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第4章 上雪飄飄

天上飄起了雪花,五公嶺的亂墳坡上一片寂靜。雪花漸漸地覆蓋在枯草上,覆蓋在三癩子的身上和頭上。三癩子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墓穴裡,緊閉雙眼。雪花落在他臉上,他感覺到細微的癢,還有些許的溫暖。就這樣被溫暖的雪花安靜地覆蓋或者埋葬,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這也許是他最好的結局。三癩子在雪花飄飛中等待死亡。 遠處的唐鎮傳來新年的爆竹聲。 三癩子對過年的喜慶氣氛已經麻木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飄飛的雪花中漸漸地死去。 有種腥臭的味道滿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攏過來…… 幾個月來,唐鎮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戶在大年三十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鎮人企圖用鞭炮的聲音驅趕那些死鬼的魂魄。整個小鎮充滿了硝煙濃郁的味道。棺材店老闆張少冰今天沒有打開棺材店的門,他只是在棺材店門口放了一掛鞭砲後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時,沒有人理會他,誰也不想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和他有什麼關係。沉默寡言的張少冰也不想和別人搭茬,他回家的時候看到瘋婆子胡二嫂賴在一個街角,蓬頭垢面,傻傻地笑著。這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兒子過年也沒有回家。張少冰一陣噁心,目光迅速地從她髒污的臉上移開。

入夜了,張少冰和家人才開始吃年夜飯。 孩子們穿著簇新的衣裳,高興地品嚐著只有過年才能吃到的好東西,張少冰卻沒有笑臉。他心裡在記掛著好兄弟遊武強。外面的世界兵荒馬亂的,遊武強現在身居何處,會不會遇到什麼不測?平常不怎麼喝酒的張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點酸,他皺了皺眉頭。 張少冰瞪了一眼老婆游水妹:“今年的米酒怎麼釀的,發酸!” 游水妹淡淡地說:“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這樣了。” 張少冰沒有再責怪老婆,沉悶地喝著酒。 吃完年夜飯,孩子們就到家門口去玩了。天上還在飄著雪花。地上已經有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雪讓孩子們興奮。他們在門口和鄰居的孩子門鬧著,無憂無慮的叫聲讓張少冰的內心更加沉重。 張少冰沉默地坐在那裡,老婆游水妹和他說著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游水妹好像是個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搖了搖頭,就進廚房去洗碗筷了。張少冰的耳邊響起了一個人的召喚。召喚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是那麼的真切。

張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門。 大年三十的夜裡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沒有理會嬉鬧的孩子們,獨自地朝唐鎮西邊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顯得落寞和孤寂。張少冰在覆蓋著雪花的路上走著,發出沙沙的響聲。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要在這個夜晚獨自走向河堤。 河堤上積滿了厚厚的雪。雪花還在飄飛。張少冰站在河堤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熱氣。他往莽莽蒼蒼黑黝黝的遠山眺望,眼睛裡滲出了熱辣辣的淚水。一陣風夾裹著雪花呼嘯著撲面而來,彷彿有無數的鬼魂在號叫。張少冰身上驟然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到了徹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許多黑影伸出乾枯的手臂朝他包圍過來。 張少冰哆嗦起來。他想轉身回唐鎮去,可他的雙腳像生了根,無法移動。

唐鎮的鞭炮聲不時的傳來,但驅除不了張少冰內心的恐懼。此時,他聽到了淒厲的歌聲,這不是沈文繡生前唱過的那歌嗎?張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張望,也許沈文繡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朝他歌唱。張少冰被淒厲的歌聲逼得渾身顫抖。他喃喃地說:“文繡,你放過我吧,我本來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給你的——”他說不下去了,風凌厲地將雪花灌進了他的嘴巴里,嗆得他一口氣喘不過來,快憋死過去。 歌聲漸漸地平息後,張少冰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他的身邊一晃而過。 那百色的影子飄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橋,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對岸。 這個白色的影子是誰? 誰又會在這個節日的夜晚獨自的進山里去? 張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腳步試著動了動。他內心一陣狂喜,終於可以走動了。張少冰不顧一切地朝張燈結彩的唐鎮狂奔而去。他的身後傳來呼呼的風聲,彷彿有許多鬼魂在追逐著……

張少冰回到家裡,讓游水妹把孩子們叫回家裡,然後把門緊緊地關上了。孩子們都沒有玩夠,他們用奇怪而無奈的目光看著惶恐的父親。往年大年三十,他們都會玩鬧到午夜,開完門,放完迎春的鞭炮,才會上床睡覺的。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今夜父親會早早地把門關起來,不讓他們玩了,況且,在這個南方山地,過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見的,孩子們見到雪,都歡喜萬分。在這個家裡,張少冰說了算,孩子們是不敢申辯什麼的。 游水妹把張少冰拉到臥房裡,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你的臉色煞白?” 張少冰呼吸急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游水妹摸了摸張少冰的額頭:“好燙呀,你到那裡去了?一定是受風寒了!我去給你弄碗薑湯去。” 張少冰喝完薑湯,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給他蓋好了被子。

孩子們在廳堂裡玩著玩著,覺得無趣,他們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們弄到房間裡睡覺後,就一個人坐在廳堂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不能睡,儘管已經很疲憊了。她要等到午夜,開門放鞭炮迎親,她怕張少冰起不來。如果不在這個午夜開門放鞭炮,那麼新的一年會有許多不順或者還會有什麼災禍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開大門,她看到張少冰從臥房裡走了出來。 此時,唐鎮有人開始放鞭炮了。 鞭炮聲不一會就此起彼伏,整個唐鎮熱鬧非凡。張少冰打開大門,凜冽的風和硝煙的味道撲面而來。張少冰咳嗽了兩聲,就點燃了竹竿上纏著的鞭炮。鞭炮炸響起來,游水妹用雙手摀住了耳朵,她的臉上露出了喜慶的笑容,她的內心在祈禱新的一年事事都順利,棺材店的生意興隆。

放完鞭炮,張少冰和游水妹進了屋,他把大門關上。游水妹關切地問道:“少冰,你好些了沒有?”張少冰點了點頭:“好多了。”游水妹說:“我去煮點東西給你吃?”張少冰不耐煩地說:“吃什麼吃,睡覺!” 他們剛剛躺下,就听到了敲門聲。 “是誰?”游水妹坐了起來。 張少冰也坐了起來,敲門聲還在繼續著。他的眼睛裡飄過一個黑影,不禁打了和寒噤。 游水妹說:“我去看看。” 她正要下床,張少冰拉住了她:“還是我去吧。” 張少冰走到了大門邊,心裡七上八下的,輕聲地問了聲:“是誰!” 門外傳來了低沉的聲音:“是我,快開門!” 唐鎮的保安隊長豬牯溜進了皇帝巷的逍遙館裡。鎮長游長水和逍遙館的老鴇李媚娘以及兩個鄉紳在打麻將。因為這個晚上沒有客人,遊長水吃完年夜飯後就邀人到逍遙館裡陪李媚娘打麻將,平常時節,他們是不會在這裡打麻將的,那樣,誰還敢到逍遙館來花錢嫖妓。逍遙館裡張燈結彩,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一股喜氣。豬牯進入逍遙館的正廳後,李媚娘第一個看到了他:“喲,豬牯隊長來了,春香在房裡等著你呢。”

豬牯對著李媚娘點頭哈腰地說:“謝謝李老闆,謝謝李老闆。” 接著,豬牯走到遊長水跟前,嘴巴湊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遊長水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站了起來:“走,我們一邊說去。”他們走到偏僻處,遊長水神情嚴肅地說:“你真的看到遊武強了?” 豬牯說:“我看到他後就一路跟著他,他真的進張少冰家裡去了。” 遊長水用手捋了捋鬍鬚說:“他回來幹什麼呢?鐘七也死了。他還想幹什麼?” 豬牯說:“我已經派人盯住張少冰家了,鎮長只要一聲令下,我就去把他綁來!” 遊長水考慮了一會兒說:“先別打草驚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對手。這樣吧,你先讓人在暗中盯著他,看他到底要做什麼,但是不要讓他發現了。有什麼情況及時向我報告!”

