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第3章 下人嗚咽

朱貴生沒有徵兆的突然暴死引起了遊長水的警覺。為了不引起唐鎮人的恐慌,遊長水讓朱福寶封鎖了朱貴生死狀的消息,不讓家裡的下人們透露出去。這種事情要是被長舌婦胡二嫂知道,她會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無限放大,弄得滿鎮風雨。 遊長水在朱貴生死後的第一時間里便帶著豬牯和朱福寶一起來到了朱家。那時,朱家上下一片悲戚。遊長水和朱福寶踏入朱貴生臥室時,看到癱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的那個下人。正是這個下人的驚叫吸引來了朱貴生的家人,才去向還在鎮公所打麻將的朱福寶報喪的。那個嚇癱了的下人說出有一條蛇從朱貴生的嘴巴里爬出來後,遊長水馬上就說:“這個人是在做夢吧,那有這樣的事情!”滿眼淚水的朱福寶就讓人把那個下人架出去了。朱貴生的死狀十分怪異,遊長水就讓豬牯去把老郎中鄭朝中請了過來。

朱貴生的臥室門被關上了,臥室裡除了朱貴生的屍體,就只有遊長水,朱福寶和鄭朝中三人在場,其他人都被遊長水勸出去了。遊長水對鄭朝中說:“鄭老先生,你看看貴生是得什麼病死的,死得這麼突然,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今天早上就和我們陰陽相隔了。” 鄭朝中仔細檢查了一遍屍體,保養得像孩童般紅潤的臉上出現了驚惶之色,突然間變得煞白,雪白的鬍鬚也顫動著。遊長水感覺到了不妙,是什麼東西能夠讓看透人間生死已經波瀾不驚了的鄭朝中如此恐懼和不安?遊長水說:“鄭老先生,你看這是——” 鄭朝中沉默了一會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這種毒了。記得我在13歲和師傅學醫時見過這樣的死狀,那時你游長水還沒有出生,從那以後,唐鎮就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沒有想到,現在又出現了。”

遊長水吞嚥了口口水,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難道貴生是中毒而死?” 鄭朝中點了點頭:“而且是很可怕的蠱毒!” 朱福寶含著淚說:“蠱毒?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誰會下蠱毒來害死我父親?” 鄭朝中捋了捋鬍鬚,稍微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境,緩緩地說:“除了蠱毒,沒有一種毒會如此兇惡的。以前山里專門有修煉蠱術的人,現在說不定也還有,只是修煉蠱術的人應該不會輕易出來害人的。如果貴生和福寶沒有和什麼人結下深仇大恨,貴生中此蠱毒就的確讓人驚異了。” 遊長水喃喃地說了聲:“蠱毒——” 三癩子從那晚偷宋柯的錢到逍遙館嫖妓後,就一直沉默寡言,人也漸漸地消瘦,給朱貴生挖完墓穴,朱福寶和遊鎮長一樣,也給了他一塊大洋。拿到錢後,他沒有快樂可言,既沒有去找寡婦餘花褲,也沒有到胡二嫂的小吃店裡去吃酒。一直以來,三癩子不敢面對宋柯,見到宋柯就遠遠地躲開。有時宋柯去找他,他就奪路而逃,宋柯當然追不上他,他跑得比狗還快。

秋風瑟瑟。 五公嶺那片亂墳坡上的野草開始枯黃。 三癩子坐在挖好的那個墓穴旁邊,啃著一條從人家地裡偷來的地瓜。三癩子遠遠地看到了宋柯,宋柯正從唐溪上的小木橋上走過,陰霾的天空下,宋柯瘦長的身影顯得特別落寞。宋柯過了小木橋後,就朝亂墳坡這邊走過來。三癩子三口兩口地啃完地瓜,站起了身。如果宋柯經過亂墳坡上的小路一直往山里走去,他就繼續坐在墓穴旁邊吃另外一條地瓜,如果宋柯走過來找他,他就撒開腿逃。 宋柯走到了山坡上,沒有再往山里走去。 三癩子看清楚了,宋柯的手上拿著一根長簫,長簫上垂下的紅色穗子在這肅殺的深秋里,像一線燃燒的火苗。三癩子站在那裡,隨時都準備逃跑,其實他並不害怕宋柯,只是覺得沒有臉面見宋柯,在唐鎮能夠讓三癩子沒有臉面面對的人,或者也就是宋柯一個人。宋柯身上有種來三癩子迷戀的氣質,三癩子說不出那是什麼,只是每當他看到或想起宋柯,心裡就會莫名其妙地被打動。

宋柯離三癩子有一段距離,他們可以相互看清對方的臉容。 宋柯的臉還是那麼蒼白,他朝三癩子露出了笑容。 宋柯什麼也沒有說,就吹起了長簫。 三癩子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委婉悠揚的簫聲,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和無奈,簫聲在秋風中飄蕩。三癩子聽得呆了,眼中出現了潮濕的水霧,不一會,眼睛就迷濛了。三癩子感覺宋柯不是在吹簫,而是在淒婉地敘說他的身世,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蒼涼和悲傷,三癩子被宋柯的簫聲感染了,悲傷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滾落。 三癩子坐在了地上,不一會竟然在宋柯的簫聲中號啕大哭。 他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悲傷地哭泣了,在漫長的歲月裡,三癩子的悲傷早就埋在了心底,他弄不清楚宋柯的簫聲中有什麼樣的魔力把他的悲傷重新喚醒。

宋柯聽到三癩子的哭聲,他繼續吹著簫,邊吹邊緩緩地朝三癩子移動了步子。 三癩子透過迷濛的淚眼,看到宋柯朝自己走過來。三癩子沒有站起來逃跑,他實在沒有力氣逃跑了,已經被宋柯美麗悲涼而又惆悵的簫聲捕獲了。 宋柯來到了三癩子的身邊,簫聲嘎然而止。 三癩子的哭聲也停了下來,他仰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臉色蒼白的宋柯,他的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滿山坡的野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那些已經乾枯或者行將乾枯的草葉間還散發著簫聲的味道。 宋柯輕輕地說:“三癩子,其實你沒有必要躲著我的。我沒有責怪你,從來沒有!真的,相信我。” 三癩子低下了頭,咬著自己的嘴唇說:“宋畫師,我會把錢還你的!”

宋柯笑了笑:“三癩子,錢不算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什麼比情義重要呢?” 三癩子不說話了。 他想對宋柯說,遠離那個白衣女人!他認定,宋柯經常去的那個地方,就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臉的白衣女人居住的地方。三癩子一動這個念頭,就會聽到有蛇游動的聲音,他的肚子本能地抽搐一下,彷彿有蛇在他的肚子裡甦醒。三癩子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了肚子裡。 三癩子在秋風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想法,是不是該給宋畫師挖一個墓穴了。 遊長水獨自的在自己的書房裡考慮著問題,書房裡焚著檀香,他用毛筆一次一次地在宣紙上寫下“蠱”字。唐鎮人應該對蠱並不陌生,以前,山里人家有不少養蠱的女人,在他童年時代,父親就經常對他說,山里人家如果特別乾淨的,千萬要小心,不要喝這些人家的水,也不要吃這些人家給的食物。養蠱人家都特別乾淨,沒有一點蛛絲,就是在溫暖潮濕的季節,家裡連一隻蚊子和蒼蠅都看不見,更不用說老鼠和臭蟲了。父親告戒過他,如果吃了養蠱人家的東西,就有可能會中蠱毒,中了蠱毒,輕則讓人生病,重則會腹脹而死。就是到現在,他到山里去公乾時,看到特別乾淨的人家還十分警惕。唐鎮多年來都沒有發生蠱毒傷人的事件,朱貴生的暴死讓遊長水感到了恐懼。

蠱,是流傳於南方山地裡一種神秘文化。 蠱術是毒害人的一種險惡方式。它不像一些殺人的利器,可以讓人有所防備和躲避,也不像普通的毒,比較容易醫治。蠱術往往藏於有形或者無形這間,防不勝防。在古代的《通志》裡就有介紹制蠱的辦法:“以百蟲置皿中,俾相噉食,其存者為蠱。”就是說將毒蛇,蜈蚣等百種毒蟲置於容器(釜和甕或者罐)中,加以密封,埋在土中,或放在床下,使毒蟲自相殘殺,經過一段時間後開封,視其獨存者便可蠱害人,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遊長水還知道,一般男人是不習蠱的,習蠱者大都是女人。而且,這些習蠱的女人眼睛都是血紅的,有種攝人心魄的光芒。遊長水的父親在他小時候,同樣告誡過他,如果看到紅眼睛的女人,一定要躲避她,否則有可能會有危險。遊長水想,如果朱貴生真的死於蠱毒,那麼是誰把蠱毒帶到了唐鎮呢,或者說唐鎮裡就有養蠱的人?

