髮,黑紗旗袍,圍著一串珠鍊,確稱得上嬌小玲瓏,儼如大家閨秀。到這時,田野才欣賞出三姑娘的美,她不妖艷,白白的,蛋臉純靜脈脈含情,沒有矯揉做作,和其他的舞女不同,相信這就是所以她能夠紅起來的地方。 田野會心一笑,做舞女當然要比做娼妓高明得多,但是拆穿了底牌也就不值錢了。他跨進了舞廳,只見座無虛席,只有這種地方才表現了香港是真正的天堂;醉生夢死者的享樂窩。 香港是廣東人的天地,但玩舞廳的還是上海人較多,這又是內地舞女較吃香的原因。 侍役招待周到,馬上迎上來給田野找到了座位,田野要了清茶,東張西望,沒找到三姑娘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在坐檯子,還是在伴舞?舞女大班看見單身的客人,多半是要上來搭訕的。 “先生,要找個伴嗎?”那舞女大班,正就是那天和三姑娘坐在蕾夢娜咖啡館油頭粉臉的小伙子。 “我要找三……不!我要找蕭玲瓏!”田野說。 “噢,她忙得不可開交!”舞女大班答。 “我和她是熟朋友……”田野說。 “啊,到這裡來玩的,那個和她不熟呢?”舞女大班奸狡地說:“不瞞你說,蕭玲瓏還有五六個台子等著要轉,你假如一定要她坐檯子,那恐怕要排在第七個以後呢!” 這是舞場捧紅舞女的手法,舞女越是忙,越是覺得她高貴,愛花錢的舞客們也是這種心理,越是攀摸不到的,越是急欲攀求,但田野不是這種揮金如土的闊少,不懂得個中奧妙,反而心中起一種莫明的欣慰,以為三姑娘由娼妓一躍而成為紅舞女,畢竟地位已經是提高了,眼看著這多衣冠楚楚的紳士荷花大少趨之如驚鴻,向她追遂,假如能勸導她改除過往糜爛放蕩的生活,將來在這些人群中,找到一個較為殷實的男子下嫁,那末也可以得到美滿的歸宿…… “先生!不是我在講'半吊子'的話,實際上到舞場裡來跑跑,找紅舞女最'洋盤',坐上個十來分鐘,跳上一兩個舞就飛台子,花了錢,肚子裡惹了氣!要跳舞,還是找新上市的上算……”舞女大班又在擺噱頭,花言巧語,賣弄他的生意經手腕。 “嗨!有了,我替你介紹一個新角色,和你是老鄉,北方人,臉孔長得'帥',白白的,全身好像豆腐一樣,還是個女學生呢,白天上學,晚上出來伴舞,這年頭找生活不容易,女孩子肯犧牲色相為了生活求學,那真是……”這又是推銷“湯糰”舞女的手法。 “我不是跳舞來的,蕭玲瓏是我的老朋友,我是看老朋友的,假如她忙,我可以等著,不過麻煩你去告訴她一聲,我姓田,就行了!” 於是,舞女大班知道多說也無用,肚子裡罵了一句“二百五”就走開了,當然,他的心目中以為田野是那種“寒酸”舞客,利用“老朋友”三個字追紅舞女,花小錢,一親芳澤,在光怪陸離的歡場當中,這種怪現象自然是很多的。舞女大班果然走向了三姑娘的在處,但並沒有替田野傳遞了話,把她從客人中請出來,又把她轉送到另一個台子上面,好像貨品出租一樣,到處坐坐就是鈔票。 這時田野看清了三姑娘了,她的確打扮得非常樸素,淡淡的,如大家閨秀,舉止文雅,落落大方,就憑她的風度,在這庸俗的環境當中就應該竄紅。這些舞客也不知是生張熟魏,只見她談笑生風,在坐的約有舞客四人,每人各有舞伴,而三姑娘獨能出俗。 田野看呆了,聽聽音樂,看看四周打情罵俏的景象,並不覺得寂寞,一會兒,三姑娘又轉台子了,田野曾計算過三姑娘總共只陪人家跳了兩個舞,這位紅舞女的派頭真可謂大得驚人。 他的坐位不好,躲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裡,三姑娘也曾溜過他的面前,但紅舞女是目不斜視的,也不輕易和任何人打招呼,這也是歡場上避免客人與客人之間爭風的規矩之一,和誰跳舞,誰就是她當前的主人,舞女的腳步不就是隨著她的主人拖著走嗎?要等到舞跳完,付過舞票之後,才能恢復自身的自由。 舞女大班偶而經過了田野的坐位。田野拖著他說:“大班!