豬牯點了點頭說:“好的!那我去了!” 豬牯匆匆而去。 豬牯走後,李媚娘笑著對遊長水說:“豬牯和你悄悄的說了些什麼呀?” 遊長水笑笑:“沒什麼,沒什麼!” 坐在遊長水對面的那個叫王秉順的鄉紳也笑笑:“繼續繼續,我們還是接著打麻將吧,遊鎮長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就不要讓他為難了。” 另外一個鄉紳也說:“就是,接著來,接著來!” 李媚娘嘴角的那顆黑痣抖動了一下:“好吧,我不問了,接著來吧。這個豬牯的確比鐘七那王八蛋好,對遊鎮長可以說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講道理,每次來逍遙館,都有禮有節的,還給現錢!我對他說了,春香就是他的,誰要也不給,無論他來不來,都給他留著!” 遊長水打出一個二餅說:“哈哈,媚娘是在幫我呀!”

麻將桌底下放著一個火盆,火盆裡的炭火燒得正旺。遊長水心裡還是擔心著會在這個夜裡發生什麼預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說不出口。 王秉順看遊長水打出那個二餅,油亮的肥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用十個粗短的手指推到了自己的牌說:“和了——” 李媚娘吸了口水煙說:“王胖子,你今天走了什麼運,怎麼總是你贏——” 王秉順意味深長地說:“好運還在後頭呢!” 誰也聽不出他話中隱藏的深刻含意。 雪花飄飛。 三癩子被唐鎮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吵醒過來。雪花早已經覆蓋了他的身體和頭臉,只有兩個鼻孔周圍是濕漉漉的雪水。他的身體已經麻木了,在此之前,三癩子覺得自己在朝雲端裡飛升,很多小鳥雪花般在他的四周起舞,發出悅耳的鳴叫。他感覺自己是在升入天堂。他很奇怪自己如此污濁的一個人,怎麼會上天堂,也許是老天對他的眷顧,或者說是一種憐憫,他生前活得太苦了,死後要讓他上天堂。

三癩子從鞭炮聲中醒來後,才發現那是一個美麗的夢。 他根本就沒有死,還躺在墓穴裡。 他動彈不得,體會不到溫暖或者寒冷。游絲般的鼻息像雪花飄落的聲,那麼輕微,可他聽起來是那麼的清晰,這讓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間。唐鎮節日的喜慶離他是那麼的遙遠。在這個夜晚,誰能夠記得他這樣一個在墓穴裡等死的人? 三癩子聞到了腥臭的味道。 他心裡暗暗吃驚,那裡來的這股腥味? 三癩子還是緊閉著眼睛,不願意睜開雙眼看這個世界。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力如此的強大,在墓穴裡躺了十幾個時辰了,竟然沒有在寒冷的雪天裡凍死。但是他沒有一點生存的慾望了,他想自己會死的,現在醒來,只是迴光返照。他沒有一點恐懼感,彷彿死亡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事情。 就在這時,三癩子聽到了腳步聲。 有誰會在這個夜晚來到五公嶺的亂墳坡上? 腳步聲“咔嚓”“咔嚓”地由遠而近。 三癩子雖然堅定了赴死的決心,可他的心還是隨著腳步聲提了起來。腳步聲在墓穴前停了下來。三癩子知道來者站在上面俯視著他。三癩子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就在幾秒鐘前,他還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在壓迫著三癩子。那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著他的死亡。腥臭的味道越來越濃郁。 三癩子終於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片慘白的雪光。 他沒有看到有什麼人站在墓穴旁邊。 這時,三癩子內心的恐懼油然而生。他很清楚,只有死了,他才不會再有恐懼感,只要他活著,恐懼就會像毛髮一樣附著在他的身上。飄飛的雪驟然停止下來。風也隱藏在夜的深處。五公嶺的亂墳坡上一片死寂。三癩子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他的雙手還抱著宋柯給他畫的有顏色的畫像,他的手心滲出了汗水。 不一會,三癩子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 細微而又清晰的呼吸聲。 三癩子張開了嘴巴,想說什麼,有一條滑溜溜的東西從他的嘴巴里滑了下去,經過喉嚨,進入了他的腹中。三癩子心裡暗暗地叫了聲:“不好!”這時,三癩子聽到了兩聲女人的冷笑,他看到墓穴上面一個白影飄過。 難道自己永遠不能躲避那個白影? 她不是被殺死在縣城外的刑場上了嗎? 那從喉嚨裡滑下去的東西在他的肚子裡竄來竄去。他想吐,可吐不出來。肚子疼痛起來,像腸子被一截一截地咬斷。這種滋味生不如死。為什麼他每次鐵了心想死都死不掉呢?疼痛讓三癩子渾身火一般燃燒著。他已經僵硬了的四肢活動起來,死亡漸漸離他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中的恐懼。 活著還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一無所知。 命運的繩索又一次把他從鬼門關里殘酷地拉了回來。 三癩子抱著肚子在墓穴裡打滾。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墓穴裡掙扎著爬了出來。他趴在雪地裡,藉著雪光,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白色的影子,那個白色的影子蒙著臉,那身影和被殺頭的凌初八一模一樣。 三癩子絕望地喊叫道:“你為什麼死都不放過我——” 白色的影子冷笑了兩聲,朝唐鎮方向飄去。三癩子的肚子頓時不痛了,但是那東西還在他的肚子裡,他的肚子還是脹脹的。三癩子著魔一般,跟在白影后面,身體也飄了起來,飛快地隨著白影掠過雪野,進入了唐鎮,然後穿過唐鎮硝煙迷漫的小街,朝縣城的方向飄去。那時,唐鎮的人已經放完迎春的鞭炮,關門睡覺了。 民國三十六年農曆正月初一,天氣冷得出奇,到處都是皚皚的積雪。唐鎮人有個規矩,正月初一這天不能沾葷腥,吃素,而且要到廟裡敬神。這天也沒有人走親戚。唐鎮人習慣在這天睡懶覺,到半晌時分,小街兩邊的人才開始把門打開,才有人在街上走動。鵝卵石鋪成的街道上積滿了雪,雪上面都是晚上放鞭炮時留下的紙屑和殘硝。每家每戶門口掛著的紅燈籠在冽風中飄搖。小街上的店鋪都關閉著,沒有人會在這天開店門做生意的。唐鎮的小街在大年初一這天顯得冷清,只有從大年初二開始,才會熱鬧起來,因為每家每戶都會有客人上門拜年,吃酒席。 到了正午的時候,三癩子神色淒惶地走進了唐鎮。 沒有人會注意他,他走到了畫店的門口,抬頭望瞭望閣樓上的窗,窗門是關閉的。他推了推畫店的門,畫店的門被一把黑色的鐵鎖鎖著。三癩子轉過身,看到了坐在自家門檻上的胡二嫂,蓬頭垢面的胡二嫂往嘴巴里塞著什麼,三癩子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生地瓜。三癩子咽了口口水,他的肚子也餓了。如果胡二嫂不瘋,她不知道會不會給他一碗飯吃? 