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這間公寓仍像平常的一樣清靜,三姑娘的習慣是不到中午是不肯起床的,吳全福一家人歡歡喜喜鬧了一夜,差不多到天亮時才疲倦入睡,這時香夢正甜呢,上班的公務員剛起床,在廚房洗漱……,只有田野的心情繁重,整夜未眠,在表面他是整間公寓裡最有能為,收入最豐的人了,但是到底用謀殺來飽暖自己的生活是不大習慣,他在床上老憧憬出蘇玉瑛在海底中被扼殺的慘狀,他的手上似乎已染滿了血跡,爬起床來,意欲推門外出,正巧碰見了二房東閻婆娘。 “田先生,你早……!”今天早上,她特別客氣。 “嗯,您早!”田野並不為她的禮貌感到興趣。 “二房東,我有個問題想請問你!” “噢,田先生您別客氣,有什麼問題,您只管說好了!”她裂大了嘴巴,露出了滿口銀牙,笑臉迎人地說。 “在這間公寓裡,有誰欠你的房租沒有?” “沒有……”閻婆娘覺得問題很意外。 “那末你包租這間公寓可以賺多少錢一個月呢?” “呃……” “養活你一家人總夠了吧?” “……您問這些問題幹什麼呢?”她已經知道話不對勁了。 “我想請你把破爛的樓板修一修,牆壁粉刷一下,大家經常進出的地方裝上電燈,廚房廁所不打掃清潔妨礙大家的健康,你也應該負責,你靠我們這批窮房客付房錢養活你們一家人,就應該要為大家著想,不要泯著良心只顧扒錢,否則將來打進阿鼻地獄閻王爺割你的舌頭,要知道閻王爺並不租你的房子,他不需要受你的氣,看你的黑煞臉孔……”田野滔滔不絕,一口氣說完,大模大樣就落下樓梯去了。 閻婆娘被這一頓奚落搶白,弄得惶然無所措,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忿氣頂住了心胸,透不轉來,在這間破落的公寓裡,總共有五六戶,平常誰對她都低聲下氣的,窮不同富鬥,看見了二房東就等於看見了閻王爺,有時周轉不靈,房錢拖欠個十來天,更是任由她辱罵奚落也不敢回半句嘴,這會兒無端受到田野一頓冷嘲熱譏的教訓,怎能不張惶目瞪,因為田野穿上了新西裝,氣勢蓋人,把她昔日的威風完全鎮壓,摸不准田野到底是什麼來路,眼瞪瞪地應他罵完,又眼瞪瞪地看著他大搖大擺地走下樓梯去。 “呸!你神氣個屁,也不想想從前是個什麼長相?……”過了好久,她才出狠言喃喃咒罵,放馬後砲。 田野走到街上時光尚早,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只有趕往工廠上早工的工人,或上碼頭去接早船的苦力,再者就是賣報童子,呼著早報出版的消息。 田野購了一份報紙,首先他翻開社會新聞,啊!果然的,劉文杰和蘇玉瑛的新聞都同時刊出來了。 幸而兩者新聞都沒有提及謀殺兩字,顯然是沒有人發現命案的幕後,而且刊載的地位也並不顯注,蘇玉瑛是游泳溺斃,死於意外。 劉文傑酒醉失足,墮下水坑溺斃,經警署的驗屍官證明,已經死去兩日才被人發現。 田野籲了口氣,整夜來不安情緒,到這時才鬆弛下來。
果然的,三姑娘已經立意向上,決心脫離火坑,酒家旅館送來的“條子”全回絕了,打扮也改變了,不塗脂粉,衣飾樸實,開始尋求她的新生活。自然,她的生活是依賴田野來改善了,她的冀圖不容說,是屬於“心”、“身”雙方面的,經濟上的支持以外,還有心靈上的需要。 她到了起床的時候,首先就彈敲板壁尋找田野,但是田野早不知道上那兒去了。 吳全福也預備改善生活,做生意有了本錢就容易辦事,不過一時想找有門面的鋪子不大容易,書報暫時也不能放棄,所以一早上仍是去街頭擺開書攤,做他的買賣。 同時,學校裡的學期尚未結束,孩子們辦入學手續尚要等待暑假結束以後,不過學費有了著落,尚可以按照步驟去進行,不要怕孩子們有失學之慮。 整天不見田野的影子,他上那兒去了?