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馬上要給他動手術,你是他太太吧,請在這裡簽字。”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對玉梅說。
玉梅本來想說自己不是他太太,又覺得情況緊急,何必說這麼多廢話,於是就在手術協議上簽了字。
然後,她把管家悄悄叫到一邊,低聲對他說:“不要打電話給太太。”
“為什麼?老爺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殺手一定是從李公館就開始跟踪我們的,現在,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里手術,難道你想讓他們跟踪著太太找到這裡嗎?”
“玉梅小姐,我按你說的做。”管家張長富覺得白玉梅言之有理。
“你把車停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然後再弄一輛車過來,動完手術咱們立刻走。”
玉梅吩咐完管家,便等在手術室門口的長凳上。
“跑掉了?中槍沒有?”鄭英傑皺緊了眉頭問手下。
“好像是中槍了。”幾個手下灰頭土臉地站成了一排,其中一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雖然聲音很小,也被捕捉到了。
“好像?”
手下們面面相覷,不敢再發出什麼聲音了。
這時,嚴斯亮走過來打圓場:“你也不能全怪他們,天本來就黑,再說,要練神槍手,要很多本錢。以後還有機會嘛。只要他還在上海,不就在咱手掌心嗎?”
嚴斯亮這幾句話,合情合理,又暖人心,還滅了鄭老大的火。杜月笙不在上海期間,他以大弟子的身份替杜老闆掌管著他的人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殺要剮,全憑他一句話,他要是翻了臉,那就等於閻王爺拿起了那支硃砂筆。
幾個小伙子向嚴斯亮投來了感激的目光,鄭英傑的心裡也舒坦了許多。嚴斯亮是軍統的人,杜老闆和軍統的關係很好,他們的武裝別動隊就是杜月笙和戴笠合搞的,都是一家人,所以總要給他三分面子。
“好了,今兒有人給你們求情,這事就算了。”
“謝謝老大。”
“滾!”鄭英傑飛起一腳,踢在走在最後面的一個人的屁股上,力道很輕,算是親暱那種。不過,這種家長作風還是讓嚴斯亮有點看不慣。他沒說什麼,畢竟是在人家屋簷下。
“查一下距離那裡最近的醫院有沒有外傷病人。是哪家醫院?”
“好像是第九醫院。”鄭英傑不確定地答道。
“好像?”嚴斯亮學著鄭英傑的口氣,二人不覺同時大笑。
院子裡的弟兄們聽到他們的笑聲,竊竊私語著:“這個新來的弟兄真厲害,能使老大的苦瓜臉展笑顏。哪條道上來的啊?”
“不知道,老大說是他過去的朋友。”
“他剛做完手術?住在哪個床?好的,謝謝你,小妹,大哥改天請你吃飯。”嚴斯亮掛斷了電話。
他從鄭英傑的內間辦公室走到外間會客室,輕聲說:“真在第九醫院。你佈置吧。”
“還是你有經驗。”鄭英傑拍了拍嚴斯亮的肩膀。
“願為兄台效犬馬之勞。”
“客氣客氣。”鄭英傑嘴上客套著,心裡已經是受用無比。
此時,已是深夜初夏的夜晚,微風習習,縱然有千般煩惱,也在這溫柔的夜色中消弭於無形。
第九醫院外,有幾個黑影在移動。就好像幾隻壁虎一樣,飛簷走壁,黑影很快就到了三樓的陽台外面。然後,醫院的走廊裡就出現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警惕地留意著前後左右,走廊上沒有一個人,很快,他們走到了314房間的門口,猛地衝了進去。
314房間是個單人間,病床上空空如也。有人開了燈,床上的被子散亂著還沒有疊,嚴斯亮摸了摸床鋪,還是熱的,應該沒有走遠。這裡不能久留。 “撤。”
就在這個時候,管家背著李家為已經走出了醫院的後門,離事先停放在那裡的汽車只有10米遠了,跟在他們後面的白玉梅忽然飛跑起來,率先打開了車門,然後發動了車子。
管家搞不清楚,放在自己口袋裡的車鑰匙什麼時候到了白玉梅的手上。管家把李家為剛放到車上,他還沒來得及上車,車就慢慢啟動了,幾乎在同時,管家聽到了槍響,他趕快爬到車裡。他的身子一到車裡,車門都沒有關的時候,車子就飛速奔跑起來。
這個女人,不簡單。管家在心裡讚歎道。她怎麼能事先算到有人會追殺到醫院,又怎麼能知道殺手就在他們屁股後面跟著?要是等管家放下病人再去開車,估計他們早就被殺手殺死了。於是,她搶先去開車,又提前發動了車子,她比殺手快一步,所以,他們才能活命。
李家為雖然閉著眼睛在休息,但他也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輕聲對管家說:“沒有她,我早死了。”他想,等自己身體恢復後,要好好愛她,他要報答她,他要娶她,如果她不願意,他可以和太太離婚,他覺得他的身心裡都只有一個女人——白玉梅。
車子在路上疾馳,一直開到了日軍司令部門口。
“玉梅,我們到家了嗎?”李家為睜開眼睛的時候問道。
“讓井上清派人護送我們回家。”玉梅鎮定自若,與平日的嬌俏可人判若兩人。
“他這會兒也不在單位啊。”
“放心,有人會通知他的。”
尋求日軍的保護,這是李家為保命的唯一辦法了。
多少中國人要殺他,他慶幸自己和軍統合作,又多了一條後路。
井上清親自趕來,將他們一路護送回家。
管家把李家為攙扶到臥室休息,客廳裡只有白玉梅和井上清兩個人。
“女主人不在家?”
