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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鯨-3

蚱蜢 伊坂幸太郎 4294 2018-03-22
意識到早晨來臨前,鯨先察覺正在下雨,醒了過來。他躺著不動,眺望著從吊在上方的塑膠布滑落下來的雨滴。 這裡是新宿區東郊的公園。公園靠近大街一帶有噴水池和草坪,整備完善,而鯨身處的所在,卻是廣場深處走下樓梯的區域,這裡是藏身於美麗公園的不美麗地帶。噴泉反射陽光,父親朝兒子丟出的皮球軌跡化為鮮豔的影子投射在地面——與這些清新景象無緣的潮濕窪地。 以前這裡曾是一間公園管理室,拆除之後,變成一塊三十公尺見方的空地。相對於噴水池和廣場,這里地勢凹陷,照不到陽光。 現在空地上滿是塑膠布和瓦楞紙箱、帳篷,一眼就看得出絕對未經公園管理員許可。 鯨曾聽說,第一個在此定居的遊民是偽裝成賞花客。或許那人本來真的打算佔一塊能夠賞花的地盤,沒想到卻佔了一個看不到櫻花的位置,他鋪上塑膠布,若有管理員趕他離開,就用賞花當藉口裝傻,然而等到櫻花凋謝,他仍賴著不走。沒過多久,遊民接二連三聚攏過來,漸漸地形成一個小聚落。

鯨在夏末的時候來到這裡,也就是說,他在這裡生活了近兩個月。 鯨想,這也算是一種城鎮吧。這塊三十公尺見方的潮濕土地上,有十幾個成人帶著各自的家當與緣由,在此定居。就這層意義來說,這裡的確像個城鎮。 “我們不是在生活,只是活著而已!”住在隔壁帳篷的中年男子以前曾經這麼大吼;當時區公所的負責人表情悲傷地對眾人說:“你們在這裡生活,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的。” “不是在生活,只是活著而已!”這句話頗為震撼,鯨記得當時睡在隔壁的他還因此睜開了眼睛。 鯨沒用帳篷,只簡單鋪著紙箱當床,上方掛著塑膠布當屋頂,如此而已。因為沒有牆,冷風不時吹來,但還不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他躺在鋪了兩層的紙箱床上,傾聽雨聲,望著雨滴滲入地面。

鯨緩慢地撐起上身。 已經有好幾個人開始活動了,有人在修理自己的帳篷,有人專注於伸展運動,雨勢如果再大一些,還會有人洗起頭來。目前還沒有人那麼做。 樓梯旁有兩個男人生起火來,用紙板做出小型屏障,一面避雨,一面熱鍋。 鯨望向扔在一旁的手機,已經過了早上十一點。 他仰望天空,充滿立體感的漆黑雲朵浮在空中,也許是風勢強勁,雲就像液體卷出漩渦般移動。下午雨就會停了吧。 “喂喂。”一旁有人向自己搭話。鯨反射性地起身,轉過身,手伸向出聲的人,還沒確認對方的臉就揪住對方衣領舉了起來。 “對、”男人臉色蒼白地吐出聲音,因為被鯨勒住喉嚨,發不出聲音,吐著舌頭。 “對不起對不起。”他擠出聲音。

鯨放開對方。 是睡在自己床位附近的中年男子,他總是一臉病容,連夏天也穿著厚重的外套四處晃蕩。他正難受地撫著喉嚨,一遍咳嗽,黑白交雜的鬍子上沾滿了食物渣,有些結塊呈現幹掉的牛奶顏色。分不清是體垢還是頭髮的油垢,一股獨特的惡臭充滿鯨的鼻腔。 “那個啊那個啊,”白髮滿是塵埃的那名男子指著背後。 “田中桑他田中桑他,叫我來叫你,叫你。”他身體前傾忙不迭地說。重複同樣的話,似乎是他的語病。 鯨回頭。 他看見鍋子旁有兩名男子不安地站著。哪一個是田中? 住在這里後,鯨不曾和任何人交談,甚至沒有點頭招呼過。體格壯碩,冷漠又沒有帳篷的鯨,想必很引人側目,卻從未有人向他搭訕,大家只是遠遠觀察他。無謂的同伴意識真麻煩——儘管這麼想,鯨還是跟著男人走過去。

