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十分鐘後,田野已來到寶雲道錢宅的門前,那情景已不復昨夜的那般熱鬧,門前冷清清的,貼著“喪宅”的白紙條。 田野被石大銅等四個人夾持著,推推擁擁上了石階,一眼看去,大門內仍是杯盤狼藉,昨夜盛大酒會的殘跡仍然留在。醇酒的香氣仍然充斥,事情未免演變得太快,只一夜的光景,已經變成“喪宅”了。 “你們把我當朋友還是犯人看待?”田野忽然向身旁,摟著他的胳膊的石大銅說話。 這樣,石大銅便把他的手臂鬆開,說聲:“請”,讓田野進屋。 屋子內似乎沒有佈置,各處都是冷清清的,以及宴會留下的凌亂。並不如田野想像中的那末恐怖。 “請到客廳內——。”石大銅指示了田野應走的道路,那客廳的位置很特別,由走廊直通進去,平常的住宅,這個房間多半是用來作書房或寢室的,但他們卻非常特別,竟用來作客廳,難道會客要像機密會議一樣的,要和其他的地方隔絕嗎。客廳的大門敞開,一眼就可以看見霍天行和魏崇道律師在內,他們在抽吸著香煙,並沒有恐怖和憂鬱的成份在臉上流露,態度自如,和平常做客的一樣說話,當然不可能會是被錢宅的人扣留著做人質的了。 和霍天行面對坐著的是一個打扮是非常雍容華貴的婦人,脂粉已經洗去,露出了臉上的皺紋,可以看出她的年歲已有四十多歲了。 “這人一定就是錢庚祥的夫人了!”田野心中想。 石大銅早已跨進客廳,向婦人一鞠躬說:“昨天晚上在大門前生事的就是這個人,我把他帶來了!” 錢夫人抬眼上下打量了田野一番。她的眼中懷著嫉恨與殺機,因為一夜之演變她已成為一個寡婦。 田野詫異這婦人的態度,她含有充份的神秘,丈夫死了,竟然臉上找不出絲毫悲傷的形色,除了脂粉抹去,根本找不出有任何成為“未亡人”的表現。尤其腕上的鑽石手鐲,仍閃著斑爛的霞光。 “我說過,我的手下人絕不逃避現實,你要招誰來誰準會來!絕不畏頭縮尾的!”霍天行忽然向錢夫人說,態度之中,有著對這寡婦斥責的意思。 錢夫人沒理睬霍天行的話,在幾桌的煙匣上摸出一根煙卷,霍天行趁勢燃亮了打火機替她把煙點上。 “你就是田野麼?昨天晚上在我們的屋子門前後窺探兩次是何居心?”錢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濃煙,悠然噴出後,指著田野說:“你請坐,要知道,我們全是圈子內的人,有什麼話,有一句,說一句,假如含含糊糊的抿著了天良說話,將來被揭穿了,大家全不好看……” “我早說,是我關照他這樣做的!”霍天行搶著說:“這是我交給他的任務,因為我知道錢庚祥和我的芥蒂未除,我既應請到這裡來赴宴,不得不給自己作一點預防的佈置!” 錢夫人怒目相問:“何需要你說話呢?你的手下又不是啞吧?” 田野知道霍天行在點醒他說話,當然是把一切的責任推到他的肩頭上去,便說:“我只知道奉命行事,老闆交待下來的事情,我就按部就班的去做……” “呸!不要狡賴!”錢夫人說:“大丈夫做事何需要圖賴,在半個月以前,你就已經開始鬼鬼祟祟地對錢庚祥圖謀不軌,有一次在彼得?霍士稅務司的舞會中,又有一次在'沙利文'二樓的餐廳裡……我且問你,你是否受霍天行的命令向錢庚祥進行謀殺?告訴我!現在錢庚祥既已喪命,算你們技高一籌,我並非興師問罪,只是要摸出事情真相罷了……” “我兩次碰見錢先生都是巧合……”田野回答時,看了霍天行一眼,因為他不知道回答得對與不對。 “唉,錢夫人未免太過份一點!”霍天行忽然又說:“試想我和錢庚祥數年朋友,只不過是在生意上志趣不合而分手,並沒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何需要進行謀殺……?” “哼!我說這話不會假,”錢夫人說:“自從錢庚祥與你分手數月以來,終日惶惶不安,他曾經向我吐露過,你要向他進行謀殺!