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第2章 中風嗚咽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唐鎮人起得都很早,他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屠戶鄭馬水已經殺好了豬,把新鮮的豬肉擺在案板上,有些人已經站在案板前買肉了。挎著盒子槍的鐘七從逍遙館走出來,穿過皇帝巷來到小街上,直奔鄭馬水的豬肉舖。 鄭馬水剛剛給人割了一塊肉,正要用稱勾去勾肉,看到了走近前的鐘七。鄭馬水放下了手中的稱桿,彎下腰,從案板下的籮筐里掏出一個用濕稻草綁紮好的豬腰子,遞給了鐘七。鐘七面無表情地對鄭馬水說:“錢以後一起給!”說完就提著一個豬腰子揚長而去。 鄭馬水嘟噥了一聲:“天天嫖逍遙館的婊子,一天吃一百個豬腰子也沒有用!” 一個買肉的人說:“沈文繡死了,鐘七不去逍遙館嫖,唐鎮還有那個女人願意和他睡呀!”

鄭馬水說:“沈文繡活著的時候,鐘七就天天在逍遙館裡嫖。要不,沈文繡怎麼會紅杏出牆,和遊武強通姦。我看鐘七是自作自受,家裡放在那麼一個大美人不睡,偏偏要去逍遙館搞那些千人騎萬人屌的爛貨!” 買肉的人笑笑:“家花不如野花香呀!聽說逍遙館的婊子床上功夫都十分了得,鄭馬水,你就不想去試試。” 鄭馬水揮了揮手中的殺豬刀,不耐煩地說:“去去去,別拿老子開玩笑!” 買肉的人提著肉,嘻嘻哈哈地走了。 胡二嫂剛剛把店門打開,就看到了斜對面畫店門口的死狗。胡二嫂驚叫了一聲:“誰殺了狗!” 有幾個路過的人看了看那狗,然後無動於衷地離去。 唐鎮死個人都不算什麼,何況是死了一條狗。 胡二嫂到尿屎巷倒完馬桶,回到小吃店門口,看畫店門口的死狗還橫陳在那裡,她想,如果沒有人把死狗弄走,這麼熱的天,不到中午,死狗就臭了。胡二嫂在兩邊都是茅坑的的屎尿巷倒馬桶時,碰到了鎮上一個很喜歡吃狗肉的光棍,便告訴他畫店門口有一條死狗,讓他揀去弄乾淨吃了。誰知那光棍說,現在不想吃狗肉了,想到狗肉就噁心。胡二嫂心裡堵了一塊石頭,如果那條死狗一直放在那裡,腐爛後的臭味散發出來,誰還敢到她的小吃店裡吃東西。

這時,胡二嫂看到了三癩子一搖三晃地走過來,髒污的光腳板走在清晨濕漉漉的鵝卵石鋪成的街面上,發出叭噠叭噠的聲響。胡二嫂看到三癩子走過來,眼睛裡閃爍出了亮光。胡二嫂叫住了三癩子:“三癩子,你過來,快過來。” 三癩子走到了胡二嫂面前:“胡二嫂,你叫我做什麼?” 胡二嫂指了指畫店門口的死狗說:“你看到沒有?這狗不知道怎麼就被人打死了。” 三癩子的五官擠在一起,十分難看。他斜著已經看了看死狗和已經凝固的流到地上的狗血,皺了皺眉頭。過了一會,三癩子裝模作樣地說:“是呀,是誰把這條狗給弄死了呢?” 胡二嫂附和道:“是呀,誰那麼缺德!” 三癩子眼珠子轉了轉說:“深夜的時候,我到尿屎巷去拉屎,看到畫店門口有個人影,我害怕,就繞道回土地廟去了。你猜,我看到的那個人影是誰?”

胡二嫂驚恐地說:“是誰?” 三癩子壓低了聲音說:“是沈文繡。” 胡二嫂的嘴巴張開了,久久沒有合上。 三癩子要走,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癩子,你把那死狗弄去埋了吧。” 三癩子想了想說:“我有什麼好處?” 胡二嫂說:“埋隻死狗還要什麼好處呀!” 三癩子冷笑著說:“嘿嘿,那你自己去把死狗埋了吧。” 三癩子說完就走,他走出了幾步後,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癩子,你回來,只要你把這條死狗弄走,要什麼好處好說。” 三癩子車轉身,回到了胡二嫂的面前:“你自己說吧,給我什麼好處?” 胡二嫂說:“你說,你要什麼好處。” 三癩子撓了撓頭低聲說:“你知道我最缺的是什麼,你老公也不在家,你不也憋得難受嗎?二嫂,難道你就不想男人?”

胡二嫂臉上一陣紅一陣紫,氣得渾身發抖:“三癩子,你,你太過份了,太過份了!你怎麼能說出這樣喪盡天良的話來,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滾,滾開——” 胡二嫂氣憤地轉身進了小吃店。 三癩子站在那裡傻笑著:“這娘們,連個玩笑也開不起。” 三癩子走到那條死狗跟前,把死狗扛在了肩膀上,朝小街的西面走去。經過小吃店時,他朝里面正在刷鍋的胡二嫂說:“二嫂,我去把狗埋了,你給我準備幾個煎包就可以了,就算是我的要求吧!” 胡二嫂惡狠狠地說:“給你吃屎!” 三癩子走後,胡二嫂提了一桶水,去沖刷死狗留在地上的狗血。 這時,畫師宋柯打開了畫店的門,從裡面走了出來。 胡二嫂抬頭看了宋柯一眼,她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腥臭味。

宋柯不知道夜裡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他看到畫店門口胡二嫂用水沖刷的血跡,喃喃地說:“是不是又死人了?” 胡二嫂沒好氣地說:“不是死人了,是老畫師的狗死了。” “老畫師的狗?”宋柯腦海裡一片迷茫。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那隻褪毛的土狗是老畫師胡文進養的狗,那條在他剛剛進入唐鎮時感到恐懼的土狗每天晚上守在畫店門口,宋柯一無所知。 胡二嫂說:“其實那是一條看家的好狗,可惜在老畫師死後沒有人管它了。” 宋柯神情木然,此時有種奇異的聲音穿過他的腦海。他想起了夜裡的一些事情。在夜裡,宋柯好像也聽到過這奇異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的呼喚。那時,他正在聽一個從床底下的畫像中飄出來的鬼魂講他的死亡故事。女人的呼喚聲出現後,鬼魂就消失了。宋柯在縹緲中感覺到有一個白色的影子站在床邊,對他說了聲什麼:“你中了——”宋柯還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貪婪的呼吸……宋柯就在一種仙樂飄飄的狀態中沉沉地睡去,他許久以來都沒有如此放鬆地睡去,在睡夢中,宋柯還夢見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畫店裡充滿了濃郁的腥臭味。

宋柯沒有再理會胡二嫂,獨自地從鎮街上朝鎮西頭走去。 胡二嫂皺了皺眉頭,使勁地呼吸了幾口,幾乎要嘔吐出來。宋柯走出老遠後,那股腥臭的味道才漸漸地散去。胡二嫂輕輕地說了聲:“宋畫師身上原來有股臭味。” 宋柯來到了河堤上。 大水退去了許多,露出的河灘上是一層厚厚的泥漿,泥漿把那些淒淒的芳草覆蓋住了。小木橋要在雨季徹底過去之後才能重新搭建起來,現在,那隻供人過渡的小木船還在渡口上。撐船的艄公是個滿臉松樹皮般的老頭,穿一身打滿補丁的黑布衣服,光著青筋暴露的腳板。 宋柯的心蕩漾著,那女人的呼喚一直在他的耳邊迴響。 宋柯上了渡船。 老艄公還是十分有力氣,用長篙撐船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可是,在到達對岸,宋柯上岸後,老艄公皺起了眉頭,他目睹宋柯走出一段路後,才說出了一句話:“好臭!”