蕭玲瓏還有多少時候才能夠輪到我?” “嚇,還早著呢!朋友!你看看,請蕭玲瓏轉台子的客人,一個,兩個,三個……”他說時,一面用手東指西指,反正他高興指誰就是誰,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看你假如坐得寂寞,還是先找一個陪伴著再說……”他又在推銷生意。 “照你這樣說,蕭玲瓏今天晚上還不一定可以轉過來羅?打烊的時候快到了!對嗎?” “嗯!”舞女大班瞄瞄手錶:“嗯,對了,傷腦筋就在這上面,客人們都喜歡找紅舞女。看樣子今天晚上又要得罪朋友啦。” “你的意思是她轉不過來了?”田野的語氣中好像要問罪。 “噢!我請問你,你是否真的和蕭玲瓏是老朋友?”舞女大班很能見風擺舵。一屁股在田野身旁坐下,繼著低聲說:“假如是老朋友的話,那末可要包涵一點,要知道,一個女人出來混,當紅沒有一兩年,能夠多撈一點鈔票,就撈了鈔票收山,否則到了人老珠黃,那時候就什麼也不值錢了,別說找個朋友捧捧場面的坐檯子,真個做'湯糰'舞女也沒有人過問了!你既然是老朋友,就何必爭這點意氣,明天早點來,那時候爭台子的客人少,我第一把蕭玲瓏送到你這兒來,你看如何?” 田野想想,舞女大班的話也並不無道理,反正他找三姑娘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留著在公寓裡見面也是一樣,既不需要花台子錢,三姑娘也不需要受舞場的剝削,現在三姑娘正當紅,讓她多撈兩個錢,生活也可以舒適一點。 舞女大班看見田野不響,就很得意點離開了,實際上田野無異上了舞女大班的當,他的滿口仁義道德,骨子裡卻等於教訓,譏諷了田野一頓,這原因自然是他瞧田野不上眼,以為田野花不起錢,而用“老朋友”三個字想吃天鵝肉,所以圓圓滑滑給田野吃了一頓排頭,又圓圓滑滑地離去。 田野是老實人,並不覺得舞女大班的話有什麼不對,再靜坐了一會兒,喝完那杯咖啡,付過台帳就靜悄悄地走了。剛好能趕到一點鐘最後一班的輪渡過海,回到永樂東街的公寓,倒在床上,三姑娘的影子一直縈繞腦際,他覺得三姑娘已經得到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假如能痛改前非,便可以得到新生。 一陣胡思亂想之後便睡熟了,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首先走出鄰室房門觀看,奇怪的是門仍鎖著,三姑娘並沒有回來。 自從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後,晚出早歸,但是早晨這樣遲還不歸家的事情還沒有發生過。 “她上那兒去了呢?”田野懷疑自問。 “總不至於陪客人睡覺吧?假如做舞女又兼賣身體,那又和做娼妓有什麼分別呢?而且,看她在舞廳中的情形,大家都把她捧得很高,氣派也擺得很大,斷然不會這樣下賤吧?但晚上不回家,究竟是什麼道理呢?” 洗漱完畢,發現書桌上吳全福留下一張條子,請他中午到他的書報社去吃飯,有事相談。田野猜想吳全福又是找他討論如何善後懶蛇的問題,這是最叫他頭痛的事,而且吳全福向來就是喋喋不休,婆婆媽媽的一套空理論,根本不著實際,實在不願意和他見面。想起霍天行曾說過,懶蛇的問題交由他負責處理,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田野便趕往德輔道中茂昌洋行。豈料霍天行這天並沒有到辦公室,金麗娃也沒有在,一個小職員告訴田野說:“霍經理和他的太太到青山灣去收帳去了!” 田野便知霍天行的確趕到青山灣去處理懶蛇的屍首,心中又比較安逸一點。退出茂昌公司,更好像沒有去處,無聊地四處閒蕩,吃過午飯,為排解寂寞,到“皇后”戲院看了一場電影,又在咖啡館中消磨了一段時光,這種生活照說很寫意。