這真是一件使人心緒不寧的事情。 唐鎮幾個月沒有死人,誰知一死人就如此的駭人,遊長水不得不考慮一些問題和對策了。 他懷疑自己的親侄兒遊武強,也許是他潛回了唐鎮,帶來了蠱毒害人。可他怎麼想也不對勁,他知道這個和自己老死不相往來的侄兒的脾氣,他可以用刀去殺死自己的仇人,也不會用這種辦法殺人。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朱貴生乃至洪福酒館的朱福寶和他沒有一點過節,他不可能毒害朱貴生的,就是要報復,遊武強也應該找鐘七或者遊長水下手。 不過,很多事情也不能夠定論,毒死朱貴生也許是一個前奏。也有可能真是遊武強幹的,他毒死朱貴生就是為了告訴遊長水和鍾七,會讓他們也死得很難看的。也就是說,下一個該死的人就是遊長水和鍾七了,鐘七現在和死也差不多了,他就是死了,遊長水也不會可憐他的,遊長水擔心的是自己的性命。

想到這裡,遊長水有點毛骨悚然。 他往像香頭一樣燃著的紙捻子上吹了一口氣,紙捻子就竄起了淡青色的火苗,遊長水點燃了一鍋煙,端起黃銅水煙筒,呼嚕嚕地吸了幾口。幾口煙經過肺部從他的嘴巴里吐出來後,遊長水的情緒穩定了一些。 遊武強如果回到了唐鎮,他一定是藏在暗處,那麼會在哪裡呢? 棺材店老闆張少冰? 張少冰是遊武強的鐵桿兄弟,如果遊武強真的潛回了唐鎮,他不藏在張少冰的棺材店裡還能藏在哪裡?況且這段時間,張少冰的棺材店的門一直關閉著,藏個人在裡面是很容易的事情。想起張少冰,遊長水的眼珠子轉了轉,朱貴生的死會不會和張少冰有關係?唐鎮長時間沒有死人,導致了張少冰棺材店的關閉,張少冰把棺材店關閉後,成天在賭館裡賭博,總是輸多贏少,如果棺材店再沒有生意,他會把辛苦攢下的那點家產全部輸光的,到時候甚至連棺材店也保不住。

會不會是張少冰下蠱毒殺了朱貴生? 那麼張少冰一定是請來了養蠱的人,這個養蠱的人現在在何處? 如果是張少冰幹的,他還會不會繼續……遊長水心裡鎖定了遊武強和張少冰這兩個人,而他們的性格又是那麼迥異,或者還有一種可能,他們聯合起來殺人,一個是為了報復,一個是為了賺錢……這是多麼令人膽寒的事情。就是這樣,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應該有一個養蠱的人。 遊長水又咕嚕嚕地吸了幾口水煙,緊鎖的眉頭無論怎麼也無法舒展開來。 這時,一個下人站在書房的門口,對遊長水說:“老爺,豬牯來了,在外面候著,是不是叫他進來。” 遊長水揮了一下手說:“喚他進來吧!” 不一會,豬牯像條狗般溜進了遊長水的書房…… 時間就像樹葉間的一滴露水,正在風中枯乾。陰森的黑森林裡,宋柯在疾步穿行,為他引路的還是那條通體發出亮光的花斑青蛇。宋柯很快地來到了小木屋的門口,聞到了小木屋裡滲出來的香藤子根熬的豬蹄湯的濃香。就在宋柯給朱貴生畫完遺像的那天晚上,宋柯就把朱福保給他的三塊大洋交給了凌初八,凌初八當時把三塊大洋捧在手掌上,嘆了口氣說:“這能夠買多少豬蹄呀,宋畫師,我要好好給你補補身體了,你的身體好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凌初八把門打開了,她彷彿算準了宋柯到達的時間。 凌初八伸出手,把站在門口呼吸著肉湯濃香的宋柯拉進了屋。 小木屋的門關上了,把黑暗和秋風以及森林的聲響關在了門外。 凌初八深情地看著宋柯吃完豬蹄湯後,就燒了一大木盆的熱水,讓宋柯脫光了,給他擦起了身子。 宋柯裸體站在那裡,閉上了眼睛,凌初八給他擦身子無疑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凌初八用一塊白布帕子放在水里泡濕後擰乾,給宋柯擦身,白布帕子擦在宋柯的身上,他感覺到熱呼呼的,然後清爽無比,毛孔開放著,透出一種難於言喻的舒坦。凌初八先從宋柯的後面擦起,從他的脖子一直擦到腳跟,然後擦前面,從他的臉一直擦到腳趾頭,凌初八擦得十分仔細,連宋柯的腳指縫也不放過。凌初八邊給宋柯擦背邊呼吸著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被凌初八細心擦過後的宋柯的身體散發出來的腥臭味更加的濃郁,這讓凌初八興奮極了,她把渾身光溜溜的宋柯一把抱到了床上,吹滅了燈,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趴在宋柯乾瘦的身上,使勁的舔著宋柯的皮膚。 凌初八舔著宋柯的身體,不停地吞嚥著,彷彿要把散發出濃郁腥臭味的宋柯吞到肚子裡去。凌初八的肚子貼在宋柯身上的時候,宋柯感覺到凌初八微微隆起的肚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宋柯沒有在意,他也沒有時間去考慮凌初八肚子裡有什麼在蠕動這個問題,他希望自己被凌初八吸乾,不被甦醒吸乾,這個時候,凌初八已經和甦醒合二為一,變成了一個人! 宋柯的情慾被凌初八挑逗得熱烈如火,口裡發出了沉重的喘息,凌初八在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她用行動使宋柯飛翔起來。宋柯知道凌初八從來不在燈光下脫衣服,宋柯也沒有看清過她的裸體,但是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凌初八知道怎麼樣讓宋柯快樂地飛翔。 …… 宋柯醒來天還沒有亮,他發現凌初八已經不在床上了。宋柯每次和凌初八做完愛,就會很快地睡死過去,他一覺醒來後,趁天還沒有亮,凌初八就會依依不捨地讓他回去,只有朱貴生死的那個早晨是個意外。凌初八不在床上,會到哪裡去呢? 小木屋裡一片漆黑,宋柯什麼也看不見。 他從床頭摸到了自己的眼鏡,把眼鏡帶上後,宋柯還是什麼也看不見,濃重的黑暗中,彷彿有人在沉重地喘息。或者凌初八就站在小木屋的某個地方,只是他看不見而已。 突然,宋柯聽到床底下傳來了奇怪的聲音。凌初八會跑到床底下去?宋柯每次醒來,凌初八都已經醒了,點亮了松香燈,穿好衣服趴在他面前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如果說朱貴生死的那個早上是個例外,那麼今晚同樣也是個例外。宋柯在黑暗的小木屋裡呼喚凌初八:“初八,初八——” 床底下的聲音消失了。 沒有人回答宋柯的呼喚。 凌初八此時在何處?宋柯一無所知。 宋柯在疑惑中起了床,小木屋裡突然顯得異常沉悶。宋柯找到了火石,宋柯用火石撞擊後發出的火花點亮了松香燈火。小木屋漸漸地明亮,宋柯在松香燈火的光亮中漸漸獲得了一種安全感,黑暗有時會令人絕望,令人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凌初八不在屋裡。 凌初八給宋柯擦身體的的那一木盆水還放在那裡,只不過水已經涼了。宋柯想起了床底下傳來奇怪的聲音,他彎下腰,用目光在床底下搜尋。床底下還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宋柯的目光落在了竹桌上的一個小木盒上。那是一個古舊的首飾盒,表面上暗紅色的油漆已經斑斑駁駁了。宋柯走過去,打開了那個盒子,他發現裡面有一塊紅布包著的東西。宋柯把它取了出來,打開了那塊紅布,一塊玉雕呈現在宋柯的面前。這是一塊雕著一條蛇的玉雕,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但是宋柯辨別不出,這是什麼年代的玉。