所以他雇了這樣多的保鏢……” “錢夫人沒有證據豈可以隨便說話?”魏崇道律師一直保持緘默,這會兒忽然怒目圓睜,氣忿地說道:“誣人於罪是違法的!” “你別用法律嚇人!”錢夫人憤然回報說:“你掛著律師的招牌做幌子,和霍天行勾結,為虎作倀,以為可以瞞得住人哩……?” 魏崇道大為憤懣,但霍天行卻把他按捺著說:“錢夫人用意氣說話了!” “我不用意氣,我且請問你們;你們利用這位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踪錢庚祥,尤其昨天晚上故意尋釁,把我們家中的保鏢全部吸引開,然後向錢庚祥驀然下毒手……” “錢太太說那裡話,錢庚祥既不死在家中,他在他的辦事處懸樑,分明是自殺,為什麼一定要誣我霍天行做兇手?我和錢庚祥因志趣不合,在事業上分道揚鑣,但感情仍在,他請我赴宴,我就來了,這不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嗎?我既在這裡吃酒,怎能分身到辦事處去謀害錢庚祥?你說話之先經過了考慮沒有?” “誰不知道你手底下人多?”錢夫人一口咬定:“你奪取了錢庚祥的洋行,現在又謀取他的生命……” “昨天晚上,田先生和我內人在花園道參加一位龔夫人的生日晚會,你家中的保鏢全可以做見證!” “這就是你們佈置疑兵的手法!” “很好——”霍天行忽然站了起來,燃著了口中銜著纖長的雪茄,喁喁默思,在客廳中踱了一陣方步,倏而他又說:“我想起來!錢夫人,假如你一定指這件意外的事情為謀殺,我倒可以提出一個反證!” “什麼反證!請說——”錢夫人瞪了眼。 “可否請你遣退你的手下人?”霍天行揚手指著呆站在門口間的石大銅和兩個保鏢,“——否則說話不大方便!” 錢夫人兩眼灼灼地,瞬眼一想,便揮手命令石大銅等人退下,隨手將客廳的大門掩上,隨著,以大無畏的態度,等待霍天行說話。 霍天行仍是散閒地吸著雪茄,默默地走進了客廳內的套間,那兒有屏風擋著,置有沙發椅,古董櫥,桃木茶几似乎是給客人消遣賭牌的地方。 “我們兩人的問題,還是自己解決好!”他把頭一偏,似是招呼錢夫人進內,在那地方談話,可以不給客廳外的人聽見。 錢夫人也是個性格倔強的人,毫無疑豫地就跨了進去。 霍天行仍矜持著說:“這話我很難出口!” “你只管說!” “關於你提出謀殺的問題,我聯想到卓金雲!” “卓金雲……”錢夫人楞了一楞。 卓金雲是錢庚祥的表弟,同時也是錢庚祥的秘書,他和錢夫人有曖昧的行為,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因為霍天行和錢庚祥站在敵對的地位上,所以他們一家人的事情,霍天行都設法偵查,而發現了這個秘密,論年齡卓金雲比錢夫人起碼要小上七八歲,她倆為什麼會發生不名譽的事情?這自然是“飽暖思淫欲”金錢作祟了! “嗯!對的!”霍天行帶著威脅性地說:“由於你提起謀殺的問題,我便聯想起卓金雲,只有他獲嫌疑最大,而且,也只有他有野心意圖奪取錢庚祥的事業,財產,家庭……”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錢夫人起了惶恐,又有點羞怒。 “個多月前,卓金雲被開除了,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霍天行悠閒地說:“而且昨天晚上卓金雲又沒有到宴,照說,他和錢庚祥共事數年,即算和錢庚祥在事業上有什麼意見不合,也應該來祝賀一番,譬喻說,我就光明正大的來了……” “他被錢庚祥開除,當然不來……” “錢太太好像有意替卓金雲辯護了,這件事情倒奇怪,現成的一個嫌疑犯不去追究,而我僅因為關照了兩個手底下人,在貴公館門前探聽一下風聲,錢太太就一口咬定我是兇手,這是否一種裁贓手法,令我疑慮——而且我更可以提出證明,錢庚祥是在辦公廳內懸樑自殺的,這個辦公室內的來去道路,只有卓金雲最熟,可以出進自如,所以假如錢太太一定要指這件意外事情為謀殺案,我倒願意首先把卓金雲指出,錢太太認為是否?” 