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李西闽

  • 驚悚懸疑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49535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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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

民國三十五年農曆四月十八,黃昏,夕陽從黑色的瓦楞間收起最後一抹桔紅色的光亮,身材瘦長的畫師宋柯面色凝重地進入了唐鎮。這個偏遠的山區小鎮在宋柯眼中就是一塊陳年的破布,沒有想像中那么生動。宋柯輕微地嘆了口氣之後,身上的毛孔便一個一個奇異地張開,自由而貪婪地呼吸著炊煙中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兒,這種氣味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 宋柯走在唐鎮唯一的狹長小街上時,人們向他投來陌生、警惕而又狐疑的目光。宋柯覺得自己的目光十分蒼白,不敢和那些各種各樣的眼睛對視,他是一個無依無靠的異鄉人。 躺在街旁一條褪毛的土狗翻滾起來,吐著濕漉漉的舌頭,朝宋柯吭哧吭哧地搖晃過來。 宋柯從來沒見過如此醜陋的狗,他的心收縮了一下,停住了腳步。

土狗在離他不到一米遠的地方也停了下來,抬起狗頭,用那雙陰鬱的狗眼審視著宋柯。土狗不停地抽動著鼻子,似乎在嗅著宋柯身上的特殊氣味。宋柯緊張極了,面對這條土狗束手無策,它會不會突然向宋柯發起攻擊,撲上去,瘋狂地撕咬他? 土狗和宋柯對峙著,宋柯內心充滿了恐懼。 天色漸漸地昏暗下來,小街上的許多眼睛陰冷漠然地註視著宋柯和狗。 就在無助的宋柯準備扭頭奔逃的時候,有一個人衝上來,狠狠地踢了土狗一腳,罵了聲:“死狗,給老子滾開!” 土狗嗚咽了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跑出一段路後,土狗躲在一個角落裡,回過頭,意味深長地望著宋柯,狗鼻子還不停地抽動著。 宋柯鬆了口氣,看清了眼前替他解圍的人。 這是個穿著打滿補丁黑布短衫的矮個男子,宋柯無法分辨出他的年齡,只是覺得此人奇醜無比,五官擠在一起,像是一顆沒有長開的苦瓜,斜眼歪嘴,臉上的皮膚粗糙黝黑,亂糟糟的頭上有幾塊銅錢般大小的禿疤。宋柯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剛剛來到唐鎮就會碰到一條醜陋的狗和比狗還醜的人。

那人友好地朝宋柯笑了笑說:“別怕,那狗不咬人的,就是咬人的狗,見到我三癩子,也不敢亂來的!” 宋柯臉上浮起了一層笑意:“謝謝你,請問鎮公所在哪裡?” 三癩子眨了眨眼:“你是從縣城裡來的宋畫師吧?” 宋柯點了點頭:“是的,請問你怎麼知道?” 三癩子咧了咧嘴:“你去問問全鎮的人,有誰不知道這兩日有個姓宋的畫師回來!我一看你是個有學問的人,就知道宋畫師來了。” 宋柯發現那些冷漠地註視他的人都換上了笑臉,那些野花般綻放的笑臉無法讓他親近,卻顯得異常陌生和遙遠。 三癩子莫名地興奮著:“宋畫師,我帶你去找鎮長吧。” 宋柯說:“你知道鎮長在哪?” 三癩子提高了聲音:“唐鎮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鎮長現在正在皇帝巷的洪福酒館喝酒呢。”

有人大聲說:“鎮長每天都在洪福酒館喝酒,這是連狗都知道的事情!” 許多人哄笑起來,哄笑聲落下去後,天也完全黑下來了,要不是小街兩旁的人家和店鋪掌起了燈,唐鎮的小街就會是一條黑暗的幽冥之路。 宋柯沒想到破布般的唐鎮還有這麼一條繁華的巷子。和小街上坎坎窪窪鵝卵石路面不一樣的是,皇帝巷的路面是青磚鋪成的,走在上面平穩踏實。皇帝巷兩邊的門庭雖說古舊,卻顯得氣派,每個門庭的上方都掛著大紅燈籠,從紅燈籠上的字號可以看出皇帝巷裡盡是旅店,酒館,賭場,妓院……鎮公所竟然也在其中,而且就在洪福酒館的對面。 三癩子說,這條巷子原先叫興隆巷,這裡成了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後,唐鎮的人就把它稱為皇帝巷。在小鎮人眼裡,皇帝過的就是花天酒地的日子。置身皇帝巷,宋柯恍如隔世,如果不是因為飢腸轆轆,他一定會以為自己在夢幻之中。宋柯和三癩子走到洪福酒館門口,聽到裡面傳出行酒令的聲音。

三癩子一本正經地對宋柯說:“宋畫師,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先進去告訴鎮長一聲,說你來了。” 宋柯看著三癩子像條狗般竄進了洪福酒館。 不一會,三癩子手上抓著一根骨頭,邊啃邊走出來,他身後跟著一個五大三粗滿臉胡茬的中年漢子。 宋柯見過此人,就是他到縣城裡讓宋柯來唐鎮的,他叫鐘七。 宋柯朝他笑了笑:“鍾先生——” 鐘七爽朗地說:“宋畫師,您來了,請進,請進——” 三癩子站在一旁訕笑,鐘七盯了他一眼,低吼道:“還不快滾!” 三癩子手中拿著那根肉骨頭,倉惶而去。宋柯進門時,回頭望瞭望奔跑而去的三癩子,發現他沒有穿鞋子,光著腳板。 幾年前,唐鎮來過一個叫張卡嚓的照相師傅。他從縣城來到偏遠的唐鎮,是因為唐鎮沒有一家照相館,唐鎮的人對照相十分陌生,張卡嚓的照相館開張那天,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可就是沒有人願意進去試著照一張相。張卡嚓沒有辦法,只好用錢買通了一個人到他照相館照了一張相。