宋柯被女人的聲音召喚著,一直往五公嶺更深處的山野走去。穿著一身灰色長衫的宋柯猶如一張灰色的草紙,朝山野深處飄去。正在五公嶺的亂墳坡上埋死狗的三癩子看到了宋柯。他站在露水味濃郁的晨風中,不知道異鄉人宋柯要去何方。三癩子渾身一陣發冷,他彷彿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眼睛裡出現的恐懼的色澤。 三癩子朝宋柯的背影大聲叫道:“宋畫師,你不要去那地方——” 宋柯彷彿沒有聽到三癩子的大聲呼叫,繼續朝山野深處奔去,而且越走越快。 三癩子叫喚了幾聲,宋柯還是彷彿沒有聽到。 三癩子突然放下手中的鋤頭,沒命地朝宋柯追趕過去。 他企圖阻止宋柯去一個詭密的地方。 但是,三癩子怎麼也追不上宋柯,儘管三癩子跑得比狗還快,在唐鎮,還沒有那個人跑得比三癩子快的。宋柯走著走著就飛了起來,三癩子眼睜睜地看著宋柯消失在自己的眼簾之中。

三癩子氣喘兮兮地站在一片野草地上,聽到了風的嗚咽。 三癩子喃喃地說了聲:“宋畫師,你本不應該來到唐鎮的呀,看來我要給你挖好一個墓穴了!” 三癩子知道,在大山的深處,有個神秘的女人在等待著畫師宋柯。 宋柯不知道走了多久,被女人的呼喚聲帶到了一片密林裡。宋柯來到密林里後,呼喚聲就消失了。他看到了密林裡的小塊空地上的一座木頭房子。斑駁的陽光從樹的縫隙中漏下來,落在木頭房子屋頂的茅草上,樹林子里傳來清脆。宋柯彷彿來到了另外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那座小木屋裡住的是什麼人?呼喚聲難道就來自這裡? 宋柯茫然地站在密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柯無法相像這座緊閉著門扉的小木屋裡會住著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剛到唐鎮時,三癩子還提醒過他,讓他不要以個人往山里跑,山里不但有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陳爛頭,還有隨時可以危及人生命的蛇蟲虎豹。三癩子還舉了個例子,說有個山里人家的懷孕女人,獨自到唐鎮來赴墟,結果在半途中碰到了豺狗,懷孕女人的肚子被掏了個大窟窿,死在了山路上。

就在宋柯想入非非時,小木屋的門開了。 宋柯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他的嘴巴也慢慢地張大:“啊——” 宋柯看到一個女子從小木屋裡走出來,朝她明媚地笑著。她雖然穿著山里女人習慣的側面襟的士林藍粗布衣裳,但是,她那張秀美的笑臉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甦醒。 甦醒怎麼會在這裡? 難道她也因為躲避戰亂來到了這裡? 宋柯覺得自己活在夢中,甦醒明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起了一層朦朧的水霧。 在朦朧中,甦醒踏著露水未乾的青草,朝宋柯款款走來,她的嘴巴里喃喃地說著什麼…… 這天是民國三十五年農曆五月十一日,屁大一點的唐鎮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新來的畫師宋柯身上會散發出奇異而又難聞的腥臭味。關於宋柯身上有腥臭味的傳聞在唐鎮人的嘴巴里翻來覆去地傳來傳去,這彷彿成了小鎮人繼沈文繡死後的又一個興奮點。很多人就是靠著這些興奮點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

把宋柯身上有腥臭味傳播出去的人就是小吃店的老闆娘胡二嫂。胡二嫂在早上沖刷畫店門口死狗留下的血跡時,目睹宋柯離開,整個上午,她都在邊幹活邊向路過小吃店門口的人說宋柯的事情。到了中午午飯的時間,宋柯還沒有回到畫店裡來。這個時候,宋柯應該到小吃店裡來吃東西了。胡二嫂心裡忐忑不安,如果宋柯來吃東西,她應該如何對待他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的確令人作嘔,可這送上門來的生意總不能不做吧?宋柯雖然不是有錢人,可他從來不在小吃店裡賒帳,就連鐘七還老是在小吃店裡賒帳。 就在這天中午,唐鎮死了一個人。 死的是一個老人,這個老人恰巧市鎮長游長水的親媽餘七蓮。餘七蓮據說已經有90多歲了,鎮上的人很難見到她,她早在70多歲時腿腳不靈便,二十多年也沒有到唐鎮街上走動了。也有人說,餘七蓮在二十年前就神智不清了,她活著是因為她有錢的兒子遊長水,一直用比黃金還貴的東北野山參吊著她苟延殘喘的老命。餘七蓮一直被遊長水安排在唐鎮東面五公里外遊屋村的老宅里居住。遊長水接到母親的死訊,坐了一頂轎子,帶了幾個人,匆匆趕回游屋村去了。 遊長水的轎子經過小吃店門口前,胡二嫂就知道付七蓮的死訊了,這種事情比宋柯身上有臭味傳得還快,況且還是鎮長的母親大人。遊長水的轎子過去後約莫半個時辰,鐘七帶著兩個保安隊員來到了畫店的門口。鐘七見畫店的門鎖著,嘟噥了一聲:“宋畫師會到那裡去了呢,就是身上有臭味也不用躲起來呀。” 鐘七按鎮長游長水的吩咐,已經去了棺材店訂好了棺材,現在他要找到宋柯,讓他去給付七蓮畫像,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呀。鐘七走到小吃店門口,問正在煎包的胡二嫂:“胡二嫂,你知道宋畫師去哪裡了?” 胡二嫂從來就瞧不起鐘七,白了他一眼說:“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蟲,他到哪裡我怎麼會知道?” 鐘七沒有辦法,只好對兩個手下說:“你們分頭去找,找到了給我馬上帶到遊屋村來,我去找三癩子,讓他去挖墓穴。” 鐘七沒有走出幾步,胡二嫂就走出店門,對他的背影大聲說:“鐘大隊長,你欠我的帳趕快給我結了吧,我這小本生意,經不起欠帳的。” 鐘七沒有理他,匆匆而去。 胡二嫂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你這個無賴,怪不得老婆會偷人!” 宋柯是在傍晚的時候被桔紅色的夕陽送回唐鎮的。宋柯的臉上有一種難得的酡紅,這和平常臉色蒼白的他判若兩人。宋柯眼鏡片後的眼睛中還殘留著烈火燃燒後的餘燼。宋柯走在鎮街上,人門都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他,彷彿他是一個怪物,他走過的地方,都會飄散著一股腥臭的味兒,人們聞到那股腥臭味,都用手摀住了鼻子。 宋柯旁若無人地在鎮街上走著,對人們投來的怪異的目光和他們的竊竊私語無動於衷。 宋柯走到畫店門前時,等在小吃店的保安隊員豬牯站起來,朝他撲了過去。胡二嫂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宋柯。宋柯對撲過來的豬牯毫無感覺,只是像平常一樣開那把鐵鎖。豬牯聞到了那股腥臭味,他強忍住噁心對宋柯說:“宋畫師,你趕快收拾好畫像的東西,跟我走!” 宋柯開好了門,回過頭問豬牯:“你要我去哪裡?” 豬牯退後了兩步說:“跟我到遊屋村去。” 宋柯又平靜地問道:“去遊屋村做什麼?” 豬牯急促地呼出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呀,鎮長游長水的老母去逝了,要我請你去畫像呢!