但是田野的心中卻像打了什麼結,心理總是蹙憂的。 晚間回返公寓,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那是長長的潔白的洋式信封,信封上印有太古洋行的彩色圖案,兩行細細的英文打字,註明地址及田野先生收等字樣。 田野手顫索,這是太古洋行的回信了,他充滿了熱望,匆匆拆開信封,那隻是簡短的幾行洋文:明日上午十時,請至敝公司面談。以下便是陳經理的簽字。 田野興奮得幾乎發狂,這是洋規矩,求職信去了,只要有機會面談,就有得到職業的希望了。 這時,他再不擔憂三姑娘是否整天整夜沒有回過家?霍天行找到了懶蛇的屍首以後怎樣處理?週衝會不會向他尋仇?吳全福對他和懶蛇的問題怎樣解決? ……種種煩變都不再擺在心上。 明天上午十點鐘,這時間的距離尚遠,田野要斷然決心爭取這份職業,他不能以憔悴形穢見人,又匆匆趕出屋外,到理髮店理髮,澡堂洗澡,又到洋服公司買了兩套像樣的西裝,打扮得整整潔潔,晚飯時更放懷暢快地喝了很多的酒。晚上返回公寓已是深夜一點,三姑娘仍是沒有回來,那已經是兩天一夜了,再把這夜過去,那就是兩天兩夜沒回家了!她到底的是什麼職業?做了紅舞女難道說就和家庭脫了節嗎? 但田野不再為她擔憂,他縈繞腦際的是明天在太古洋行見人時應該說些什麼話?應該怎樣說才能婉轉,能打得動別人的心弦,博得別人的同情,取得這份職業? 吳全福回家就早睡了,也沒有人來打擾他。田野躺在床上不能入眠,也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感憂。 夜深了,已經溜過了港九間最後一班輪渡,三姑娘還是沒回來的跡象,田野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已經決意不為她的私生活煩惱,為什麼又老排不開呢?終於,以氈毯蒙著腦袋,算是睡著了,但是常常驚醒,每次醒來就急忙看手錶,生怕睡過了時間,誤了大事,心情沒辦法安靜下來。 時間還早著呢,六點鐘還不到,田野便決意不再睡了,起床抽了根香煙,行出屋後的涼台,呼吸了一陣新鮮空氣,晨間略有點霧,霧中的景色的慘淡的,並沒絲毫清新與光明的景象。 還不到七點鐘,他就打扮得整整潔潔,為避免和寓所中的住客接觸,提早外出。 在香港的酒家茶樓,都有早市生意、為早起的人們作晨間“茶”的享受,田野在一間酒家裡享受了一頓豐富的早餐,他的胃口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又購一份晨報慢慢閱讀,藉以消磨時間,但時間卻像在開玩笑似地,蝸牛比它爬得快;一分一秒,慢慢地,慢慢地溜過去,好容易才挨到八點鐘,田野又把太古洋行的那封回信取出來閱讀了一遍,又重新盤算見面時候所應該說的話。 終於,磨到了九點鐘,他懷著興奮的心情趕往“太古洋行”大樓而去。 跨進大門,心情是懦怯的,因為成敗未卜,向把守大門的紅頭阿三問明貿易部所在處,便挺起胸脯壯著膽子走進去,這種求職的滋味已經好久沒嘗試了。 貿易部正在忙碌,打字機聲浪不絕於耳,田野找著一個職員,取出信函,禮貌說明原委,要求見陳經理,職員便把他領進經理室。那陳經理是個禿頭的中年人,臉貌和悅,看見田野,便馬上在他的辦事桌的皮圈椅站立起來,笑臉相迎,田野屢次求職,從未見過這樣和藹的場面。 “你就是田先生吧!” “是的,陳經理,我接到你們的覆信……” 倏而在經理室側旁的打字間裡,卻探出一個小女郎的頭來,那正是田野思慕已久的桑南施小姐。 “我等你半天了!”桑南施說,她的蛋臉永遠是甜甜蜜蜜的。 “還認識我嗎?” 田野是驚喜的雙重感覺,她為什麼會忽然會在這裡出現,同時,田野又忽然下意識地起了一陣顫悚。