“太太打牌去了。”
“你們今天來找我,我很高興,這說明你們把我當朋友。”
“我們都需要你的庇護。”
“你真是個好女人。”
井上清的車子離開李公館的時候,有一輛車正迎面開過來,藉著汽車的射燈,井上清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李太太回來了。
送走了色迷迷的井上清,玉梅到李家為臥室查看他的情況。
管家也在那照料著,看到玉梅進來,李家為就對管家說:“你先忙別的吧。”張管家會意,立刻退出。
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梳妝台上的玫瑰花凋謝了,還沒有換新的,但仍有淡淡的香氣在空氣裡散發。
“醫生說,手術後情況非常好,你好好休息吧。”玉梅幫他蓋了蓋被子。轉身離開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拽住了。
“陪陪我。”
看來他真的沒有力氣,說話都是盡量少用字。玉梅回頭看到他無助的眼神,有點不忍,腳步也遲疑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李太太開門進來,看到這一幕,呆住了。
李家為的頭腦一片空白,連手都忘記鬆開,玉梅倒鎮靜地整理著床鋪,對李太太說:“手術後的消炎藥是一天三次,千萬不要忘記了。”
李太太一連被震驚了兩次,顯然有點暈了。問道:“手術?什麼手術?”
“有人刺殺李先生,肩膀中槍,子彈取出來了,沒什麼大事,你放心。”
李太太被這句話砸到了,手扶著牆才沒有讓自己倒下去。
自己一個晚上不在,怎麼發生這麼多事情?
“太太一定想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我讓張大哥來一下,李先生現在恐怕沒有力氣說話了,今天發生所有的事情時,他都在場。”說完,玉梅未等她的答复,就走出了房間。
玉梅回到自己的房間,慢慢展開握著的拳頭,裡面是一把小鑰匙,這是李家為剛才拉住她的手時,放在她手心裡的。
這可能是哪個抽屜的鑰匙,裡面會是什麼東西呢?剛才如果不是太太回來了,他一定會告訴自己的。
已經3點多了,很快天就要亮了,玉梅疲倦地靠在床上睡著了。
天光大亮的時候,玉梅醒了,外面一片嘈雜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推門出去,見李家為夫婦的臥室門關著。客廳、餐廳都沒有人,好不容易見到阿鳳,問她她說不知道。
等到玉梅吃過早飯的時候,張長富從外面回來了。
“早啊,張大哥。發生了什麼事?”
“老爺高燒不退,太太把他送到日本人的軍部醫院了。”
“怎麼沒叫我?”
“你累了一天了。太太說不要叫你了。”
“聽說日本醫生經常害人,在配藥裡添加其他成分,這樣可以控制病人。”
“啊?那會不會對老爺……”
希望不會。玉梅心想,這要看李家為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了,一旦對他有所懷疑,採取這樣的行動是非常便當的。自己去看他的機會也不會很多,畢竟只是家庭老師身份。玉梅擔心那裡全部裝了竊聽設備,要問李家為那個是什麼鑰匙也沒有機會了。索性現在趕快在家裡找一找。可是她又不能讓其他人看出破綻。
牛寶軍還是住在約翰那裡,這個清晨,他心情煩躁,便早早起來在清晨的風裡做著俯臥撑,先雙手,再單手,但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才做了三十個就停了。一歲年紀一歲人,奔四的人和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不能比了。
到上海好多天了,心情是那麼壓抑。在重慶,和戰友們一樣穿著軍裝,他有自己的正常工作、自己的辦公室、自己的家。在這裡,他是那麼孤獨,隨時等待死神的親吻。
是否要打入日本人內部去,他猶豫了。
當年張自忠將軍被國人說成是漢奸,人言可畏,堂堂八尺鬚眉一直困擾在這樣的“漢奸論”裡,不過委員長不相信,還是對他委以重任。
之前,張自忠的日本之行是那麼不是時候,他的北平留守又讓人有了無盡的想像,他即便說出“砸開我的骨頭看看是否有一絲漢奸的味道”,亦被詬病為“自以為忠”。
於是他只好以死明誌了。
投奔蔣委員長麾下之後,他言必稱死,可見其內心痛苦。誰會不在乎自己的名節,甘心背一輩子的黑鍋呢?