很奇怪的是,那個第一個在照相館照相的人第二天晚上就死了,死的原因十分簡單,那人是上山扛木頭時掉到山崖下摔死的。 唐鎮於是就有了一種對照相館大為不利的說法:那人的死和照相館有關,是張卡嚓的照相機把那人的魂魄攝走了……這種說法在唐鎮傳得沸沸揚揚,有人還說張卡嚓是個專門來唐鎮收人魂魄的巫師,他的照相機裡裝滿了數不清的靈魂。人們不敢踏入照相館半步,膽大的人也只是用怪異的充滿恐懼的目光往照相館投向一瞥,有人還在半夜往照相館的門口潑上一盆狗血。 張卡嚓很快就離開了唐鎮,唐鎮是他的一個噩夢。張卡嚓的離開,對唐鎮畫像店的老畫師胡文進而言,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他還真擔心張卡嚓會把他的飯碗打碎。 胡文進心安理得地給唐鎮的人畫了幾年像後,在一個清晨起床後就倒地而亡。胡文進的死,給唐鎮造成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慌亂。胡文進死了,誰來給唐鎮的人畫像?這對唐鎮人來說,是一個及其重大的問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唐鎮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人死了一定要留下一幅畫像,無論富貴人家還是貧窮百姓,給將死的人或者死去的人畫像是必不可少的事情。這也就凸顯出了胡文進,也就是畫師的重要性。

胡文進一生都是孤獨的,沒有婚娶,也沒有帶一個徒弟,唐鎮有許多人想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他當學徒,都被他拒絕了,這源於他一個自私的想法,他一直認為徒弟會搶他的飯碗,他是一個把飯碗看得比死還重的人。當他面對死人畫像時,他臉上會浮現出舒暢的微笑,那也許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胡文進死後,唐鎮的人紛紛向鎮長提出要求,要鎮長趕快找一個畫師來,否則,唐鎮往後的死人會因為沒有畫像不得安寧,活著的人也會不得安生。鎮長覺得這是一件有關唐鎮民生的大事,很少為人民著想的他決定要好好為唐鎮人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於是,他就派自己的跟班兼唐鎮保安隊隊長的鐘七走了一趟縣城,找回了落魄的畫師宋柯。 鐘七肩負著如此重大的任務來到了縣城,他沒有直接去尋找畫師,而是進入了一家妓院。鐘七一直嚮往著到城裡好好玩一回女人,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城裡的女人和唐鎮的女人不一樣,城裡的妓女也和唐鎮的妓女不一樣,城裡的妓女比唐鎮的妓女要白要嫩,而且更有味更騷情。鐘七在妓院裡打了一天一夜的滾,花掉了鎮長給他的幾塊大洋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渾身軟綿綿的鐘七像是被抽去了筋脈,他走出妓院的門,陽光眩目。此時,他記起了到縣城來的目的。鐘七走在縣城的一條小街上,發現了坐在畫攤後面打瞌睡的宋柯。臉色蒼白而又瘦弱的宋柯成為了鐘七的目標,他走上前喚醒了宋柯,然後笑著對宋柯說:“你的生意很淡呀!”宋柯沒有說話,只是無精打采地看這這個不速之客。鐘七又說:“我想給你指一條賺錢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宋柯疑惑地看著他。鐘七笑了笑:“我和你說的是實在話,唐鎮的老畫師死了,我們要找個畫師來接替他,如果你願意去的話,肯定比你在這裡無人問津強許多的!”宋柯這才開了口:“唐鎮?需要畫師?”鐘七點了點頭。宋柯乾渴的眼睛裡突然注入了一股活水:“我去!”鐘七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怪味,但是他沒有理會。

宋柯吃完飯,鐘七把他帶到了小街旁邊的畫店裡。畫店是座窄窄的小木樓,樓下是店面,樓上是臥室。畫店原來是老畫師胡文進的,胡文進死後,因為沒有繼承者,畫店就被鎮公所收去了。鎮長早就想好了,新畫師來了,就把畫店歸他用。 鐘七把畫店的杉木門打開,一股濃郁的霉氣衝出來,宋柯嗆得咳嗽了兩聲。 鐘七提著燈籠笑著說:“宋畫師,這房子有些日子沒人住了,把窗戶打開來透透風就好了。” 宋柯說:“沒關係,沒關係!” 鐘七又客氣地笑著說:“宋畫師,你走了一天的路,十分辛苦,晚上就好好睡一覺吧,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鐘七把畫店的鑰匙給了宋柯,匆匆地走了,他一定是趕回去和鎮長那一干人繼續喝酒。鎮長本來也讓宋柯喝酒,卻被宋柯拒絕,他說他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把肚子填飽就可以了。除了皇帝巷還有些聲音,唐鎮此時已經沉寂下來,小街上的人家和店鋪都已經門戶緊閉,冷清中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宋柯點亮了一盞油燈,如豆的油燈照亮了畫店。宋柯關上了店門,緊緊地把門反閂上,把唐鎮陌生的夜色關在了門外。他彷彿聽到了狗的嗚咽,心裡收縮了一下。