因為桑南施清楚他的底蘊,知道他曾經做過小偷,這會不會影響他的求職呢? “不要奇怪,這位陳經理是我的舅父。”桑南施指著那位禿頭的經理說:“我父親委拖他代為招請職員……” “她選中你了!”陳經理笑口盈盈地向田野說。 桑南施忙瞪他一眼。像撒嬌,又像蠻狠的。復向田野說:“我父親年紀大了,事事怕麻煩。趁在我舅父這裡招考職員,他順便找一個……” “對不?我說她選中你了!”陳經理年紀雖大,倒像非常風趣,喜歡恢諧的人,不管和田野是怎樣的陌生,就老抓著桑南施開玩笑。 “她一看見你的照片,說是老朋友,就不徵求爸爸的同意,一定指定要你,今天早上八點半鐘就來了,直等到現在……” “舅舅,你討厭——我不來了!”桑南施要發急了,抬起了纖手,作要打陳經理的狀態,樣子非常天真的。 “好吧?你討厭我,那末就快帶田先生去見你爸爸!”陳經理向她扮了個鬼臉。 事情完全出田野意料之外,空緊張了半天,他莫明其妙的為什麼桑南施會對他的印象會這樣的好?他們的相識,不過是一個奇遇罷了,回想當夜被追捕逃亡的情形,田野的心中猶有無上的羞愧,這是他和桑南施之間畢生也洗不淨的瑕疵。 “陳經理的工作很忙,應考的求職者接踵而來。”桑南施向田野說。 “我們就走吧!” 田野確實不大願意去,假如這個職業是由桑南施用情感而挑選,無異等於一種施捨,況且桑南施知道他的底蘊,在她的父親手底下做事,精神上總有點尷尬。 桑南施天真、活潑,一股子大家閨秀所少有的模樣她都有,可能是她的家庭把她嬌生慣養,使她有著嬌蠻的縱態,她和舅舅賭了氣,臨行時,竟連招呼也不打一個。還是田野禮貌地向陳經理道別。 出了太古洋行大樓,田野想婉轉向桑南施推辭,不想接受這份職業,但吶吶不能出口,桑南施的臉孔永遠是那末甜媚的,不過高的身材,正值發育年齡,這一切都把田野迷惑了。田野怎忍拂她的意思呢? 桑南施竟挽上他的胳膊,笑著說:“哼!你又'黃牛'了,說來找我,又沒有來!” 田野苦笑,吶吶說:“我不好意思……” “為什麼呢?”桑南施瞪大了眼。 “……這也許是一種……”默了半晌:“……一種自卑感……” “噢,說什麼話?”她呶起小嘴表示生氣了:“你在侮辱我的為人了!下次再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就不睬你了!” 田野的臉孔脹得緋紅,更難以把推辭的話說出口。桑南施帶田野行向停車場,她有自備汽車停著。司機已經替她把汽車駛了出來,在身旁停下。 “你的父親開的是什麼公司呢?……或者在什麼機關?”田野忽問。 “你先別問,去了自然知道了,工作會比太古洋行輕鬆,待遇也比太古洋行高……” “我不是計較待遇問題!” 停車場處有她的汽車停在。桑南施把田野請進車內,司機也不問話,駕車駛出英皇道,過銅鑼灣,直抵加路連山道。 “你的那位霍夫人呢?”桑南施突而其來地向田野問,語氣中還好像有點妒忌。 “我的霍夫人……”田野感到奇特。 “是的,你不是替她做事嗎?” “噢,我辭職了,另謀出路——”他信口開河。 “她會讓你走嗎?” “我不是賣身的!” 汽車在一座別墅式的洋房前停下,那洋房的門側,有著一塊洋式招牌,英文排在上面,中文排在下面,是“聖蒙慈善會”幾個字,這間慈善會,是港九地區著名的慈善機構,由港九的社會名流組成,任何慈善工作都做,田野常在報端看到它的名字,但從沒有想到它的機構就在加路連山道。 “令尊在這裡麼?……”田野離開汽車時問。 “他是這裡的主持人。”桑南施說。 由花園進去,看那環境像是住宅人家,佈置雅潔,進門是一間漂亮的客廳,擺置有許多銀杯、銀盾,牆上懸遍了歌功頌德的錦旗,這些,就是他們做慈善工作的酬勞,辦公室在大廳裡面,職員不多,一男一女,他們向桑南施微笑,清靜的氣氛也充滿了慈善的感覺,但走進去的卻是一個職業兇手。 辦公室進去另有一間隔開的房間,玻璃門上寫著洋文,就是主持人辦公室了。 