宋柯就是用一個畫家的專業眼光看這塊玉雕,也覺得雕功不凡,那條蛇身盤狀蛇頭仰起吐著信子的玉蛇,栩栩如生。 宋柯感覺到這塊蛇形玉雕有股逼人的靈氣。 他小心翼翼地把玉雕用紅布包好,放回了小木箱裡,就在這時,他發現小木箱裡還有另外一件東西。 宋柯睜大了眼睛,這東西怎麼會在凌初八的箱子裡? 那東西就是已經泛黃了的宋柯珍藏了多年了的甦醒的那楨黑白照片。 宋柯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甦醒的照片會跑到凌初八的首飾盒裡。在宋柯的印像中,凌初八從來沒有進入過畫店,她怎麼可能把甦醒的照片取走呢。難道是自己帶在了身上,到這裡來時,不小心掉在小木屋的地板上,被凌初八揀到,放在了她的首飾盒裡? 宋柯想,等凌初八回來,他一定要問問她。 凌初八什麼時候醒來,什麼時候離開小木屋的,宋柯白痴般一無所知。 宋柯打開了小木屋的門,朝著黑黝黝的森林喊了一聲:“初八,初八——” 森林里傳來陰森森的回音:“初八,初八——” 森林深處傳來的迴響比宋柯真實的聲音拖得更長,像是有一個看不見影子的人在學宋柯呼喊。 宋柯聽到自己的回音,心裡油然而生出一絲恐懼。 恐懼在他的身體那邊蔓延,黑森林裡彷彿有許多看不到的影子在朝小木屋聚攏過來。 一陣狂風灌進小木屋,松香燈火來不及掙扎就被撲滅了,宋柯在狂風的呼號聲中戰戰兢兢地退進了小木屋裡,猛地關上門把門閂上,並且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抵住門板…… 三癩子在這個狂風大作的夜晚,無法入睡。 白天裡,他和宋柯從五公嶺的那片亂墳坡回到唐鎮後,三癩子跟在宋柯的身後進入了畫店,宋柯把給三癩子畫好的那幅油畫放在了三癩子麵前:“你不是要我給你畫畫嗎,你看看,喜不喜歡。”三癩子看到了自己的畫,還是彩色的,他興奮地說:“喜歡,喜歡!”宋柯微笑地看著三癩子:“你喜歡就拿走吧,送給你了。”三癩子抱著那副油畫走出畫店後,宋柯就把畫店的門關上了。三癩子路過胡二嫂小吃店時,胡二嫂走到店門口,皮笑肉不笑地對三癩子說:“你和那個臭畫師走得很近呀,你也不怕自己也變臭了。”三癩子斜著眼睛回了胡二嫂一句:“你覺得我香嗎,胡二嫂,你什麼時候聞過我的味道呀?”胡二嫂啐了他一口:“狗東西,母狗才聞你的臭味,我看你就是和宋畫師臭味相投!”三癩子說:“你老是埋汰宋畫師,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老公不在家,憋不住了你勾引宋畫師,宋畫師對你沒有興趣,是不是?”胡二嫂氣得飛起一腳朝三癩子踢過去,三癩子靈活地躲開了,胡二嫂沒有踢到三癩子,自己卻因為用力過猛,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三癩子哈哈大笑,胡二嫂忍痛從地上爬起來,對著三癩子破口大罵。三癩子沒有再理會她,抱著那副油畫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癩子晚上睡覺也抱著那副油畫。他怎麼也睡不著,睡不著的原因不是因為想女人,他從聽到鐘七槍響的那個晚上開始,就對女人沒有任何慾望了。三癩子的腦海裡老是浮現出那個白衣女人的影子,白衣女人的影子總是陰魂不散地纏繞著他,讓他心神不寧,難於入睡。在給朱貴生挖墓穴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全是那白衣女人的影子,三癩子有種負罪感,他認為朱貴生的暴死和自己有關。 三癩子越是怕什麼,他怕的東西就會出現。 他正在想著那白衣女人,白衣女人就真的出現了。 三癩子聽到自己用鋤頭頂著的廟門響動著,他開始以為是風刮的,過了一會,他聽到支撐著廟門的鋤頭“啪嗒”倒在了地上,廟門就“吱啞”一聲開了。 風灌進廟裡,吹得三癩子心驚肉跳。 真正使三癩子心驚肉跳的不是肆虐的狂風,而是隨風飄進廟裡的白色的影子。 三癩子坐起來,看著那個白色的影子飄到了神壇前,三癩子渾身篩糠般顫抖,他把抱著的油畫放了下來,戰戰兢兢地跳下了神壇。 三癩子跪在了白色影子的面前,驚恐萬分地說:“請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和你無怨無仇,你就開開恩饒了我吧——” 就在這個深夜,白色影子飄進土地廟的時候,逍遙館裡發生了一件震驚唐鎮的大事。 妓女楊飛蛾的房間裡,濃得化不開的黑。楊飛蛾躺在床上抽泣,鐘七躺在楊飛蛾的身邊嘆氣。鐘七發現自己的命根子出現問題,就悄悄地去找了唐鎮的老郎中鄭朝中,鄭朝中很明確地告訴他,他得了花柳病。從那時開始,鐘七家裡就充滿了濃郁的中藥味。鐘七多給了鄭朝中不少錢,封住鄭朝中的口,免得他把鐘七得了花柳病的事情說出去。鐘七家的那條小巷裡也充滿了濃郁的中藥味,有人問鐘七,他家裡誰病了,天天熬中藥吃。鐘七說,是他母親身體一直不好。鐘七的母親在沈文繡活著時,的確身體病怏怏的,可在沈文銹死後,她的身神奇地硬朗起來。鐘七母親看兒子天天要熬中藥吃,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她不但沒有關心鍾七,反而對鍾七橫眉冷對,只要鐘七在家,她就罵罵咧咧,弄得鐘七心煩意亂。時間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從夏天到秋天,鐘七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楊飛蛾也被他傳染了。 楊飛蛾哽咽地說:“鐘七,你這個天殺的,你到哪里傳染上的髒病呀,現在也傳染給我了,你讓我以後怎麼活!” 鐘七沒好氣地說:“臭婊子,我說是你傳給我的呢!” 楊飛蛾說:“你不要惡人先告狀,我自從被李媽媽帶進逍遙館,是你開的苞,從一開始你就霸著我,誰還敢要我呀,誰又會把髒病傳給我?一定是你到縣城裡去請宋畫師時亂搞女人染上的病,你回來後不是老對我說,我不如人家縣城裡的婊子嗎!鐘七,我在逍遙館是沒有辦法混下去了,你也看出來了,李媽媽對你也不那麼上心了,你要是有個什麼問題,我可怎麼辦!” 鐘七說:“老子還沒有死呢,你他娘的羅嗦什麼!我想把你贖出去,也要人家李媽媽肯呀!這個老婊子,我知道她和遊鎮長有交情,她看不起我沒有關係,只要老子手上還有槍,諒她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我遲早要把你接回家的,你儘管放心。” 鐘七說完,就長嘆了一聲。 楊飛蛾聽出了鐘七話語中的底氣嚴重不足,這些話他也沒膽在李媚娘的面前說。楊飛蛾抽嗒了一下鼻子說:“鐘七,你要是真的想我服侍你一輩子,你就趕緊把我贖出去,我們倆一起把病治好後,我們就好好過日子,現在這種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呀!” 鐘七無語。 楊飛蛾哀怨地說:“鐘七,我底下都快爛掉了,每天我生不如死呀,還不能讓李媽媽知道我得了髒病,要要讓她知道了,我不曉得會怎麼樣。聽小翠說,以前有個姐妹得了髒病,李媽媽不但不請郎中給她治療,還把她一腳踢出了逍遙館,後來沒有錢治病,死在了討飯的路途中。你要是不要我了,又被李媽媽知道我得了這髒病,那我就完了。