宋柯想把店裡的窗戶打開,但是考慮了一下,便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覺得還是忍耐忍耐,等天亮了再說。畫店的牆壁上掛滿了碳筆劃的黑白人像,那一雙雙眼睛都畫得明亮有神,彷彿在和宋柯說話。老畫師胡文進每當畫出了得意之作,都要再畫一幅留下來,掛在牆上,他一生畫的都是死人,從來沒有畫過活人,唐鎮活著的人是不會去找他畫像的。這些,宋柯都不知道。畫店在油燈的飄搖中顯得陰森。儘管這是初夏溫暖的日子,宋柯也感覺到了冷。 宋柯手裡端著那盞油燈,踩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木樓梯上了樓。 樓上的霉氣也很重,但是比樓下要好些。樓上的空間十分仄逼,瘦高的宋柯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頂的黑瓦。仄逼的空間裡放著一張油漆駁落的雕花老床,還有一張書桌和椅子以及一個陳舊的櫃子,在角落裡還放著一個蓋著蓋子的馬桶。宋柯覺得這個居住條件要比在縣城裡租的小房間要好得多,重要的是這裡清靜,是他想要的自己可以主宰的空間。他把油燈放在了書桌上,便搜尋起來,他希望能夠找到前主人留下的什麼東西,可他異常失望,書桌的抽屜里以及那個櫃子裡都是空空的。

宋柯從樓上的窗戶看出去,窗外是濃重的黑,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窺視他。宋柯渾身打了個寒顫,感緊把黑布窗簾拉上了。這時,窗外傳來了狗的嗚咽聲。 宋柯的確很疲倦了。他吹滅了燈,躺在那張老床上。宋柯睜大眼睛,他的目光無法將黑暗撕破。把身體放平後,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這些年來,每次長途跋涉後,他平躺在床上,都會這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呼出內心的無奈和積鬱。這時,宋柯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女人的面容。他的心里頓時波濤洶湧,想大聲地喊出那個女人的名字,可喉嚨裡堵著一團粘粘的泥巴。宋柯皮膚的毛孔中滲出了細密的汗。 一股奇異的腥味在仄逼的空間裡瀰漫,連同宋柯的呼吸。 那股奇異的腥味讓宋柯沉睡。 隱隱約約地,宋柯聽到了一個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在飄蕩。宋柯驚異地睜開眼睛,有一個人站在了床邊,他裹在一團夕陽般的光中。這是個眼窩深陷的老者,穿著黑色的衣服。宋柯問他:“你是誰?”老者松樹皮般溝壑縱橫的臉上掠過一絲憂鬱,他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飄進了宋柯的耳朵:“我替別人畫了一輩子的像,可我死了,卻沒有人給我畫一張像!”……宋柯醒過來,眼前還是濃重的黑暗,他渾身被冷汗濕透了,冰涼冰涼的。

宋柯睡意全無。 他摸索著起來點亮了油燈。樓上就他一個人,窗外起風了,風聲的帶不走宋柯的寂寞。宋柯重新躺在了床上,他沒有把油燈吹滅。宋柯發現房樑上有一個蜘蛛網,有隻蜘蛛在蛛網中間掙扎。宋柯腦海裡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自己是不是一隻在蛛網中掙扎的蜘蛛呢? 此時,宋柯彷彿聽到樓下有什麼響動。 窗外又傳來了狗的嗚咽…… 鎮長游長水對宋柯心裡沒有底,他不知道花了幾塊大洋讓鐘七從縣城裡請來的宋柯畫技如何。按鐘七的說法,畫師宋柯十分了得,死人也能夠畫活了。要是真能夠把死人畫活,這可不見得是件好事情,因為請宋柯來唐鎮就是畫死人的。但是話說回來,宋柯如果有這一手,倒是不負重望,為唐鎮人請回來這麼一位了得的畫師,他當鎮長的也臉上有光。為了試探宋柯的畫技,遊長水心裡有了主意。 宋柯的到來,讓唐鎮人的心塌實了許多,他們不用擔心人死了沒有畫師畫像了,他們又十分好奇,這個異鄉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對於老畫師胡文進的品性,唐鎮人瞭如指掌,都知道他小氣內向不善言語又好吃卻不近女色……身材瘦長臉色寡淡蒼白的宋柯穿著一身灰布長杉打開畫店店門後,小鎮街上的許多人朝畫店圍攏過來。他們的臉色各異,但已經不像宋柯剛剛進入唐鎮時那麼冷漠。這些圍觀的人都不說話,宋柯用手聳了聳眼鏡,茫然地看著他們。 某個街角,那隻褪毛的土狗吐著舌頭,往宋柯這個方向張望。 這時,鐘七出現了,他對圍觀的人們大聲說:“宋畫師又不是猴子耍把戲,你們圍在這里幹什麼!散了,散了,不要打擾宋畫師了!” 人們竊竊私語,三三兩連地離去。 宋柯笑著對鍾七說:“鐘隊長,謝謝你!” 鐘七也笑著說:“宋畫師,你別見怪呀,山里人沒有見過世面,有個生人來了就當猴子耍把戲,總想湊著看個熱鬧。對了,宋畫師,昨天晚上睡得好吧?” 宋柯說:“睡得很好,很好!” 鐘七說:“我們這裡條件有限,有不到之處,宋畫師要多多包涵呀,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向我們說。” 宋柯把鐘七請進了畫店。 鐘七坐下來,目光在牆上掛著的畫像上掃來掃去。 宋柯和他保持距離地站著,目光有些迷離。 鐘七說:“宋畫師,你也坐呀!” 宋柯沒有坐:“鐘隊長有什麼吩咐?” 鐘七點燃了一根紙菸說:“宋畫師,在縣城裡時,我急急忙忙的,也沒有對你了解什麼,現在遊鎮長有些不放心,想看看你畫的東西。宋畫師,你別見怪呀,這是我們遊鎮長的意思。” 宋柯明白了:“鐘隊長,你就這樣坐著,我給你畫個像吧,畫完了,你拿給遊鎮長看。” 鐘七連忙擺了擺手說:“不要畫我,千萬不要畫我。我不是死人。對了,我提醒你一句,在唐鎮,你千萬不要畫活人,否則人家會找你拼命的。” 宋柯覺得奇怪:“為什麼不能畫活人。” 鐘七神色凝重地說:“唐鎮只有死人才畫像的,活人不畫,也許畫了,魂就會飛掉,就會成為死人了。宋畫師,我看你就照著老畫師留下來的這些畫像隨便畫一張吧,我也好去向遊鎮長交差。” 宋柯搖了搖頭,眼鏡片裡透出堅定的光芒:“我從來不畫別人畫過的東西!” 鐘七有些為難:“那你準備畫誰?” 宋柯說:“請問,老畫師死後是不是沒有人給他畫過遺像?” 鐘七點了點頭:“可是,你沒有見過他呀,怎麼畫?” 