桑南施推進門進內,裡面坐著一個白髮慈祥的老人,圓圓的臉,充滿了忠厚、和藹,桑南施很調皮地趨上前去吻他的臉,逗得老人哈哈大笑,這自然就是桑南施的父親了。 田野恭立一旁,這位老人他曾經在稅務司彼得?霍士的宴會裡見過一次,但他從沒想到他是一位慈善家。 “您看他如何?”桑南施指著田野向她的父親請示。眼兒霎霎地閃露著要求。 老人把田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斷地微笑點頭,表示他對田野的儀表感到滿意。 “你以前做過事嗎?”他問。 “做過家庭教師。”田野答。 “嗯,”老人點著頭:“那末你由大學裡出來,這次算是頭一次做事了!那末明天開始就上班吧!” 田野驚喜交集,他沒想到這樣容易就得到職業:“我……我能做些什麼呢?”顯出有過度的興奮。 桑南施忙偷偷地踢了他一腳,制止他多說話,她說:“爸爸叫你明天上班,你就明天上班,還要多說個什麼?” 田野便不敢多說話了,老人將上班的時間告訴田野,上午九時至十二點,下午兩點至五點半,於是,他們退出了辦公室。以後,桑南施便替田野介紹其他的兩個職員,男的名叫張子宜,女的叫姜少芬,她們都表示非常歡迎田野光臨。 離開了“聖蒙慈善會”以後,桑南施要請田野吃午飯:“我應該和你喝杯酒,慶祝你的謀事成功!” 田野馬上同意,於是,桑南施命令她的司機江標載送他倆到了“沙利文”。 這地方,田野為了追踪錢庚祥也曾到過一次,在這時候,觸景生情,心中無形又起了疙瘩。坐進餐桌的時候,桑南施又說: “今天你找到新職業,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還是愁眉苦臉的?難道說還有什麼心事不成嗎?” 田野搖首否認,正巧侍女過來,他拿菜單點過菜,說:“我是光棍一個,還有什麼心事嗎?” 桑南施默了半晌,忽然又很天真地說:“你剛才為什麼對我父親說只做過家庭教師呢?你不是在霍夫人處也做過事嗎?” “因為你不喜歡,所以我盡量把它忘記!”田野說。
這是田野自逃難到香港以後,從未有過這樣快樂的一天,他和桑南施別後,帶著幾分酒意,沿路哼歌,沒有調,沒有詞,逍遙自在地,四處蹈盪,因為他已經找到了職業,自以為可以得到新生的路途。心中有著痛苦,不能向人申訴,是最痛苦不過的,心中有著愉快的事也找不到人吐露,也同樣不能暢快。 現在,田野正需要找一個人暢談,但是他能夠去找誰呢?在香港舉目無親,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吳全福,但這個朋友談起話來就婆婆媽媽的喋喋不休,和他聊天,無異等於去接受教訓。能夠投契的還是金麗娃,但現在找尋了新出路,就要把她們所有的人全視作敵人。 田野想起了三姑娘,雖然她不循走正途,但也就唯一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了。 “我何不把我的景況詳細告訴三姑娘,也許由此可以鼓勵三姑娘努力爭取自己的新生!” 田野決定了要去找三姑娘,和她詳細的談談,至少,互相可以作一番鼓勵,把過往的誤會澄清,重新做一對精神上的好朋友,大家同走上新生的道路。 舞女大班的話仍在腦際:“……下次你早點來,舞場裡的客人少,蕭玲瓏的台子不多,我一定把蕭玲瓏首先送到你的台子來……” 田野用過晚飯,很早便趕過海去,金殿舞廳晚舞開場的時間是八點半,田野到得過早,場子裡面靜得可以拍蒼蠅,侍役們才開始在那裡鋪台佈呢。 田野無奈,又出到外面去兜了兩個圈子,差不多到了八點三刻,才回到舞廳裡,他還是最早的一個客人,洋琴鬼隨他而後到,先在音樂台上佈置了一番,慢慢調節樂器,那情景確是冷清清的帶著一種悲涼的氣氛。這紙醉金迷,一擲千金的場所,只有在盛旺的時間才能看得出它的迷人,盛會散去,回復原形,同樣的會感觸人的愁緒的。