三癩子想著想著就朝胡二嫂走了過去。 三癩子從胡二嫂的旁邊進入了她洞開的家門。 三癩子在胡二嫂的家裡找出了一根地瓜,洗都沒洗就啃了起來。他也和胡二嫂一起坐在了門檻上,旁若無人地吃著生地瓜。奇怪的是,三癩子沒有去鎮東頭的土地廟,那曾經是他窩巢的地方。那裡今天一定十分熱鬧,還有很多供品。三癩子和胡二嫂倆人此時就像一對飽經風霜的姐弟。路過的人都用冷漠而古怪的目光瞟他們。 三癩子吃完那條生地瓜,肚子漸漸地鼓脹起來。他站了起來,又走進了胡二嫂的家裡。在胡二嫂的廚房裡,三癩子找到了一把生鏽了的砍柴刀。他握著砍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後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門。他來到了畫店的門口,目光落在了門上的那個黑色鐵鎖上。 胡二嫂這時叫喚起來:“文繡,你饒了我,饒了我吧,我再不嚼舌頭了,應該我去吃屎,我去吃屎——” 胡二嫂瘋病又發作了,她站起來,在小街上踉踉蹌蹌地邊叫邊跑著。 三癩子沒有理會胡二嫂,他雙手舉起生鏽的砍柴刀,朝那黑色鐵鎖狠狠地劈了下去。那鐵鎖十分堅韌,三癩子狠命的一擊竟然沒有把它劈開。三癩子嘴巴里嘟噥了聲什麼,又舉起了手中的砍柴刀。 就在這時,穿著簇新的黑棉襖,戴著瓜皮小帽,挎著盒子槍的豬牯出現在三癩子的面前。豬牯笑著對三癩子說:“三癩子,你在幹什麼?” 三癩子見到豬牯,手中的砍柴刀垂落下來。他看著人模狗樣的豬牯,死灰的眼睛裡燃起一股火苗。三癩子冷冷地說:“我幹什麼關你鳥事!” 豬牯沒有想到三癩子會如此回答他。他五官擠在一起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但是很快地恢復了正常。豬牯不急不惱,還是笑著用平和的口氣對三癩子說:“三癩子,宋畫師死了,畫店鎮公所收回來了,這鎖還是我鎖上的,我身為鎮上的保安隊長,你砸畫店的門鎖怎麼會不干我事呢?” 豬牯的話讓不少看熱鬧的人點頭稱是。豬牯和鍾七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個其貌不揚的人懂得講道理,而不是和鍾七那樣吆五喝六仗勢欺人。豬牯的笑臉在三癩子眼中變得那麼的虛偽,三癩子扭過頭,沒有再和豬牯說話,而是繼續舉起了砍柴刀,朝鐵鎖劈去。三癩子連續劈了三下,才把那把鐵鎖劈開。 豬牯和圍觀的人口瞪目呆,他們眼巴巴地看著三癩子推開了畫店的門走了進去。三癩子進入畫店後,就把門關上了,反閂起來。 三癩子要幹什麼? 沒有人能夠解答這個問題。 豬牯緩過神來後,笑著對大家說:“散了吧,沒有什麼好看的。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吧。這事情我報告給鎮長後再作處理。” 豬牯說完就朝皇帝巷走去。 豬牯沒有去鎮公所,一大早,他陪遊長水去了一趟離唐鎮十里外的九華廟,在那裡進了頭香,每年大年初一早上,遊長水都要去九華廟裡進頭香,這成了他的習慣。回來後,他就開始睡覺。一路上,豬牯向遊長水一五一十地講了監視遊武強的事情。他說遊武強在張少冰家裡喝了一晚上的酒,天濛濛亮的時候就背著一包東西離開了張家,朝西邊去了。遊長水聽完他的講述,長長地嘆了口氣:“唉,他怎麼就這樣沒有出息呢,我也對他不薄呀,他怎麼就如此的仇恨我呢……” 遊長水的問題豬牯根本就沒有辦法解決,那是他們的家事。 豬牯進入了逍遙館。 他知道李媚娘也在睡覺。豬牯來到了北廂房春香的房間。 春香坐在梳妝台前抹淚。 她看到豬牯進來,趕緊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豬牯看了她一眼,躺在了床上,說了聲:“好累呀!” 春香就爬到床上給他脫去棉襖和褲子,然後給他蓋上了被子。豬牯縮在被窩裡,牙關打顫。他想讓春香脫光了,用身體暖他的身體,但他沒有這樣做,一會被窩就會暖和起來的。春香坐在床沿上,面目淒涼,無所適從的樣子。她長得十分纖秀,甚至可以說是嬌小柔弱。她是李媚娘從很遠的山區裡專門為了豬牯買過來的,才16歲。 16歲的春香在這個大年初一里感覺到了從沒有過的憂傷。 豬牯雖說每天都來逍遙館裡睡覺,但是他從來沒有碰過春香的身子,這只有他們倆人才知道,而且豬牯交代過春香,一定不要把他們的事情說出去,誰問也不要說他沒有碰過她。 豬牯躺在被窩裡說:“春香,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心裡難過,這是你的命!狗嬲的!” 豬牯實在太悃了,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嚕。 春香聽著豬牯的呼嚕聲,眼淚像雨點般滾落。 她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 眼前這個男人會給她帶來什麼,她也一無所知。 三癩子進入畫店後,聞到了一股霉味。他對一切異常的味道其實已經沒有感覺了。畫店裡有種東西讓他心動。他沿著木樓梯,走上了閣樓,因為門窗都關著,閣樓上顯得陰暗。還是那張床,床上的被褥沒有人動過,還是宋柯生前用過的。三癩子走過去,站在床邊,伸出手,去捏了捏被子,被子有些潮濕的冷。三癩子彷彿聽到了某種細微的親切的呼吸,他遲疑了一下,覺得被子裡面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了他。三癩子渾身通過一股熱流,眼睛裡散發出一股幽藍的光芒…… 大年初一這天晚上,豬牯被一個漢子叫醒了。他和那個漢子匆匆地離開了逍遙館,來到了鎮公所。漢子對豬牯說:“遊鎮長在書房裡等你。”豬牯的腦袋一片昏糊,本來他想睡到大年初二早上的。他走出逍遙館的時候,寒冷的風也沒有讓他徹底清醒過來。豬牯推開了遊長水的書房,一股暖哄哄的氣息朝他湧過來,這種氣息中好包含著煙草以及腐朽的味道。 遊長水面色凝重地坐在太師椅上抽著水煙。 他的腳邊放著一個黃銅火盆,裡面的炭火正旺。 遊長水見豬牯進來,隨手把水煙壺放在了書桌上。 豬牯走上前,輕聲說:“遊鎮長,你找我有事?” 遊長水嘆了口氣說:“傍晚的時候,縣城裡有人捎信過來,說出事情了。” 豬牯的心提了起來,迷糊的腦袋頓時清醒過來,小眼珠子發出了亮光:“遊鎮長,出什麼事了?” 遊長水捋了捋鬍鬚,說:“豬牯,你坐,坐,我給你慢慢講。” 豬牯站在那裡,誠恐誠惶,不敢坐。 遊長水的聲音柔和起來:“豬牯,坐吧。” 豬牯這才坐下,眼睛直直地註視著遊長水清瘦的臉。 遊長水說:“豬牯,縣城裡的人捎來信說,當時給凌初八行刑的那兩個儈子手死了,說是和蠱毒有關。” 豬牯張大了嘴巴:“啊——難道凌初八沒有死,是她下的蠱毒?可是她分明被砍下了頭的呀。” 遊長水看著驚訝的豬牯說:“這事情的確很蹊蹺。聽說,他們那死狀,和我們唐鎮的那些人一模一樣,現在縣城裡都人心惶惶的,害怕蠱毒會出現在自己的身上。” 豬牯的喉嚨特別乾,還有一絲奇癢,想咳也咳不出來。 窗外刮過一陣冽風,風把窗紙弄得劈啪亂響。他們的目光裡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彷彿有人會破窗而入。豬牯的手抓住了盒子槍的槍把。過了一會,遊長水說:“是風,別緊張!” 接著,遊長水給豬牯講了夜晚發生在縣城衙門裡的事情。 那兩個儈子手是外鄉人,過年了也沒有回家,也不知道他們老家還有沒有可以團聚的親人。他們一個叫杜五,一個叫丁三。他們住在縣衙旁邊的一條巷子裡的某個小屋裡。