你知道嗎,我們找了你一個下午了,我們以為你也死了呢!” 宋柯不說話了,進入畫店,收拾好東西就跟豬牯走了。一路上,豬牯走得飛快,和宋柯遠遠地拉開一段距離,他怕聞到宋柯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味。宋柯跟不上他,只是看著前面的豬牯不時停下來,朝他招手,示意他快點跟上。 他們來到遊屋村遊長水的老宅——遊家大屋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天上出現了星星。宋柯遠遠地就听到了有節奏的喪鼓聲。走到遊家大屋門口時,宋柯聽到了大屋裡面哭喪的聲音。宋柯被豬牯叫到大門外的旁邊,宋柯看著遊家大屋進進出出的人聽豬牯對自己說:“宋畫師,你在這裡等一會,我進去通報鎮長一聲。”宋柯點了點頭,豬牯就進去了。 豬牯找到了鐘七,悄悄地對他說:“鐘隊長,宋畫師來了,真的很臭,一路上我都不敢靠近他。是不是和鎮長說,讓他回去。” 遊長水發現了豬牯,他手中端著黃銅水煙壺走過來說:“豬牯,宋畫師請來了嗎?” 豬牯點頭哈腰地說:“鎮長,來了,來了,正在門口呢。” 遊長水說:“人到門口了,怎麼不讓他進來?” 豬牯面有難色。 鐘七說:“鎮長,你不知道聽說沒有,宋畫師身上……” 遊長水吸了一口水煙,平靜地說:“你說他身上的臭味?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人身上都有味,你們難道很乾淨?身上就沒有一點味道?” 鐘七說:“宋畫師身上的味的確太重了些,你看,府上來了那麼多貴客,我怕——” 遊長水又吸了一口水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霧說:“喔——那這樣吧,你們先把宋畫師請到西廂房裡去,給他弄點好吃的,讓他好好休息休息,然後等下半夜人少了再讓他到靈堂裡給老母畫像。” …… 宋柯一步跨出了西廂房高高的門檻,他想,鄉下大富人家的門檻怎麼如此之高?宋柯在鐘七的引領下來到了大廳的靈堂裡。此時,靈堂裡只有三個年輕男子在守靈,他們圍坐在一起,在有說有笑的。鐘七告訴宋柯,那三個年輕男子是遊家的晚輩,他們會在這裡守到天亮的。鐘七說完就走了,離開宋柯和靈堂對他來說是那麼美好的事情。 靈堂顯得陰森。餘七蓮的屍體擺在大廳的神龕底下,屍體的頭兩邊,點著兩盞長明燈。在屍體的頭上方,放著一坐紙紮的房子。在屍體的兩旁,站著兩排紙人,左邊一排是男紙人,右邊一排是女紙人。大廳兩旁的壁障上掛滿了輓聯,每條輓聯都是一條長佈,而且都是白色的麻布。大廳的上面,掛著幾個白色的大燈籠,燈籠上寫著黑色的“喜”字。 餘七蓮老太太的屍身被一塊白麻布遮蓋著。頭露在外面。稀疏的白髮梳得紋絲不亂,用細細的白麻繩紮起一個髮髻,髮髻上橫插著一根筷子。死者的臉很小,已經沒有一丁點肉了,就剩一層皺巴巴的皮,皮是暗褐色的,寡淡的薄薄的嘴唇被塗上了一層紅色的硃砂;緊閉的眼睛深陷著,陰影形成了兩個黑洞。 要不是那三個守靈人的說笑聲,宋柯還是會有一絲恐懼的。 宋柯很奇怪死人了,為什麼這三個年輕人一點也不悲傷,還有說有笑的。宋柯也不管那麼多了,此時,給死者畫像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宋柯其實今天一天心情都比較激動,現在,他必須平靜下來,面對余老太太的遺容,畫一幅讓遊長水滿意的遺像。宋柯在畫紙上用碳筆塗抹著的時候,完全忘記了他面對的是一個死人,而把死者當做了一個沉睡的人,他感覺到死者還在呼吸,還在用靈魂和他交流,他可以想像她的眼神是那麼的平淡而有神,看淡了生活中的一切,包括生和死。宋柯進入了一種忘我的狀態,這種狀態讓他獲得了快樂,沒有人能夠理解的快樂。 那三個年輕男子剛開始沒有註意宋柯,他們沉醉在他們自己的談笑之中,當他們中的一個人發現宋柯在給死者畫像後,他就走到了宋柯的跟前。他看了一會後,就聞到了一股怪味。本來人死後就會散發出屍臭,況且現在是夏天,屍臭散發得更快,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和屍臭混雜在一起,就更加的讓人受不了了。那個年輕人趕緊離開了宋柯身邊,躲得遠遠的,另外兩人也聞到了那股怪味,就一起走到了那個年輕人的面前。他們三人商量了一下,就跑到下廳裡坐著聊天去了,靈堂的大廳裡,就剩下了宋柯和余七蓮的屍體。 下廳的那三個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少了他們的說笑聲,靈堂裡靜得連長明燈火苗飄動的聲音也可以聽見,更不用說宋柯手中的碳筆在畫紙上塗抹時發出的沙沙的聲音了,整個靈堂裡充滿了宋柯畫像發出的聲音。 一陣陰冷的風憑空而起。 那些輓聯被風拂動,像是有許多無形的手在抖動著它們。 宋柯也感覺到了寒冷,他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畫像已經畫完,宋柯總覺得哪裡沒有畫好,他仔細地端祥著畫像,然後又看看余老太太死人的臉,宋柯把余老太太乾癟的臉畫得飽滿了些,這樣看起來富態,十分吻合余老太太的身份。 就在宋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死者臉上時,宋柯發現了一隻花貓在余老太太的頭前叫了一聲,然後驚恐地離開。宋柯還沒有緩過神來,突然看到余老太太的屍體直直地坐了起來。 宋柯張大了嘴巴,手上的碳筆落在了地下。 余老太太睜開了眼睛,似乎有兩束火光從那兩個黑洞裡迸射而出,她那塗著硃砂的嘴唇蠕動著,宋柯聽到了陰冷的聲音:“我死不瞑目呀,我不知道我的孫子武強是死是活——” 宋柯渾身發抖,他想站起來逃走,可他的屁股像生了根,死死地紮在板凳上。 余老太太說完就注視著宋柯,那種表情十分的駭人。 宋柯只好硬著頭皮說:“你孫子遊武強沒有事了,他已經離開唐鎮了,他沒有死,他會活得好好的,你放心的去吧。” 余老太太的嘴巴鼓起來,接著呼出了一口氣,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了回去。 宋柯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他朝下廳的那三個青年男子大聲喊道:“炸屍了——” 那三個青年男子聽到了他的叫聲,都醒了。其中一的膽子比較大的青年男子走上來,看了看餘七蓮的屍體,說:“宋畫師,你胡說什麼呀?哪裡炸屍了?” 宋柯沒有理他,而是從地上揀起了碳筆,在畫像上眼睛的部位勾勒了幾下,宋柯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個青年男子看了一眼畫像,驚叫了一聲:“哇,太像了,簡直是把七蓮婆婆畫活了。” 說完,他用手摀住嘴巴和鼻子,難聞的怪味在靈堂裡擴散著…… 遊長水的兒子抱著餘七蓮鑲在鏡框裡的畫像走在棺材後面,出殯的隊伍擺成了一條長龍,嗩吶聲,鑼鼓聲,哭喊聲……路兩邊看熱鬧的人對於遊家出殯大擺排場感嘆的同時,他們還感嘆一件事,那就是宋柯把餘七蓮畫得太神了,看到她的畫像彷彿覺得她還活在人間!那時,宋柯正在畫店的閣樓上沉睡,遊家出殯的排場熱鬧都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 在宋柯畫完餘七蓮畫像的那個清晨,遊長水看著畫像落下了淚,宋柯以為遊長水是為他的母親去逝而傷感,沒想到他會這樣對宋柯說:“等我死的那天要是能夠讓你給我畫像,那該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了!”