宋柯說:“你只要給我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我就可以畫了。” 鐘七半信半疑地說:“真的?” 宋柯點了點頭。鐘七就把自己對老畫師胡文進的印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宋柯。宋柯在鐘七的敘述中,腦海浮現出一個老者的形象,這個形象和他在夜裡夢見的老者十分吻合。宋柯覺得有陰冷的風在他的臉面上拂過。鐘七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這股淡淡的腥味讓他不舒服。鐘七剛剛踏進畫店時就聞到了這股怪味,他講完後就離開了,離開前,他讓宋柯把畫店樓上樓下的窗門都打開,透透氣。宋柯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完午飯,宋柯就把畫好的胡文進的畫像送到了鎮公所。 鎮長游長水看完胡文進的畫像,吃驚地抬起頭,審視著臉色蒼白的宋柯,老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宋畫師,你真的能夠把死人畫活呀!連照面都沒有打過的人都畫得如此傳神,可見宋畫師不是一般的人呀!”站在一旁的鐘七也呆了,他沒有想到自己豪不費力叫來的宋柯竟然如此厲害。宋柯笑了笑說:“遊鎮長過獎了,我就是一個手藝人,憑本事吃飯,只要你們用得著我,我會盡力去做的。”遊鎮長和鍾七都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宋柯很快地拿著胡文進的畫像離開了鎮公所,對於衙門,宋柯內心總會感到一絲不安和惶恐。 三癩子扛著一把鋤頭經過畫店門口時,往裡面瞥了一眼。宋柯也看到了三癩子,他朝三癩子笑了笑,三癩子陰沉著臉走了。宋柯覺得三癩子今天和昨天黃昏時判若兩人。鎮的小街呈東西走向,三癩子沿著鎮街一直往西走去。宋柯走到畫店門口,望著三癩子的背影,初夏的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凌亂,他頭上的疤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發亮。三癩子的背影在宋柯的眼中蒼涼起來。宋柯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唐鎮最醜陋的人會成為他此後唯一的朋友。 冥冥中有種聲音在召喚著宋柯。他說不清楚那聲音來自何方。宋柯把畫店的門關上了,也從鎮街上往西走去。宋柯在鎮街上行走的過程中,許多人在街邊向他行注目禮。宋柯能夠把死人畫活的消息,短短的時間裡就在唐鎮不徑而走,來了一個比老畫師厲害的人,唐鎮人對宋柯充滿了敬意,想想自己或者自己的親人死後能夠留下一幅高水平的畫像,是多麼風光的事情! 那條褪毛的土狗從小街的某個角落裡鑽出來,跟在了宋柯的後面,它和宋柯總是保留著一定的距離。走到小街的盡頭,宋柯看到的是一條溪流,溪水在陽光下無限地明亮著,從不遠的山溝裡一直流淌下來,又彎彎曲曲地繞著唐鎮流向遠方。水流發出汩汩的聲響,滑過宋柯飽經風霜的心地,有種柔軟的心情從他的顱頂裊裊升起。 宋柯的目光延伸到不遠處的一片山坡上,那片山坡被野草覆蓋著,一棵樹也沒有。宋柯可以看到山坡上的一些墳墓,他也看到了三癩子。宋柯心想,三癩子在那片山坡上乾什麼呢?宋柯產生了好奇心,他決定到那片山坡上去看看,反正沒有什麼事情,如果唐鎮不死人的話,他就會一直這樣清閒著。宋柯從溪流上的小木橋上走過去,一直朝山坡上走過去。土狗跟在宋柯後面,走到小木橋邊的時候,它停了下來,猶豫了一會,然後才吐著濕漉漉的舌頭,一搖三晃地走上橋去。 走著走著,宋柯的額頭上就冒出了汗粒。他想回鎮子裡去,可好奇心還在驅使他往前走。好不容易來到了那片山坡,一朵巨大的烏雲遮住了太陽。這片山坡彷彿剎那間陰森起來。走近前,宋柯才發現這片山坡是個亂墳崗,他在溪流旁看到的只是露出草叢的墳墓,現在,宋柯看到野草下面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墳墓。一陣風刮過來,撩起了宋柯長衫的衣角,野草瑟瑟作響,似乎有許多魂魄在迎風起舞。 三癩子在挖坑。他對宋柯的到來毫無感覺。三癩子挖出的坑在這片山坡上就像是他頭上的疤記。宋柯走到了三癩子旁邊,三癩子光著膀子旁若無人地挖著坑,揮汗如雨。那隻土狗不敢靠近他們,躲在草叢裡,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三癩子和宋柯都沒有發現那條土狗。 宋柯不明白三癩子挖這個坑有何用處,被三癩子挖出的泥土是紅色的,像是被血液浸染過。這時,一隻老鷹在他們頭頂的天空盤旋,像是隨時要俯衝下來,把三癩子叼走。三癩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頭看了看被烏雲遮住太陽的天空,他發現了那隻老鷹,並且朝那隻老鷹怪叫了一聲。三癩子的怪叫尖銳而又淒厲,老鷹盤旋了幾圈後撲打著翅膀尖叫著飛走。 三癩子把目光投向了宋柯:“宋畫師,你不應該來!” 宋柯感覺到三癩子話中蘊藏著玄機,不清楚三癩子是說他不應該來唐鎮還是不應該來這片陰森的山坡。 宋柯笑笑:“你挖這個坑幹什麼?” 三癩子的聲音陰鬱起來:“我挖的是墓穴。” 宋柯說:“鎮上沒有死人,你挖墓穴有什麼用?” 三癩子眼睛裡充滿了邪氣:“總會有人要死的,這個墓穴總會派上用場的。” 宋柯覺得三癩子有些瘆人:“你是不是感覺到有人要死了?” 三癩子冷笑了一聲:“死人對你來說不是很好的事情嗎?你可以給死人畫像得到豐厚的報酬!” 宋柯說:“如果這樣,我寧願餓死。” 三癩子說:“如果我是給我自己挖墓穴呢?我死了,你會給我畫一張像嗎?” 宋柯說:“會的!” 三癩子說:“不要說得這麼肯定,你給我畫像可是一分錢也拿不到的,我沒有親人,我是個孤佬!” 