錢夫人聽霍天行說著,神色漸露不安,似乎方寸已亂,不知道應付是好。 “昨夜,我在客室里斗牌的時候,似乎隱約聽得錢太太打電話找一位卓先生,不知道這位卓先生是否就是卓金雲呢?”霍天行忽然又披嘴笑著說:“假如真的是打給卓金雲的話,那末錢太太是否已經預測到謀殺案將要發生呢?” 這句話彷如晴天霹靂,錢夫人目瞪口呆,渾身抖索,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霍天行的話意中似乎是威脅她,假如她告發的話,即反咬她一口,誣她謀殺親夫,她和卓金雲私戀的病腳已經被捏在霍天行手中,無怪她已惶然無主了。 不一會,石大銅敲門進來報稱,有警署辦案的人員前來詢問。 霍天行便說:“那末我要告退了,在盡可能範圍內,我保存我的私德!再見了!” 霍天行步出客廳時,取起手杖,揮手招呼田野和魏崇道兩人,同時堂皇離去,臨出大門之時,遇見了辦案的警探,他還禮貌地點頭作禮,魏崇道律師一往是沉默寡言的,一直緘默著,不過由他的臉色,可以知道他的內心是充滿了勝利的愉快。 到這時,田野除了知道錢庚祥確實被“正義”公司謀殺以外,內情如何一無所知。聽錢夫人和霍天行的對話,錢庚祥和霍天行是合夥經營一種事業的,他們經營的什麼事業?做的是什麼買賣?為什麼又會突然鬧意見分手?現在,錢庚祥既被“正義”公司謀殺,霍天行是報復私怨?還是受他人的委託? 這種種的疑問,把田野的頭腦弄得昏亂不清。 “大害已除,我們沒有了後患,田野,你別胡思亂想!”霍天行似乎看破了田野的心思:“現在不是問話的時候,在環境許可時,我當告訴你全案的真相!我交待你的事情辦妥了沒有?” “你指的是懶蛇嗎?”田野也只好不再多想。 “嗯,假如還沒有辦妥,就應該迅速去進行!”霍天行隨著看了一下腕錶。 “剛有點頭緒,我原是想趕到青山去的!” “懶蛇躲到青山去了嗎?那一定是在他的親戚處!那末是否現在動身去呢?” “我想時間還來得及……” “那末是否要和吳全福同去?我送你到他的書報社里去如何?” 田野一楞,霍天行非但操縱他的行動,而且還連他朋友吳全福的動靜也摸得很清楚,連他開了一間書報社,也在他的調查範圍以內,這個黑社會的首領人物,未免太恐怖了。 “我看不必了……時間尚早,我還是自己走著去吧!”田野說。 霍天行頷首含笑,隨著掏出一卷鈔票,交給田野說:“這是路資——記著,週衝隨時隨地在註意著你的行動,要小心為是!不過,不是在必要時,不要和他動武,相信他也不敢傷害你的!” 以後,霍天行和魏崇道坐進了汽車,大家揮手而別。
田野來到“忠民福記書報社”,已經是十一點多鐘了!湯九斤兩兄弟又是拼命奉承,而且還口口聲聲稱呼田野為“董事長”,這種人見上就攀,見下就跺,田野最為不恥。 吳全福說:“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假如趕到青山去,恐防就來不及趕回來了!” “沒關係,趕不回來再說!”田野的態度堅決。 還是湯九斤兄弟兩人,七說好,八說好,一定要拖田野去吃一頓午飯,田野違拗不過,心中著實也有點鬱悶,趁機會喝點酒也好,於是他們便就近落在一家飯館之中。 田野喝了幾盅,臉孔就脹得像豬肝般紅。 “今天早上找你的幾個人到底有著什麼事情?我真為你擔心,不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吳全福忽然說出他心中悶藏著的真心話! 田野在湯九斤兄弟面前,自然不希望討論這件事情,忙瞪了吳全福一眼,但是吳全福喝了幾盅酒,嘴巴是沒遮攔的。