說完,遊長水給了他三塊大洋,然後,遊長水用自己乘坐的那頂轎子把宋柯送回了唐鎮。按唐鎮人的規矩,老畫師給死人畫一幅畫像,就是大富人家,也最多給一塊大洋,遊長水對宋柯出手如此大方,讓在場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宋柯回到家後就倒頭大睡,沉睡之後,他夢見了那個叫甦醒的女子…… 三癩子在晌午十分走進了小吃店。 胡二嫂坐在那裡搖著蒲扇,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這個時候,要不是墟日,是沒有什麼人來吃東西的。胡二嫂對三癩子的到來,並沒有什麼興趣,愛理不理的。三癩子往那裡一坐,翹起了二郎腿,神氣活現的樣子。他對胡二嫂說:“給我泡碗豬肝湯,再來一斤煎包!” 胡二嫂說:“現錢還是賒帳?” 三癩子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什麼意思?” 胡二嫂說:“現錢我就去給你做,賒帳的話,連門都沒有!” 三癩子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大洋,拍在桌子上:“胡二嫂,你不要狗眼睛瞧人低,你看看這是什麼!” 胡二嫂看到了那塊閃著亮光的大洋,眼睛也發出了亮光:“好,好,你有錢我就把你當爺,我去給你泡豬肝,去給你煎包!” 三癩子洋洋得意地說:“這還差不多,對了,一會再來一壺米酒,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米酒了,都忘記了酒的味道了!” 胡二嫂白了三癩子一眼:“看把你能的!什麼東西!對了,你為什麼不在遊鎮長家吃喪席?聽說都殺了兩頭大肥豬,還殺了幾十隻的雞鴨!” 三癩子說:“喪席在晚上呢,我能放過那一頓飽食嗎?嘿嘿!” 胡二嫂說:“喔——” 三癩子又說:“其實,在遊鎮長家吃喪席,再好吃也沒有意思,他們請的都是唐鎮有頭有臉的人,那些人都瞧不起我,就連他的窮親戚也瞧不起我,坐在那裡還不如在你的小吃店裡喝壺米酒呢!” 胡二嫂笑了。 三癩子突然神鬼兮兮地說:“胡二嫂,你沒有聽說吧,昨天下午,我給遊鎮長的老母挖墓穴時,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胡二嫂一聽三癩子的話,馬上就抖起了精神:“什麼古怪的事情,快說來聽聽——” 三癩子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你看我這張臭嘴巴,怎麼想著想著就說出來了,遊鎮長特別交待了,讓我不要把這事情說出去的。他要知道我告訴你了,他一定會讓鐘七一槍崩了我的!” 胡二嫂來勁了,眼睛裡發出了綠光,寂寞的胡二嫂早已經把傳播小道消息當成擺脫寂寞的最佳方法了。胡二嫂說:“你說吧,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的,你相信我!” 三癩子說:“你要能夠相信,母豬也會上樹!” 胡二嫂的心被三癩子的話撩得火燒火燎的,她說:“三癩子,你就相信我這一次,我要是把你的話傳出去,我不得好死!這樣吧,你告訴我這件事情,我送你半斤煎包!” 三癩子根本就不會為她發的毒誓所動,卻被那半斤白吃的煎包動了心,三癩子沉默了一會說:“那我就告訴你吧,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胡二嫂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頓時生動起來:“快,快說吧,三癩子,正好現在店裡沒有其他人,你也不用擔心被別人聽見。” 三癩子站起來,走到正把煎包放入平鍋裡煎的胡二嫂身邊,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了起來:“昨天下午,我在遊家的祖墳山上,給遊鎮長老母挖墓穴,挖到了一個蛇窩,有幾十條蛇呀,嚇得我趕緊爬起來,那些都是金環蛇呀,要不是我爬得快,還不被它們給咬死!你說駭人不駭人,我挖了那麼多墓穴,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駭人的事情!” 胡二嫂聽得渾身的寒毛倒豎:“真有這事?” 三癩子接著說:“胡二嫂,你說如果光是挖到一窩蛇,也沒有什麼。我飛快地回去告訴了遊鎮長,遊鎮長和風水先生一起來到了我挖墓穴的地方。那個風水先生一看那些蛇,馬上說:'好地呀,好地呀,我早就知道這是塊龍穴,才選定這地方的!'遊鎮長喜出望外,風水先生還說,這事情就在場的人知道就可以了,千萬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否則會破了此地的好風水。因為這樣,遊鎮長才大方地給了我一塊大洋的。可是,這麼多蛇在墓穴裡,我怎麼敢下去挖呀,風水先生看出了我的顧慮,他笑了笑對我說:'三癩子,你不用擔心——'你說,我能不擔心嗎?” 胡二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快說,三癩子,後來怎麼樣了?” 三癩子說:“那風水先生還真有兩下子,只見他從褡袋裡取出一張畫滿了符的黃裱紙,口中念念有辭,把黃裱紙對著墓穴燒了,然後點了三柱香,插在墓穴朝南的邊上,跪了下來,嘴巴里不知道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麼,然後磕了三個頭……真他老母的神了,那些纏繞在一起的金環蛇眨眼功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踪……” 宋柯昏天黑地地沉睡了一天,畫店的樓上樓下充滿了濃郁的腥臭味。三癩子曾經敲過畫店的門,企圖叫他一起吃煎包,喝米酒,但是宋柯根本就沒有聽見。三癩子擔心他永遠不會醒來了,因為三癩子心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宋柯在經歷著一種可怕的危險。這一天,宋柯都是在甜美的夢境中度過,假如他的美夢一直這樣做下去,他寧願永遠不再醒來。 又一個夜晚降臨,宋柯醒了過來,他彷彿是在一種呼喚聲中醒來的。是誰在呼喚他?難道是夢中的那個叫甦醒的女子?閣樓里黑乎乎的,密不透風,宋柯感覺到了沉悶和某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焦渴。他點燃了油燈,一步一步地踩著嘎吱嘎吱作響的杉木樓梯來到了樓下。桌子上有一壺泡好的濃茶,宋柯把油燈放在了桌子上,端起那個粗陶茶壺,喝了幾口茶水。茶水極苦,但是十分的提神,茶水從他的喉嚨下去,一直滲透到他的五臟六腑。宋柯聳了聳眼鏡,眼睛裡發出了光彩。 油燈散發出微弱光芒,宋柯抬頭看了看牆壁上老畫師胡文進的畫像,畫像中胡文進的眼睛好像動了動。這時,宋柯又聽到了隱隱約約傳來的歡呼聲,宋柯渾身顫抖了一下,他吹滅了油燈,在一種痴迷的狀態中,打開了門。斜對面的小吃店裡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在邊吃邊聊著什麼。 