宋柯說:“我會給你畫的,只要我還活著!” 三癩子盯著他的眼睛說:“那我會在死之前給你挖個墓穴!” 宋柯渾身顫抖了一下,眼前一片迷濛,三癩子的臉頓時模糊極了。 此時,他們聽到了狗的嗚咽…… 豬肉舖的屠戶鄭馬水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有隻蒼蠅在他油乎乎的臉前飛來飛去,蒼蠅停在了他紅通通的酒糟鼻子上,鄭馬水的鼻子奇癢無比,他下意識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這一拍沒有拍死蒼蠅,卻把自己給拍醒了。鄭馬水罵罵咧咧地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臟兮兮的圍裙擦了擦臉。天色已近黃昏,鄭馬水看了看案板剩下的幾塊豬肉,自言自語地說:“再沒有人來買,老子就收攤了,拿回家自己吃!” 鄭馬水看到了畫師宋柯。 宋柯經過豬肉舖時,他瞟了屠戶鄭馬水一眼。 鄭馬水笑著對宋柯說:“你就是新來的宋畫師吧?” 宋柯彬彬有禮地朝他點了點頭。 鄭馬水大聲說:“宋畫師,你過來!” 宋柯停住了腳步,這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想幹什麼?宋柯從他友好的眼神中判斷出鄭馬水沒有惡意,就走近前去。宋柯輕聲地說:“你叫我有事?” 鄭馬水也壓低了聲音說:“宋畫師,你喜歡豬腰子嗎?” 對宋柯而言,這是個奇怪的問題。宋柯搖了搖頭。 鄭馬水疑惑地說:“不會吧,你怎麼會不喜歡豬腰子呢。看你這身體,豬腰子對你有大用的。你不知道吧,老畫師還活著的時候,每天都要我給他留一個豬腰子的,他活了七十多歲,靠的就是豬腰子。在我們唐鎮,並不是誰都能夠吃到豬腰子的,我只是給老畫師留著,別人想要都沒門!我知道你來了,也會像老畫師那樣喜歡豬腰子的,今天特地給你留了一個。” 宋柯聽得一頭霧水。 鄭馬水說著彎下腰從案板底下的一個籮筐里掏出一個豬腰子,在宋柯的面前晃了晃:“這個豬腰子就送給你了,今天不收你的錢。” 鄭馬水根本不管宋柯臉上出現的怪異神色,便把豬腰子用一根濕稻草捆紮好,遞給了宋柯。 宋柯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豬腰子。鄭馬水顯得興奮,他嗬嗬地咧開大嘴笑著,露出滿口黑呼呼的牙齒。 宋柯在鄭馬水的笑聲中轉過身朝畫店走去。他的背影單薄而又孱弱,彷彿一陣風也可以把他吹出唐鎮的小街。 鄭馬水望著宋柯的背影,喃喃地說:“狗屌的鐘七,給他留了豬腰子也不來取,下回再不給他留了。” 鄭馬水的鼻子抽動了幾下,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是不是自己沒有賣掉的豬肉壞了,這不可能呀,豬早上才殺的,況且現在天還不算太熱,怎麼可能壞了呢。鄭馬水抓起一塊肥豬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便斷定豬肉沒有變壞。那麼,那股淡淡的腥臭味從何而來? 太陽還沒有落山,宋柯就把畫店的門關起來了。來到唐鎮一天一夜,宋柯就知道,唐鎮如果不死人是不會有人來找他畫像的了,畫店的門開不開都是一樣的。宋柯寧願不開店門,躲在畫店裡,是不是自己的靈魂就可以安寧? 宋柯面對著那個豬腰子,神情沮喪。 宋柯從來都不食用動物內臟。他認為動物內臟很髒,想起來都覺得噁心,不要說是吃了。宋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從那個屠戶手中接過這個豬腰子,難道這是他對落寞的現實生活的妥協?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會在唐鎮有什麼根本的改變,來到唐鎮的唯一目的就是更徹底的逃避。 宋柯的胃裡有隻蟲子蠕動著。 他感覺到了噁心。 宋柯抑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吐出來。多年的流浪生活讓他鍛煉出了非凡的抑制能力。他努力地讓自己胃裡那隻憤怒的蟲子冷靜地平息下來。宋柯必鬚麵對這個豬腰子,否則他不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個看上去封閉的山區小鎮生存下來。 宋柯想到了老畫師胡文進。 此時,宋柯倒是希望他出現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交談。宋柯也許會問他,為什麼他會一生喜歡吃豬腰子。 宋柯站在畫店的中央,牆壁上密密麻麻掛著的死人頭像壓迫著他,他承受不了那些死者的眼睛對自己靈魂的折磨。宋柯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就是把這些畫像都取下來。宋柯很快地把這個想法付諸行動,他站在凳子上把牆上的畫像一個一個地取了下來。完事後,宋柯想,把老畫師胡文進的這些得意之作放哪裡呢?他不可能把這些畫像扔到鎮子外面的垃圾堆裡去,那樣不但對死者以及死者尚且活著的家人不敬,老畫師胡文進的靈魂也不會在九泉之下安寧。 宋柯想了想,還是決定把這些畫像收藏起來。可是,放在哪裡好呢?放在這店面上顯然不合適,樓下店面裡面的狹小廚房更不可能放這些畫像。最後,宋柯想出了一個辦法,把這些畫像全部放在樓上臥室的大床底下。幹完這一切,天已經黑了,宋柯點亮了油燈,回到了樓下的店面裡。 宋柯把他畫的老畫師胡文進的畫像裝在了一個像框裡,掛在了右面牆的正中間,然後把一張桌子放在了,胡文進畫像的底下。宋柯把那個讓他噁心的豬腰子裝在一個盤子裡,放在了桌子上。這樣看上去,豬腰子無疑就成了胡文進的供品了。 宋柯站在胡文進的畫像底下,凝視著畫像,眼睛裡飄搖著如豆的火苗。宋柯凝重地說:“老畫師,你安息吧,我如今把你供奉在這裡,也把你生前愛吃的豬腰子放在這裡,供你享用。