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呀,碰到你這個冤家,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債,這輩子來還你的!” 鐘七說:“如果按你說的這個樣子,那還不如讓李媚娘那老婊子知道你得病的情況,她要是把你趕出來,不就省了一筆贖身的錢了嗎!我可以把替你贖身的錢拿來給你治病。” 楊飛蛾聽了鐘七的話,氣得咬牙切齒:“鐘七,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為了那兩個錢,你連我的臉面也不要了呀!你去死吧,你死了我也不會去看你一眼了!” 鐘七伸出手,企圖把楊飛蛾攬過來安慰她。 楊飛蛾一把推開了他的手:“把你的狗爪子拿開,不要碰我。從今以後,我是生是死也和你這個白眼狼沒有關係了,我們一刀兩斷!” 鐘七突然冷冷地說:“楊飛蛾,你說的可是真的?” 楊飛蛾說:“真的!” 鐘七踹了她一腳說:“你這個臭婊子,不要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是金子呀!告訴你,你是一堆屎!屎,你知道嗎!” 楊飛蛾又抽泣起來:“我是屎!我是屎你還躺在我身邊幹什麼,你滾,滾回你家去陪你那死鬼老婆去!只有我那麼傻,跟你那麼長時間,到頭來還被你說成屎!鐘七,你給我滾!滾——” 鐘七在黑暗中坐起來,從枕頭底下掏出盒子槍,摳動了板機,他用低沉而又沙崖的聲音說:“臭婊子,老子最近心情不好,內憂外患,遊長水那老東西也不信任我了,我還落下了一身病!你他娘的不要惹我!你敢再說一個滾子,老子一槍斃了你——” 楊飛蛾不說話了,只是不停地抽泣。 就在這時,鐘七和楊飛蛾同時聽到了一聲冷笑,黑暗中有個人? 鐘七和楊飛蛾都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傳來了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 宋柯在驚惶之中聽到了小木屋外面傳來的腳步聲,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不一會,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宋畫師,是你把門閂上了嗎?我是初八。”宋柯聽到了凌初八的聲音後,一顆心才放回了原處,他把門打開,讓凌初八進來後就一把抱住了她:“初八,你到哪裡去了,我醒來找不到你,嚇死我了。”凌初八伸出手,撫摸著他後腦勺上的頭髮,輕柔地說:“別怕,我的心肝哥,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只是出去辦了點事情。” 宋柯緊緊地抱著凌初八冰冷的身體,不願意放手,凌初八此時就是宋柯在孤獨無助的夜晚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凌初八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聲:“我的心肝哥,你該回唐鎮去了。” 宋柯渾身一激靈,頓時神誌迷離,像被催眠一般。 …… 宋柯回到唐鎮時,天已經濛濛亮了。唐鎮的小街上還空無一人,就連平常最早出現在街上賣豬肉的屠戶鄭馬水也沒有到來。宋柯走入唐鎮就清醒過來,每當這個時候,宋柯唯一的願望就是回到畫店的閣樓上睡覺,最好睡上一整天,然後等待夜晚時分凌初八的召喚或者那條靈異青蛇的出現。可是,凌初八的呼喚和那條靈異的青蛇並不是每天都會出現,如果那樣,宋柯會變得焦灼不安,漫漫的長夜對他是一種難於言喻的折磨……宋柯走到鍾家祠堂門口的時候,突然抬了下頭,看到一個人被吊掛在鍾家祠堂外的石旗桿上。 宋柯呆了。 被吊掛在石旗桿上的人雙手反綁,赤身裸體,嘴巴被一團黑布塞上。石旗桿上吊掛著的人也看到了宋柯,他兩腿亂蹬,掙扎著,像是用肢體語言向宋柯發出求救信號。 宋柯看清了,這個被吊掛在旗桿上的人就是平常在唐鎮橫行霸道的保安隊長鐘七。 宋柯不清楚是誰有那麼大本事,把他高高的吊掛在了石旗桿上。 清晨的秋風凜冽地刮過唐鎮的小街,把宋柯身上的灰色長杉吹得剝剝作響。石旗桿上的鐘七停止了掙扎,他的裸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呈現出青紫色。宋柯根本就沒有本事爬上石旗桿去救他下來,他只有去找人,可唐鎮的人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疫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宋柯根本就不想和鎮上的人說話,除了三癩子之外。 宋柯還是動了測隱之心,他想,再不救鐘七下來,鐘七會凍死的。 宋柯想到了三癩子,他對石旗桿上的鐘七說:“鐘隊長,你忍耐一會,我馬上去叫人來救你,你忍耐一會呀!” 宋柯不知道鐘七聽了他的話後,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宋柯朝鎮東頭的土地廟一路跑過去。 等宋柯把三癩子叫到街上,鍾家祠堂外面已經聚集了不少早起的人。就在宋柯跑去叫三癩子的時候,屠戶鄭馬水挑著兩籮筐殺好的豬肉來到了豬肉舖前,他剛剛放下擔子,就看到不遠處鍾家祠堂外面的石旗桿上吊掛著的鐘七。此時天已經大亮了,鄭馬水走到石旗桿下,抬頭望著狼狽不堪的鐘七,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他對鍾七大聲說:“老兄,這麼冷的天,你在旗桿上乘什麼涼呀!快下來,我給你準備好了豬腰子,豬是早上剛剛殺了,豬腰子現在還熱呼著呢,新鮮得狠哪!拿回去汆湯吃了,大補呀!” 鐘七已經無力了,頭下垂著,閉著眼睛,渾身抽搐著。 調戲了鐘七一通後,鄭馬水才當街大喊了一聲:“來人哪——鐘七被人綁了,吊在旗桿上了——” 那些已經起床但沒有看門的人聽到鄭馬水殺豬般的叫聲,紛紛打開了門,朝鍾家祠堂湧了過來;那些準備起床或者沒有起床的人,聽到街上的響動,也紛紛從床上爬起來。唐鎮人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場好戲的,鐘七被一絲不掛地吊掛在旗桿上,這難道不是一場難得的好戲嗎? 宋柯領著三癩子趕到鍾家祠堂門口,旗桿底下已經圍滿了人。他們面對旗桿上奄奄一息的鐘七,神情各異,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但是沒有一個人爬到旗桿上把鐘七救下來。 三癩子的目光落在了鐘七的下身上,鐘七的那截東西已經糜爛了,上面還有藥膏敷過的痕跡。三癩子渾身顫抖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晚上,自己也進入過妓女楊飛蛾的身體。三癩子的身上頓時像爬滿了螞蟻,癢絲絲的,他的頭皮也一陣發麻。 其實很多人更感興趣的不是鍾七被吊掛在石旗桿上本身了,而是鍾七的病。鐘七還沒有來得及讓妓女楊飛蛾向李媚坦白,他得髒病的事情就已經大白於唐鎮了。此時的鐘七已經完全沒有威風了,永遠也不可能有了。一夜之間,他就變成了唐鎮最沒有威嚴的人。所有站在旗桿下的人,都可以用語言的髒水潑向他,而不用擔心他的報復。他連身上的遮羞布都被剝光了,平常掛在他身上的盒子槍也不見了,他還能怎麼樣呢? 