又說: “唉,我看你近來心中老懷著什麼事情似的,整日悶悶不樂——這年頭交朋友要特別小心哪!” 田野把最後的一盅酒一飲而盡說:“時候差不多了,酒也醉,飯也飽,我們該趕路了!” 湯九斤兄弟知道田野的性子不大好惹,要留也留不住,只好結過飯帳大家分手。 “青山應該怎樣去法?”田野向湯九斤兄弟兩人道謝分別後,向吳全福說。 “由九龍乘公共汽車去也行,不過張球告訴我,最好是乘電船過海直接去……” “為了趕時間,我們最好走簡便的道路!” “那還是乘電船去好!在統一碼頭附近,就有電船出租,不過價錢貴得很哪!” “不要緊,我這裡有錢!”田野取出霍天行給他的一卷鈔票遞在吳全福的面前亮了一亮,他的原意是好教吳全福放心,但這也是酒後失常的舉動。 吳全福看見了那卷鈔票,便楞了一楞,心中起了懷疑,田野既是去找懶蛇討帳去的,懶蛇的事業,以田野的身份來說,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巨大的款項數目交流,田野身上既有著這麼多的錢,為什麼還要追到青山那遙遠荒僻,近乎沒有人煙的地方去找懶蛇追債呢?這內情似乎有點不近情理。 吳全福雖是這麼想著,也不再向田野問長問短,在統一碼頭附近,找著一隻電船,議好價錢,說明是論鐘點需要等候的,由田野先付了一百五十元包銀,即乘船出發。 青山的部位是在九龍的南海岸,地方荒蕪,平常絕少游客,除了有時有些學生集體旅行到那地方之外,可以說是沒有什麼人要去的。時值日正當中,陽光熙麗,耀在碧綠的海水上,映出了萬道金輝,小電船乘風破浪,劃出一道長長的白浪泡沫,駛離了維多利亞港口。 已經有三個年頭了,田野流浪到了這號稱天堂;位在鐵幕邊緣的孤島,一直在生活線上掙扎,從沒有過悠閒的心情,好好地對這美麗的小島加以欣賞一番。 剛到香港的時候,他有一個印象,國際人士稱香港為美麗的“東方之珠”,所以他眼見著香港的一切都是美麗的,但是這一切良好的印象,都被生活壓迫而完全抹煞。這會兒,他面對著船尾,電船激起的白浪給他指出了一個明顯的目標,香港整個的形狀逐漸縮小,貼在平隱翠綠色的海水上,所有的建築物可以一覽無遺,綠樹株株配襯得非常嬌麗。 “這確是一個天堂……”田野喟嘆。但是他心中的想像卻不和他眼中所見的相同,因為他知道這天堂之中隱藏著無數罪惡的淵藪。他也正在罪惡的深淵中。 電船是逐漸和罪惡的天堂遠離了,這遠離雖暫是短的,但田野的心靈上卻因此而感到一陣無比的輕鬆,數年來積壓著的鬱氣似乎也跟著電船的疾駛和它逐漸遠離。 “總有一天,我需要和他遠離的……”他自語說。 香港漸漸遠得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電船向著汲水門疾駛,沿途經過有許多孤禿突出海面的小島,有些較大的,還長有長長的椰子樹,有時有些漁人在撒網謀取他們的生活。 吳全福一直呆坐在船艙旁的坐椅上向田野注意,因為他知道懶蛇非為善類,而且和職業殺人團有關,很替田野擔憂,而且又一直猜不透,田野之所以要追尋懶蛇的內幕。忽然,田野向他說: “我想起一件事,我們實在不宜打草驚蛇,懶蛇既躲藏在青山灣,假如發現電船,必定要躲藏逃避,我們最好能夠在近旁的地方,改乘小艇前去……” “我想不致於吧,欠人家幾個錢,也不是犯什麼殺身大罪,躲到青山這地方來,已經是過於小題大做,而且你的為人,知情達理,他向來是非常敬佩的,既然找上了門,他還要躲到那裡去呢……?”吳全福故意這樣說。 “不!……”田野又說不出理由:“我希望你按照著我的話去做……” “你們的內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又不肯坦誠相告,令我費解!” 