大年三十晚上,這兩個粗壯的漢子也弄了些酒菜,倆人吃了個年夜飯。吃完年夜飯,他們就到街上去看燈籠,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掛著各種各樣的燈籠,賞心悅目。他們在街上走著,走到了文廟門口,發現裡面有戲班在唱戲,就進去看了會戲。看完戲出來,天上飄起了雪花,其實山里已經飄了一天的雪了。他們就回到了小屋裡,他們養的那條大黃狗搖著尾巴把他們迎進了屋,屋裡燒著炭火,十分溫暖。午夜時分,縣城裡響起了開門接春的鞭炮聲,他們從來不在這個時候放鞭炮的,來年會怎麼樣,他們從來不考慮。可他們聽到喜慶的鞭炮聲,還是十分感慨,就溫上了酒,又喝了起來,邊喝邊講些事情。他們講的事情無外乎是殺人的事情。 丁三喝了口酒說:“那年殺一個土匪,砍下了他的頭,他還站起走了十幾步才倒下,血從他的脖子上彪出來,倒下後血還往外飛濺,那土匪的血真旺呀。好長時間,我想起那個土匪,都睡不好,總覺得自己泡在他的血水里,渾身冰冷。” 杜五也喝了口酒說:“我們殺了那麼多人,什麼人沒有見過,我現在都麻木了。也不去想那麼多了。好死不如賴活,能夠活一天算一天了,也沒有什麼想頭了。我們也不知道那天會死在別人的刀下,想我們這樣的人,是罪孽深重的人,死了也會下十八層地獄。” 丁三眼睛血紅,他端起海碗,對杜五說:“杜大哥,你說的有理,喝吧,喝一碗少一碗,我也早看破了,否則誰還乾這營生!管他呢,怎麼活也是活,怎麼死也是死!” 杜五端起海碗,一口氣把滿滿的一碗酒倒下了喉嚨。 他們一直喝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養的那條大黃狗不見了。 此時,那條大黃狗正守在門口,它感覺到有什麼動靜,就從狗洞裡鑽了出去。這是一條忠誠的狗。天上還在飄著雪花,縣城已經寧靜下來。黃狗突然看到不遠處的巷子口站著一個黑影。它朝那黑影吠了幾聲。那黑影沒有因為黑狗警惕的吠聲離開,而是鬼魂般飄忽過來。黃狗朝那黑影撲了過去,黑影突然扔過來一個什麼東西,黑狗叼住了它。那是一塊鮮美的肉,黃狗的警惕被那塊肉擊垮了,它三口兩口地把那塊肉吞進了肚子裡。不一會功夫,黃狗就倒在地上,抽搐著嗚咽了幾聲死去。 黃狗死後,一個白色的影子飄進了小巷裡,來到了杜五他們的小屋前。黑影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殭屍一般。如果誰在這個時候出門,看到這個黑影,一定會魂飛魄散。 杜五和丁三正喝著酒,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好像在向對方詢問:“誰會在這個時候敲門?” 輕輕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他們都沒有說話,杜五站起來,走到了門邊。 杜五把右手放在了門閂上,但是沒有打開門。 丁三也站了起來,從牆上取下了那把殺人用的鬼頭刀,他把刀從刀鞘裡抽出來,鬼頭刀在油燈下散發出鬼泣神驚的寒光。丁三站在那裡,面色冷峻,如果是來尋仇的人,他會用這把殺人無數的刀來保護自己。杜五回頭看了丁三一眼,然後輕輕地打開了門閂,把門拉開了。冷風灌了進來,夾裹著雪花。杜五打了個寒噤。門外鬼影都沒有一個。屋裡的油燈突然熄滅了,一片漆黑。杜五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身邊進入了屋裡,很快地又從他的身邊飄走。丁三重新點亮油燈後,杜五在屋里屋外沒有發現任何東西。 杜五罵了聲什麼,關上了門。 丁三把鬼頭刀重新插入刀鞘之中,掛回了牆上。 虛驚了一場,他們重新坐回桌旁,端起海碗喝酒。他們剛剛喝完一碗酒,門外傳來了兩聲女人的冷笑,他們就撲倒在桌子上……年初一的那天中午,有人去找他們,發現他們已經死了。死狀十分的駭人:他們倆的屍體渾身腫脹,肚子鼓得像個小山包,頭臉腫得像谷鬥,散發出褐色的油光,七竅流出黑色的污血,他們的嘴巴里還遊出青色的花斑蛇……那人馬上就報了官,驗屍的人說他們是中蠱毒而死的。聯想起前段時間殺頭的那個蠱女凌初八,縣城裡的人紛紛恐懼起來,難道凌初八復活了,來到了縣城…… 豬牯在遊長水不緊不慢的敘述中,早已經毛骨悚然。 遊長水講完後,豬牯顫抖著說:“遊鎮長,她會不會回到唐鎮來?這可是我們去縣城里報官抓她去殺頭的呀!” 遊長水拿起水煙壺,深深地吸了口煙說:“叫你來,就是商量怎麼防範於未然。現在不管凌初八是不是還活著,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做好防備工作。你們保安隊要負起重任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要帶領保安隊加強鎮公所以及鎮上的保衛工作,如果發現什麼可疑的人,你可以先斬後奏,不能讓放蠱之人有任何可趁之機。” 豬牯連連點著頭說:“我一定按照遊鎮長的吩咐去做,遊鎮長,你如此抬舉我,我不會辜負你的!” 遊長水吐了口濃煙說:“逍遙館你也要保護好!” 豬牯笑著點頭:“那一定的,一定的,我心裡有數!” 遊長水微微一笑:“有數就好,你的確比鐘七會辦事,看來我遊某沒有看錯人!好了,你去安排吧!” 豬牯站起身告辭,走到門邊又折了回來,說:“遊鎮長,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報告。” 遊長水說:“什麼事情,你就說吧。” 豬牯抽了抽鼻子說:“三癩子把畫店的鎖敲了,佔了畫店,您看——” 遊長水笑笑:“這事情我知道了,這個人也可憐,這樣的冷天也沒有個安身之所,那土地廟裡也四面透風,就讓他先住著吧,等過完年,到縣城裡請來畫師後再說吧!” 豬牯說:“遊鎮長真是菩薩心腸,慈悲為懷!那我走了!” 遊長水淡淡地說:“走吧!” 豬牯走到門口時,聽到遊長水在自語自言:“宋柯是多麼好的一個畫師呀,可惜了一個人才,到那裡才能找到像他一樣的畫師……” 三癩子在昏昏沉沉中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睜開眼睛,畫店的閣樓裡伸手不見五指。他渾身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有股腥味在閣樓裡飄來蕩去。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微微的鼓著。他想起了那刻骨的疼痛,雙手微微發抖。他斷定凌初八沒有死,就是死了,她的魂也還在人間飄遊。三癩子雖然對那白影十分恐懼,可他想到她說的那句話,心裡就稍稍的安定了些。那白影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只要你聽我的話,你肚子裡的蛇就會安靜,否則,它會咬斷你的腸子,吃掉你的肝和肺!” “宋畫師給我畫的像呢?”三癩子腦海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他思考了一會,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那幅有顏色的畫像還在他躺過的那個墓穴裡。三癩子擔心起那幅畫像的安危。他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氣,黑暗中,他感覺到了某種呼喚。他心裡說:“我一定要拿回那幅畫,我人在畫在,人亡畫也要在!” 