沒有人去救他,不要說保安隊裡的人,就連他鐘姓人家的親房也不管他了,那個指揮族人把沈文繡沉入大水的老族長,此時也躲在一個陰暗角落裡,顫栗地自言自語:“丟人呀!丟人呀!把我們鐘姓人的臉都丟盡了。” 還是有人跑到鐘七的家裡,去向鍾七母親報信。 鐘七母親正在給兩個孫子做早飯,她聽完來人的話,淡淡地說了聲:“這個孽瘴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在我預料之中,隨他去吧!我這把老骨頭是管不了那麼多了!” 鐘七母親說話的時候,臥室里傳來鐘七兩個雙胞胎兒子嘎嘎的笑聲。 那人無趣地走了。 那人又來到了鎮公所。鎮公所的大門緊閉著。那人就敲起了門。開門的是保安隊的付隊長豬牯。那人把鐘七的事情和他說了,豬牯聽完來人的話,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對來人說:“我去向遊鎮長禀報一下。”豬牯進去後不久,就出來了,他對來人說:“遊鎮長說了,鐘七已經不是保安隊長了,也不是我們鎮上的人了,我們管不了那麼多了。”說完,豬牯就把鎮公所的大門關上了。 那人站在鎮公所的大門外說:“關我什麼鳥事呢,閒吃蘿蔔淡操心,老子回家睡大覺去!” 宋柯發現顫抖著的三癩子,問他:“三癩子,你抖什麼呀?” 三癩子臉上擠出難看的笑容:“我沒有抖呀,我為什麼要抖呀!” 宋柯嘆了口氣說:“沒抖就好,沒抖就好!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救鐘七呢,可惜我不敢爬這個旗桿。” 三癩子說:“宋畫師,你的意思是讓我爬上去,把綁住鐘七的繩子解開,把他放下來?” 宋柯點了點頭:“你爬樹不是很厲害的嗎?” 三癩子說:“可鐘七從來就沒有給我過好臉色,還經常罵我是喪家狗。” 宋柯說:“無論怎麼樣,總得有人把他給解救下來呀,總不能眼睜睜的看鐘七死在旗桿上吧!” 三癩子說:“唐鎮人經常這樣看人死去的,像看一場走江湖的人耍的把戲,沈文繡死的時候,大家也一定是這樣看著她死的。” 宋柯嚴肅地說:“三癩子,你要是還有一點人味,你就爬到旗桿上,把鐘七救下來,我在底下接應你!” 三癩子擠進了人群,來到了旗桿下,像只瘦猴般爬上了旗桿。一陣風刮過來,三癩子感到了寒意,他心裡說:“我現在救鐘七下來,如果我也這樣,誰會來救我呢?”三癩子突然覺得唐鎮是如此的寂靜,嗚咽的風聲和嘈雜的人聲都消失了,他只能夠聽到自己有力的心跳…… 貌似平靜了幾個月的唐鎮又起了波瀾。朱貴生的暴死,鐘七被神秘人剝光了吊在旗桿上……唐鎮人還不知道在這個肅殺的深秋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儘管唐鎮人都喜歡看熱鬧,不管他人的死活,但是誰也不希望倒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因此,唐鎮人在議論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提心吊膽。 關於朱貴生的死,因為消息封鎖得及時,人們的談論相對少些,只要對他的死表示出許多懷疑。人們談論最多的是鍾七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是誰把他剝光了吊在石旗桿上,就連逍遙館裡的人也不知道。 李媚娘在事情發生後,審問過楊飛蛾,楊飛蛾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只是知道房間里里除了她和鍾七之外,還有一個人,當時,她也很害怕,在床上縮成一團,然後她的頭部被重擊了一下就不省人事了,等她醒過來,就听說鐘七被人吊在旗桿上了。為了證明她說話的真實性,她還把頭上那個被擊打後鼓起的青烏大包給李媚娘看。這個時候,一切都無法掩飾了,楊飛蛾把自己得髒病的事情告訴了李媚娘,她以為李媚娘聽了她的話後,會讓她滾蛋。沒想到,李媚娘邊抽著水煙,邊對她說:“幹你這行的,得髒病是正常的事情!”李媚娘非但沒有讓她走人,還讓人把她看了起來,楊飛蛾連逃走也不可能了。 有人說,是沈文繡的鬼魂把鐘七弄到了鍾家祠堂外的石旗桿上,為了讓鐘七嚐嚐當初她被吊在旗桿上示眾的滋味;也有人說,是土匪陳爛頭在哪個晚上潛入了唐鎮,目的就是要繳走鐘七的盒子槍。可他為什麼要把鐘七剝光了吊在旗桿上示眾,這是個謎。還有這樣的說法,說是遊武強潛回了唐鎮,是他把鐘七剝光吊在了旗桿上,並拿走了鐘七的盒子槍。這個說法有板有眼,說遊武強不殺鐘七是知道他得了髒病,把他吊在旗桿上,是要讓他在唐鎮人面前從此過生不如死的日子,這一招多麼的狠毒呀!還有人說,遊武強逃出唐鎮後,投靠了土匪陳爛頭,是他們倆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起潛入了逍遙館…… 唐鎮發生的事情,使很多唐鎮人對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轉移了視線,但是還有一個人對宋柯始終耿耿於懷。這個人就是胡二嫂。胡二嫂不知怎麼的,對宋柯總是不懷好意。 這是個沉悶的中午。 小吃店裡一個顧客也沒有。 胡二嫂自己弄了一碗蔥油拌麵,坐在那裡懶洋洋地吃著。街上的行人稀少。胡二嫂不經意地瞟了一眼斜對面的畫店。畫店的門關著,畫店閣樓上的窗門也緊閉著。胡二嫂想,宋畫師此時在畫店裡嗎?他在幹什麼?想到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胡二嫂就沒有了食慾。她把筷子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恨恨說了聲:“都怪這個渾身臭氣的宋畫師,弄得我生意越來越難做!” 這時三癩子出現在店門口,用一種怪異的目光審視著胡二嫂。 胡二嫂心裡發毛,三癩子的目光裡有針,刺在她的身上,胡二嫂身體的某個部位有疼痛之感。 三癩子瞪著胡二嫂,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一會,胡二嫂沉不住氣了,聲音顫抖:“三癩子,你要幹什麼?” 三癩子沒有回答她,沉默地離開。 胡二嫂的胸脯起伏著,大口地喘氣:“這是怎麼啦,怎麼啦!連一個沒用的人也敢惡視我!這還讓不讓我活了!” 胡二嫂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她豁地站起來,把那碗蔥油拌麵端起來,走到泔水桶邊,氣呼呼地把還剩下大半碗的蔥油拌麵倒進了泔水桶。胡二嫂覺得自己變得莫名其妙,情緒壞到了極點。 胡二嫂越想越煩。 她突然端起灶台上的一木盆髒水,朝畫店門口快步走過去,把那盆髒水潑在了畫店的門上,然後站在哪裡罵了聲:“那裡來的野神野鬼!害得我連生意也沒有了!” 胡二嫂的挑釁沒有得到絲毫的反應,畫店裡連一點聲響也沒有,更不用說宋柯會出門來和她對陣了。胡二嫂站在哪裡,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背脊一陣陣的發冷,趕緊拿著木盆,回到了小吃店裡。 …… 厚厚的鉛雲沉積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鍋蓋,三癩子站在五公嶺的亂墳坡上,枯黃的野草透出死亡的氣息。他看著一條黑狗朝自己這邊走過來。