到了中午,吳全福收攤回來吃午飯,還不看見他回來,三姑娘為了要學好,親自下廚房,為他弄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開到田野的房間裡去了,但是等到菜也涼了,飯也冷了,田野還是沒有回來,這未免使三姑娘感到非常的失望。 直到黃昏時候,田野的影子才踏上樓梯,而且還酒氣醺醺的。 “田野,一整天溜到那兒去了?”三姑娘劈面就問。 “我公事很忙!”順口而答。 “辦公事要喝酒的嗎?”她已儼如家庭主婦。 “這是應酬……。” 話猶未完,那畢直通向街面的樓梯口間來了一輛華麗的“雪佛蘭”轎車,喇叭按了幾響,車中便跳出一個衣飾華麗的少婦,她四下尋找過門牌,便向公寓幽暗的樓梯姍姍跨了上來。 這種情形在這間下級公寓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難免使鄰居的那些三姑六婆大驚小怪,議論紛紜了。 田野知道是老闆娘金麗娃來邀約了,略為整理一下衣裳,便撇了三姑娘匆匆趕下樓去。 三姑娘心中大妒,出樓梯口間,向街面上望去,那婦人確實雍容華貴,儀態萬千,而且還有一架華麗的汽車襯配,三姑娘不禁自慚形穢,從自己身上去找,不知道那一點可以和人家比得上,而且自己還是一個曾經乾過賤業的女子。 那貴婦是個什麼人?三姑娘的心中起了疑慮,在前天,田野還是一個失業落泊的窮措大,昨天驀地暴富,今天又忽然有貴婦來訪,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田野竟是倚靠貴婦吃飯,做拿工錢的小白臉嗎? 只見田野和那貴婦寒暄一會,說說笑笑,就跨進了車箱,由那貴婦自己駕駛,馬達響了,鳴了兩聲喇叭,便揚長而去。 三姑娘的眼中淌下淚珠,她的夢想頓成泡影,到底脫離火坑的女人是否仍有社會地位存在,使她感到旁徨。脫離了火坑而心靈上仍屬空虛無補,這種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於是,三姑娘掩著房門整天哭泣。
在上環區的羅使臣道,差不多都是香港政府高級公務員的住宅,洋人佔大多數,屋宇華麗,樓房矗疊,遠眺面向著山下海洋,景色幽美宜人,環境清雅,尤其在夜間,路燈如珠,點綴著漫長沿山開闢的馬路。酒香溢揚,爵士樂曲頻送,在這許多住宅里,難免每天晚上都有人開酒會,開舞會。 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英國的財政已到窘困境地,香港為一個世界通商開放的港口,這些洋窮措大,到香港來原是視為發財享樂的天堂,生活奢侈淫佚使人不可想像。 金麗娃駕著汽車由堅道兜上了般含道,正經過了田野第二次搶奪手提包匿躲進的一個女郎的屋子,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和今天與一個貴婦同在汽車之中迥然不同。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田野向金麗娃說話,藉以打斷自己的觸景生情。 “參加彼得霍士稅務司的宴會!”金麗娃散閒答。 “我和他沒交往,豈不是去得很唐突?” “你代替老闆出席!”金麗娃說。 “老闆為什麼不來呢?”田野又問。 “他另有應酬,而且我又是為彼得霍士夫人邀約,你不過是做我的舞伴罷了,何必追三問四?”金麗娃似乎有點不耐煩了。 稅務司彼得霍士的宴會場面很大,差不多到會的賓客全是汽車階級,門前的汽車排列成長龍,還未踏進門就嗅得酒香陣陣,爵士樂悠揚飄送。 僕役很多,全衣著潔白色的號衣,排列在門前,迎迓客人,接遞衣帽,彼得霍士夫人是個金發女郎,年紀不大,正是風韻年華,穿著一件袒胸露背淡紫色晚禮服,看見金麗娃來到便匆匆趕過來歡迎。 “霍先生為什麼沒有來?”她操中國語說話。 “他赴羅爵士的宴會去啦,我們一向分頭遊樂的,我喜歡年輕,他喜歡拘謹——”金麗娃反而用英語回答,她的英文程度很好,會話說得非常流利。 隨著,金麗娃替田野介紹。田野自從離開學校以後,英文一直就沒有用過,會話說得非常生硬,而且久經落泊,驀地在這種場面現身,自然有點窘困的。 屋子內的佈置如同皇宮奢華,單只那客廳就可以容納數百人,舞會早已開始,樂隊是香港著名的“雷夢娜”女子樂隊,一式全是女子樂師,個個輕紗白裙,打扮得婀娜多姿,這些洋人,真是會享受呀! 賓客間中國人很少,寥寥罕見,自然,這些被邀請來的中國人都是特殊階級,才能有上這份榮耀,來參加這個盛會。田野竟也身列其中,在這種場合之中,中國人和中國人會面自然也不會說自己國家的言語了,即算是洋涇濱也要硬挺幾句。 稅務司彼得霍士正在賓客間周旋,忙得不可交開,霍士夫人倒是非常好客的,她招待著金麗娃和田野兩人走到排列著各式美酒的桌前,親自給他們配製雞尾酒。 在桌子的末端,安置著一個巨型數層高疊的蛋糕,上面用奶油塗寫著一行英文字,田野看罷才知道這個宴會是慶賀彼得霍士在香港任職的第五週年紀念。但是在桌子的背後,有著一個肥大滿臉橫肉咬著雪茄煙的中國紳士,眼中露出凶光,正向田野和金麗娃兩人注視,田野竟沒有註意呢。 霍士夫人配好雞尾酒遞給金麗娃和田野兩人,略為交談後,便匆匆走開了,確實她需要應酬的客人很多,和金麗娃這樣熱絡,自然也是特別的情誼了。 捧著各式美點酒肴的女傭川流不息,殷勤地招待每一個賓客,金麗娃在女賓當中也可算是出色的人物,認識的朋友很多,交際手腕也不弱,不論中外男女老幼,都和她交談得來,不一會,她便被一位洋朋友邀請下舞池跳舞去了。 田野獨被遺留在雞尾酒的長桌前,玻璃器具在幽暗的燈光下閃著彩色的霞光,尋樂的人影幢幢,在香煙與人氣裊漫的氣氛裡流動,不時又有些三三兩兩繞著屋隅聊天的客人,藉著酒意高聲縱笑。 舞池佔著整個客廳的一半,洋女人穿的晚服都是袒胸露背的,潔白玉滑的膚色加上濃馥的香液,充分能吸引異性,他們翩翩的舞步,臉孔相親,踏著音樂的旋律,暫時忘記了落在異地的思鄉愁緒。 這些醉生夢死浪漫的情調,與數日前田野苦難的生活巧成相反的比例,他不禁憧憬出當日炮火連天,火光蔽日,哀鴻千里的環境下逃難流落到香港的情景,又想起下級公寓裡那一群艱苦謀生的天涯淪落朋友。這真成兩個世界哩! “朋友,你貴姓?” 在這個場合裡,田野聽到第一句中國話,他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高大、壯健、衣飾整潔的中年人,銜一支粗大精緻的雪茄煙,原來竟是在向他說話呢! “小姓田,請教貴姓?”田野禮貌回問。 “姓錢,錢庚祥!”這人的聲音粗壯,說話時一臉市僧腔調,而且由他的舉動,可以知道他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 “錢先生,久仰……”田野以普通應酬方式伸出手來和這位陌生朋友握手。 “和你同來的那一位夫人,是你的什麼人?”錢庚祥忽然很唐突地問。 “他是我們總經理的太太——你大概希望我替你介紹吧?”田野故作打趣說,他誤將對方當作色鬼。 錢庚祥剎時臉色沉下,兩眼灼灼地向田野上下打量一番。 “你在他們公司做事嗎?”他猶豫半晌說。 “是的……”田野點點頭。 “你是新職員吧?”錢庚祥像要查問根底。 “才一個星期不到……”田野漸覺語氣不對,驀地意識到這人可能是警署裡的警探,心情忐忑,漸露不安,生恐言語中露出馬腳。 “為什麼你們總經理今天不來呢?” “他另有應酬——你的意思是否希望我替你介紹經理夫人呢?”