電船由汲水門繞過馬灣,過青龍頭,青山灣已經在望,田野決意要改乘民艇,吳全福無法違拗,嘆了一口氣說:“你抱著很大的決心而來,假如懶蛇並不在青山灣,你撲空了,豈不是要大失所望?” 田野知道吳全福想套出他的話而已,便說:“我生平最相信朋友,只要是朋友懇誠相對,任何事情成敗不計,而且我又知道你不會騙我,假如白走一趟便當為遊玩了一次青山灣吧!” 被田野這麼一說,吳全福又有點不大好意思,摸出記事簿,翻出張球寫給他的地址,說:“青山灣是個漁港,附近居住的多半是些漁民,相信人口並不多,假如懶蛇真躲藏在那裡的話,那是很容易找到的,——而且懶蛇的表哥寫下的地址命張球把錢寄過去,相信也不會錯吧?” “他躲在青山什麼人的家裡?” “張球說,可能是他的姑媽,姓陳的……” 青山灣已經逐漸接近,船上的水手指著前面一幅廣闊的沙灘告訴吳全福說:“那就是青山灣了。” 遠眺那天然的景色,確實令人有如處身世外桃源之感慨。在那海灘的前面,有許多生長奇形怪狀的礁石,屹立水中,海浪沖撞到礁石之上,圍繞了一圈潔白的泡沫。 沙灘上掛了許多曬太陽的漁網,茅舍木屋散佈在各處,炊煙裊裊,背後環繞著亂石嵯峨的山岩,重重疊疊。也許是風向的關係,山岩上很少樹木,只有背後的遠山才是一片蔥綠的。 吳全福請電船慢下,繞在近旁的岸邊停泊,那兒剛好有一隻歸行的漁舟,吳全福便和舟子商量,出茶資十元,請把他們兩人帶至岸上。關照好電船守在那裡等候,田野和吳全福兩人落下小舟,舟子是個年近五十歲的漁人,他得到一張十元的紙幣,非常興奮地聽從吳全福的指揮,駕著漁舟慢慢沿岸借樹叢掩蔽行走。約十來分鐘,已接近了沙灘。 吳全福問漁夫說:“你知道青山漁村臨時門牌一百號在什麼地方嗎?” 那漁夫是個“客家人”,言語不大相通,矜持一會說:“你們要找什麼人呢?” “我要找一個姓陳的。” “漁村里的居民差不多都是姓陳的!”漁夫笑著說。態度不大自然。 “那麼你也是姓陳的了!”田野插嘴說。漁夫點頭。 “這樣說,你一定生長在這裡了……難道說一百號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嗎?” “警署常常改換門牌,最近又是新編的。” “大概在什麼地方嗎?總不會改得太遠吧?” 漁夫凝呆地想了一陣,便隨手向高山上一指。 順著漁夫的手指看上去,那是幾間散落在山岩上的小木屋,非常污穢簡陋,屋頂還壓著一塊塊的大卵石,似是預防暴風“揭頂”所置的,因之,那幾座破爛的小屋子就有隨時會被壓坍下的形狀。 田野謝過漁夫,便和吳全福棄舟登陸,為了避免被懶蛇發現形跡,聞風逃避,所以兩個人的走動都是閃閃縮縮的,不和民房接近,繞著沙灘旁有岩石蔭蔽的地方行走。上那山岩處,有著一條迴繞傾斜的羊腸小道,連日天氣乾燥,小道上的砂石鬆弛脫落,兢兢難行,尤其田野久已脫離了旅行,爬山的生活,穿著皮鞋更是寸步難行。吳全福不時在背後推著他向上行走。 約十來分鐘,才氣喘喘的算上到了石岩上的破屋子跟前。 田野關照吳全福說:“你上前拍門,假如找到了懶蛇,你就告訴他,我有話和他相談,這是屬於私事,你最好迴避一下……。” 但是吳全福的眼睛卻觸到破屋子簷前的門牌上,因為那門牌的編號,分明寫著“臨時一百三十五號”,和一百號相差三十多個號碼,這兒總共只有三間破屋,即算編號完全脫節,也不會將一百號和一百三十五號編在一起。吳全福匆匆奔過去看三間屋子的編號,果真的,沒有一百號的門牌。 “奇怪了,那老漁夫分明指在這裡!”他搔著頭皮說,一面,他向一間大門敞開的屋子,找著一個背著嬰兒正在煮飯的婦人問話:“請問你一百號在什麼地方?” “在山下面,靠近曬漁網的地方!”婦人丟下飯鍋,行出屋外,指向他們原來上船的地方。 “我們上了老頭子的當了……。”田野憤然說。 “他為什麼開我們的玩笑呢?”吳全福莫明其妙。 “不管……由這樣可以證明懶蛇確在村子裡,我們快下山去……”田野說著,便首先由原來的羊腸小道,趕下山去。 “那老漁夫可能就是懶蛇的親戚!” 下山比上山的速度要快得多,砂石雖滑,但踏緊了腳跟,卻可順著砂石一步步滑下去。這一來,倒把吳全福丟落在後面約數十步遠。田野落下地面,卻展開腳步,向著婦人所指的地方飛奔而去。 那是一座簡陋而被風雨侵蝕得將近腐爛的屋子,四繞搭著一些架蓬掛滿了曬日的漁網,由於老漁人的故意懂弄,田野猜想這老漁人可能與懶蛇有關,生怕他得到風聲逃去,所以急著要趕過去截攔。 驀地那木屋的大門打開了,屋中衝出一個漢子,手中持著一管長槍,看見田野追來,即愴惶發足狂奔,向著亂石山岩的方面逃去。 “張興旺……你別逃走!我是田野……”田野窮追在後,一面高聲呼喊。 “我有話和你說呀!” 但是懶蛇並不因為田野的叫喊而停下,田野越是呼喊,他的腳步越是加快,看他的形色是非常慌張的,在鬆軟的沙地上奔走動作原就不容易靈活,他踉蹌跌了好幾跤,爬起身來又急切逃奔。那狼狽的情形,等於逃亡的死囚遇著追兵,羔羊遇著猛獸。 “張興旺,你聽我說!我不是來抓你的……”田野又在呼喊。 懶蛇已逃近了靠山岩的亂石叢堆,他找到了可以隱蔽身形的地方就停下喘息。但是沙灘上留下他歪歪斜斜的足跡指引了他的逃亡路線,使他無法遁形。 “張興旺,我是奉霍天行的命令,來向你勸解的……”田野也停下腳步向著懶蛇躲藏的地方高聲說。 在那岩石叢中,懶蛇惶惶地引頸探出頭來。當他發現老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吳全福跟踪追上來的時候,又忽然調頭倉惶逃奔。 這時,漁村上也有部份居民,發現了這齣追捕的活劇,三三兩兩聚合在沙灘上引頸觀看。 懶蛇已開始向高層的岩石山上揉爬,他有著一管獵槍,搭掛在肩頭上,由於他的動作慌張得似乎接近了死的威脅,像正在死亡的邊緣上掙扎逃亡。田野便知道他的神經可能緊張過度而起了癲狂性,這樣便需要小心提防了,來的時候,田野並沒有帶武器,現在赤手空拳,知道勢難將懶蛇截攔,同時懶蛇也是職業兇手的一員,同樣以殺人來換飯吃的,萬一殺性倏起,以死命和田野相拼,那田野便要吃上大虧了。 田野來的原意,原是想用婉言相勸,勸懶蛇回頭,重新在霍天行麾下聽從遣使,在當前的形勢下,這方式更不能變更,否則遲早會演出流血的悲劇。 “張興旺!我是善意來找你說話的,希望你不要幹傻事……。”田野繼續勸告。 但是懶蛇卻置若罔聞,一直向山岩爬上去,那上面是重重疊疊的峭壁,非常險峻,下望是懸空的,人懸在上面,觸目驚心。有時踏著鬆弛的山石,石頭便滾下來了。 吳全福已追到了田野的跟前,喘著氣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他的態度有點瘋狂!為什麼看見你要這樣逃法呢?” 田野說:“這是我們兩人的事,你最好不用管,你聽我的話留在山下,讓我追上去!……” 田野說著,便開始跟踪在懶蛇的背後,向山岩爬上去,吳全福也要跟上來,但田野將他喝止。 天色已接近黃昏,青山近在海灣的地方,每近入夜時都稍有涼意,尤其山岩上通風的地方,風勢更大,田野穿著皮鞋,原就不方便在山石上爬行,加上風勢的威脅,遇著有青苔潺滑的地方,萬一不小心,隨時都會滾下山去粉身骨碎。 懶蛇和田野相隔約有三數丈遠。他可能是疲乏了,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地方,便停留在那裡喘氣歇息,等田野略為追近時,又繼續地向上爬。 離開地面已經有數百公尺,越向上爬時,山勢越是險惡,田野也漸感到疲憊,他的衣裳已染遍了山石的塵佑,臂肘與腳踝也全被山石擦破。顯得風塵僕僕,下望懸岩,已如騰在半空,萬一失足跌下去,準會粉身碎骨,但是他並不因此而作罷手,小心翼翼,每爬一步,必先找穩了踏腳之地,繼續向懶蛇追上去。 