三癩子的臉色十分陰鬱,目光冷酷。他蹲了下來,注視著那條黑狗。三癩子心裡響起了蛇劃過草叢的聲音,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亂墳坡上只有三癩子和那條漸漸走近三癩子的狗。 那條黑狗走到離三癩子兩丈遠的地方停下了,它用靈敏的鼻子在枯黃的野草上嗅著什麼,突然,枯草鬆動了一下,黑狗來不及掙扎就和枯草一起陷落到一個深深的陷阱裡。 三癩子聽到黑狗驚叫了一聲,就站起來,跑了過去。 黑狗在那個陷阱裡啃著一根還連著一點肉的豬骨頭,完全不知道危險在向它悄悄的臨近。 三癩子咽了一口口水,心裡說:“多好的一根骨頭呀!” 他真想跳下陷阱,從黑狗的嘴巴里搶回那根骨頭,把骨頭上面連著的肉啃乾淨,可他不能這樣做,想起蛇滑過草叢的聲音,三癩子就打消了這個幼稚的念頭。 三癩子的眼睛裡露出了凶光。 他從枯草叢中摸出了一把鋤頭,大叫了一聲:“我不想殺狗——” 三癩子瘋了一般用鋤頭往陷阱裡填土。 黑狗這才意識到了生命的危險,它丟掉了那根骨頭,驚叫著企圖爬上來逃走,但它已經來不及了,無論它怎麼的叫喚,怎麼的掙扎,都無際於事。三癩子填到陷阱裡的泥土漸漸地埋住了黑狗的身體。 黑狗還露出一個頭時,它已經沒有力氣叫喚了。 黑狗無力地吐著舌頭,微弱地喘息,眼睛裡流下了淚水。 三癩子說:“不是我要殺你的,不是!” 三癩子把泥土不停地填入陷阱中,不一會,就把黑狗活埋在陷阱裡了。沒有人看見三癩子活埋這條黑狗,也沒有人看到三癩子是怎麼把黑狗吸引到亂墳坡上來的。 三癩子活埋完黑狗後,頹然坐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心裡在喊:“不要,我不要再殺狗了,不要——” 三癩子突然覺得自己的襠下有些癢癢,他大驚失色,自己會不會像鐘七那樣爛掉呢。 想起這件事情,三癩子後悔那天晚上去了逍遙館,況且現在全唐鎮的人都知道楊飛蛾也患了髒病。三癩子站起身,沒命地往唐溪跑去。他來到唐溪邊的一棵歪脖子老水柳下,環顧了一下四周,看看沒有人,就脫掉了自己的褲子,低頭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襠下的那截永遠也不會再堅挺的東西,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心裡稍微寬鬆了些,於是就提上了褲子。 三癩子還來不及把褲帶系上,又感覺到癢了起來,三癩子脫掉了褲子,走到了溪里,蹲在溪水里,兩手放在那東西上,不停地搓洗著。此時的溪水冷冰冰的,三癩子凍得瑟瑟發抖,黑呼呼的臉上下了層霜。 宋柯還是沒有開口問凌初八,甦醒的照片為什麼會在她的首飾盒裡。 每次來到黑森林的小木屋裡,凌初八就會用自己煲的豬蹄湯以及她的柔情封住宋柯的嘴。 這天晚上,凌初八煲的不是豬蹄湯,而是山中的穿山甲,熬湯時凌初八不但放進了香藤子根,還加入了狗枸人參等上好的補藥。這個晚上,凌初八把燈吹滅後,宋柯渾身火燒火燎的,他一次一次的進入凌初八的身體……凌初八第一次趴在宋柯全是排骨的胸膛上哭了。她是幸福地哭了,宋柯終於在她的調養下,從一個痩弱的男人變成了她希望中強硬的男人。 凌初八貪婪地呼吸著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兒,滾燙的淚水落在宋柯的胸膛上。宋柯撫摸著凌初八光滑的脊背,輕輕地說:“甦醒——不,初八,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凌初八柔聲說:“你是要聽我說實話,還是聽我說假話?” 宋柯在黑暗中笑了笑:“真話要聽,假話我也要聽。” 凌初八也在黑暗中笑了,宋柯看不到她的笑臉,但是他能夠感覺到凌初八笑得有些妖冶,這個平常看上去樸素的山里女人,在黑暗中妖冶的笑是那麼的令人心動。 凌初八說:“真話是我被你身上的腥臭味迷住了,這個世界上臭男人很多,但是像你這樣臭得出奇的男人只有你一個,我迷戀你身上的腥臭味,我只要聞到你身上的腥臭味,我就為你去死都願意!” 宋柯摟緊了凌初八:“你為什麼會喜歡我身上的臭味?” 凌初八停頓了一會說:“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我就是喜歡。” 宋柯又在黑暗中笑了:“初八,那你說說,假話呢?” 凌初八把手叉進了宋柯的頭髮裡,輕輕地摩挲,她柔聲說:“假話嘛——你和山里的男人不一樣,他們雖然健壯,但是他們粗俗,我看到你,就想把你抱在懷裡,保護你。你和山里的男人不一樣,我喜歡你可憐巴巴的樣子。宋畫師,你喜歡我嗎?” 宋柯沒有回答她,他的手放在了凌初八的肚子上,凌初八的肚子微鼓,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宋柯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凌初八是不是懷孕了?他說:“初八,你是不是——” 宋柯還感覺到凌初八的肚皮不像她身上的其他地方那樣光滑,像是有幾條突起的粗糙的紋路。 凌初八把宋柯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拿開。 凌初八用手摀住了宋柯的嘴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了:“宋畫師,你該回去了——” 宋柯腦海裡一片茫然。 屠戶鄭馬水沒有再給鐘七留豬腰子,每天來豬肉舖拿豬腰子的人換成了豬牯,豬牯現在當了唐鎮保安隊的隊長,也挎著一枝盒子槍,神氣活現地在唐鎮的街上耀武揚威。唐鎮人都已經習慣了,誰當保安隊長都是這個鬼樣子。豬牯當上唐鎮的保安隊長後,逍遙館的老鴇李媚娘特地給豬牯弄來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豬牯也像鐘七一樣,經常在逍遙館留宿,和鍾七不一樣的是,豬牯對李媚娘必恭必敬,這讓李媚娘十分開心,常在鎮長游長水面前說豬牯的好話。 一家歡樂一家愁。 那邊豬牯人模狗樣,這邊鐘七還沒有入冬他就過起了寒冷的生活。他被三癩子從旗桿上救下來後,就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中,沒有一個人理他,他回到家後,母親正眼沒有看他一眼,就帶著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到離唐鎮很遠的一個親戚家裡去住了。 鐘七躺在床上昏昏糊糊地睡了三天三夜,才緩過了神。他從床上爬起,在空蕩盪冷冰冰的家裡走了一圈,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鐘七眼淚汪汪地找出了沈文繡的畫像,面對著這個已故的曾經和他恩恩愛愛又飽受他蹂躪的唐鎮最標致的女人,他已經哭不出聲來了。這個家裡已經沒有一點生機了,五大三粗的鐘七現在彷彿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臭蟲。 就在鐘七抱著沈文繡畫像自憐自艾時,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敲門聲。 這個時候還會有誰想起他? 鐘七懷著一絲感動和希望,走到了大門口,打開了門。 鐘七呆了。 