田野開始狡獪地冀將言語支開。 錢庚祥倏而豁然而笑:“假如你是新職員的話,我勸你少和這個女人接近,別看她的外表很美,心腸比蛇蠍還毒。” 正在這當兒,金麗娃驀地現身在他們兩人之間。一曲舞終,她發現田野和這肥大的中年人攀談,便匆匆撇下她的洋舞伴趕了過來。 “錢總經理,久違了,想不到你這樣早就到會了!”臉孔板著,言語冷冷的,原來,她和錢庚祥早已認識的。 怪不得錢庚祥對“茂昌”公司的內情,如此熟悉了,田野心中想:說不定他還會知道“茂昌”公司就是“職業兇手”的機構呢,否則他怎會說金麗娃的外表很美,心腸卻毒如蛇蠍。 “霍天行近來可好?”錢庚祥銜著雪茄煙以不肖的態度說。 “他很健康,毋庸關懷!”金麗娃用同樣的態度回答,針鋒相對。 “告訴他我也非常健康!”錢庚祥說時,驀地目有所觸,遙指著大門進口處,以嬉笑的口吻說:“看!蛇鼠一路,你們的魏五爺,魏律師也到了。” 金麗娃臉色不樂,趁著音樂再起時,扯著田野走開:“我們跳舞去!” 音樂奏的巧好是“探戈”舞,田野自從大陸脫離大學以後,舞步早已生疏,幸而舞池中跳舞的人很多,推推擁擁可以掩飾窘態,金麗娃的舞步嫻熟,舞姿很美,軟玉溫香,在這時候,田野已無暇欣賞這些,兩眼只顧投向大門的進口處,被那位錢庚祥稱為蛇鼠一路的魏五爺,魏律師所吸引。 那位律師的貌不驚人,個子矮小,年紀約在六十以上,老態龍鍾,戴著一副厚玳瑁的眼鏡。 他又和“職業兇手”群有什麼瓜葛呢? “那位姓錢的是什麼人物,似乎和你大不對勁呢?”田野發覺金麗娃對他的注視懷疑,便故意說話掩飾。 “這個壞蛋,你小心他就是了!”金麗娃說。 壞蛋?是什麼壞蛋?壞到什麼程度?和霍天行,金麗娃這一夥人有什麼仇隙?和那個稱為魏五爺的律師又有什麼瓜葛,這許多問題形成疑團,在田野的心中百思不解。這時,錢庚祥咬著雪茄煙,大搖大擺趨上前去,故意用肥大的肚子挺住了魏律師的去路,似乎是故意啟釁生事呢! “魏五爺,您近來的咳嗽好了沒有?我看你沒有事的時候,還是好好躺在床上,多多的休息,少動一點腦筋啦……” 魏律師個子矮瘦,在錢庚祥肥大的肚皮相形見絀,但是說話卻不讓人,頓時瞪著怪眼,以牙還牙說:“肥人說話特別衝動,我魏崇道的咳嗽不打緊,相信你腦溢血時,我還不需要躺在床上呢!” “哈,果然的,魏律師的雄辯名不虛傳,我們不妨等著事實來瞧吧!” 魏崇道是個有涵養的人,點著頭微微而笑:“好吧,等事實來瞧……” 一陣語鋒相對說完,便同時沉下臉各自走開。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有著什麼仇恨? 舞跳完後,金麗娃又被一位年輕的洋紳士纏著,田野楞楞地隨著流動的人潮退出舞池,他暗自猶豫金麗娃今天邀約他到這裡來參加盛會的用意?是否在進行另一宗謀殺案呢?這對像是誰?驀地他意識到金麗娃和錢庚祥的仇隙,這對象便可能是錢庚祥了。他凝呆的想著,向著置雞尾酒的長桌走回去,不留意和一個人迎面撞個滿懷,相信那人也是心情不專,經這樣一撞便幾乎摔倒在地。 “噢……對不起……”田野忙把他摟扶住。 “對不起!”那人也抱歉說,他粗眉大貌,雖穿著西裝,但看上去就知道是冒充上流的人物。 “對不起——”田野再說。 那人笑笑,點點頭就走開了。 “不必對不起,那小子是錢庚祥的保鑣,他在檢查你身上有沒有手槍!”金麗娃忽然追上來向田野輕聲說:“我們且看他能神氣到什麼時候?” 田野大為恐懼,知道已處在危局,可能隨時就會發生流血火拚。 “我們應該怎樣應付他?”他以試探方式問。 “還沒有到時候!”金麗娃說。 “我們已經在危險的境地了……。” “難道說你的膽量比我不如嗎?” 田野的臉孔脹得通紅: “我恐怕被人先下手為強!” “我自然有分寸!” 以後田野再怎樣說話時。