驀地,懶蛇已停留在一個高岩處,現身出來,用他的獵槍瞄準了田野,高聲吼喝說:“田野!我和你無冤無仇,何必苦苦相逼?假如你再追上來!我就不客氣放槍了……” 田野只得停下,懇誠說:“張興旺!你聽我說,我來找你,絕無惡意,霍天行也沒有意思要處分你,這就是他派我來的原因,因為你和我的感情最好,他的意思是要我勸你回去把事情解說清楚……” “哼!別口蜜腹劍的!我不會上這個當!”懶蛇說:“霍天行什麼時候放活過了一個人?'不服從命令者死'!怎麼樣稱為不服從命令?田野!你也是明白人!上次為程氏母女兩人的事件,你也幾乎被裁制,假如不是周衝仗義挺身而言,你還會活到今天嗎?要知道霍天行和周沖正在明爭暗鬥,霍天行要瓦解週衝的勢力,認定我是周衝的心腹人,隨時隨地想取我的性命而甘心,實際上我和周衝有什麼關係呢?我不過是周衝介紹參加'正義'公司罷了,飲心思源,我平日略為服從周衝的工作指示罷了!他便想盡辦法下手,田野你說說看!任何案件,事先不許我們過問,就是一道命令盲目交下,你就得去做,去殺人,等到臨時我發現了那要被殺者是我的把兄弟時,我當然拒絕不肯動手,到底我們是人!還不是禽獸,即算是禽獸和他的手足兄弟也不會互相殘殺的,這就算違反了九大戒條了麼?田野,你是個知情達理的人,好見義勇為打抱不平,我平日就欽佩你的為人,希望你不要泯著良心做事,霍天行的一套殘暴惡毒專製手法,我比你懂得要多,我是不會上當的……”他慷慨激昂地說著,手中的一管獵槍一直瞄準了田野的胸脯。 “懶蛇……你讓我上來和你詳細談談……”田野要求說。 “你再移動一步我就開槍!” “張興旺,你太衝動了,我確是善意而來,要知道,你匿藏的地方已經被霍天行發現,你假如不跟我回去,他遲早還要派人來——你既有周衝給你作保障,我也可以替你在霍天行面前說上幾句話,相信他也不會真的這樣橫蠻無理,公道自在人心,他假如想把'正義'公司維持下去,還得要處理事情公正……” 懶蛇不願意再聽田野的解釋,高聲吼喝:“……你假如再不下去,我就開槍了,下去!下去!” “張興旺,我沒有帶槍,也沒有帶任何武器,讓我上來和你詳細解釋……要知道,我到這裡來,等於救你的性命……” “砰!”張興旺扳扣了槍機,火光一閃,直射在田野身旁的一座巨石上,砂石爆炸開,起一縷青煙。 “田野,我不忍心殺你!我知道你的為人正直,但是你被人利用了,你勸我回去也許是屬於至誠的,但是等我回去了之後,一切的事情就不會如你料想的那末簡單,到時候也不是你的能力所能攔阻的,我在'正義'公司的年曆比你深,所眼看的事情比你多,還會不知道嗎?……”張興旺持著那管槍,身體是搖搖幌幌的,看他的樣子,可能是喝醉了酒。 田野再說:“張興旺,不管你對我的看法怎樣,我仍是以最大的虔誠勸你跟我回去,我敢以性命作保證,假如霍天行對你不住,我肯做第一個陪葬人,我徒手空拳,你應該讓我上來……” 田野剛移動腳步:“砰!”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是落在他的腳跟前,懶蛇的動作很快,又扳好了第三顆子彈上了紅膛。準備繼續射擊。 “田野,你受人利用得太厲害了,山下面和你同來的人又爬上來了,他是誰?假如他再向上爬的話,我便要連同他一起打下山去,使你們兩個連骨頭都沒得回去了。” “他是吳全福,你的好朋友!” “原來是他出賣了我!” “不!他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他帶我來是屬於友誼性質的!” “你叫他不要上來,我現在是不認識任何朋友的……” 吳全福在山下聽得槍聲,不知道田野和懶蛇到底結了什麼怨,竟然動了武,因為他清楚懶蛇是個地痞流氓,而且和職業殺人團有特殊關係,恐防田野有失,是特意趕上來做魯仲連的。 “吳全福!你不要上來!聽見沒有?”