屠戶鄭馬水提著一把雪亮的殺豬刀,臉色陰沉地站在門外。 鐘七兩腿發抖,吶吶地虛弱地說:“你,你,你想幹什麼?” 鄭馬水見他這個樣子,抖了抖手上的殺豬刀,冷笑著說:“嘿嘿,鐘大隊長,你也有今天?” 鐘七如果不扶住門框,也許就癱到在地上了。鄭馬水手上的殺豬刀發出的寒光嚇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翻著白眼,像一條將死的魚。鐘七已經不是從前的鐘七了,手中沒有槍了的他早就失去了男人的底氣。 鄭馬水又抖了抖手中的殺豬刀,冷冷地說:“鐘七,你應該知道我來幹什麼吧?” 鐘七點了點頭。 鄭馬水說:“你吃了我四百三十二個豬腰子,有三百三十二個沒有給我錢,我算便宜給你,你也應該給我三塊大洋,你看怎麼辦吧。” 鐘七發白的嘴唇顫動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鄭馬水的聲音十分嚴厲:“鐘七,你今天不要和我耍賴,沒有用的,我已經不怕你了,不,我什麼時候怕過你,我以前只是給你面子!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痛快的把錢給我,我還把你當個人,以後碰到,我還會和你打聲招呼;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不還錢,這樣也可以,我會剁下你一條胳臂,把它扔到尿屎巷的茅坑里去!我的話扔在這裡,你看著辦吧!” 過了好大一會,鐘七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我,我,我給!” 鄭馬水笑了笑:“我說嘛,你無論怎麼樣也是當過保安隊長的人,這點小錢在你眼裡算什麼!你趕快去拿吧,我就在這裡等著你!” 鐘七心裡惡狠狠地罵了聲:“小人!” 鐘七回到了屋裡,拿起一把小鏟子,進了自己的臥室,鑽進了床底下,用小鏟子刨開了一層泥土,露出了一個密封的小陶罐,從裡面取出了三塊大洋,然後把陶罐封上,重新埋上了土,就鑽了出來。種七手上握著冰冷的三塊大洋,心裡戚然:“我活到如今這個地步,有再多錢又有什麼用!” …… 送走鄭馬水這個要債鬼,鐘七想到了楊飛蛾,這個平常在他眼睛裡低賤得像一泡屎的女人,突然成了他人生的一個希望,也許她真的能夠陪他度過殘生。鐘七內心有了些許的感動,他頓時產生了一個想法,去把楊飛蛾贖出來,領回家來和他相依為命。 鐘七又鑽進了床底下,取出了10塊大洋,用一塊白布包了,提著那個白布包,出了家門,拐出巷子,走向鎮街,朝皇帝巷方向走去。鐘七已經麻木了,對鎮街上人們投來的鄙夷目光視而不見,他感覺到,無恥也需要勇氣,比光明正大活著更加需要勇氣!他就像當初當逃兵一樣,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心。 他來到了皇帝巷逍遙館的門口。 他聽到了洪福酒館里傳來的發拳行令的聲音,那聲音刺痛著他的心。 鐘七正要踏進逍遙館的大門,看門的人攔住了他。 鐘七說:“讓我進去!” 看門的人底氣很足,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我們老闆娘交代過了,誰都可以踏進逍遙館的大門,就你不行!你趕快走吧,以免大家的臉上不好看!” 鐘七內心悲涼至極。 此時,已經圍上來不少看熱鬧的人。看熱鬧的人中還有他曾經的手下——保安隊的隊員。那些看熱鬧的人都咧著嘴笑,彷彿又要看一場好戲上映。 鐘七沉默了一會,然後鼓足了心氣,大聲朝逍遙館裡面說:“李媚娘,我要贖楊飛蛾!我要楊飛蛾做我老婆!” 看熱鬧的人中爆出一陣哄笑。 李媚娘正和遊長水坐在逍遙館客廳裡的大師椅上抽水煙。李媚娘聽到鐘七的喊叫,嘴角那顆豆大的黑痣顫動了一下,她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我知道他會來的,遊鎮長,你輸了。嘿嘿!” 遊長水也吐了口煙霧說:“你準備怎麼辦?” 李媚娘笑了笑說:“你說呢?” 遊長水說:“我看還是讓他領走吧,反正這個婊子也不會有人要了,留在逍遙館裡還要供她吃,供她住的,劃不來。” 李媚娘把黃銅煙壺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冷笑地說:“鐘七還欠我們五塊大洋呢,另外,要把那小賤人領走,不給五塊大洋贖金,我寧願讓這小賤人爛在逍遙館裡,也不會讓鐘七這個狗東西揀便宜。” 遊長水嘆了口氣說:“唉,無論如何,鐘七也跟了我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們對他太過份了,會不會被人說閒話。” 李媚娘用手指頭輕輕地敲著桌面說:“那天,他被人吊在旗桿上,你都充耳不聞,還怕誰說閒話呀!該說的總要說的,你總不能把唐鎮人的嘴巴全部堵上吧。鐘七這個狗東西,自從跟了你後,每個墟日都在市場上背著你收保護費,估計也吞下了不少錢,你就不要可憐他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遊長水沉默了,大口地吸著水煙。 這時,看門的人跑上了廳堂,對李媚娘和遊長水說:“鐘七跪在門口,說不讓他把楊飛蛾贖回去,他就跪死在外面。” 李媚娘說:“嘿嘿,看起來還真有情有義呀!你出去對他說,如果能夠給我十塊大洋,就讓他把楊飛蛾領走,否則跪死也沒有用!” 看門的人答應了一聲快步跑出去。 過了一會,看門的人又跑上廳堂,把一個白布包遞給了李媚娘:“老闆娘,這是鍾七給你的,他說是十塊大洋。” 李媚娘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把白布包放在八仙桌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它,李媚娘的眼睛炬亮,那些白花花的大洋發出迷人的光芒。李媚娘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塊大洋。她對遊長水說:“看來鐘七這個狗東西是有備而來呀!” 遊長水的臉色陰沉著,冷冷地說:“你錢也收到了,讓楊飛蛾跟他走吧,你不要再刁難他們了。” 李媚娘喜笑顏開地說:“當然,當然!” 臉色鐵青的楊飛蛾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逍遙館的大門,看到跪在門口的鐘七,她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旁若無人地跪在了鐘七面前,抱住了鐘七,嗚嗚大哭。鐘七站起來,扶起了楊飛蛾,相互攙扶著在人們的哄笑聲中朝家裡走去。一路上,總是有人跟在他們的後面,嘲笑漫罵還有唾沫在他們的身後紛飛…… 棺材店的老闆張少冰在朱貴生死後,把棺材店重新開張了。棺材店重新開張後,張少冰也就不去賭館賭錢了。那些賭友都十分佩服他,說不賭就不賭了,還真下得了狠心。新任的保安隊長豬牯來找過他,問了他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好像朱貴生的死和他有關。張少冰有些恐慌,如果遊鎮長正的打了主意要收拾他,他是怎麼也跑不掉的,況且遊武強又不在唐鎮,他要是在唐鎮,就是遊長水想動他,也要三思的。想來想去,張少冰還是在一個晚上弄了兩隻公雞和一甕好酒,到遊長水的府上拜訪了一下,表示了自己的一點心意。