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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一章關老爺的牌位

大越獄 天歌 6914 2018-03-22
一天清晨,月京未來“晨檢”以後不像平時那樣關門離去,而是站在門口傳達了一項最新命令:從今天開始,點完名以後所有人都必鬚麵向東方三鞠躬,向日本天皇致敬——說罷,嘴裡喊著口令,令大家調整方向,練習鞠躬的姿勢。 大家極不情願地敷衍了事,可月京未來沒那麼好糊弄,提著棍棒在眾人身後走來走去,看誰彎腰的幅度不夠便一棍打來。 “他媽的,真不是東西,把我們當奴才了。”月京未來一離開,老魯第一個破口大罵。 “狗日的,就跟逼著別人給自己送禮一樣,真他媽不要臉。”張桂花往地上唾了一口。 “咱們不能讓鬼子的陰謀得逞。”邱正東嚷道。 “孫子才願意這麼做?”蔣亭虎白了邱正東一眼。 “可不這麼做,鬼子能放過你?不說暗牢、濃床了,就是每天敲你幾棍也吃不消啊。”

“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韋九搖頭嘆息。 “我倒有個主意。”老魯想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快說來聽聽。”郭松催促道。 “我建議在東面立一座關老爺的牌位,這樣咱們鞠躬的時候就等於是在敬關老爺了,”老魯指著朝東的牆壁說道,“咱們學關老爺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榜樣,小鬼子還不是拿咱們沒轍?” “好主意。”韋九第一個叫了起來。 “主意是不錯,可這裡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拿什麼來立牌位?”張桂花表示疑問。 “還有,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這麼幹,會不會惹麻煩?” “據我所知,日本人也一向敬拜關公,應該不會公開反對。”耿介之說道。 “這事講究一個心誠則靈,心意到就行,形式上不必苛求,”邱正東說道,“那怕只是在牆上寫幾個字也行。”

“孟夫子,你是讀書人,知道應該怎麼寫,你來寫吧。”蔣亭虎找來牙刷柄朝孟松胤手裡一塞。 “好,那就我來寫。”孟松胤拿起牙刷柄站上了鋪板。 孟松胤踮起腳尖,略一思索,在牆面上用隸書工工整整地刻寫上十四個大字:“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聖大帝”。 第二天早上,月京未來點完名後,像昨天一樣命令大家轉身面向東方三鞠躬致敬。 今天大家的鞠躬姿勢都很標準,畢恭畢敬,一絲不苟,月京未來看在眼裡非常滿意,但馬上又覺得有點奇怪,目光狐疑地四下掃射,終於發現了牆上關老爺的“牌位”。 “誰寫的?”月京未來厲聲喝問。 沒有人回答,但孟松胤頓時心髒亂跳起來。 “到底是誰寫的?”月京未來狂吼起來。

從這廝的神情來看,似乎不像大家原先所期望的那樣“也敬拜關公”,如果咬住這件事不鬆口的話,後果還是相當嚴重的。 “好,我給你們一天時間,要是明天還沒人承認的話,全體餓飯三天。”月京未來冷笑道。 “怎麼辦?”等月京未來一出門,孟松胤連忙找老魯要主意。 “不能承認,”老魯答道,“實在不行,只能大夥一快兒死挺三天。” “你說得倒輕巧,咱們現在這樣的身子骨,別說餓三天,就是一天都受不了哇。”張桂花叫了起來。 “那你說怎麼辦?孟夫子是為了大家才這麼做的,現在讓他一個人扛,太不仁義了吧?”老魯反唇相譏。 “難道你願意向日本天皇致敬?” “誰說我願意了?”張桂花翻翻白眼。 “王八蛋才願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通,但仍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孟松胤越想越害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顆心懸到了嗓子口。現在六號房中只要有一個人鬆口,那麼,等待自己的也許就是該死的暗牢或濃床了。明天月京未來進來點名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所有的人都甘願接受餓飯三天的懲罰嗎? 到哪裡去找能讓所有的人都不開口出賣自己的妙方呢? 晚飯前,又來新兵了。 按當初的設計標準,每間牢房容納的人數應該是十四名,但是,六號房現在已經關了十八名——擠一點當然沒什麼問題,怕就怕日本人為了騰出空間而大開殺戒。 新丁四十來歲年紀,保養得白白胖胖,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看上去頗有幾分富貴相。氣人的是落到了這步田地,竟然還沒忘記擺出公子落難的神氣,兩眼看起人來充滿居高臨下的不屑和自命不凡的倨傲。此君身穿合體的西服,襯衣領子雪白,配一條顏色雅緻的碎花領帶,在眼下這種場合,大有鶴立雞群之感。