胡二嫂看到了宋柯,她心裡有些緊張,如果身上散發出腥臭味的宋柯到她小吃店裡來吃晚飯,她是讓他進來好呢還是不讓他進來?胡二嫂正在盤算著什麼,宋柯就鎖好了門,目不斜視地朝鎮街的西面走去。路過小吃店門口時,胡二嫂還是拉不下面子,和他說了一聲:“宋畫師,晚上游鎮長怎麼不派轎子來接你去吃喪酒呀?” 宋柯連頭也沒有側過去看她一眼,就直走過去。 胡二嫂納悶地說:“這個臭人難道耳朵聾了!” 這時有個食客說:“還真有股臭味飄過來。” 胡二嫂說:“你以為你香呀!” 那人罵了胡二嫂一聲:“幹你老母!不是你在大家面前說宋畫師臭的嗎,現在怎麼又幫他說好話了!” 胡二嫂說:“他再臭也比你強,人家無論怎麼樣還是個畫師,是唐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張風吹日曬的黑臉,你下輩子也還是個做苦力的面!” 那人不言語了,誰想從胡二嫂的嘴巴里得到便宜,那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就連屠戶鄭馬水,也經常被胡二嫂氣得拿著殺豬刀揚言要把胡二嫂的舌頭割下來餵狗。 胡二嫂心裡還在想著宋柯,他一個人在這樣的晚上要到那裡去呢?平常他到了晚上就躲在小樓裡,連窗戶都捂得嚴嚴實實的,好像生怕土匪把他給打劫了。 宋柯沿著鎮街往西走,很快地來到了河堤上。他看到星光下有個白色的影子朝他飄過來,把他托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在飛,飛過了河面,然後又一直朝大山深處飛去。 …… 森林深處的小木屋裡,一盞用松香灌到竹筒裡做成的燈,十分的明亮。小木屋裡十分乾淨,連一隻小蚊蟲都沒有,就是在一些角落裡,也沒有山里人家裡常見的蜘蛛網。小木屋的日常用具大部分都是竹製品,在一個角落裡堆放著編好的竹籃。 宋柯坐在一張竹椅子上,他白皙的雙腳泡在木盆裡的溫水中,一雙豐滿柔滑的手在輕輕地捏著他的腳,宋柯閉著眼睛,迷醉的樣子。小木屋裡瀰漫著濃郁的腥臭和松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在溫水中給宋柯捏腳的女人深深地呼吸著,同樣是滿臉的陶醉,她是個豐腴健碩的少婦。 少婦給宋柯洗完腳,把迷醉的宋柯抱上了那張寬大的竹床,替他寬衣解帶,宋柯順從地讓她擺佈著。少婦把他的衣服脫得精光,然後自己也開始脫衣服,少婦裸露的恫體發出瓷一般白色的光,一對碩大的奶子掛在胸前,像兩個飽滿的木瓜。少婦的眼睛紅紅的,像是眼膜中在往外滲著血。她吹滅了松香燈,屋裡一片漆黑。小木屋外面遠處的森林里傳來貓頭鷹詭異的叫聲。 黑暗中,少婦趴在宋柯的身體上摸索著,呼吸著宋柯身上的腥臭味,還發出痛快的呻吟。聽到少婦的呻吟,宋柯也呻吟起來,他覺得有種久違的衝動一下子暴發了,他呼喊著“甦醒”這個名字,把身上的少婦掀翻過來,趴在了她的身上。 宋柯用雙手去揉搓著少婦碩大的兩個奶子,然後把嘴巴湊了上去,咬住了其中的一個奶頭……宋柯渾身充滿了從來沒有過的激情,他已經被慾望之火燒昏了頭腦,他進入了少婦的身體,起伏著,叫喚著:“甦醒——甦醒——我愛你——愛你——” 宋柯越是激動,他身上的腥臭味就越濃郁。 少婦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宋柯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味,欲仙欲死…… 他們倆都癱軟在竹床上,漸漸地平靜下來。 竹床底下突然傳出一種爬行動物爬過的瑟瑟的聲音。 宋柯說:“甦醒,床下有東西?” 少婦懶洋洋地說:“哪有什麼東西呀,快睡覺吧,我的心肝哥!” 宋柯沒有睡意,他的心還在沉醉著:“甦醒,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從上海來到這深山老林裡?我離開你後,你做了些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甦醒,你告訴我!” 少婦沉默了一會後,幽幽地說:“我不是什麼甦醒,我也不知道甦醒是你什麼人,宋畫師,我只是個山里女人。” 宋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她不是甦醒? 那天他鬼使神差地進入這片森林,看到小木屋裡走出來的就是甦醒,晚上,他來到小木屋裡時,看到的同樣是甦醒,這還能有錯? 少婦的聲音很冷,像冰:“我真的不是甦醒,我只是山里的孤女,我叫凌初八。” 宋柯猛地坐了起來:“你叫凌初八,你真的不是甦醒?” 凌初八還是冷冷地說:“我叫凌初八,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把我當成什麼甦醒!” 宋柯呆了,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凌初八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個男人來到我的小木屋,我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被你迷住了。我本來你只是一個過路人,沒有想到你會要我,我是個沒有男人要的女人。現在,你要了我,我是你的女人了。” 宋柯的腦海裡一片茫然。 他怎麼會來到這裡,對他來說,是一個謎。 還有那呼喚聲,也是個謎,難道在冥冥之中有一種注定,是某種潛意識產生的幻覺把他引領到了這裡?這個已經和他有魚水之歡的女人,她竟然不是甦醒,也就是說,是命運把這個女人推到了宋柯的生命之中?可他對這個叫什麼凌初八的女人並沒有愛。 他愛的是甦醒,可甦醒此時在哪裡?唐鎮這個地方從現在開始,才讓宋柯感覺到了神秘和可怕。他不知道未來自己會和凌初八怎麼樣,而凌初八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為什麼不住在鎮上或者村落裡,而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森林深處的小木屋裡? 宋柯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他聽到了凌初八陰冷的聲音:“宋畫師,你佔有了我,我這輩子就是你的人了,你無論如何也跑不掉了——” 凌初八的聲音蛇一般滑過宋柯的靈魂和肉體。 這個夜晚將變得無限的漫長…… 雨季終於在伏天來臨之後過去了,鎮西頭唐溪上又架起了小木橋。唐溪上的流水變得清亮,汩汩的流水聲恢復了歡暢的聲調。沒有人可以預測到貌似平靜的唐鎮還會發生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鐘七在雨季過後,也漸漸地放鬆了對遊武強的警惕,他認為遊武強已經遠走高飛了,一時間也不會回來找他麻煩。 鐘七有時會在深夜裡回到家裡,摸進臥房裡,點亮油燈,看著小床上兩個熟睡中的兒子。兩個孩子還不懂事,在他們的母親死後,他們哭過幾天,然後就漸漸平息,很快就適應了無母的生活。鐘七面對無知的兩個兒子,內心也會湧起一股酸楚。短暫的良心的發現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文繡,鐘七會從某個隱秘的地方找出沈文繡的畫像,在飄搖的油燈下端祥著,鐘七用手輕輕地摸著畫像中沈文繡的頭髮和她的臉,彷彿是在撫摸真實的沈文繡,鐘七的眼睛也潮濕了。 