金麗娃也避不作答,不時還睨盯田野一眼,似是憤懣,也似是憎惡,到底她懷的是什麼鬼胎?神秘莫測。 音樂再次開始時,魏律師過來請金麗娃跳舞,這個老傢伙的舉動古怪,卻相常的風流自賞,竟和金麗娃跳其貼臉舞,不過田野冷眼看去,見他們的嘴巴喃喃而動,知道他們是藉此而在商討事情。 霍士夫人很善交際應酬,將酒舞會處理得有條不紊,周旋在賓客間,絕對不給任何人冷落,看見有單身孤獨的客人,便馬上過來和他攀談,或者是給他介紹朋友,她倏地過來拖著田野向小客廳走去。 “你結過婚嗎?年輕的朋友。”霍士夫人一面問。 “不,還沒有,夫人。”田野用生硬的英語回答。 小會客廳中,正有著三個洋紳士和一個穿長衫馬褂的老先生在玩著撲克牌,也許他們的年紀和青年人的氣氛脫了節,所以寧可悶在這裡藉著撲克牌消磨時間。 在那位中國紳士的身旁,坐著一個年方及笄的女郎,長長的秀發,長得眉清目秀,兩眸瑩瑩,朱唇皓齒,身材也很好,穿著一件天藍色的軟緞旗袍,銀白色的高跟皮鞋,正聚精會神地註視著他們玩牌。 霍士夫人和各人打過招呼後,便拖著女郎替田野介紹:“這位是密司桑……這位是……哦,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姓田……”田野忙自我介紹,當田野和女郎的目光互觸之際,雙方同時都似乎有點詫異,好像曾經相識,非常面熟。 “好罷,年輕人應該在一起,你們去跳舞罷!”霍士夫人說。 “霍士夫人又作紅娘了!”老紳士打趣說。 “桑同白!請吃喜酒的時候,可別把我忘記了!”霍士夫人用生硬的中國話回答。 “桑小姐肯賞臉嗎?”田野吶吶地說,到底第一次出大場面,有點自卑感。 女郎嫣然一笑,點點頭,於是,他們兩人同出到大廳,落下舞池,到這時,田野仍想不起,這位女郎曾經在那兒見過。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女郎說,嗓子很甜,這聲音田野感到更熟悉。 “田野——賣野人頭的野字。”他答。 逗得這位女郎瑩瑩而笑,帶著天真,使人迷惑,她的舞步很好,體態輕盈,尤其能踏進拍子,隨著你轉動自如,慢“華爾滋”田野還踏得來,所以這一曲舞,雙方都感到充分愉快。 “我們似乎曾經那兒見過?”田野再三思索後說。 “你曾經到我的家裡,忘記了嗎?”女郎瞪大了眼睛霎了霎。 “我……?” “你就是堵著我的嘴巴不許我說話的人!” 田野憶起來了,頓時汗顏無地。那天晚上,他搶奪女人手提包,被人追捕得走頭無路,而躲進一個女郎的房間……正就是這桑小姐了。 田野想到這份榮耀,能現身在洋稅務司高貴的舞會裡,和尊貴的中外紳士同流混淆,豈料竟被這位女郎識破,打回原形,他不過是個竊賊而已,頓時羞慚交加,面紅耳赤,真恨不得馬上挖個地洞遁逃。但是這位女郎似乎對他並沒有什麼惡意及卑視,只是抿著小嘴微微而笑,還斜著眼睛注視田野的難堪。 “你又踩我的腳啦!”她說。 “對不起……”田野的心亂如麻,舞步自然也亂了。 “我的名字叫桑南施,我的家住在什麼地方你也知道,有功夫請過來玩!”也不知道是表示善意還是故意挖苦:“我很愛朋友,是無所謂的!” 確實,在那天晚上桑南施曾經存意幫助田野出險,要不然,她只要一聲高喊,田野就決難逃出重重圍困了。 “你對我不害怕嗎……”田野吶吶說。 “能為自己的生存奮鬥的人,都是有作為的!”她說:“而且你還是個大學生呢!” 舞曲完後,田野以悒鬱的心情,伴送桑南施回返小客廳,偶而,一眼他看見剛才故意和他相撞的大漢,正如錢庚祥交頭接耳,似乎在討論些什麼問題,不一會,錢庚祥過去和主人道謝告辭。 他在出門之先,預先由那大漢招進來一個像是司機模樣打扮的,一左一右,將錢庚祥夾在當中保駕,好像慎密預防有人謀殺。 