其次後到的,便是那些“湯糰”舞女,及一些趕早到的舞迷舞女大班也到了,他取了許多寫上“訂座”的木牌子在靠近舞池的座位上,替一些有地位有來頭的闊客們安排上。經過田野的坐位時,田野熱絡地和他打了個招呼,但是舞女大班也不知道是搭架子還是健忘,半句話也沒有,略和田野披唇一點頭,便匆匆走開了。 第一曲舞曲奏起了,那是輕快的音樂,由於舞客少,在這段時間內多半是些“湯糰”舞女和“湯糰”舞女自己表演,她們以最輕快的動作,最性感的貼臉,嘻嘻哈哈,同性的打情罵俏,或是在單身舞客面前扭屁股,以招徠生意。田野對這些全不感覺興趣,而且還感到有些噁心,他專心專意靜候三姑娘的來臨。但這些紅舞女搭架要搭到什麼時候才到呢? 漸漸舞廳中的客人多了起來。 幸而田野佔的坐座還不錯,可以眼看到大門的入口處,三姑娘到來,自然可以看得到。 “朋友,要找一個妞作伴嗎?”舞女大班又趨上來搭訕。 “哈,我就想到你已經把我忘記了!”田野冷冷地說。 “哦——”他馬上改變語氣說。 “你是找蕭玲瓏的,好的好的!她一來我馬上先送到你的台子上來!”他立即匆匆走開了。 差不多接近十點鐘,紅舞女到,架子搭得很大,在音樂台旁,原是有著一席舞女坐位的,但是蕭玲瓏首先走進了化妝室,過了不久,音樂停頓了,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聲,如進軍衝鋒陷陣似地,“鏘!”鑼鏘一響,全場肅然,樂隊領班在“麥克風”前報告。 “有好消息報告!現在,請甜姐兒蕭玲瓏小姐替我們客串兩隻歌。'人生何處不相逢''郎呀,我懷念著你!'請大家鼓掌!” 於是爆炸性的掌聲驟起,還有人趁機會吹口哨,高聲怪叫。蕭玲瓏滿臉春風,笑盈盈地,姍姍出場了。來的時候,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西裝裙子,現在卻換上一套中式薄紗的緊身晚服,腰圈扎得細細,風吹可折,把肌肉都擠上了胸圍,看上去,曲線玲瓏,確能逗引狂蜂浪蝶。田野沒想到三姑娘做了紅舞女還加上有“甜姐兒”的雅號。他從未聽說過三姑娘會唱歌,這會兒倒要聆耳恭聽了。 照例,音樂要奏一段過門,三姑娘站在麥克風前,特別一盞紅燈射到她的臉上,映得她的蛋臉透出火樣的紅霞,充滿了熱情,汪汪水眼,四下飄射,自作多情的闊客們,準以為她在給他們拋媚眼了。 三姑娘的歌喉展開,並不太高明,尖尖的,有點生硬,這是沒有經過訓練的關係,不她能配合著音樂的拍子沒有“慌腔走板”已經算是不錯了。有時,她還會賣弄一兩下嗲勁,逗得那些色情狂的舞迷得到機會吹口哨歡呼喝彩。唱完一節,三姑娘瑩瑩而笑,媚眼亂飛。在這段時間內,有許多舞客故意舞到她面前停留,也許是意圖欣賞她的豐姿。有些還特意搭訕和她說兩句話,引以為光榮呢! 這些情景看在田野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悅是辛酸,還是嫉妒,起了一種莫明的感覺,在原先的時候,他滿覺到這間金殿舞廳是異常高貴的,但到現在為止,那些客人並不如他理想中那末高貴了。 三姑娘兩隻歌唱完了,起了一陣爆炸性的掌聲,還有人高呼再來一個,但物以稀為貴,舞女大班已不再讓他的搖錢樹再唱了。但他也沒有守諾言把三姑娘首先送到他的台子,竟把三姑娘帶領到一個大腹賈的台子上去。這一來,田野大為震怒。 “把舞女大班請過來!”他忽然揪著一個侍役吩咐說。 侍役有應付這種臉色不正的客人的經驗,“避之則吉”,唯唯諾諾馬上溜開找舞女大班去了。 這當兒,舞女大班正向大腹賈打恭作揖,諛諂奉承,那諂媚的醜態畢露無遺,侍役走過去和他說話,他點著頭應付,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一面拖開椅子安排三姑娘坐下後,向大腹賈鞠躬而退。 