韋九也感到十分意外,以前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新丁:不剃光頭、不穿囚服、驕傲得像一隻漂亮的蘆花公雞。 “問問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事進來的。”韋九對郭松吩咐道。 “狗日的倒像是有錢有勢的員外。” 員外極不情願地回答說姓羅,臉上還是難掩不屑的神情。 “你他媽挺會拿架子是不是?”張桂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巴掌拍過去。 “小樣,看我不整死你!” “你早晚會後悔。”羅員外冷冷地掃了張桂花一眼,一臉君子不與小人鬥的神情。 “脫衣服!”張桂花勃然大怒,揪住羅員外的衣領拖向天井。 羅員外置之不理,張桂花剛想大打出手,郭鬆一臉坏笑地拉住,拿起面盆去水槽裡舀滿水,劈頭蓋臉地澆過去,沖得羅員外頓成落湯雞。

“喜歡穿著衣服洗澡是嗎?今天老子成全你,慢慢享受吧,”郭松把麵盆交給黃鼠狼,“每隔五分鐘給他澆一盆水,不急,洗上兩個鐘頭再說。” 天氣仍然很冷,小風陰颼颼的像軟刀子一樣,渾身濕透的羅員外被沖得東倒西歪,抖得幾乎站立不穩,臉色都發了青。 “再請員外喝碗酒吧。”韋九淡淡地說。 “上啤酒!”郭松扯大嗓子作功率放大。 酒保是張桂花,用膠木碗舀了滿滿一碗自來水,直接送到羅員外的嘴邊。 羅員外不知凶險,被逼不過,只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肚去。一碗剛喝完,第二碗立即遞了過來——如此再三一口氣喝了五碗。 “六號房的定量是十五碗,”郭松熱情洋溢地解釋道,“但據說最高記錄還沒超過十二碗,一般人呢,在第八碗就醉到了。”

什麼叫醉倒?羅員外一時還沒想明白。喝到張桂花親手強灌的第六碗,開始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差不多已能隔著肚皮聽到嘩嘩的水聲。第七碗喝得尤其艱難,張桂花在旁不停敲打督促,往後腦勺上拍了幾十個巴掌。羅員外已經冷得打起了顫,像喝燒酒那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咪著冷水,臉色變成一種嚇人的灰白,眼珠也像金魚那樣鼓了出來。 “瓜娃子喝完這碗就饒你。”蔣亭虎用四川話勸道,柔聲細語像哄小孩喝咳嗽藥水。 “難得來一次,一定要喝巴适了。” 羅員外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能豁出去往死裡喝。腸胃脹得快爆炸了,甚至已經無法彎腰。正如人們根據經驗所預言的那樣,當第八碗才喝掉一半,突然張嘴似山洪暴發般“哇”地嘔吐起來。 “醉了,醉了。”看客們熱烈歡呼起來。

這實際上不是嘔吐,而是噴射,腸胃痙攣著擠壓出一股粗壯的水柱,像被撞壞的消防龍頭那樣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線。 “別忘了給客人抽煙。”韋九提醒道。 張桂花笑嘻嘻地取來牙刷柄,插在羅員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乘對方莫名其妙之時,牢牢捏緊那兩根夾著“香煙”的手指,而郭松則配合默契地抓住牙刷柄狠命一扭。羅員外終於淒厲地叫喊起來。 “說吧,你到底是乾什麼的?”韋九正式盤問。 “開銀行的。”羅員外回答得有氣無力,除此之外再也不肯開口。 “給他吃幾根油條。”郭松及時提出對策。 這根“油條”實際上是那條硬邦邦的舊毛巾,放水里浸濕後擰成油條狀,簡直和一根棍子差不多,抽人後背非常得力。只聽“啪”一聲悶響,羅員外差點摔倒。