沈文繡是多好的女人呀! 鐘七想,自己這一輩子是再也碰不到像沈文繡這樣的女人了。她善良而又吃苦耐勞……鐘七不能想沈文繡的優點,一想,他就想拔出槍來把自己崩了……逍遙館那個叫楊飛蛾的妓女是什麼東西,她怎麼能夠和沈文繡比?她竟然還想讓他把她贖出來,還說要做他的老婆。鐘七想到這裡,突然聽到房門外的廳里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誰——”儘管放鬆了對遊武強的警惕,但是鍾七聽到嘆息聲後還是十分的緊張。他從槍套裡拔出了盒子槍,走到門邊,打開了門,門外的廳里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知道在那黑暗中是不是站著一個人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鐘七有些恐懼,其實他的膽子並不大,別看他五大三粗的。黑暗中沒有人回答他,鐘七還不敢走到黑暗中去,他就那樣站了一會,端著盒子槍的手有些顫抖。 鐘七“呯”地把門關上了。 他把沈文繡的畫像藏好,準備睡覺。他剛剛脫掉外衣,就看到兩個兒子都醒了,他們無言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著鐘七,兩個孩子的眼神都是那麼的空洞。 鐘七對他們說:“你們怎麼不睡覺?” 他們彷彿沒有聽到鐘七的話,還是用空洞的目光看著這個叫做父親的人,鐘七在他們漠然的注視中,不寒而栗。 門外像是有人輕輕地走過。 其中一個孩子突然對鍾七嗡聲嗡氣地說:“奶奶用針扎個小人,她說,那個小人是你,奶奶說,她要紮死你!” 另外一個孩子嘰嘰地笑起來,笑聲很冷…… 這一年最熱的時候,也是唐鎮人收成的季節。雖然說雨季裡的大水十分駭人,但大水沒有衝破河堤,毀壞唐溪兩邊的田地。奇怪的是,今年唐鎮人的收成特別好,每畝地的水稻都多收了一石穀子,就是交掉租子,穀倉裡也是滿滿噹噹的,就連唐鎮下轄的那些鄉村,也是大豐收。鎮長私下里對鍾七說,唐鎮的豐收可能和他老母埋在龍穴上有關。鐘七表示同意,還順勢拍了遊長水的一通馬屁。儘管在遊武強的問題上,遊長水因為和遊武強不和,還是站在鐘七的立場上處理問題,可鐘七總覺得在遊武強和沈文繡的事情發生後,遊長水對自己不像從前那樣信任了,這也難怪,遊長水畢竟和遊武強是親叔侄,他們是打斷了骨頭也連著筋呀!所以遊武強總是抓住時機拍遊長水的馬屁,盡量的和遊長水保持著一種親密的關係。也許是因為豐收,或者說這年最熱的天裡也十分涼爽,唐鎮竟然在三個月裡都沒有死一個人。唐鎮如果不死人,這對宋柯和棺材店的老闆張少冰以及三癩子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在這個早稻收成的季節裡,唐鎮的畫師宋柯總是在白天裡閉門不出,經常在晚上的時候離開唐鎮,到那沒有人知曉的地方去。三癩子有幾次偷偷跟在他的後面,企圖發現什麼秘密,結果無功而返,哪怕他跑得比狗還快,也追不上宋柯,而三癩子自己在山里走著走著就在夜裡迷失了方向。 三癩子沒有勇氣再去追踪宋柯,不僅僅是因為他根本就追不上宋柯,而是他內心裡對那個白衣女人的恐懼。在某個晚上,白衣女人又出現在了他面前。白衣女人站在朦朧的月光下,冷冷地對他說:“你還想肚子痛嗎?” 三癩子看不到她的臉,她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下就是一塊蒼白的布。三癩子想起蛇在肚子裡攪動噬咬著自己的腸胃,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冷汗,他站在土地廟外面的空地上,渾身篩糠似地發抖。他情願死,也不願意肚子裡有條蛇在鑽動。三癩子對那影子般的白衣女人說:“不,不,不想——” 白衣女人冷冷地說:“不想的話,你以後就不要在晚上的時候跟在宋畫師後面了,如果再被我發現你跟踪宋畫師,我就……” 三癩子朝白衣女人跪下了:“我再不敢,再不敢跟踪宋畫師了——” 白衣女人飄忽而去。 三癩子擔心著宋柯,他不知道宋柯會怎麼樣,但是有一點他是肯定的,宋畫師越來越危險。三癩子心裡很清楚,宋柯一定到白衣女人那裡去的。三癩子也去過兩那地方,一次是被白衣女人讓一條小蛇滑到他的肚子裡去,逼他去殺死老畫師的土狗;另外一次是在他殺死老畫師的土狗後,白衣女人把他弄到那地方,把他肚子裡的小蛇給取了出來……兩次去,三癩子都是在昏糊姿態中的,根本就記不住那地方的具體位置,可他知道,就是在五公嶺往西的雞公山的黑森林裡。三癩子想,宋柯一定是在夜晚時和他去的是同一個地方,面對的同樣是那個白衣女人。白衣女人為什麼要逼他去殺死了老畫師的土狗,為什麼宋柯會去那個神秘的地方,這些對三癩子來說,都是濃霧裡遮隱著的巨大謎團。 …… 連續幾天,宋柯沒有在晚上出門。他只要聽不到女人的召喚聲,就不會去深山老林的小木屋裡去,奇怪的是,只有女人的召喚聲出現,他才能找到通往小木屋的道路。有時,宋柯心里特別的厭惡那個叫凌初八的女人,可他似乎又離不開她了,宋柯對凌初八有了一種奇怪的依戀感,他知道那和愛情無關,那是他生命本能的需要。 宋柯這天起了個大早,他還是自顧自地往唐鎮西頭走去。 街上早起的人都躲著他,好像宋柯是瘟疫。 屠戶鄭馬水看到宋柯瘦長的身影從街上走過,狠狠地把殺豬刀剁在案板上,這個平常身上充滿的永遠洗不干淨的豬肉臊味的人,也用手摀住了嘴巴和鼻子,等宋柯走過去之後,他才把手掌從嘴巴上拿下來,在鼻子前扇了扇,說了聲:“真臭!” 宋柯根本就不會理會唐鎮人對他產生的任何表情和言語,他從來就沒有融入過唐鎮的生活,他是個孤獨的異鄉人,也是唐鎮的局外人,他想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唐鎮,到另外一個地方漂泊。 宋柯走上河堤,朝五公嶺的那片山坡望去,此時太陽還沒有出來,這個清晨又沒有霧靄,能見度特別好,宋柯可以看到那片山坡上的一個人影,他很清楚,那是三癩子。宋柯想,三癩子一定又是在挖墓穴了。宋柯走下河堤,晃過顫悠悠的小木橋,踩著露水打濕的野草,朝三癩子走去。 自從三癩子離開唐鎮回來,宋柯就沒有好好和他說過一次話。宋柯的到來,令三癩子有些莫名的恐慌和興奮。三癩子果然在挖新的墓穴,也許他剛剛來不久,他正在把地面上的野草除掉。見宋柯走近前,三癩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的五官擠在一起,不知道是笑還是哭喪著臉。 三癩子說:“宋畫師,你起得好早呀。” 宋柯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笑意:“你比我更早。三癩子,又要挖墓穴了呀?” 三癩子說:“是呀,挖好的墓穴已經給沈文繡佔了,我要再挖一個,預防萬一呀,我總得給自己留一個墓穴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死去,這年頭,誰又能夠預料到什麼呢?” 三癩子心裡卻說:“宋畫師,這個墓穴也有可能是給你準備的,我這些天一直擔心著你呀!” 宋柯說:“三癩子,你不會那麼快死的,你要是死了,誰給唐鎮的死人挖墓穴呀。” 三癩子說:“我要是死了,我還會管那麼多嗎?” 宋柯突然聽到了清脆的鳥鳴,太陽在東面的山坳上露出了紅彤彤的頭,山野出現了一層暖色。