田野更是疑團莫釋,暗自忖度,金麗娃突然帶他到這種場合來,自然不會沒有原因,看金麗娃的言語行動,就可以推測到“職業兇手”群是準備向錢庚祥下手,而看錢庚祥的態度,又似乎已早就明了金麗娃等人將會予他不利,所以步步慎防,不給人找到空隙下手。 這就值得奇怪了,錢庚祥既然洞悉金麗娃等人的陰謀,也自然會清楚他們的非法組織,為什麼不去報警呢?到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攻者易,守者難,萬一防衛疏忽,被人趁虛而下手,豈不冤枉? 說不定內中還有什麼蹊蹺呢?田野心中想,但在這時,他已無暇去為這些問題多費思索,他的身份被桑南施窺破,正不知怎樣來應付當前的窘局呢。 桑南施倒是純真的女孩子,她不願意回返小客廳內看那幾個已花甲的老紳士玩牌,在雞尾酒桌後的沙發椅上坐下,和田野攀談,但是對田野搶劫被追捕的事情隻字不提,田野對她更是費解,自然這位出身高貴的女郎不會和一個竊賊一見鍾情的吧?為著心中有愧,更拘束不安。 “你以前在什麼地方唸書?”桑南施問。 “燕京……” “到香港來了有多久?” “快一年多了……” “光一個人來的嗎?” “不,還帶著一個書包?” “好呀!我看你樂不思蜀了!”金麗娃突然出現在他們兩人的跟前,語帶諷刺地向田野說話,隨後,才向桑南施小姐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田野不得不起來替他們介紹。 “嗯,我說唸書人到底是不凡,全屋子裡最漂亮的一位小姐就被你找到了!”金麗娃說這些話算是開玩笑,還另有用意呢? “不過——時間不早了,我們得走了吧?” 田野不願作答,先伴送桑南施回返小客廳,禮貌地道謝後,才和金麗娃向主人告辭。十分鐘後,他們兩人又坐在汽車之中,金麗娃緘默不語,穩把著駕駛盤,夜色深沉,路靜無人,汽車可以疾馳如飛。 “據我看,今天叫我來參加這個舞會,是不會無緣故的!”田野忽然說。 “有什麼緣故?”金麗娃像早預料到田野會有這種疑問,便說:“我們在提高你的身份!” “你曾說過你有分寸對付錢庚祥,不過,錢庚祥似乎已經準備好,要馬上對我們不利了……。” “哈——”金麗娃嗤然而笑:“你的觀察力量大有進步了,不過你應該明了,多問是犯忌的!”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不能蒙在鼓裡等待別人先下手!” “你膽怯嗎?量錢庚祥有天做膽子,也不敢對你怎樣,你放心好了!”她說時,以不屑的眼光瞄田野一眼。 “狗急跳牆,我們逼得緊,他自然也可以反過來噬我們一口!”田野一直在用心思,企圖套出真相。 “誰告訴你我們在逼他?”金麗娃柳眉倒豎像要發怒了。 “據我的觀察!”田野表現了頑強。 於是,金麗娃豁然而笑,她的氣概與男人相同:“所以我說唸書人全是多疑的——你的家到了,你該下車啦!” 汽車停下,田野的疑問仍未得到答案,但又不得不下車。 “明天還有什麼任務吩咐嗎?”他推開車門時說。 “坐在家裡等消息好了!”金麗娃說:“多疑的人是往往會庸人自擾的,希望你緊記著這句話!好吧!你該上樓去找你的三姑娘啦!有空暇時,不妨少花腦筋,多在女人的身上用功夫——我的小白臉!”這句話是夠挖苦的,她說完,帶著憤怒似地扣上車門,汽車便揚長而去。 田野踽踽地默立在街頭,對這高傲驕蠻的女人甚為痛恨,喃喃囈語誓言將遲早施以最大的報復。 過了片刻,他深深籲了口氣,茫漠地踏上那重重幽黯的樓梯,電燈仍沒有裝,伸手不見五指,要盲目摸索而上,樓板吱吱作聲。到這時候,樓梯上當然不至於會有人在站著了,但田野猛然抬頭,只見一個瘦長的黑影守候在樓梯口間,而且還在燃吸香煙呢。 由抽吸瞬亮的煙火裡,隱約可以看得出是個男人,他在幹什麼呢?不要是劉文傑的把弟兄來找他報復吧?