三癩子下了床,摸索著走下了樓梯。 他打開畫店的門,賊一般把頭伸了出去,唐鎮的小街上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只有每家每戶門口掛著的紅燈籠在冽風中搖晃。三癩子走出了畫店的門,然後把門關上。他像個鬼魂般穿過唐鎮的小街,朝西邊走去。他根本就不清楚,他孤獨的身影穿過小街時,有雙眼睛在某個隱蔽的地方窺視著他。 三癩子走上河堤時,迎面走來一個人。 那人看到三癩子就朝他撲了過來,把他按倒在雪地裡。 三癩子掙扎著說:“你是誰?” 那人粗聲粗氣地說:“雜碎,連你爺爺遊武強也不認識了?” 三癩子喘著氣說:“你蒙著頭臉,我怎麼知道你是人是鬼!” 遊武強掐著三癩子的脖子說:“你是不是希望我死,然後變成鬼?” 三癩子艱難地說:“遊武強,你乾脆把我掐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倒希望我自己變成鬼!” 遊武強放鬆了掐住三癩子脖子的手,嘆了口氣:“看你也是個可憐的人,我今天就饒了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三癩子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什麼條件?” 遊武強說:“你不能告訴任何人,說我回來了!” 三癩子說:“遊武強,我為什麼要告訴別人我看到你回來了呢?” 遊武強冷笑了一聲說:“諒你也沒這個膽!” 說完,遊武強放開了三癩子,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唐鎮摸索而去。三癩子藉著雪光,看著遊武強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心裡說:“遊武強回來幹什麼呢?他會不會再做出什麼讓唐鎮人吃驚的事情?他剛才為什麼不把我殺了呢,被他殺了,那該有多好!” 三癩子走上了河堤……他來到了五公嶺的亂墳坡上。 亂墳坡上大大小小的墳包被雪覆蓋,那些枯黃的野草也被雪覆蓋著。那些墳包的後面似乎隱藏著什麼三癩子看不到的神秘東西。唐鎮除了少數的幾個人有膽在夜晚來這里之外,如果隨便把一個人放在這裡,風吹過來的聲音就可以把他嚇破膽。在唐鎮人眼裡,這裡是野鬼出沒的地方,是個不祥之地。 三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著,寂寞的風在他耳邊呼呼掠過。他來到了那個墓穴旁邊,墓穴裡積著雪。三癩子爬下了墓穴,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陰暗起來,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他想重新躺在這裡,等待死亡。可隨著他這個念頭的產生,腹部就隱隱作痛。女人的冷笑聲也從遠方隱秘地傳來。三癩子渾身顫抖,很快打消了那個念頭。他彎下腰,雙手在墓穴的積雪上扒拉著。他的手觸摸到油畫畫佈時,心裡一陣狂喜,那張有顏色的畫像還在。 三癩子取出畫像,拍掉上面的積雪,捲了起來,然後拿著畫像爬出了墓穴。 離墓穴不遠處宋柯的墳墓上升騰起一股煙霧。 那股煙霧朝三癩子飄緲過來,三癩子根本就沒有發現那股煙霧,他只是拿著畫像往回走著。 那股煙霧很快地追上了三癩子,被他的後心吸了進去。三癩子突然停止了腳步,呆呆地立在那裡,此時,風也停了,亂墳坡上一切都靜止下來。他聽到了一聲悠長的呼吸聲。那悠長的呼吸彷彿來自他的身體內部。三癩子楞了一會,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失去了知覺。他就那樣站立了一會,才恢復了知覺,繼續往唐鎮方向走去。 三癩子走入唐鎮小街時,那雙眼睛又在隱秘處瞄上了他。 三癩子走到畫店門口,正要推開畫店的門,他聽到了一聲哀號。他回過了頭,看到胡二嫂的家門洞開著,胡二嫂癱坐在門口的鵝卵石街面上看著他。三癩子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他可以感覺到胡二嫂的眼睛裡在流著淚。三癩子被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動了。他把畫像放進了畫店裡,然後走出了畫店,朝胡二嫂走去。 三癩子來到了胡二嫂身邊,彎下了腰,把她抱了起來。以前健碩的胡二嫂現在瘦得皮包骨頭。三癩子毫不費力地把輕飄飄的胡二嫂抱進了她家裡。他把她放在了床上,透過油燈暗紅的光亮,三癩子看到了胡二嫂紅腫得爛桃子般的眼睛裡噙著淚珠。三癩子嘆了口氣就轉身要走,他聽到了哭聲。三癩子回過了頭,看到胡二嫂髒污的臉扭曲著,渾身抽搐地哭著,淚水流淌下來,在她臉上沖出了兩條淚河。 此時的胡二嫂一點也不瘋,看上去只是一個傷心的可憐女人。 三癩子的心被某種東西擊中,頓時柔軟異常。 三癩子沉重地說:“可憐的胡二嫂,你需要我做些什麼?” 胡二嫂沒有說話,只是抽泣著,目光中似乎包含著某種期望。三癩子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臭味。她身上的臭味讓三癩子產生了一個想法。他不知道該不該實施這個想法。胡二嫂還是那樣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還是抽泣著,彷彿用這種方式在向他傾訴。 在唐鎮這個地方,胡二嫂還能夠向誰傾訴? 誰又能夠接受她的傾訴? 三癩子默默地走到門邊,把胡二嫂的家門關上了,他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留在這裡實施他的想法。 三癩子走進了胡二嫂的廚房,把那口大鍋刷乾淨,從水缸裡把水舀進了鍋裡。幹完這些事情,他就開始生火。灶膛裡的干柴很快燃燒得旺盛。火光映紅了三癩子丑陋的臉。三癩子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不停地往裡面添柴。胡二嫂坐在床上,已經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著灶火正旺的廚房門。 水終於燒開了。 三癩子找了個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了胡二嫂的臥房裡。 三癩子把一大桶開水倒進了木盆裡,然後又加了些涼水,調到合適的溫度後,他對胡二嫂說:“二嫂,你洗個澡吧,你已經很久沒有洗澡了吧!” 胡二嫂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裡的淚水又流淌下來。 三癩子走上前,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了,最後脫得一絲不掛。 胡二嫂的肉體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三癩子的眼中。胡二嫂一動不動,沒有掙扎,只是流著淚。胡二嫂的確瘦得不成樣子了,兩隻乾癟的奶子耷拉著,像兩個破口袋,她的身上就剩下皺巴巴的一層皮。只是那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彷彿裡面裝著一個圓圓的石頭。鼓起肚子上可以看到一條條蚯蚓般的青筋……三癩子的眼中一絲邪念也沒有,只有一種憂傷。 