走近一看,矮個男人邊用筷子攪動鍋子,邊說“來了來了”,張開的嘴裡缺了門牙,看起來已經過了退休年齡。 旁邊是個戴眼鏡的瘦男人。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瘦,但是這個人更是瘦得誇張,臉頰像被削去似地凹陷進去,看起來約四十多歲。眼睛周圍透著一圈陰影,使他更顯蒼老,戴在頭上的鴨舌帽畫著放大鏡圖案,孩子氣的圖樣與他顯得格格不入。他撐著一把壞掉的塑膠傘。 “有事嗎?”鯨的聲音低沉。 “欸,田中桑好像有話想跟你說。”缺了門牙的男子別開視線說。 這麼說來,瘦骨嶙峋的“放大鏡帽子男”就是田中了。像是腳不方便,他的右手拄著一根東西當拐杖。 放大鏡男撩起額前的頭髮,指著鯨說:“你,昨晚夢魘,呻吟了。”

鯨瞇起眼睛,試著回想昨晚自己睡得如何,卻徒勞無功,連有沒有做夢都不記得。 “你,在煩惱,最近,看起來這樣。”田中繼續說。 另外兩個人一臉憂心,就像心驚膽跳地看著同事會不會惹毛大客戶似地,瞥了瞥鯨。 “我?在煩惱?” “你四周,我總是看到,奇怪的東西。”田中說著七零八落的句子,然後又忙碌地撩起頭髮。 “奇怪的東西?”鯨瞇起眼睛。 “田中桑他田中桑他,看得見幽靈鬼怪唷,幽靈鬼怪。”白髮男嘀咕著插嘴,噴出像野獸散發出的腥臭氣息。 “那像是亡靈,總是飄浮在你身邊。現在也是。是個穿高級西裝的,男人。” 田中接著描述了亡靈的容貌——或者該說是亡靈的輪廓。 鯨聽著,確信田中看到的是昨晚在飯店被迫自殺的議員秘書。

“他在哀嘆著火災什麼的。” “那是人的名字,是梶。” “你就是被它們纏得神經衰弱,夢裡才會呻吟,對吧?”田中噴出大量水泡狀的唾沫。 鯨有一股衝動想要一腳踢翻他們的鍋子,揚長而去。 “其實你,不想乾了吧?” “田中桑,是不是再講得委婉一點比較好?”缺門牙男就像生意人從中斡旋一樣,試圖打圓場,他還在當上班族時八成也是這種角色。 “什麼意思?”鯨低聲反問田中。 “你身邊會有奇怪的東西,是因為你的工作,對吧?” “或許吧。”豈止或許,絕對是這樣,出現的亡靈全都是被他逼上絕路的人。 “所以,只要不干這份工作就行了。”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田中的口氣不像剛開始那樣七零八落,順暢流利多了。發現這個轉變的鯨,看見田中鏡片後面的混濁眼睛變得清明,肌膚也變得光滑許多,嘴角堆積的唾液完全不見,甚至散發出硬挺的氣息,彷彿下一刻就要抓起拐杖打過來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是自己睡昏頭了還是錯覺?鯨雖懷疑,卻不明所以。田中的模樣不變,不像遊民,反倒更像幹練的教師或醫生,眼神散發出的銳利光芒像要貫穿鯨一樣。 這時,缺門牙男插嘴說道:“田中桑以前是心理諮詢師,他說的話自有道理。” “你最好停止現在的工作,如此一來,你也能解脫。”此時田中的建言聽來竟如此悅耳、讓人感激涕零,他的視線彷彿在撫慰著鯨,帽子上的放大鏡就像在鑑定鯨這個人。 “只要不干了就行嗎?”自己發出的聲音猶如身陷困境的少年穿過教堂門扉般充滿迫切感,鯨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的。” “要怎麼做才好呢?” “按部就班地讓事情變簡單就行了。”田中辯才無礙地說。 “把身邊的人、事、物,一個一個解決,除去多餘的雜音,只留下必要的東西。只要從生活中復雜的東西開始清除就行了,進行清算。”

“清算?” “從頭開始。清算。” 鯨不知如何接話,苦苦思索,但舌頭只在嘴裡打轉,卻想不出該說的話,就連分泌唾液都很困難。 “那樣做的話,痛楚就會消失嗎?” “是的。”田中展現出指示正道之人的氣勢,又說:“你在工作上沒有遺憾吧?那樣的話,痛楚會消失的。” 於是,鯨回溯起過去,雖然是急就章的瞬間作業,但他還是閉上眼睛回顧自己過往的工作。 田中在一旁默默地凝視他。缺門牙男和白髮男面露困惑,坐立不安,表情像在說“這段沉默是怎麼一回事?”沒多久,鯨睜開眼睛。 “若是沒有遺憾的話,”田中帶著精神分析師的威嚴開口,鯨立刻打斷他:“不。”他插嘴道:“有遺憾。” “是嗎?”田中一副“果然如此”的語氣。

