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清秀的日本軍官,牛寶軍看了百合子一眼。
“請你上我的車好嗎?”來人用英語禮貌地對他說。
牛寶軍立刻聽出來了,此人正是上次為他和美琪放行的那個日本軍官。那次,他低著頭裝病,根本沒有看到這個日本軍官,現在他看出來了,這是個女軍官,而且,他認出她就是那個買金魚的女人。
他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跟著百合子上了吉普車。
“可以說中文嗎?”百合子的中文和英文一樣流利。
牛寶軍沒有吃驚,能夠精通幾門外語,除了有特殊經歷者以外都是間諜,從她不俗的氣質來看,她應該屬於後者。
日本的間諜很有名,比如川島芳子。作為滿清皇族肅親王的十四格格,她效命於日本,製造的各類事件震驚中外,如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件、偽滿政府,她是日本諜報機關的一枝花,而眼前的這個日本美女想必也是非常厲害的。
“你在想什麼?”百合子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你帶我去哪裡?我要去美國領事館交涉。”牛寶軍一邊說著,反捆著的雙手一邊在想辦法磨著、解著,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在想逃脫的辦法。
忽然,一個急轉彎,牛寶軍失去平衡,倒在了百合子的身上。車子恢復直行,他艱難地坐正了。他不滿地看了一眼百合子,只見她不苟言笑,繼續開著車。
百合子的心裡卻在竊喜,她靠回憶親手畫出了這個中國男子的畫像,發到幾個租界哨卡,希望有一天能逮到他,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可是她對他的翩翩風度印象太深刻了,她不能就這樣錯過他。
以這樣的方式捉到他、見到他,會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可她管不了了,有一得必有一失。她多想以一個淑女的形象再次遇到他,像煙雨濛蒙中的白蛇和許仙。她熟悉中國的文化,知道幾個中國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她是那樣嚮往一段美好的愛情。她終於等到了這個人,他就是她夢中出現的那個人,而她是行動力強過幻想力的女人,所以不惜以這樣的方式來見他。
“金魚都好嗎?”冷不防,她問了一句。
“你是?”牛寶軍一臉驚詫。他假裝不曾見過她。
“還沒有想起來嗎?”
“你提醒我一下,可以嗎?”
“那算了,就當我們今天初次相識。”
“初次相識,請多關照。”牛寶軍用日文說了一句。
“您太客氣了。”百合子也用日文答道。
車子的速度明顯放慢了。
“你準備帶我去哪裡?”牛寶軍的日語說得不太好,不過日常的還能應付。
“先生去過日本嗎?”
“如果你現在帶我去,我很樂意。”
車子嘎的一聲剎車了。牛寶軍不明所以。
“您真是個有趣的人。”
“請把我送到美國領事館吧,謝謝。”
“我很喜歡您,您願意和我交往嗎?本來這不應該是女孩子說的話,但是,如果我不說,也許明天您就乘輪船離開中國了,這樣我們就天各一方了,於是我只好拋開女孩子的自尊了。您會笑我嗎?”百合子像背書一樣背出了這些話,說完自己有些呆,牛寶軍也呆住了。
牛寶軍不由朝這個女人望去。五官精緻靚麗,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具有令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可是,牛寶軍還是在她的眼神裡看到了堅定和殺氣。
此時此刻,牛寶軍沒有一般男人受到女性追逐的那種得意感,他覺得好像被一條美女蛇噴了毒液,再也無從解救。
被一個日本女人看上,被一個日本女軍人看上,他還怎麼在日占區展開工作?他再也不能藏匿於人海,而是像一條倒霉的金魚被撈了出來。
“就是這條,就是這條。”這個日本女人興奮地指著金魚說。可是撈起來的不是那條金魚,而是牛寶軍。
一時間,他心中的憤恨油然而生,他恨不得掐住這個女人的喉嚨,堅持五分鐘,看她變成一條僵硬的死魚。
可是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他就不是軍統的優秀教官了。
他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說:“我是一個中國人,也就是你們最看不起的支那人。小姐這麼優秀,我哪裡能高攀呢?”
“請給我時間,請給我一點點時間,不要離開上海,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有緣自能相見。”
“你們中國人說的緣分,就是說不抓住機會嗎?”