他把一絲不掛的胡二嫂抱進了木盆裡。 三癩子也許從來沒有給一個女人洗過澡。他的手有點笨拙,卻顯得十分有耐心,就像他挖墓穴那樣充滿了耐心。他從她的髒亂的頭髮開始,一直洗到她的腳趾……他從她的身體上搓下了許多髒污的黑泥,這沒有使三癩子噁心,但是,他看到胡二嫂泡在熱水里的鼓鼓的肚子有一條蛇狀的東西突出來,蠕動著的時候,三癩子渾身顫抖起來。他知道,胡二嫂的肚子裡有讓她瘋癲的可怕的東西。他沒有辦法消除那可怕的東西。 在三癩子給胡二嫂沐浴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從門縫裡往胡二嫂的家裡窺視著,他看不到臥房裡的情景。 出浴後的胡二嫂臉上有了點血色,儘管她的嘴唇是那麼的寡淡。 三癩子找出乾淨的衣服,給她穿上了,然後把她放平在床上,輕輕地對她說:“二嫂,你好好的睡上一覺吧。你忍著,我會想辦法給你治這瘋病的!” 胡二嫂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 她好像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三癩子朝她笑了笑。 他相信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難看,可他只能夠這樣了。他沒有辦法對胡二嫂做出什麼更加親暱的舉動。 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癩子給她蓋好了被子。 三癩子把木盆裡的髒水潑掉後,就把木盆搬出了胡二嫂的臥房。 三癩子想,今天晚上,他也要好好的洗個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洗澡的時候,鼓起的肚子上同樣也會出現那條蛇狀的東西,那是他這一生最恐懼的東西。 三癩子做完這一切,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門,他把胡二嫂的家門在外面上了鎖,這樣,她就不會在夜晚出來了。三癩子走到畫店門口,聽到了胡二嫂家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後傳來了胡二嫂呼天搶地的哭喊聲,哭喊聲悲涼而又淒慘,讓人心碎……他沒有再回胡二嫂的家裡去,而是推開了畫店的門。 大年初三這天,出了太陽,陽光把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太陽出來後,山上山下的積雪開始融化。唐鎮的小街上,變得濕漉漉的,到處流淌著雪水,每家每戶的屋簷上滴滴嗒嗒地落下潔靜的雪水。儘管晴天麗日,可融雪的日子比下雪時還寒冷,來唐鎮走親戚的人們都穿得厚實,而且縮手縮腳。 街上十分的熱鬧。 屠戶鄭馬水在這天就開始賣他的豬肉了,滿打滿算,他也沒有休息三天。用他的話說,現在賣豬肉才賺錢,肉價高,而且買新鮮肉的人多,這個時候賣一天的豬肉比平常時節要多賺一倍的錢。鄭馬水也覺得今天特別冷,他把兩隻手插到了棉襖的袖管裡,不停地抽動著鼻子,還時不時用袖子擦流下來的清鼻涕。 鄭馬水坐在案板後面,不時對經過豬肉舖的人說:“新鮮肉,早上剛殺的豬,來割點回去招待拜年客——” 有些人就會過來,挑上一塊好肉買走;也有些人只是朝他笑笑,揚長而去。 鄭馬水看到一個女人朝他這邊走來時,警惕地睜大了眼睛。 那個女人就是和他相好過的餘花褲。 餘花褲一搖三晃地走過來,儘管她穿著棉襖,可鄭馬水還是可以感覺到她胸前兩坨大奶子的顫動,想當初,鄭馬水就是被她的兩個大奶子所迷惑,才和她相好的。餘花褲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為了她,鄭馬水自己的家也快維持不下去了,好在他醒悟得早,和她一刀兩段了。 現在,鄭馬水的目光落在餘花褲的胸脯上,尤如屎殼郎粘在了狗屎上,他的心還是波動起來,喉嚨裡滑下去一口唾沫。餘花褲走近豬肉譜,停下了腳步,兩眼瞪著他,冷笑著說:“鄭馬水,你是不是還想吃老娘的奶呀!” 鄭馬水把目光收了回來,往別處看去,裝出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其實他的心裡還是癢癢的。 餘花褲又冷笑了一聲說:“今天是大年初三,我不罵你!可我要對你說,讒死你這個餵不飽的狗東西!” 餘花褲扭著肥碩的大屁股走了。 鄭馬水的目光又粘了上去,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本來想叫住她,給她一塊豬肉的,可他還是沒有叫出聲來。鄭馬水從袖筒裡抽出手來,往自己的臉上扇了一記耳光,惡狠狠地對自己說:“鄭馬水,你真沒有出息!” 這時,豬牯挎著盒子槍走過來,笑著對鄭馬水說:“馬水老兄,你打自己幹什麼呀?” 鄭馬水見到豬牯,滿臉堆起了笑容:“豬牯隊長,我剛才在拍蒼蠅呢!” 豬牯笑出了聲:“鬼話!這麼冷的天,那來的蒼蠅呀!” 鄭馬水尷尬地笑笑:“玩笑,玩笑!” 鄭馬水彎下腰,從案板底下的籮筐里掏出一個豬腰子遞給豬牯:“這個豬腰很多人想要我都沒有給,專門留給你的!” 豬牯笑著瞥了一眼鄭馬水手中的豬腰子,說:“鄭馬水,你以為我是鍾七呀?告訴你吧,我用不著這個東西,誰想要你就給誰吧!實在不行,你自己留著吃吧!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 鄭馬水聽了豬牯的話,臉一陣紅一陣白。 豬牯笑著離開了。 豬牯走後,三癩子走過來了。 鄭馬水看到三癩子,吃了一驚。三癩子在他的眼中變了一副模樣,這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不是他親眼看到三癩子如此模樣,打死他也不會相信三癩子會有如此大的改變。三癩子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蓬頭垢面的三癩子了,他的頭髮顯然是理過,梳得十分齊整,穿著一件灰布長衫,腳下蹬著一雙新布鞋。人靠衣裝馬靠鞍,三癩子的這身打扮,讓人覺得他那張五官擠在一起醜陋的臉也不是那些難看了,他的眼睛裡還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神氣。 鄭馬水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是死去的宋柯宋畫師的扮相嗎?事實上,三癩子穿的灰布長衫,的確是宋柯留下的遺物,只不過三癩子讓人改短了些,因為宋柯的個頭要比他高。可是,更讓鄭馬水驚訝的是,三癩子此時的舉手投足間,都十分像宋柯的作派。不光光是鄭馬水覺得奇怪,唐鎮的所有人看到三癩子都會呆呆的注視著他。 對於別人投來疑惑的目光,三癩子無動於衷。他走到鄭馬水面前,平靜地對鄭馬水說:“給我割一塊肉吧!” 要是往常,鄭馬水會用鄙視的目光瞪著他,愛理不理,甚至會說出一些傷人的話語。今天卻不一樣了,鄭馬水臉上堆著笑問他:“你要那塊?”三癩子指了指一塊三花肉說:“就這塊吧,給我割一斤。”鄭馬水一刀下去,稱都不用稱就用濕稻草捆好遞給了他:“放心,這一斤肉只會多不會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三癩子提著豬肉走了。鄭馬水看著他的背影出神:“這到底是怎麼了,那個地方出了問題?” 又有人走過來對鄭馬水說:“馬水,你知道嗎,三癩子和胡二嫂那個瘋婆子搭伙了!” 