我尊敬你,希望我在這裡不會打擾你,希望能夠和你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宋柯說完後,朝胡文進的畫像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宋柯聽到了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嘆息。 宋柯來到唐鎮的第三天,一個離開唐鎮數年的男人回到了唐鎮。這個男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出現在唐鎮街上的時候,就有人飛快地跑去鎮公所報訊,對鎮長游長水說:“遊鎮長,你侄兒遊武強回來了!” 遊長水正和鍾七在說著什麼,聽了那人的話,他們同時抬起了頭,神情緊張地註視著那報訊的人。 遊長水說:“你說什麼?” 那人說:“遊鎮長,你的侄兒遊武強回來了!” 遊長水睜大了眼睛:“真的?他不是死在戰場上了嗎?” 那人說:“真的回來了,不信你到街上去看,他現在正在和棺材店的老闆張少冰說話呢。” 鐘七的臉色變得煞白:“他怎麼回來了,我分明看他死在戰場上了的呀,難道他是一隻鬼?” 報訊的人看他們緊張疑惑的樣子,感覺無趣,悄悄地溜走了。 遊長水撓了撓頭,嘆了口氣說:“回來就回來了,管他呢,他認我這個叔叔的話就讓他到保安隊當個隊副;他要不認我這個叔叔,就隨他去吧。反正我沒有虧待他,當初是他自己要去當兵的,我沒有逼他離開唐鎮。鐘七,你說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鐘七點頭哈腰地說:“鎮長說得再理,再理,鎮長你對他算是仁盡義至了!” 鐘七的臉色還是那樣煞白,他心裡忐忑不安,遊武強這三個字在他心裡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在無情地割著。過了一會,鐘七說:“鎮長,我看我先去安排一下武強兄弟吧。無論怎麼樣,他還是您老人家的侄兒吧,他回來了,您的姿態應該高點,否則會給人落下話柄!” 遊長水思忖了一會說:“那你去看看吧,也不要勉強他,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棺材店門口圍了許多人。 長著一張馬臉的遊武強坐在棺材店裡的一副棺材上面,大聲地說話:“那些日本鬼子嗷嗷地往上沖呀,我們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老子火了,端起機槍,站起來對著衝上來的鬼子一陣猛掃,我也不知道我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我打得過癮的時候,一顆砲彈把我炸暈過去了。我沒有想到我還能夠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我醒過來就想,就是和日本人戰死,我也不會像鐘七那樣當逃兵!鐘七丟人哪!每次長官訓話說起鐘七,老子的臉上就沒有光彩,誰讓他是和我一起投軍的同鄉,平常還和老子稱兄道弟的!……” 有人說:“鐘七跑回來說他是抗日英雄,還說你陣亡了呢!你叔叔還讓他當了保安隊長,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呀!” 很多人在笑。 這時,棺材店的老闆張少冰端了一碗茶水,遞給遊武強:“武強,喝口茶再說吧,你有多少年沒有喝家鄉的茶了呀!” 遊武強咕嘟嘟地喝下那碗茶,把碗放在了棺材板上面,抹了抹嘴巴說:“笑話,他鐘七算個屌!還他娘的抗日英雄,他娘的就是一個逃兵!老子一輩子也看不起的逃兵!我陣亡了,虧他說得出口,他連我們打仗都沒有看到就逃了,他怎麼知道老子陣亡了!” 又有人說:“那你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囉!你是抗日英雄應該在隊伍裡提升了吧,怎麼跑回唐鎮來了呢?” 遊武強說:“打完鬼子,我以為天下太平了,沒有想到又和共產黨打起來了,老子不想打自己中國人,就跑回來了!” 這時,鐘七出現了,他從人群中擠進了棺材店裡,紅著臉對遊武強說:“兄弟,你回來了,怎麼不事先捎個信來呢?” 遊武強看到鐘七,氣不打一處來:“誰的褲腰帶沒有勒緊,把你這根鳥露出來了!誰他娘的是你兄弟,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看見你這個逃兵就來氣,滾,給老子滾得遠遠的!” 平常在唐鎮人面前耀武揚威的五大三粗的鐘七在遊武強面前低下了頭:“武強兄弟,我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呀,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拉痢疾拉得快死了,才掉隊的!” 圍觀的人一陣哄笑,遊武強給他們出了一口氣,況且也看清了鐘七這個“抗日英雄”的真面目,他們不笑就不正常了。棺材店門口的人越來越多,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平常冷清的小街上不知怎地一下子冒出了這麼多人。這個沒有經過戰火洗禮的偏遠小鎮,頓時瀰漫了一股濃郁的硝煙味。 遊武強嚯地從棺材上立起來,站在比他高出一頭的鐘七面前,指著鐘七的鼻子,惡狠狠地罵道:“你怎麼沒有拉痢疾拉死在路上?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戰死在戰場?你就是把大天說破,你也是個不折不扣的逃兵!你他娘的還有什麼臉面站在老子的面前!你給老子滾開,老子看到你就想一槍斃了你!滾,給老子滾!” 