田野向他呼叫,但是在高岩上相隔的距離過遠,而且夾著山谷的風勢,吳全福根本不能聽見他的說話。 在田野向山下呼叫間,懶蛇又趁隙棄下他的據點向更高的山層爬上去。 那山層的狹道上,原堆置了許多鬆弛的碎石,人踩到上面,石頭即團團滾下,田野為此驚動,發現懶蛇又開始向高層上逃亡,他怎肯半途而廢,匆匆舍下向吳全福叫喊,復又追踪著懶蛇爬行的路線上山。這時,田野深深體味到懶蛇原是心地良善的人,要不然,剛才的兩槍,只要稍為瞄準一點,就可以致他的死命。自然這是因為懶蛇平日對田野有良好的印象,絕無私怨,所以沒向他下毒手而已。 再向上爬已接近了山頂,岩壁是尖禿的,懶蛇已沒有了可以掩蔽身形的障礙物,假如這個時候,田野有一管槍在手,很容易就可以把懶蛇打下山去。但是田野既沒有手槍,更不想這樣做,他認為想救懶蛇的活命,唯一的便是把他勸回去。 “田野,我們兩人全是為生活所逼才幹職業兇手的勾當,何苦逼人太甚?”懶蛇已站在山尖上,向田野呼喊:“要知窮寇莫追!……狗急跳牆,我就不管你是誰派來的了……不殺你是給霍天行留下一份交情啦……” 田野已越至光禿的山壁間,同樣沒有障礙的岩石可以蔽身,下望懸岩千尺,假如退下去,就等如前功盡棄,追上去,又不知道懶蛇的心腸到底怎樣。於是,他便說:“張興旺,你別誤會我是抓你的!你回去與否,由你自己作主,但是你總得讓我上來把事情說清楚……” “砰!”又是一聲槍響,打田野的肩頭擦過,表示了懶蛇的態度堅決。 “沒什麼可說的了!你下去!”他居高臨下說。 田野惶然。凝呆地攀伏在一條岩縫裡,面對充滿了殺機的懶蛇,感到進退維谷。 “砰,砰,砰……”一連又是幾聲槍響,田野的身旁四周全揚起了塵埃,砂石飛濺,炸得他的面上,手上,全擦上傷痕。 “下去……下去……”懶蛇瘋狂地吼叫。等他再次扳扳槍機時,槍膛上已經沒有子彈了。他的人影便隨著在巖頭上消失。 田野得到這個機會,便以敏捷的動作,蹬踪跳躍,以最快的速度追趕上去。攀到上面,那是一塊特別突起,形成凸形的岩石,正坎在一層畢直的峭壁下面,面積約有廿來方尺大小,一面向壁,三面懸空,人站到上面,如駕在半空之中。 懶蛇果然的,正躲在峭岩壁下,掏出衣袋中藏有的彈藥,正愴惶地一顆一顆塞進槍膛裡去。當他發現田野已站在岩緣之時,慌忙棄下手中的彈藥,扣上槍膛,調轉槍頭,馬上瞄準了田野的胸脯。 “我早已告訴你,我是空手而來的,沒有任何武器,隨便你怎樣處置,但我只要求你讓我把話說清楚……”田野大義凜然地說。 “何必逼人太甚?”懶蛇的聲音軟下去。但非常慎重地,不敢稍懈,自然他不肯輕易相信田野是真的徒手而來,看他的臉色,脹得血樣的瘀紅,青筋暴跳,顯然是飲了過量的酒。也許,他逃亡到了這荒僻的漁村,便每日借酒消愁? “要知道一個人在走頭無路時,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懶蛇激動的說。 “你喝醉了酒,所以神智不清!”田野說:“你既逃不出港九二地,也沒有生活的依靠,躲在什麼地方也沒有用處,霍天行遲早要把你找到,要知道,我也絕非願意在殺人的圈子裡混下去,但是我的脫離,是需要有計劃,有步驟的,逃亡要遠走高飛才行,躲藏無異找死,所以我勸你回去,將來我們共同設法脫離,反正我和你站在一條陣線上,……” 懶蛇的槍口向田野對得準準的,手指頭還扳著槍機,只要扣下去,槍彈就會洞穿田野的胸膛。 “你不許再近前一步!”他激昂地說:“我不管你是誠摯或是虛偽而來,反正霍天行要取我的性命是事實,也許你被霍天行利用,而且被利用得蒙在鼓裡。現在,我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就是霍天行利用你去追踪接觸錢庚祥的事情,這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