孟松胤突然醒悟過來,萬一這位銀行家是因為涉及抗日而被抓的,這麼折磨人,豈非大水沖了龍王廟? “龍頭,我看最好別把這傢伙逼得太急,”孟松胤湊在韋九耳邊提醒道,“這種人跌進來絕對有著非比尋常的原因,你看他頭不剃、衣不換,背景肯定硬得很,現在把他玩得太狠絕對沒好處。” 韋九點點頭,表示十分贊同。江湖上混了那麼多年,這點利害關係還會看不出來?剛才主要是面子上有點下不來,再加上被郭松和張桂花左右一架,這才玩起了火。那倆混蛋光知道找樂,簡直一點腦子也沒有。 “咱也沒衣服給他換,要不,讓他鑽被窩裡去吧,”張桂花也開始有點擔心,“狗日的別真是一座真神。” 羅員外哆哆嗦嗦地脫去濕衣服,連打了幾個噴嚏,光著屁股狼狽不堪地鑽進黃鼠狼安排的被窩,躺在號板的最末端一聲不吭地將息。

晚上,羅員外發起燒來,鼻息異常粗重。 “放心,睡一晚啥事沒有。”張桂花對韋九說。 “肉蛋孫平時吃得好,底子厚,折騰幾下沒關係。” 第二天早上,羅員外的面孔紅撲撲的,並且開始咳起嗽來。 “讓狗日的躺著吧,到了明天啥事沒有,”張桂花還是那句話,“平時魚翅海參又不是白整的。” 點名的時候,羅員外的衣服還沒幹,只好繼續躺在被窩裡。月京未來湊近去看了看,見確實病得不輕,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就在午飯前的刻把鐘,發生了一件令大家羨慕得要命的事:羅員外獲釋。 羅員外支撐著穿上濕衣服,搖搖晃晃走出鐵門,臨出門時,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韋九一眼。 吃罷中飯,幾名外牢突然搬來幾大摞黃紙板和兩大疊已經裁切好的黑紙塊、白紙條,然後又給了半碗漿糊和一支羊毛排筆。 “他媽的,輕鬆日子到頭嘍,又要幹這該死的活計了。”張桂花嚷嚷道。 老魯指著那堆原材料告訴孟松胤,那是專為西藥廠加工的包裝盒,用於放置那種玻璃管的注射劑,今天材料少,只需幹半天,以前忙起來要幹整整一天。 大家在板上四散開來,分成幾個小組,輕車熟路地開始忙碌。 領頭摺紙板的“上手師傅”名叫龐幼文,年紀四十不到一點,原來是忠義救國軍第十支隊除奸團成員,在觀前街上槍擊一名惡貫滿盈的偽公署警長時不幸被捕。老魯暗中曾與孟松胤談論過忠義救國軍的立場問題,說這支帶有濃重幫會色彩的武裝力量可以說是典型的亦正亦邪,雖有魚肉鄉里的流氓作風和頑固的反共立場,又深曉抗日救國的民族大義,所以,這樣的人應該盡量團結,以對付共同的敵人。龐幼文非常愛乾淨,每隔幾天就要洗一個冷水澡,在天井裡露出一身剽悍的紋身:一條四爪青龍越過左肩盤旋於胸背——有時走廊上的日本兵見了這條過肩龍也會翹著大拇指喝彩。 與龐幼文的情況有些類似的是三十來歲的吳帆光,原為國軍的一名副班長,在與日寇的血戰中多次英勇負傷,潰退時加入忠義救國軍,在蘇州周邊地區搞了很多次暗殺、爆破、策反活動,這次因為策反一名汪偽軍官失敗而被捕。吳帆光性格比較樂觀,平時喜歡哼幾句評彈,放風的時候動不動便捏著嗓子來一句:“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有意思的是這位老兄永遠只會這麼一句,但是顛來倒去,樂此不疲。 糊製紙盒的主要流程是先將厚紙板折疊成形,然後在白紙條上刷漿將毛坯包裹起來,最後在盒子內部粘上黑色的瓦楞紙。做好的成品,全部豎立起來排放在過道裡,等待自然陰乾。 孟松胤被分配在比較容易掌握的粘貼瓦楞紙一組,跟著別人邊學邊幹,很快便掌握了要領,覺得這不失為一種簡單而又不乏趣味的勞作,總比一味呆坐要強得多。 教孟松胤折疊瓦楞紙的“師傅”名叫林文祥,年近四十,和藹可親但沉默寡言,據老魯講,他很可能是一名共產黨地下組織的領導人,由於叛徒出賣而被捕。看得出來,林文祥曾經受過許多酷刑,臉上、手上傷痕累累,尤其是十個手指甲,曾被全部拔去過,現在僅僅新長出來三分之一,看上去是一種鮮嫩的粉紅色,孟松胤見了牙床一陣發軟。