牛寶軍一時語塞。
上海的局勢如此險惡,本來他就有被發現的可能,現在又被日本女人盯上了,他覺得除非離開上海,否則就死定了。
可是上海的工作剛剛開展,難道他就這樣鎩羽而歸?難道就這樣認輸嗎?他回去,他有臉嗎?
既然現在成了敵人網中的魚,何不把水攪渾呢?
他決定成全這個女人。他對百合子說道:“可以把綁著我的繩子解開嗎?”百合子微微一笑,給牛寶軍解開了繩子。
“鄙人一向敬佩大和民族的頑強鬥志,也喜歡日本女人的溫柔。不過,我們萍水相逢,我覺得太突然。”
這話令百合子芳心大悅,不由問道:“你住哪裡?”
“你要搜查嗎?”
“不,我送你回去。”
“那就不必了,我還有點別的事情。謝謝。”說著,牛寶軍跳下車子,反方向大踏步而去。夜色很快就將他吞沒。
百合子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又再次黯淡下去。為什麼他不問問怎麼聯繫自己呢?難道這就是拒絕嗎?可是剛剛他說太匆促,他需要時間,他喜歡日本女人。
百合子思緒紛亂,也許是自己說要送他回去,讓他介意了,覺得自己想知道他的住所,其實自己不過是一片好心。看看自己身上的軍裝,百合子又原諒了對方的無理,這樣的身份和裝束都太強勢了,讓人懼怕,誰會喜歡這樣一個舞刀弄槍的女人呢?
回到家裡,百合子悶悶不樂。
洗過澡,換上一身和服,百合子站在鏡子麵前,看到自己溫婉賢淑的樣子,她對著鏡子咧了咧嘴,這才是男人喜歡的模樣啊。
自己已經向他表白過,就算是戰爭時期的特殊情況吧,否則,她怎麼會這麼不顧女孩子的自尊呢。除非他很討厭自己,否則他不應該會離開上海,那就還有機會見面的,百合子寬慰著自己,又不自覺地笑了。
一直在旁邊暗地觀察她的岡村之美開口了:“百合子,過來。”
“是,爸爸。”
“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怎麼一會兒不高興一會兒高興啊,像個傻瓜似的。”
“原來爸爸有經驗啊。”
“調皮鬼,爸爸和你說正經的呢,有什麼新情況說來聽聽,也讓爸爸為你高興高興啊。”
“什麼都沒有呢。”
“你要是騙我,看我怎麼收拾你!”百合子跳躍著回自己房間了,身後留下了爸爸的警告。
幸好她有爸爸,在這個小家裡,她一直保持著童年時無憂無慮的心情。不過,離開家的時候,她就要扮演無情的殺手——帝國皇軍的戰士,有哪個男人會喜歡自己這個職業呢,他會喜歡嗎?
牛寶軍大步走在馬路上,夜晚沒有白天的人聲鼎沸,只有鬼影幢幢。日本鬼子猙獰的臉孔如在眼前,他恨不得剝了他們的皮,割了他們的肉,和他們同歸於盡。
這個日本女人居然看上了自己,她問過自己是否成家了嗎?她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忽然,那張漂亮的臉在他的眼裡變得那麼醜陋。
他覺得她好像一條大母狼,要吞噬自己這隻羊羔,可是為什麼不將計就計呢?他以無辜的身份打入敵人心臟,安全時竊取情報,危險時可以將自己當成一枚人肉炸彈。
作這個決定意味著自己將從海底浮上水面,成為“漢奸”被千夫所指。他要請示戴老闆,他只希望戴老闆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情,至少戴老闆知道自己是清白的。除此之外,他要瞞住所有人,包括白玉梅。這真的太殘忍了。如果白玉梅知道他投靠了日本人,一定會親手殺了他。可是他能告訴她真相嗎?為了絕對保密,他不能告訴她!