或者說不定是錢庚祥派來逞惡的人馬呢?田野剎時驚出一身冷汗。 假如轉身逃下樓去,就是充份表現怯弱,田野又不肯,但是又不敢冒然闖上樓去。 那人假如是單人匹馬而來,田野雖然手無寸鐵,自量還可以應付,就怕他另外還有人埋伏在附近。 田野的心情忐忑,進退維谷,就這樣凝呆地站在樓梯的半腰間僵持很久,那默守在樓梯口間吸煙的漢子也似乎在觀察田野的動靜。約過三四分鐘,那人才丟下煙蒂,移動腳步慢慢向田野走下來,在這時,田野已蓄勢待發,決意那人行近便先下手將他摔下樓梯去,他偷偷摸出打火機,當那人還差三四級樓梯就要接近時,便霍然將打火機擎亮,舉向前一照,咦!奇怪,那人竟是周衝。 “周兄,這樣晚,你守在這里幹什麼?……出了什麼事麼?”田野心中放下一顆大石,詫異說。 週衝冷然一笑,將田野手中的打火機吹滅:“怎麼樣?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他不答覆田野,反而說出類似妒恨的話。 “我沒有這種心情……”田野說。 “老闆娘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週衝再說:“我勸你千萬不要著迷……” “……這是什麼意思?……” “她是有主的!” “你守候在這裡的意思,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田野已開始有點憤懣。 “不!劉文傑的把兄弟已發覺劉文傑的死因可疑,已經糾合了許多地痞流氓四下搜尋劉文傑的仇家,也準備找到你的頭上,我特意來給你報信,請你小心注意!”週衝改變了語氣。 “警署不是已經發表公佈,證明劉文傑酒醉墮坑溺斃的嗎?”田野驚震說。 “劉文傑的把兄弟清楚,劉文傑在賭博完後,離開他們家裡時,根本已經酒醒了……” “這樣說,他們已經看出破綻……?” “當然,他們謀殺人的時候,也常採用這一套!” “那我們應當怎麼辦呢?”田野未在江湖圈子裡闖過,沒遭遇這種場面,自然就起了恐慌。 “沒關係!懶蛇張興旺已經在監視著他們的行動,假如有什麼動靜,他會給我們遞消息!” “張興旺……?”田野深為驚奇,到這時,他才知道懶蛇張興旺原來也是“職業兇手”組織下爪牙,這樣看來,以前他的行動,週衝能瞭如指掌,當然也就是他所供給的情報了。但在這時候,他不能過份表露異狀,使周冲起疑竇,掩飾說:“他只是一個人嗎?劉文傑的爪牙很多的呢!” “不要緊!張興旺是'三合會'的人馬,量他們也不敢動他!” 不一會,街面上溜進來一個黑影,個子肥大,一看他走勢搖搖幌幌便知道是懶蛇張興旺。 “怎麼樣了?”週衝問。 “沒事了,我向他們打過招呼,不要騷擾這間屋子——他們便'散水'了!”懶蛇說。 “他們是要對付我嗎?”田野急切地問。 “不,他們懷疑三姑娘——因為她認識的人非常複雜……。” 田野暗為三姑娘捏了一把汗,假如三姑娘遭遇不測,那就是真冤哉枉也了。 “現在他們知道是由我'看攤',便答應不再動這間公寓裡的任何一個人!”懶蛇再說。 “好吧!既然沒事,我們就要走了!”週衝復向田野說:“懶蛇和你住得近,有什麼事情他自然會照應你的!” 週沖和懶蛇走後,田野回房間倒在床上又是百思不解,劉文傑的把弟兄們要找田野的麻煩,週衝怎會知道的?他的消息真這樣靈嗎? 以前懶蛇拼命傳供田野的情報,自然是“職業兇手”想吸收田野加入組織。懶蛇既是“三合會”的人馬,當然能夠吃得住劉文傑這批地痞流氓,那麼以前他們毆打田野的時候,又為什麼不挺身出來壓制?難道說他們的“正義”公司把界限分得這樣嚴,一定要參加組織以後的人才肯庇護嗎? 第二天清晨,田野尚在濃甜的香夢之中,房門卻被輕輕推開,探進來三姑娘的頭,她流眸兜著房間向內一瞟,發覺田野尚在床上,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把房門拉上了。 