“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曾失手一次,僅此一次。” 鯨回想起十年前新宿車站附近的商務飯店,自以為早就將那段可憎的記憶封入腦海深處忘得一干二淨,它卻從昨晚開始不斷浮上心頭。 商務飯店的單人房裡有一名女議員,以庶民派自居的她穿著廉價套裝,腳踩低跟皮鞋,面無血色地站著。 “為什麼我非自殺不可?”一如以往,她說出每個被害人都會說的台詞,渾身顫抖著。雖然是十年前的往事,但當時的鯨對於逼人自殺這個工作已經十分熟練,那次本應是個輕鬆的任務。 “你很介意那次失敗嗎?”田中問。 “那是我唯一的失誤,我很後悔。” 女議員寫完遺書後,轉身面對鯨,身高差距使她必須仰望著他,她壓抑著感情這麼說:“走到十字路口,對眾人磕頭,親吻大地吧。因為你褻瀆了大地。然後再向世人大聲宣告:'我是個殺人犯!'”

那一刻鯨瞪大了雙眼,陷入極度的恐慌,並不是她說的話打動了他,而是因為她說出的話,是引用自鯨唯一看過的那本小說內容,這令他大為震驚。 “我誤會了,誤以為那個女人是自己的同志,所以沒能完成工作。我放過了她,太愚蠢了。” 女議員意外保住一命,狼狽不堪、腳步踉蹌地離開了飯店。 “結果怎麼了?”田中的聲音傳來。 “被別的傢伙搶先了。” 二天后,女議員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突然撲向一台黑色的四輪驅動車,被撞死了。事後鯨聽說,委託自己的政客同時也委託了推手。 “你很後悔吧。”田中慢慢地說。 “很懊悔。因為一個可笑的誤會,我搞砸了工作。” “悔恨是禍根,是一切災禍的源頭。這樣看來,你就算引退,煩惱還是無法消除。” “原來如此。”鯨縮起下巴,瞪著比自己矮上一顆頭的田中。 “我該怎麼做?” “對決。” “對決”二個字聽起來有些滑稽,鯨玩味著這個字的音色,感覺一股氣流自頭頂抽出。 “餵,這個給你。”缺門牙男的聲音讓鯨回過神來。 他迅速地眨著眼。眼前景象與方才相同,站著三個遊民,然而正對面的田中臉色已經回復成一開始的窮酸、陰沉與多病,半點心理諮詢師的影子也沒有,只是一個骯髒、病弱的男人。剛才的對話究竟是怎麼回事?鯨訝異不已。難道這也是自己的幻覺嗎?懷疑的念頭像鎖鏈般束縛住他,他把這種想法甩出腦袋。 缺門牙男用筷子攪動著鍋裡的食物。 “這個,給你吃。” 鯨把臉靠過去,一眼就看出那是魚,幾秒鐘後,他才發現那是公園池子裡的鯉魚。 “你,那是你幹的吧?”缺門牙男拼命地向他搭話:“今早的報紙有寫。”他指著鍋子底下的火,那份報紙恐怕已經被火燒成了灰。 “昨晚水戶有一家人被殺了。” “那又怎樣?” “那是你幫我們報仇的吧?吶?吶?” 鯨不解,無法回答。 “那一家的兒子放火燒死了其他地盤的遊民,這一帶的遊民都知道。那傢伙被殺了,我們在猜是你幹的。是這樣吧?吶?” “你們搞錯了。”鯨冷淡地回答。事實上,他們的確找錯對象了。 “你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吧?吶?吶?”缺門牙男就像棒球隊的捕手把希望寄託在裁判身上似地祈禱著。 “不是。”鯨回答。 “我只做委託的工作,沒有委託和約定,我不會做白工。” 然後他默默轉身,留下來的男人們發出含糊的道別。鯨回到自己的住處——那個鋪了紙箱的床位,為了驅走還飄蕩在自己身邊的亡靈,他揮動著右手,像是趕蚊子一般。這時,手機震動了起來。 對決。這句話在耳邊迴響著。對決,然後洗手不干。或許這也不壞。這是對決,是清算。 鯨再一次回頭望向方才的男人們,三個人都消失無踪了。果然是一場惡質的幻覺嗎?鯨愕然,卻發現那裡還留著冒著蒸氣的鍋子。他們應該只是去取水什麼的吧——鯨這麼說服自己。一定是這樣的,只是,假設他們真的只是幻覺,又有什麼差別呢? 鯨接起電話,聽見梶那快活得近乎不自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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