曹植七步成詩,牛寶軍在短短的數百米的路程上左思右想,萬般為難。
無論如何,他必須立刻趕到美國領事館完善自己的資料,那裡有他們的內線。要快,說不定那日本女人已經趕在他前面了。而且,在那裡,他將啟動緊急聯絡系統聯繫局座。他今天晚上將守候在美國領事館,此事十萬火急,不知道局座能否同意。
人終有一死,可是冒漢奸之名死去是最不值得的吧。
百合子在倦意中沉沉睡去,卻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她習慣性地將手槍抓在手裡,岡村之美敲門進來的時候,被黑洞洞的槍口嚇了一跳。
“你的上司打來的。”
百合子還沒有完全從睡夢中醒來,她下意識地衝到客廳接電話。 “是,我馬上到。”
“你去哪裡?”岡村之美追問道。
“井上大佐要我去軍部。”
“這麼晚了,你當心點兒,他要是敢動你一根汗毛,我把他的腦殼打碎。”岡村之美知道井上清是隻大色狼,專對年輕女孩子有興趣。女兒大了,父母總是擔心,何況自己的掌上明珠這麼漂亮可愛。要不是這場戰爭,他的百合子也該有個幸福的小家庭了。
百合子撐著疲倦的身體趕到特高課的時候,她發現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到此。她去了井上清的辦公室,他不在。她又來到會議室,果然,他在那裡等她。一定是緊急任務。
“是秘密任務嗎?井上大佐。”
“我沒有看錯你啊。請坐,百合子。”
“要離開上海嗎?”
“怎麼,不想離開嗎?”
“您這麼說,我已經知道,這次將派我外出了。”
“自從淞滬戰役之後,蔣介石逃到重慶和我們作對。皇軍一直想沿長江溯江而上,可是他們的布雷隊太厲害了,布下那麼多的水雷,還有滾木,讓帝國海軍的螺旋槳破損無數。上次,你已經搞到了一些情報,由於武漢方面戰事緊急,大本營命令我們十三軍一定要配合這次行動。你要把情報搞確切些,爭取將他們的布雷隊一網打盡,掃平長江的障礙。這次你的任務很重,希望你不負眾望,天皇也等著你的好消息。”
這一番戰前動員激情昂揚,百合子雙腿立正,敬了一個軍禮,說:“我一定盡全力。”
“好。明早動身,沒有問題吧?”
“幾點出發?”
“越早越好,你馬上回去收拾一下。你只可以帶一個人,至於人選,你隨便挑,這樣方便你和他扮作夫妻。”
“明白。”
“人選一定下來,立刻告訴我。”
“好。”
東方剛泛魚肚白的時候,百合子已經全部收拾妥當,她早就沒有了睏意,不是因為她要執行這個艱鉅的任務,而是因為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
她知道自己很愚蠢,去那裡等於是去捕風,可她還是忍不住要去,因為那是他兩次通過的地方。
牛寶軍在美國領事館待了一個晚上沒有等到局座的答复,他只好離開。臨走前,那個美國人安慰他說:“不要著急,你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
“好的,謝謝了。”
晨風清涼,牛寶軍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如果戴老闆不同意,他要不要幹?他在想這個問題,這意味著他將自決於抗日情緒激憤的中國人,戴上漢奸的面具,再也脫不下來。假使有一天日本人被趕出中國,他將受到中國人民的審判,百口莫辯。
沒有人給他作證,即使現在戴老闆同意了,但如果那個時候戴老闆都不在了,又有誰可以給他作證?戰爭時期,誰能知道明天怎樣?
他再次漫步在昨天晚上走過的道路上。在離租界哨卡很遠的地方,他看到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佇立在晨曦裡,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人。
再走近一點,他站住了。
那個女人回過頭來,看到牛寶軍,她笑了,笑得很高深莫測。
“你算准我會來嗎?”百合子問牛寶軍。
“是的,我是半仙。”牛寶軍故作神秘道。
“我叫岡村百合子。我要出差去了,你可不可以在上海等著我回來?”
“我可不想被你們日本人殺了,你們沒有人性。”說著,牛寶軍做了一個抹自己脖子的動作。
如果是別的中國人敢這樣和百合子說話,她手裡的飛刀早就飛了過去,奪人性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面前的這個男人失去了戰鬥力。其他的男人對她都是討好賣乖,可是這個中國人沒有,他似乎並沒有驚艷於她的美貌。他像一陣風,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對她似有意,又似乎根本無意。
不過,現在她對這個男人,或者說對他們的天賜緣分開始有信心了,自從他出現在地平線上,和太陽一樣在她眼裡冉冉升起。她懷疑自己是在夢裡。真的太美了,這樣的緣。
“等我。”她只說了這兩個字就上了車。車裡的她的同伴回頭看了看這個中國男人,問她:“男朋友?”
“關你什麼事?”她回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