按照侍役的指示,他向著田野的坐位匆匆走來。距離還有五六步,他一眼看見田野,便惶然止步,大概是“做賊心虛”,不敢接近上來,慌忙說:“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便又匆匆轉身走開。 不一會,他派來一個中年,打扮入時的舞女,大概是舞女大班的副手,向田野說:“先生,你獨個兒坐著,不是太寂寞了嗎?要找蕭玲瓏?你知道她是挺忙的,我替你介紹一個妞如何?” 田野已漸明白舞女大班瞧不上眼,他的年紀輕,一套窮西裝,不足以做淘金的對象。 “舞女大班是瞧不起我沒有錢嗎?”田野勃然大怒,自他的衣袋中掏出所有的現款,那數字約有千元左右,是他屢次工作的酬勞。及霍天行交給他找尋懶蛇用剩的路費。 “你去關照那王八羔子,兔崽子過來,我有話和他說!”他忿然說。 那些鈔票是誘惑人的,田野的臉色卻是怕人的,舞女惶然而退。 她找著舞女大班說話了,一陣交頭接耳之後,舞女大班也有張惶之色,不時偷偷瞄過來看田野。田野只是冷笑,燃著煙卷,盡情壓制心中的怒火,對這狗眼看人低的舞女大班,他決定要給他施行教訓。 一曲舞終,舞女大班向大腹賈鞠躬道歉,算是把三姑娘請出來了。他連伴送三姑娘到田野的座位也失去了勇氣,指點了地方之後,嘰嘰咕咕交待了一番話,就讓一個紅舞女單身行動來到田野的台子。田野原是乘興而來的,到現在雅興全消。臉上怒容未減,看見三姑娘過來,勉強站起來給她移出坐位。 “啊,原來是你……”三姑娘看清楚了這位發脾氣的客人是田野時,心中又驚又喜。 田野歛起怒容,淡淡地笑了一笑。招呼三姑娘坐下後。冷然說:“現在想見你一面,可不大容易,真是身價百倍了!……” “你這是為什麼呢?”三姑娘指著桌子上的鈔票說。 “不看見錢,舞女大班是不肯浪費你淘金的時間的!” “小宋真是……”她有點埋怨:“實在說,他是忙不過來了!……” “這傢伙叫什麼名字?”田野問。 “你問他的名字,是要報復他嗎?”三姑娘似乎不滿田野的氣量。 “這卑鄙下流,靠女人吃飯的兔崽子總得要教訓他一頓才行……”田野逞意氣說。因為做職業兇手的人可以有權取掉任何人的性命的。 “何苦?”三姑娘勸息說:“相信你也記得被人罵過靠女人吃飯——就是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為適合環境,爭取生存,何必責人太苛?馬馬虎虎算了!而且他又的的確確要應付許多種不同樣的客人……他並不認識你呀!……田野……” 田野沒想到三姑娘會說出這樣的話,到底做了紅舞女,連談吐都不同了,便啞然失笑,頓時怒氣也略為消減,說:“你好像有意為他袒護?是否因為唇齒相關,你作搖錢樹?他作牽線人?要互相衛護?” “你是否不滿意我做舞女呢?”三姑娘冷漠而問,像對田野譏諷。 “我隻請問他的姓名,於你做不做舞女無關!” “那末我可以告訴你,他姓宋,大家都喊他尊尼宋,也是九龍油麻地地區有名有姓的'小字頭',人家為吃飯幹這一行,偶然得罪了你,你又何必逞意氣去惹他,出來處世,還是少找冤家的較好!你這大學生認為對嗎?” “原來是有'字頭',怪不得可以任意欺侮人了!”田野冷笑,他憧憬出對付小流氓劉文傑的一幕,那時為了三姑娘,幾乎喪失生命,沒想到現在三姑娘竟又和小流氓勾結,成了一家人,這個世界的環境真容易變遷,常常會使人出乎意料之外。 三姑娘忽然吃吃而笑,雙手執住了田野的手,不住撫摸,親切地說:“我早就知道你的牛脾氣不大好惹。但是看見你又恨又氣,必得要氣氣你不可!”她一面笑著!露出痛恨的樣子:“現在恨完了,氣也消了,讓我們去跳個舞吧!” “紅舞女請舞客跳舞,這豈不是奇蹟嗎?”田野也笑著回答。 “你反過來要氣我不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