林文祥淡淡一笑說,沒什麼,只要三、四個月就長好了。 一起摺紙的還有一位名叫李滋的年輕人,年紀比孟松胤稍微大些,罪名也比孟松胤嚴重些:“抗日現行犯”。據說他原來是營造公司的一名監工,既懂得造房子、也懂得拆房子,一次給地處槃門的海軍司令部擴建辦公樓時發揮天才的想像,偷偷用竹竿替代鋼筋,結果房子還未封頂便塌了一面牆,幸虧家中耗費巨資及時打點,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李滋最大的遺憾是當時不應該完全以竹竿做市面,至少應該在關鍵部位稍微“破費”幾根鋼筋,等樓房完工、工錢到手後再全家逃到鄉下去,讓那堆豆腐渣一年半載以後再壓死一窩鬼子。 乾了兩個鐘頭,孟松胤這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非常害怕干這活,原來是看著輕鬆,其實很累,由於盤腿而坐,上身必須彎得極低,時間一久,頭頸和腰背酸得像要斷裂一樣。 今天需要糊制的紙盒不多,所以漿糊就顯得多了一些。沒想到,就是這些漿糊,最後給孟松胤惹上了麻煩。 漿糊由真正的麵粉調製而成,聞上去比平時所吃的軍備糧還要香,負責刷漿的小江北實在忍不住誘惑,乘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撈了一坨抹進嘴裡,誰知一旦嚐到甜頭便再也收不住手,左一抹右一抹,不知不覺中竟然吃掉了小半碗,更糟糕的是最後還被張桂花看見了。 張桂花不聲不響走到小江北身後,乘小傢伙最後一口還沒嚥下喉嚨,一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捏開嘴巴,同時用膝蓋狠狠地頂向腹部。 “大家看看,狗日的偷吃漿糊,”張桂花像瘋了一樣狂吼道,“我讓你偷吃、我讓你偷吃……” 小江北被掐得快背過氣去了,但又不敢、也沒有力氣掙脫。 孟松胤正好就在旁邊,看在眼裡心中實在不忍,連忙上前勸解,嘴裡說著“算了算了”之類的話,試圖拉開張桂花鐵鉗一樣的大手。 “他媽的,六號房哪輪得到你做主!”張桂花朝孟松胤瞪眼大罵。 “給你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孟松胤氣得嘴唇直哆嗦。 “人都快被你掐死了。” “掐死又怎麼樣?”張桂花越發囂張。 “信不信老子連你也一塊兒掐死?” 孟松胤有點明白過來,張桂花這是藉題發揮,主要是素來看不慣不卑不亢卻又游刃有餘的老魯,今天順便來一個敲山震虎。 “行,有種就說到做到。”老魯突然站了起來。 “來,我看著你掐。” 張桂花沒料到老魯會公開擺明對立的姿態,楞了一楞,眾目睽睽之下再無退路,乾脆孤注一擲,一個箭步跳出去,起手掐向孟松胤的頭頸。 老魯動若脫兔,瞬間出手,飛快搭住張桂花的手腕,順勢一個別轉,輕輕鬆松便令對方跌跌撞撞地撞向牆壁。幾乎與此同時,耿介之和邱正東帶頭站了出來,沉著臉與老魯並肩而立,對張桂花怒目而視,看得那廝再也不敢貿然動手。 “吃漿糊也是被你們逼出來的,”林文祥開口說道,“要是能像你一樣頓頓吃個半飽,誰會做那樣的事?” “姓林的,你這話什麼意思?”郭松不能再裝聾作啞,當即跳了出來。 “是說咱們哥幾個多吃多佔不應該?” “是啊,號子裡到底還講不講規矩?”蔣亭虎幫腔道。 “就是不應該多吃多佔!”龐幼文直截了當地回擊道,“這樣的規矩早就應該廢除!” “是啊,大家都是中國人,都受著鬼子的欺壓,為什麼自己人還要欺負自己人?”老魯大聲嚷嚷道。 “大家既然都標榜自己是好漢,那就更不應該欺負弱小,否則跟喪盡天良的鬼子有何兩樣?”孟松胤壯著膽子叫道。 這番話算是擊中了要害,幾位多吃多佔的“好漢”立即悶掉了。 