棺材店老闆張少冰嚇壞了,趕緊用身體擋在了遊武強和鍾七中間:“武強,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不要再追究了,沒有意思,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和為貴,和為貴!” 遊武強憤怒地吼道:“我和這個逃兵是仇人,永遠也不可能講和的!他永遠是我遊武強的仇人!” 鐘七見勢不好,臉紅耳赤地擠出人群,倉皇而去!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哄笑。 張少冰神色嚴肅地對圍觀的人們說:“大家散了吧,武強兄弟辛苦了,讓他休息休息吧,等他休息好了,再聽他講打日本人的事情。散了吧,大家散了吧!” 聽了張少冰的話,大家就紛紛離開了。 人群散去後,張少冰對遊武強說:“武強,你回來有什麼打算?” 遊武強說:“我先住在你的棺材店裡吧,反正你的棺材店裡晚上也不住人,我還能有什麼打算,先住一陣再說,習慣就住下去,租幾畝地種,住不下去,就離開唐鎮,再出去闖蕩,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啊!” 張少冰說:“住在棺材店裡,不委屈你了。我看你還是低一下頭去找你叔叔吧,他應該會不計前嫌,好好安置你的。” 遊武強咬咬牙說:“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去找那條老狗的,我就在你棺材店裡住定了,你不用擔心我,要知道,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 張少冰無語。 棺材店對面的一個角落裡,那條褪毛的土狗在嗚咽。 宋柯來到鎮東頭山腳下的土地廟裡,看著被香火熏黑了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泥塑,有些入神。鎮街上發生的事情和他無關,他也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熱鬧早已經遠離了他。他曾經是在一個多麼熱鬧的地方呀,現在他離那個熱鬧的地方是多麼的遙遠。宋柯突然聽到了有人打呼嚕的聲音。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誰會在大白天在土地廟裡睡覺?他正疑惑著,呼嚕聲消失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從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塑像後面站了起來。宋柯吃驚地說:“三癩子,你怎麼會在這裡睡覺?” 三癩子從神壇上跳了下來,伸了伸懶腰說:“我不睡這裡你讓我睡哪?我沒有家,這裡就是我的家。” 宋柯說:“鎮上的人允許你住在這裡?你不怕冒犯神靈?” 三癩子用手背揉了揉滿是眼屎的眼睛說:“他們不會管我的。剛剛開始時怕,時間長了也就不怕了,土地公公可憐我,他不會怪罪我的。” 宋柯笑了笑。 三癩子指著土地廟外面那棵老樟樹說:“鎮上的人誰也不敢爬上這棵樹,只有我敢。” 老樟樹看上去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籠罩著一種神秘的色彩。宋柯說:“為什麼?” 三癩子這時得意起來,苦瓜臉上出現了笑容:“都說這棵老樟樹是土地公公的化身,誰要是爬上了這棵樹,就會有災禍,所以,沒有人敢冒犯這棵樹的。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吧。你知道剛剛回來的兵痞子遊武強的爹是怎麼死的嗎?” 宋柯搖了搖頭。 三癩子說:“在遊武強三歲那年春天,鬧飢荒。遊武強他爹為了得到兩斤地瓜乾和鎮上的一個人打賭。那人說,只要遊武強他爹爬上這棵老樟樹,並且砍下一枝枝條來,就給他兩斤地瓜乾。鎮上的很多人都勸他不要冒這個險,遊武強他爹不聽。他真的爬上了老樟樹,還砍了一枝枝條下來。當時在場的人都嚇呆了,他們看到砍掉枝條的地方流出了血。遊武強他爹突然就從樹上掉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是有人把他從樹上扔下來的。他摔在地上當時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家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宋柯說:“有這樣的事情?” 三癩子突然跑出了土地廟,猴子般爬上了老樟樹。宋柯也跟了出去。三癩子在樹上對宋柯說:“宋畫師,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我爬在樹上會沒有事情吧?告訴你吧,我有的時候會覺得活著很沒有意思,特別是餓得發慌和想女人的時候,我就會爬上這棵老樟樹,我希望土地公公懲罰我,讓我死掉。結果怎麼也死不掉,也許土地公公還不讓我死。” 三癩子說出的話讓宋柯驚愕。 三癩子沒有理會宋柯的驚愕,從樹上爬下來後,走進土地廟裡,從一個角落裡抄起一把鋤頭,扛在肩膀上走出了廟門,朝鎮街上走去。三癩子的臉色頃刻間變得陰鬱。宋柯對著他的背影說:“三癩子,你要去哪裡?” 三癩子頭也不回地說:“我要去五公嶺挖墓穴。” 宋柯知道了,那片被野草覆蓋的山坡叫五公嶺,三癩子要穿過鎮街,往西走,經過溪流上的小木橋才能到達他的目的地。 宋柯突然想,誰會是在他來唐鎮後第二個讓他畫像的人呢? 鐘七的老婆沈文繡路過棺材店時,看到遊武強坐在棺材店門口的竹椅子上給幾個人講他的英雄史。遊武強撩開自己的舊軍衣,露出了他滿是傷疤的肚皮。他指著那些傷疤說:“這塊是子彈打的,這塊是彈片劃的……我身上就沒有一塊好肉了,全是傷疤。”那幾個人張著嘴巴,驚恐的樣子。