牛寶軍轉念又想,人死了就灰飛煙滅了。只要生前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亦足夠了。他不求能夠像月亮、星辰一樣在歷史的天空中輝映千古。
壯士手中三尺劍,雄圖胸中十萬兵。牛寶軍像張自忠將軍一樣,渴求在戰場殺敵,馬革裹屍的痛快。他就這麼矛盾地折磨著自己。
白玉蘭喜歡和父親一起吃早餐,一天開始,那種感覺就好像將士出征前的壯行,和晚飯時的團聚感覺不同。
上海人愛吃泡飯就著毛豆、雪菜,油條蘸蘸醬油,幹的稀的,搭配合適。吃過以後神清氣爽。到上海以後,白玉蘭也愛上了這道美味。今天她起遲了,父親給她做好了早飯,她有點不好意思。
昨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陳懇,她見到他正站在寶塔山上對她微笑,她向他奔去,可是怎麼跑也跑不到頭,後來他就消失了,急得她大哭起來。
她把這個夢講給父親聽,“爹,你說這個夢是什麼意思啊?”
“傻丫頭,夢有什麼意思。就是你想一個人,就夢到他了,至於夢裡的故事,那和真的沒有什麼關係。”
“是嗎?是不是老天爺託夢給我,說我和他再也見不了面了。”
“快別瞎說了。那人家還說夢是反的呢!”
“爹,你做的飯真好吃,還有嗎?”
“沒了,看來你是胃口大開了。明天多做點兒。”
父女倆正說說笑笑著,有人敲門。
小小的院門打開了。
只見一個西裝革履、戴著墨鏡的男子站在門口。
“儂尋啥人?”玉蘭她爹的上海話有點蹩腳。
“這裡賣花嗎?”
“你要什麼花?”
“上海人最喜歡的那種玉蘭花。”
“對不起,現在沒有。”
“沒關係,我就坐在這等,多長時間我也有耐性。”
“你是?”
“老伯,進去說吧。”
男子搶先一步跨進客堂間,他環顧四周,這個房子很小,客堂間也就只能放一張八仙桌,餘下的地方就不多了,上海的老百姓住的房子都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陋室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他的視線裡出現了白玉蘭,玉蘭從里間走了出來,一直向他走來,走到面前才停住。
他把墨鏡摘下了。
二人甚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抱在一起。
玉蘭設想了太多次他們相聚的場面,覺得自己一定會淚流滿面的。兩人相見,相擁而泣。奇怪的是,這個時候她居然哭不出來。也許,在多少個思念的夜晚,她的淚已經流盡了吧。
玉蘭她爹進得屋來,看到這樣的場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陳懇推開玉蘭,回頭寒暄道:“讓您笑話了。”
“這也沒什麼,我是很開明的。剛才我真沒有認出來,快給我看看,胖了還是瘦了?”他捶了捶陳懇的肩膀。
說話間,玉蘭已經沏好了一杯茶遞到陳懇的手上,“還沒有吃飯吧?我去買點早點去。”
“我去,我去。”玉蘭爹說著就跨出了屋子。
這樣的二人世界是多麼珍貴的時光,可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過了許久,玉蘭才開口問:“怎麼到上海來了?是路過嗎?”
“不,我要和你並肩戰鬥了。起碼能待一兩個月。”
“真的?”玉蘭開心地笑了。那種歡快嬌羞的笑容感染了陳懇,他的心也像林間活潑的小鹿奔跑起來。
“玉蘭,辛苦了,3號首長讓我向你問好。”
“你來了我就有主心骨了。”
“我們現在的主要任務不是搞暗殺,而是蒐集日本人的情報。你前一階段的工作是不是圍繞這個來開展的?”
“兩方面都在做。我還有個新情況要向你匯報。我的孿生妹妹白玉梅也在上海,她不是漢奸,她是軍統潛伏在漢奸李家為家裡的家庭老師。”
“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怎麼以前沒有聽說你還有個妹妹?”
“我也是剛剛聽我爹說的。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我一直以為我沒有兄弟姐妹。”
“哦,原來是這樣。”
白玉蘭很希望他能說些想念她的甜言蜜語,爹不在,他們可以像在延安的時候那樣兒女情長。不過,他現在最感興趣的還是工作。她起身去端他的茶杯,想給他加點水,沒想到,她的下巴被他托住了,她抬起頭來,分明看見他的眸子裡燃燒著火焰。可是,他還是什麼都沒來得及說。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