韋九自始至終坐在原地沒吭過聲,眼見現在的形勢已是事實上的揭竿而起,而兩方面的力量又極不對稱,如果出面彈壓的話,很可能造成政權顛覆的後果,所謂眾怒難犯是也。 “孟夫子說得有道理。”韋九自言自語般說道,臉上的表情既冷靜又淡漠。 “行了,都坐下吧。” 孟松胤暗想,韋九真是聰明人,別看外表粗蠻,其實心細如發,知道什麼時候應該猛打猛衝,什麼時候應該順水推舟。 一場紛爭就此平息,大家重新投入工作。 未曾撕開、折疊的厚紙板堆放在靠南牆不遠的鋪板上,孟松胤看著這堆半人來高的紙板,又看看頭頂上離地三米的窗戶,眉頭越皺越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再看周圍的人,全在埋頭乾活——孟松胤大著膽子把紙板使勁推向牆邊,以此墊腳而雙手抓住窗沿,同時迅速一個引體向上,目光越過窗欄投向室外。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灰白色的高牆和牆頂的電網,此外還能看到右側十來米遠的地方是一座二層小樓的屋頂——從二樓窗玻璃上貼著的紅十字來看,定是檢身所上面的醫務室無疑——其餘空空蕩盪,一無所有。孟松胤收回視線,用手指輕輕叩響手指般粗細的鐵欄杆,又順便用指甲摳了摳窗沿邊的牆灰,似乎是在驗證這些欄杆是否堅固……“幹什麼?”張桂花在身後晴天霹靂般一聲大吼。 “沒什麼,看看外面。”孟松胤連忙跳下紙板。 “看看外面?”張桂花一拳打了過來。 “你他媽不要命了?” 這一拳正中面門,孟松胤腦袋裡一陣昏眩,不由得後退兩步,身體重重地撞在牆上,鼻子裡很快便淌下了兩道鮮血。 “好大的膽子,要是被鬼子看到你朝外面看,當場槍斃都有可能。”郭松陰陽怪氣地說。 “這不是給大家找麻煩?”張桂花氣勢洶洶地還想動手。 “為什麼打人?”孟松胤清醒了一些,本能地做出準備迎戰的姿勢。 “哎喲,長脾氣了?”張桂花舉拳咆哮道。 “小樣,看我不整死你!” 老魯突然出手,一言不發地捏住張桂花的手腕,目光平靜但又堅毅。 “來、來、來,老子今天陪你好好玩玩。”張桂花揉揉被捏紅的手腕,退後一步擺出大打出手的陣勢。 “說句老實話,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今天三拳之內不讓你趴下,我他媽張字倒過來寫。” “誰都不是三頭六臂,口氣不要太大!”耿介之站在老魯的背後開了口。 此話一出,林文祥、邱正東和洪雲林也站了出來,抱著胳膊虎視眈眈地盯著張桂花。郭松看在眼裡,偷偷朝後面退了半步。 “怎麼,全鼓起來了?”張桂花有點著慌,但六號房第一打手的台型又必須紮起來。 “好,今天干脆一塊兒收拾。” “行啦,都是自家兄弟,掐來掐去有什麼意思?”韋九終於吭了聲,神色雖然嚴峻,但口氣仍然是輕描淡寫。 “是啊,飯都吃不飽,還有力氣打架?”龐幼文附和著和稀泥。 “行了,行了,散了吧。”吳帆光把張桂花拉開。 “老魯,算了吧。”林文祥也把老魯往後拉。 雙方借風落蓬,罵罵咧咧地分坐於鋪板的兩端。 孟松胤算是徹底看明白了,六號房實質上大致可以分成對立和中間的三派,表面上波瀾不驚,但隨時都會像火藥桶一樣爆炸開來,可見戰爭、災難、牢獄之類的非常環境,向來都是驗證人性的試金石,善與惡僅在一念間沉浮,咫尺天淵,一如天堂和地獄間的距離。三十個平方的六號房,儼然就是社會的縮影,如果說掠奪資源、奴役他人、貪婪嫉妒等等惡行本屬人類的本性,那麼大家聚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基於利益和本能黨同伐異,最後也注定了將以爭鬥、磨合和妥協的方式繼續生存下去。 看來,龍頭真不是好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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