宋柯奇怪地想起了森林深處的那個小木屋,此時,他有種慾望,希望那女人的呼喚聲出現。宋柯的目光朝遠山掠去,遠山一片蒼茫。 三癩子聞到了一股腥臭味兒,對唐鎮人都表現出厭惡的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三癩子不以為然,他只是對宋柯說:“宋畫師,鎮上的人都說你身上有股臭味,有些人到遊鎮長那裡去投訴了,說是要遊鎮長把你趕出唐鎮,再從外面請個沒有臭味的畫師來。” 宋柯從遠山收回了痴迷的目光。 他笑著對三癩子說:“我知道,我身上的氣味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就像我的生命一樣,我不能夠改變。至於鎮上的人喜歡不喜歡,是他們的事情,我同樣也不能夠改變。如果讓我走,我也會馬上走的,不會賴在唐鎮。” 三癩子聽了宋柯的話,有些吃驚,他沒有想到宋柯如此坦蕩地面對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味。三癩子說:“宋畫師,你給遊鎮長老母的畫像誰都說好,遊鎮長就是因為他老母的畫像,也不會讓你離開唐鎮的,到那裡去找你這樣畫師呀!不過,我還是奉勸你一句,宋畫師,你離開唐鎮吧!” 宋柯不解:“為什麼?” 三癩子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那種聲音讓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是什麼東西滑過草叢的聲音。由此,三癩子想到了蛇,想到了那個白衣女人讓他吞到肚裡的蛇。 三癩子果然看到了一條巨毒的五步蛇滑過不遠處的草叢。 三癩子毛骨悚然,為什麼他說到讓宋柯離開唐鎮,就有蛇現身呢?這不可能是巧合,彷彿冥冥中有一雙眼睛在註視著他,他的任何舉動都逃不出那雙可怕的眼睛。難道這條突然出現的五步蛇是對他的一種警告? 寡婦餘花褲在一個偏僻的山坳裡割稻子,整個山坳裡彷彿就她一個人,山坳裡的幾畝薄地是她的死鬼老公祖上留下來的,因為離唐鎮比較遠,沒有人想要霸占去。為了生計,餘花褲獨自耕作著這片田地。 餘花褲揮汗如雨,她身上的長衫長褲都濕透了。 陽光眩目。 好在山坳裡不時有陣陣的山風刮過,給她帶來陣陣的涼爽。 臨近正午的時候,在離餘花褲不遠處的一棵山毛櫸後面,出現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貪婪地覬覦餘花褲勞作的背影。 躲在山毛櫸後面的人胸脯起伏著,他的兩個眼珠突兀著,差點要掉落到地上。 這個人就是三癩子。 三癩子實在按耐不住了,就走了出去。三癩子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余花褲的後面。 看著餘花褲汗水濕透的豐滿的背脊,三癩子接連吞下了幾口唾沫。有的時候,三癩子會很羨慕土匪陳爛頭,這個在唐鎮方圓幾十里山地風一樣傳說的傳奇人物,看上了那個女人,他就一定要弄到手,無論是在山野還是鄉鎮上,這讓女人們談虎色變。三癩子此時想,如果自己是土匪陳爛頭,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寡婦餘花褲按在收割後的稻田裡,美美地滿足他難熬的色欲。可他畢竟不是陳爛頭,他只不過是唐鎮一個下三爛的挖墓穴的小人物,有時連一條狗都不如的孤佬。 三癩子又嚥下了一口唾沫,然後說了一聲:“花褲——” 餘花褲聽到三癩子的聲音,大吃了一驚,慌忙站了起來,轉過身,對三癩子怒目而視;“三癩子,你這個狗東西,你來幹什麼,嚇死老娘了!” 三癩子擠了擠眼睛說:“花褲,我,我——” 看到三癩子吞吞吐吐的樣子,餘花褲氣不打一處來,揮舞著手中的鐮刀,凶狠地對三癩子叫嚷道:“三癩子,你給我滾,我就知道你想幹什麼,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怎麼大白天裡也盡想干那種事情呀!” 三癩子說:“我,我憋得難受。” 三癩子說著,便從兜里掏出了那塊給遊長水老母挖墓穴得來的大洋,在餘花褲的面晃了晃,大洋在陽光下發出眩目的光芒。三癩子一直沒有把這塊大洋花掉,到小吃店吃東西,他給的是以前剩餘下來的散票子,他在某個夜晚想用這塊大洋到逍遙館裡去嫖妓,沒有想到被人攔在了門外,他舉著手上的一塊大洋對妓院的人說:“我有錢,看清楚沒有,這是一塊大洋,是鎮長賞給我的!”誰知妓院的人冷笑著對他說:“一塊大洋你就想在逍遙館裡睡女人呀?等你有兩塊大洋了再來吧。”三癩子無比的沮喪,只好按耐住自己的慾火,灰溜溜地回到了土地廟裡。 餘花褲看到了陽光下閃光的那塊大洋,眼睛頓時炬亮。她伸出舌頭,在乾渴的舌頭上舔了舔,說話的聲音柔和起來:“三癩子,你手上拿的真是銀元?” 三癩子說:“這還有假,這是遊鎮長親手給我的,他還誇我給他老母的墓穴挖得好呢。” 餘花褲擦了擦頭上的汗:“你拿過來給我看看。” 三癩子走到了余花褲的面前,把那塊大洋遞給了她,三癩子聞到了余花褲身上散發出來的熱哄哄的汗騷味,餘花褲身上的汗騷味刺激著三癩子的性神經,他覺得自己褲襠裡那截東西鼓脹起來。餘花褲把手中的鐮刀扔在了地上,接過了那塊銀光亮閃閃的大洋,放在眼前仔細端祥著,最後,她又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把那塊大洋緊緊地攥在了手心,到了她手心的錢,餘花褲又豈能讓它再回到三癩子的手裡! 餘花褲躺在一堆稻草上,用另外一隻手退下了被汗水濕透的長褲,然後又把裡面的大花布褲衩脫掉,裸露著下半身對三癩子淡淡地說:“三癩子,你不是想要嗎,老娘給你!” 三癩子在餘花褲脫褲子時,嘴巴里已經發出了野獸般的怪嚎。 三癩子迫不及待地撲了過去,在陽光下進入了余花褲的體內。三癩子瘋狂地怪嚎著,衝撞著,彷彿要把許多許多日子以來的壓抑全部一古腦地發洩出來。 餘花褲面無表情,閉上了雙眼,咬著牙,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一把稻草,一隻手緊緊地攥著那塊大洋。 三癩子突然軟了下來。 他很清晰地聽到了蛇滑過稻草的聲音,儘管他的干嚎聲在山坳裡迴響。三癩子感覺到有條蛇在向他游過來,吐著血紅的信子……他真的癱軟下來,不但身下的活兒軟了,渾身也癱軟了。他心里哀嚎了一聲:“為什麼,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一直要纏著我?” 餘花褲把癱軟的三癩子從身上推了下去:“三癩子,你滿足了吧,我可要幹活了!” 餘花褲穿起了褲子,藏好那塊大洋,理也不理三癩子,揀起地上的鐮刀,繼續割起了稻子! 三癩子躺在稻草上面,哭喪著臉,心裡說:“虧呀!” 蛇滑過稻草的聲音不斷地傳入他靈敏的耳朵,三癩子在陽光下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 又是一個墟日,因為豐收,唐鎮熱鬧非凡。四面八方的山里人都湧進了唐鎮,把他們的收穫拿到唐鎮來交易,然後再買些自己需要的貨物回去。小商小販也特別多,平常不來的也帶著各種貨物來到了唐鎮,他們很清楚,這個時候,山民們手中會有些閒錢的。 這樣火爆的墟日一年中也不會有幾次,一般都在收成後或者重大節日的前夕,會有如此的狀況。對屠戶鄭馬水而言,今天是他的節日,他從昨天晚上子時就開始殺豬,一口氣殺了五頭大豬,他相信,這五頭大豬都能夠賣掉,而且還能賣個好價錢。