鄭馬水張大了嘴巴:“啊——” 這世間的事情,誰又能夠預料得到呢?就像在這個晴天裡,遊武強在山里遇到的神秘事情一樣。 遊武強這幾個晚上都會在深夜裡悄悄地潛入唐鎮,每天晚上,張少冰都會給他準備好酒菜,等他回來。每天,天亮之前,遊武強就會離開唐鎮,回到山林裡去。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回到了唐鎮,因為那樣會給他或者張少冰帶來很大的麻煩。他很清楚,鐘七家族的人饒不了他,甚至他的親叔叔遊長水也會對他不利,他畢竟做下了那樣在唐鎮人眼中不仁不義的事情。大年初三這天,天濛濛亮的時候,他離開了張少冰的家,往西邊摸去。快到河堤的時候,他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踪,他從腰間拔出了那把刺刀,迴轉過身,低沉地喝了聲:“誰——”沒有人回答他,他知道那人就躲在一棵苦楝樹的後面。遊武強不知道那人是誰,他沒有跑回去找那個人,而是撒開腿,狂奔而去。遊武強明白,他回唐鎮的事情已經敗露了。他想到了三癩子,可他不相信三癩子會出賣他。 遊武強在沈文繡死後,逃進了深山里。他像野人一般在深山里穿行,剛開始時,他想去投奔土匪陳爛頭。遊武強從山里人的口裡得知陳爛頭的一些信息後,就會到他出沒的那片山林裡去尋找,陳爛頭卻像風一般,來無影去無踪,遊武強怎麼也找不到他。這讓他十分的懊惱,難道想當土匪也當不成?無奈的他只好在深山老林裡亂竄,希望自己亂竄的過程中能夠碰到陳爛頭。 大年初三這天,遊武強離開唐鎮後,在正午時分,闖入了黑森林。 這些日子以來,遊武強都在離黑森林還有10里地的烏石岽山林的一個茅草屋裡藏身。今天走進黑森林完全是一種偶然,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有種什麼力量把他推向了黑森林。 黑樹林裡厚厚的積雪以及樹掛還沒有開始融化,縱使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晴天。這裡的溫度要比唐鎮低很多。遊武強在森林裡穿行,有時雙腳會陷入雪下松亂的枯葉中,那些開始糜爛的枯葉粘在他的鞋底,令他步履艱難。斑駁的陽光從樹林的縫隙中漏下來,偶爾晃得遊武強睜不開眼睛,黑森林裡由來已久的陰鬱像頑症一樣存在著,揮之不去。 肯定有一種無形的陰暗的力量在控制著遊武強。 往往是那些無跡可循的東西是最難於掌控的,或者說是最危險的。 他貿然的進入黑森林,是不是一種冒犯?遊武強沒有想到這些,他甚至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妥和危險。在他的思想裡,活著就是冒險,包括戰爭,包括愛情,包括吃飯……那些都是危險的一部分。遊武強在黑森林裡穿行的過程中,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 他相信那種古怪的聲音是從一個女人的口中發出的。 那聲音卻像鳥的叫聲。 有一個女人在黑森林裡用鳥的語言在說話? 這是大年初三,基本上所有的山民都在家接待客人,或者去走親戚,除了他遊武強或者是土匪陳爛頭,不可能有人會闖入神秘的黑森林裡。就是在平常的日子裡,也沒有什麼人敢進入黑森林,傳聞這裡的有許多令人恐懼的東西,比如會流血的樹突然會朝人倒下,把人壓死後吸乾人身上的血;比如在森林深處會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卻找不到孩子的踪影,等你發現那是一個圈套時,你已經在黑森林裡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許久後,就成了某棵樹下的一具白骨,有蛇會從骷髏的眼睛裡溜出;比如那些瘴氣,也會莫名其妙地奪去人的生命……遊武強是個膽子很壯的男人,可還是有些害怕,但他對那女人的鳥語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於是尋聲而去。 遊武強覺得自己離那聲音越來越近,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在他身體上蔓延。 樹上的積雪會突然掉落,砸在他破舊的軍帽上,遊武強心就回顫抖。 遊武強看到了一個女子,年輕的女子。 是的,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也就是十七八歲左右。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像是在給誰守孝。她的臉雪一樣白,陽光打在她臉上,發出慘白的光芒,看上去那麼的不真實。年輕女子站在森林中的一塊空地上,手舞足蹈,口裡發出鳥一樣的叫喚聲,她仰著臉,雙眼注視著天空。 遊武強躲在一棵老松樹的後面,偷偷地窺視著她。這個年輕女人一定不是唐鎮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子。遊武強聽不懂她的話,也不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遊武強的目光也朝天空上望去。 遊武強愣住了。 那塊林中空地的上空竟然有一條龍和一隻鳳凰在嬉戲。龍是一條青龍,鳳凰是金色的鳳凰。 遊武強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年輕的白衣女子聽到了遊武強的叫聲,她的目光朝遊武強藏身的地方掠過來,猶如一道閃電。遊武強的眼睛被閃點灼傷了,趕緊閉上了眼,收回伸出樹幹的頭,躲在了松樹後面。這個年輕女子一定不是平常之人,遊武強心想。他異常吃驚和恐慌,就是在血與火的戰場上,他也沒有如此恐慌過。 年輕女子口中發出幾聲尖利的叫聲,天空中的金鳳凰和青龍落了下來,她伸出雙手接住了它們,金鳳凰落到她的手中變成了一頂斗笠,青龍變成了一根竹扁擔。年輕女子又朝遊武強藏身的地方張望了一下,然後一閃身進入了森林裡,一剎那間就不見了踪影。 那塊林中的空地恢復了死一般的寧靜。 遊武強再一次從松樹後面探出頭時,林中空地上什麼也沒有了。他走了過去,發現林中空地的雪地上乾乾淨淨,除了他走過去時踩出的腳印,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腳印,彷彿那個年輕女子從沒有來過。 遊武強倒吸了一口冷氣。 天好像陰了下來,黑森林變得更加陰鬱。 遊武強渾身打了個激凌,徹骨的冷漫上了他的全身。 夜晚降臨後,三癩子走出了畫店的門。小街上傳來猜拳行令的嘈雜聲,米酒的香味也隨風飄蕩。還有鞭炮的聲音時不時在某家人的門口響起,那是孩童在節日里的嬉鬧。濕漉漉的鵝卵石街面上在紅燈籠的映照下,呈現出冷冷的亮光。小鎮人家的屋簷上還在滴落融化的雪水,但沒有午後那麼厲害了,融化的雪水漸漸的凝成了冰,屋簷上也出現了長短不一的冰溜子,水滴就是從冰溜子上緩緩落下來。晚些時候,氣溫下降後,那些水滴也會凝固,和夜色一起沉靜下來。 三癩子聞到米酒的香味,抽動著鼻子,那是讓人迷醉的香味。 三癩子走到了胡二嫂的家門前,從長衫的兜里掏出了鑰匙。這一天,他買完豬肉送到胡二嫂家里後,就在畫店的閣樓裡沉睡,沒有聽到胡二嫂的尖叫和哭泣以及胡言亂語,她只有瘋病發作後才會那樣失常。他一直把胡二嫂鎖在家裡,生怕她跑出來發瘋去尿屎巷吃屎作賤自己。