遊長水也沒有多說什麼,就收下了張少冰的禮物,這多少讓張少冰寬了寬心。 張少冰在棺材店裡泡茶喝,他不吸煙,也不喝酒,就是喜歡喝茶。他正端起一杯濃濃的茶往嘴邊送,一眼瞟到了從街上相互攙扶著走過的鐘七和楊飛蛾。這杯散發著濃香的熱茶被他放回了茶几上。張少冰不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人,可他還是走到了店門口,目送鐘七和楊飛蛾從街上拐進了那條小巷。張少冰看到他們如此悲淒,心裡有點同情他們,儘管他從前是多麼討厭鐘七。 屠戶鄭馬水走到張少冰的面前,陰測測地笑了笑說:“楊老闆,怎麼樣,你估計很快就會有生意了。” 張少冰說:“此話怎講?” 鄭馬水說:“你看鐘七和婊子楊飛蛾那樣子,估計是活不長了。” 張少冰說:“鄭馬水,你還是好好的賣你的豬肉吧,不要官那麼多閒事。” 鄭馬水冷笑著說:“嘿嘿,你就等著賣棺材吧。” 張少冰聽了鄭馬水的話,一陣噁心,差點一口吐出來,鄭馬水就是個勢利眼,鐘七沒有落難時,他對鍾七必恭必敬,鐘七如今倒楣了,就巴望人家早點死去,張少冰打心眼瞧不起鄭馬水這樣的人。 張少冰無法猜想唐鎮下一個死的人是誰,就像他無法預知自己的明天一樣。 農曆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朱貴生暴死後的第七天晚上,老郎中鄭朝中臨睡覺前,他那孝順的兒媳婦給他喝了一小碗參湯,他對兒媳婦說:“以後不要給我燉參湯了,我這把老骨頭了,喝什麼也沒有用了。”兒媳婦笑著說:“公公呀,你不要這樣說,你會長命百歲的。”鄭朝中笑著捋了捋鬍鬚說:“我不是妖怪,豈能長生老,哈哈,我已經活到這把年紀已經很不錯了,現在活一天就賺一天了。”兒媳婦退出他的臥室後,鄭朝中就寬衣解帶,躺在了眠床上。他本想吹滅油燈的,可他想了想,還是讓油燈亮著,等油熬完了,它自然會熄滅的,尤如一個人的生命。 躺在床上,鄭朝中想起了前兩天失踪的那條黑狗,心裡堵了一塊石頭,這條黑狗跟了他好幾年了,每次鄭朝中出疹,黑狗總是跑前跑後的跟著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鄭朝中讓兒子找了兩天,沒有找到那條狗,他就對兒子說:“不要再找了,如果他還活著,它一定會跑回來的,如果它死了,找也沒有用。”儘管鄭朝中這樣對兒子說,但他的內心還是十分傷感,他只是不會輕易地把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 鄭朝中覺得黑狗的失踪隱藏著某種危險。 他很自然地聯想到了朱貴生的死,朱貴生死前,他家的那條大黃狗同樣也像黑狗那樣神秘失踪。 難道…… 鄭朝中畢竟老了,沒有那麼多精力去考慮一個深刻的問題了,很快地,他就沉睡了過去。在鄭朝中沉睡後一個時辰左右,他臥室的門口傳來了悉悉索索的細微的聲音。鄭家的人都已經沉睡過去,整個鄭家宅子靜得可怕。那悉悉索索的聲音一直響進了鄭朝中的臥室。 在鄭家宅子的門外,站著一個白色的影子,那白色的影子發出輕微的聲音,像是在念叨著什麼咒語。 進入鄭朝中臥室那悉悉索索的聲音是一條小青蛇爬行時發出來的。 小青蛇順著鄭朝中眠床的床腳,爬上了床。小青蛇在油燈下發出透亮的青光,它迅速地溜到了鄭朝中的胸前,停住了,仰起了三角形的蛇頭,吐著血紅的信子。鄭朝中的嘴巴張開著,老年人總是這樣在沉睡後張著嘴巴呼吸。一種神秘的聲音穿過門扉進入了鄭朝中的臥室。那條通體透亮的小青蛇彷彿受到了那神秘聲音的指令,快速地進入了鄭朝中張開的嘴巴里,滑了下去。 鄭家門口的那個白影晃動了一下,鬼魅般飄走,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之中,那時,天正在降霜。 鄭朝中突然坐了起來,感覺到胸口異常沉悶,胃裡像是塞滿了什麼東西。不一會,鄭朝中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胃部游動,那東西一直從胃部游到了肚子裡。鄭朝中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的確有什麼東西在肚子裡鑽來鑽去,此時,鄭朝中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覺得自己的腸子在滑動。 鄭朝中想到了朱貴生死後嘴巴里爬出的那條蛇,由蛇聯想到失踪的狗。 他努力地睜大了眼睛,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字:“蠱!” 鄭朝中知道,養蠱的人怕狗,為什麼朱貴生和他家的狗都會莫名其妙的失踪,現在他什麼都明白了。他說的沒有錯,朱貴生的確死於蠱毒,現在蠱毒已經進入了他的體內,鄭朝中不明白的是,是誰要給他下蠱,為什麼要給他下蠱?他是一個懸壺濟世的人,一生除了救人於水火之中,從來沒有害過人,也沒有和任何人結下仇,誰會如此殘忍地向自己下毒手呢? 鄭朝中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結束了,他從床上爬起來,下床後想走出臥室,叫醒自己的親人,和他們做最後的道別。可他還沒有走出兩步,肚子裡就響起了嘰里咕嚕的聲音,然後疼痛開始了。鄭朝中的臉色變得鐵青,額頭上冒出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他摀住了肚子,彎了下去,他想叫,可喉嚨裡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鄭朝中感覺到自己的腸子在一截一截地斷掉。他終於堅持不住,癱倒在地上,他的三天曲捲起來,然後蹬了幾下腿,就咽了氣。 鄭朝中的屍體慢慢地腫脹,眼珠子突兀出來,肚子也漸漸地鼓出來,像一個無限誇大的氣泡。那條青蛇從鄭朝中張大的嘴巴里爬了出來…… 昨天晚上宋柯沒有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去,奇怪的是也沒有受到附在床底下那些畫像中的鬼魂的騷擾,宋柯很早就醒過來了。 他推開窗,發現這是個晴天,他眼前的那方天藍得可怕,一縷雲都沒有。 一股冷颼颼的風灌進來,宋柯打了個寒噤,這時,宋柯才發現唐鎮人家的屋頂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霜。 那粉白的霜迷醉了宋柯的雙眼,南方山地的晨霜美得讓人心顫,雖然在陽光出來不久就會化成濕濕的水跡,猶如一現的曇花。宋柯突然有了一種捕捉住晨霜之美的慾望,他拿出了那個速寫本,如飢似渴地在速寫本上塗抹。 直到斜對面小吃店裡的胡二嫂把門打開,往畫店閣樓上的窗口投來怪異的一眼,宋柯才把窗門關上,他實在不想讓胡二嫂那張豬肚臉破壞自己對晨霜的美好感覺。宋柯十分遺憾,沒有畫油畫的顏料了,他突然有了創作衝動。 宋柯是在晌午時分踏進鄭朝中的家門的,在此之前,宋柯就听到了有節奏的喪鼓的聲音響起,喪鼓的聲音十分沉悶,人的神經會被它打擊得壓抑。聽到沉悶的喪鼓聲,宋柯第一反應就是,唐鎮又死人了。鄭朝中家裡響起的喪鼓聲給這個晴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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