一大早,他的豬肉一擺上案板,他就把肉價給提高了一倍,還擺出一副愛買不買的神氣架勢。 鐘七一大早從逍遙館走出來,來到鄭馬水的豬肉舖前,鄭馬水發現他的臉色煞白。 鄭馬水從案板下的籮筐里掏出用濕稻草紮好的兩個豬腰子,笑著對鍾七說:“鐘隊長,今天的豬腰子就算我送你吃的了,不記帳了。鐘隊長,你今天的臉色不太好呀,是不是夜晚時弄得太過火了呀?哈哈,快把豬腰子拿回家去,乘新鮮,汆著吃了吧!” 鐘七陰沉著臉,對他滿是汗水恭維的笑臉根本就沒有領情,接過豬腰子後說:“你這個黑心的傢伙又把肉價漲了,是不是?今天的稅錢可要多交點,否則我讓鎮長下令封了你的豬肉舖!” 鐘七說完就走了,他走路的樣子有點兒飄,好像沒有一點兒氣力。 鄭馬水又換上了一副嘴臉,嘟噥了一聲:“幹你老母的!你鐘七是什麼東西,還和老子耍恨,總有一天,老子要讓你怎麼吃進去的,就給老子怎麼吐出來!” …… 胡二嫂的小吃店裡坐滿了人,很早時,小吃店裡就有了生意。胡二嫂知道這個時候的墟日的客流要比平常要多出幾十倍,而且墟市會從早上一直延續到黃昏,不像平常時分,到下午墟市就散了。所以,她特地叫了兩個本家女人來幫忙。忙碌的胡二嫂在這樣的日子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傳播什麼小道消息了。 胡二嫂也沒有時間去管宋柯身上的臭味了。 宋柯躲在畫店的閣樓裡,緊閉著窗門,彷彿要把外面街上的喧鬧隔絕。他在畫一幅油畫,畫的就是他來到唐鎮後第一個墟日,三癩子帶他到土地廟門口空地上觀看的那個走江湖賣蛇藥的中年漢子。宋柯已經很久沒有拿起畫筆,在畫布上畫他心愛的油畫了,他也清楚,油畫的畫布沒有幾張了,原料也越來越少。宋柯想,能畫一張就算一張了,他沒有多大的渴望了。這天,鐘七沒有帶人來敲他的門,讓他把店門打開,招攬生意,其實,小鎮上的人們希望他不要開門,讓他把自己連同身上的腥臭味兒封閉在畫店裡。三癩子也沒有來找他去看走江湖的人練把式,宋柯也不知道那個他要畫的人來了沒有。 三癩子爬到了土地廟門口的那棵老樟樹上,看著來廟裡上香的人們。今天來上香的人特別多,還帶來了許多供品擺滿了香案,三癩子想,這些供品夠他吃很長時間的了。人們早已經習慣了三癩子悖於常理的舉動,也沒有人說他什麼,要是平常的人爬上這棵讓人敬畏的老樟樹,一定會大聲驚呼,惶恐萬分的。 三癩子的眼睛裡有一層迷離的水霧。 他從早上就爬上了樹,一直往通向外界的官路上眺望,他希望看到那個走江湖的中年漢子和那個少年的身影,他們是他最大的夢想。三癩子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們再來到唐鎮,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跟他們離開唐鎮。唐鎮是一潭死水,他將要窒息而死。 三癩子很失望,中年漢子和少年沒有出現,卻等來了一個獐頭鼠目的賣老鼠藥的人,在土地廟前的空地上練起了把式。當他看到賣老鼠藥的人把一把長劍插入自己的喉嚨時,坐在樹上的三癩子大聲地說了一聲:“假的,假的!” 賣老鼠藥的人把劍拔出來後,便對圍觀的人們抱了抱拳說:“各位父老鄉親,樹上那位兄弟說我吞劍是假的,我現在請大家做個證,現在,我請樹上的兄弟下來,他如果能夠把這把劍吞下去,我就當著大家的面吃老鼠藥死在大家的面前!” 賣老鼠藥的人雖然說長得猥瑣,聲音卻十分洪亮,他對樹上的三癩子說:“兄弟,下來試試吧,牛皮不是吹的!” 圍觀的人們發出了一陣哄笑。 有人就開始起哄:“三癩子,快下來呀,看看你的本事!” 三癩子從樹上爬了下來,人們以為有好戲看了,沒想到三癩子拍了拍手,什麼也沒說,就擠進人滿為患的土地廟裡,在那個角落裡操起鋤頭,走出土地廟,然後抄小路往五公嶺方向走去。 三癩子去挖他的墓穴,挖這個墓穴時間拖得漫長,不像給遊鎮長老母挖墓穴,一個下午就挖完了。 …… 無論如何,這個墟日對唐鎮上許多做生意的人來說,都是大喜的日子。就連逍遙館也門庭若市。但也有人很落寞的。比如棺材店的老闆張少冰,他的棺材店門大開,街上人如潮湧,卻沒有一個人踏進棺材店裡來,自從遊鎮長的老母去世後,張少冰的棺材店還沒有做過一單生意。寂寞的張少冰獨自地坐在那裡,泡著茶,眼看著街上的人流,面無表情。他突然想起了好朋友遊武強,張少冰從小就體弱,經常被人欺負,一直是遊武強保護著他。張少冰由遊武強想到了沈文繡。 想到沈文繡,張少冰連打了幾個寒噤。在沈文繡死後,總是有人在深夜聽到棺材店裡有女人淒涼的苦聲,還會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棺材店的門縫裡擠出來,在唐鎮的街上飄蕩……張少冰心裡說,文繡,你是美女愛英雄呀,我應該給你一副上好的棺材的,都怪我膽小怕事,等到清明的時候,我一定去給你掃墓! 張少冰的目光不經意地往店門口瞟了一眼,發現一個穿著士林藍土布衣裳的女人一手拿著一根竹扁擔,一手提著一個豬蹄,站在棺材店門口。因為這個女的的涼笠壓得很低,張少冰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張少冰對這個女人有印象,她經常在墟日時挑著一擔竹籃到唐鎮來賣,唐鎮人都知道,這個女人的竹籃編得好,不僅樣子好看,還耐用。 難道這個女人要買棺材? 張少冰站起來,朝女人走過去。 張少冰還沒有走到門口,那女人就離開了,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這時,張少冰聽到棺材店裡有人在唱歌,他悚然地回頭看了看,什麼人也沒有…… 這個晚上和往常不同。宋柯顯得焦慮。他對那個叫凌初八的女人有了一種牽掛,他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吃驚,多年以來,他就牽掛過那個叫甦醒的女子,難道自己真的把凌初八當成甦醒了,可她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兩個世界裡。凌初八對他體貼入微,每次到她的小木屋裡去,凌初八都把他服侍得十分舒坦。凌初八是個話語不多的女人,她只是用行動來表達對宋柯的情感,宋柯奇怪的是,凌初八為什麼會找到他,用什麼手段把他引誘到那森林深處的小木屋裡去? ……很多謎團,宋柯無法化解,他只是願意臣復於命運的安排,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能力逆轉什麼。 已經幾天沒有聽到女人的呼喚,他所表現出來的焦慮情緒,有了一個合理的註腳,他也有男人的慾望,他也需要女人的安慰,哪怕那是個陌生的神秘女人,他甚至對她一無所知,不知道她是人還是鬼。 入夜後,宋柯一直在等待著什麼,他心裡很清楚,他是在等待那女人的召喚,只有女人發召喚聲出現,他才能順利地進入森林深處的那個小木屋。 小木屋在他的想像中溫暖起來。 宋柯完全感覺不到什麼危險。 他也不知道三癩子在為他擔心著。 宋柯看著畫布上那個用蛇咬自己舌頭的人,自言自語地說:“活著就是一場歷險。” 他用一塊白布蓋在油畫的上面。 宋柯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飯了,可他感覺不到餓。他在等待的過程中,焦灼而又幸福。在他多年漫長的流浪生涯中,凌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