三癩子打開了胡二嫂的家門,發現胡二嫂坐在廳堂裡,她憔悴的臉在飄搖的油燈下泛出一種淡藍色的光澤。三癩子把門閂上了,平淡地說:“二嫂,你餓了嗎?” 胡二嫂冷冷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回答什麼。 三癩子還是平淡地說:“二嫂,你一定餓了,我這就去給你煮飯。” 胡二嫂還是冷冷地看著他。 三癩子走進了廚房,忙活起來。約摸過了半個時辰,三癩子把飯菜做好了,端到了廳堂裡,放在了四方桌上。他燒了個紅燒肉,煎了兩個荷包蛋,炒了個小白菜,還燒了個豆腐湯。三癩子盛了碗飯放在了胡二嫂的面前,輕聲說:“二嫂,你吃吧,我燒的菜不一定好吃,你就將就點吧!” 胡二嫂遲疑了一會,雙手顫抖地端起了碗拿起了筷子,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三癩子丑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在三癩子眼中,胡二嫂這個時候才像個正常的人,因為她有了吃食的慾望。在胡二嫂瘋癲后的日子裡,她都是靠鎮上的一些好心人隨便給她點吃的維持她這一條爛命,很多時候,她會到尿屎巷的茅坑里抓屎吃。三癩子把肉和菜夾起來,放在她的碗裡,輕聲地說:“二嫂,你慢點吃,吃出味道來。” 胡二嫂吃著吃著,兩串淚珠掉落到飯碗上。 三癩子也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胡二嫂吃得差不多了,三癩子才從廚房的鍋裡取錫製的酒壺,酒壺裡裝著已經溫熱了的米酒,廚房裡瀰漫著米酒的濃香。三癩子端著酒壺回到了廳堂裡,滿滿地給自己倒上了一碗酒,聞著酒香,三癩子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端起碗,深深地喝了一口,心滿意足地吞嚥下去。 胡二嫂的眼睛裡還含著淚水,她注視著眼前這個醜陋的人,嘴唇顫動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三癩子喝完了一碗酒後,臉色漸漸的變了。他的雙手突然摀住了肚子,眼睛裡出現的慌亂恐懼的神色。他的牙關打顫,臉部的肌肉抽搐著,十分痛苦的樣子。三癩子的肚子裡的那條蛇被他喝進去的酒喚醒了,那條蛇在他的肚子裡鑽來鑽去,彷彿用尖利的牙撕咬著他的五臟六腑。三癩子在這個寒冷的夜晚,痛得冒汗,他的身體抽搐著倒在了地上,翻滾著,嘴巴里發出嗷嗷的慘叫聲。 胡二嫂坐在那裡,渾身發抖,她伸出顫抖的雙手,企圖去抓地上曲捲著亂滾的三癩子,可怎麼也站不起來,兩腿柔軟無力,癱了似的。 三癩子掙扎著站起來,走到門邊,打開了門,踉蹌著走了出去。在疼痛的過程中,他記起了白衣女人的那句話:“你只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我保證你不會發作的!但是,你要記住一點,千萬不能吃酒,吃酒後,你也會發作的!” 三癩子蹲在了街旁,一手死死地抓住肚子,把另外一隻手的中指插進了喉嚨。他的手指在喉嚨裡用力地摳著。緊接著,三癩子猛烈地嘔吐,他要把喝進去的米酒都吐出來。三癩子吐出來的穢物奇臭無比,他已經聞不到那臭味了。三癩子一次一次地把食指伸進喉嚨裡摳,喉嚨已經摳出了血,每摳一次,就會吐出一些穢物……最後,他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喉嚨也腫起來,叫都叫不出聲了。當他感覺肚子的疼痛得到緩解後,他聽到了胡二嫂的慘叫聲。 他重新回到了胡二嫂的家裡,看到胡二嫂也躺在地上,雙手抱著肚子,曲捲著在地上翻來覆去。她的瘋病又犯了!已經無力了的三癩不知道從哪裡獲得了力量,他撲過去,抱住了胡二嫂,焦慮地說:“二嫂,你怎麼啦?怎麼啦?” 胡二嫂口裡吐著白沫,斷斷續續地說出了話:“三,三癩,子……我,我……看你痛……不,不忍心……我也,也喝了一口,口,酒……我要,要,要和你,你,一起痛,痛……” 三癩子的眼睛一熱,心裡說:“胡二嫂,你怎麼這樣傻呀,你的瘋病本來隨時都會發作,你怎麼能夠喝酒呢,我疼痛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把食指插進了胡二嫂的喉嚨,企圖讓她也把酒吐出來。胡二嫂卻一口把他的食指咬住了。三癩子好不容易把食指從她嘴巴里拿出來,食指已經有了一圈深深的牙印,還滲出了血。 不一會,胡二嫂進入的瘋狂的狀態,拼命掙扎著,嘴巴里不停地說著含混不清的話語。三癩子毫無辦法了,只好找了一條麻繩,把她捆綁起來。然後,三癩子把她抱起來,放到了臥室的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三癩子呆呆地站立在床頭,渾身冒著汗。 過了一會,他離開了胡二嫂的家,鎖上了她的家門。 這個晚上,胡二嫂的慘叫聲一直折磨著三癩子,也一直折磨著她的左鄰右舍。三癩子在這個晚上,整夜沒有合眼,他希望那個白衣女人出現,可到天亮也沒有等來她的詭秘身影。三癩子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令他恐懼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死去,只有死了,才能夠脫離痛苦和恐懼。在這個夜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同樣也在經受著恐懼的折磨。 午夜時分,一頂轎子抬進了鎮公所。轎子進入鎮公所後,鎮公所的大門很快就被關上了。從轎子裡走下一個瘦高的人,穿著一身長棉襖。豬牯對他笑著說:“張先生,請,遊鎮長在書房裡等著你呢!”張先生點了點頭,跟在豬牯後面朝里面走去。 遊長水在抽著水煙,面容十分的焦慮,這兩天來,他一直擔心自己會莫名其妙地死於蠱毒。因為是他接到三癩子的信息之後,讓豬牯去縣城里報告警察局下來抓走凌初八那個蠱女的。原本他想,只要凌初八死後,就沒事了,沒有想到還會發生這種事情,那兩個儈子手的死,給他敲響了警鐘,也讓他這兩天心裡充滿了恐懼,特別是在這樣的深夜裡,僅僅兩天時間,他蒼老了許多,眼睛也深陷下去了。遊長水聽說在離唐鎮幾十里外的樟樹鎮有個神人,對蠱術有防御之法,就派人花重金去把他請來。遊長水心神不寧地想著,那個神人怎麼還沒有到,這時,書房外面想起了敲門聲。 遊長水現在是草木皆兵,他厲聲說:“誰——” 門外傳來了豬牯的聲音:“遊鎮長,我是豬牯,張先生來了!” 遊長水心中的一塊石落了地,豬牯他們的到來有效地緩解了他緊張的情緒。他來到門邊,打開了門。 豬牯對張先生說:“這就是我們的遊鎮長,請進——” 遊長水臉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右手做出了一個迎接客人的姿勢:“張先生,請進——” 張先生也笑了笑:“幸會,幸會!” 遊長水趕緊給進入書房的張先生讓坐,張先生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張太師椅上。遊長水心想,看樣子,這個張先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定還真有些本事。豬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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