約過十來分鐘後,三姑娘復又推門進來,她的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面置有一壺熱騰騰的咖啡。還有牛奶,烤麵包,輕輕擱置在床畔的小藤桌上,生怕將田野驚醒!復又外出,捧進來一盆溫暖的洗臉水,水中置有一個新購的漱口盅,架在上面,一柄新買的尼龍牙刷,還擠好了牙膏。 她真如同服侍丈夫般體貼呢。她靜靜地坐在床前,以懿愛的眼光向田野凝視,好像在欣賞這個男兒的睡態哩,直到九點鐘敲過,她才低聲將田野喚醒,還伸手掠撫他的頭髮。 田野惺忪張開眼,他奇怪三姑娘為什麼起得這樣早,平常她不到十二點鐘是不肯起床的。 “今天是放假嗎?為什麼還不起來上班?早點已經替你弄好了,快起來洗臉漱口吧!”三姑娘說,一面替田野遞過來掛在靠背椅上的襯衣長褲。 “我們上班不規定時候的……”田野含糊說。由於昨夜遲睡,本不擬這樣早就起床的,但礙在三姑娘的體貼服侍,有點過意不去,便勉強爬起身來,那熱騰騰的咖啡香氣沖進了他的肺腑,使他的神智頓時清醒了一半,抬眼四望,一切都使他感到驚異,牆壁上裱糊了新的花紙,那張破爛堆疊了各種雜亂物件的寫字台早已不知去向,換來卻是一張潔新藤桌,藤椅也是新的,窗戶上掛了潔白的珠羅紗簾哪!這那裡還是流浪漢的鴿子窩,這簡直是天堂上享福的公館了。 昨天晚上,田野因為過份疲倦,進房間連電燈也沒有開,就倒在床上蒙頭而睡,所以整個房間改了舊觀竟一點也沒有知道,現在爬起身來,似乎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儘管揉著眼睛也不能找到從前的那種窮困潦倒的破落戶跡象了。 “不要過份驚奇,所有的一切全是用你自己的錢——”三姑娘說:“而且閻婆娘已經找好了電燈匠來,在樓梯上修電燈了,這所爛屋子以後會變成大公寓啦!” 煦麗的陽光充滿了生氣,從紗窗上輕輕透入,映曬在那打掃得粒塵不染潔淨的地板上,田野從未感到他的房間有如此的融和溫暖,洗滌了他流浪年餘的窮困,潦倒、頹唐、悒鬱。這已經變成一個可愛的家了。裱糊了藍花點新花紙的牆壁上。還懸有一幅十二寸大小配有銀色鏡框的照片呢,當田野上前引頸注視那幅照片時,三姑娘的臉頰上起了嬌羞的紅霞,藉故便溜出門外了。 原來竟是她的一幅半身照片呢,短短的秀發,眼眸晶瑩,鼻樑尖尖的而且端正,不塗脂膏的唇兒微微呶起,異常純靜的一張臉孔,誰能相信她是曾經淪為煙花的女郎呢?到這時,田野才澈然大悟,原來三姑娘對他已是情有所鍾,不免便躇躊起來,也許三姑娘誤解他為什麼要救她脫離火坑。 確實的,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只要情契相投,便也無所謂階級觀念,但是田野究竟是個大學生,目前雖陷於窮困境地,指望仍是很高的,他的對象,最低限度也得像桑南施那樣的一個美慧風姿綽約的大家閨秀,畢生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一個曾出賣肉體靈魂的女子墮入愛河,這個誤會發生得太大,而且大得可怕了。 田野又開始愁眉不展,他應該怎樣向三姑娘表明心跡而能夠不使她傷心呢?到底一個立志向上,革面洗心從良的風塵女子,假如給她施以打擊是非常殘酷的事,而且會產生什麼後果尚不可預料。 漱洗完畢,略用過早點,三姑娘又替他將一件洗熨潔淨的襯衫送了進來,她的臉孔紅紅的,也許是在畏羞,和昔日不塗脂粉,臉色蒼白如同貧血的情形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