沈文繡也看到了遊武強肚皮上的傷疤,她的心突然被一支鐵箭擊中,疼痛極了。遊武強一抬頭,目光就和少婦沈文繡慌亂的目光碰在一起。 沈文繡慌慌張張地走了。 遊武強的目光一直追著沈文繡的背影,口裡說:“這個女人是誰?” 有人回答他:“大英雄,那是逃兵鐘七的老婆沈文繡。” 遊武強的目光從沈文繡的身上收回來,臉色漲得通紅,惡狠狠地說:“他娘的,老子在抗日前線出生入死,到現在也還是光棍一條,他狗屌的鐘七,一個可恥的逃兵竟然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老天不公呀!” 又有人說:“鐘七命好呀,沈文繡去年還給他生了個雙胞胎,兩個都是兒子!” 遊武強咬牙切齒地說:“鐘七這個混蛋應該斷子絕孫!” 遊武強眼睛裡燃燒起惡毒忌恨的火苗。 沈文繡不敢回頭看遊武強,遊武強的回來,給沈文繡帶來了痛苦。剛開始時,沈文繡心裡對遊武強充滿了仇恨,當她看到遊武強肚皮上傷疤的那一剎那間,鬱積在她心中的仇恨神秘地消失,她甚至有些同情遊武強了。 在遊武強回到唐鎮的這兩天晚上,鐘七都很晚才回家。滿身酒氣的鐘七回家後,就變著法子折磨沈文繡。他把睡得爛熟的沈文繡一把抓起來,口裡噴著酒臭吼道:“老子沒有回家,你睡什麼覺!給老子爬起來!” 沈文繡睡眼惺忪地說:“鐘七,你瘋了!大半夜,你鬧什麼呀!把孩子都吵醒了!” 鐘七抓住了她的頭髮,使勁地扯著:“你這個爛貨,也學會頂嘴了,誰他娘的教你的,遊武強那個下三濫在外頭教訓我,你竟然也敢在家裡教訓我,老子看你是皮癢了!” 鐘七把沈文繡推倒在床上,抽出皮帶,在她身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狂抽起來。沈文繡痛得嘶叫起來,她的叫聲痛哭而又淒慘。他們睡在另外一張床上的兩個雙胞胎兒子被鐘七的暴行吵醒了,他們坐在床上看著父親對母親瘋狂施虐,大聲地哭起來。 孩子的哭聲吵醒了隔壁房間裡鐘七的母親。 鐘七母親來到了鐘七房間門口,用拐杖敲打著門扉:“鐘七,你這個畜牲,你在造什麼孽呀!” 孩子的哭聲和母親的話沒有讓鐘七停止在沈文繡身上施暴,反而令他變得更加瘋狂了:“王八蛋,我讓你說我是逃兵,我抽死你,王八蛋,我讓你說我是逃兵!老子當逃兵怎麼啦,還有人他娘的當漢奸呢!我抽死你,王八蛋!” 鐘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此時,在他眼裡,他打的是遊武強,而不是自己的老婆沈文繡…… 入夜後,沈文繡就會產生一種恐懼感,渾身上下莫名其妙地抽動,彷彿鐘七的皮帶抽在身上。沈文繡的情緒緊張到了極點,她無法想像半夜三更回家的丈夫會怎麼虐待她。丈夫變成這樣,都和那個叫遊武強的人有關,可她現在對那個男人已經恨不起來了。隱隱約約地,沈文繡還有了一種擔心,擔心遊武強會遭鐘七的黑手,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狠手辣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沈文繡她是個賢良的女人,她把兩個兒子哄睡後就去照顧婆婆。 沈文繡在給婆婆洗腳時,婆婆看著沉默的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嘆了口氣說:“文繡,你受苦了!這個不孝子怎麼能夠這樣打你呢,打賊也不能這樣打的呀!晚上他回來,你就把門栓緊,不讓他進屋,讓他死在外面!” 沈文繡輕聲說:“婆婆,我沒事的,他在外面受了氣,回來朝我發發也是正常的,誰讓我是他的老婆呀!我想,過幾天,他的心裡把那樁事情放下後就好了。” 婆婆抹了抹眼睛:“多麼通情達理的媳婦呀!如果他再打你,天理也難容!” 聽了婆婆的話,沈文繡心寬了許多。 這個晚上,鐘七和鎮長他們喝完酒,看他們開始打麻將後,就溜了出去。鐘七來到了逍遙館。逍遙館就是唐鎮唯一的一家妓院,也在皇帝巷裡。這是一棟三進三出的府第式老宅子,原來是唐鎮的一戶大戶人家的住所。那家人在外面發了橫財,就搬到城裡去住了,把這個老宅子賣給了李媚娘,做了妓院。李媚娘是個豐腴的半老徐娘,她對任何人都報以蜜糖般的笑臉。鐘七摸進逍遙館,李媚娘同樣給他蜜糖般的笑臉,她這時正在用一根牙籤挑指甲縫。一個穿著分叉口裂了線縫的舊旗袍的年輕女人站在她後面,輕輕地給她搥背,她的瓜子臉顯得憔悴,眼睛黯然無光,眼圈黑黑的,眼泡有些浮腫,薄薄的兩片嘴唇寡淡而沒有一絲血色。 李媚娘媚笑著對鍾七說:“鐘隊長,今天這麼早就過來了呀,坐,坐!” 鐘七發現李媚娘說話的時候,嘴角的那顆豆大的黑痣輕微地顫動著,他想,如果李媚娘沒有這顆黑痣,她應該是很迷人的。可李媚娘總是在某些時候誇耀她嘴角的那顆黑痣,說很久以前有個算命先生對她說過,正因為她有了這顆痣,她這一生才會衣食無憂。 鐘七說:“不坐了,老子難受,進房吧!” 李媚娘就對身後的女人說:“飛蛾,還不快陪鐘隊長進房,上廳的右偏房今天剛剛添了新的席子,就帶鐘隊長到那間房去吧。” 楊飛蛾遲疑了一會,在李媚娘的催促下,才把鐘七領到上廳的右偏房裡。 李媚娘叫了一聲:“鳳鳳,還不死出來給老娘搥背,沒有客人你賴在床上挺屍呀!” 楊飛蛾帶鐘七進入房間後,撲通朝鐘七跪下了。鐘七愣了一下說:“飛蛾,你這是乾什麼呀,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對我說,是誰?老子給你出氣!” 楊飛蛾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抱住了鐘七的大腿說:“鐘大哥,你今天晚上放過我好嗎?這兩天晚上你都喝多了來我這裡,你用手抓我的下身,被你抓爛了,流了好多血,痛死我了。鐘大哥,等我好了再陪你睡,你怎麼弄我都可以,今天晚上你就放過我好嗎?” 鐘七聽了楊飛蛾的話,非但沒有同情楊飛蛾,反而惱怒起來:“臭婊子,和老子羅嗦什麼,你痛關我鳥事,老子什麼時候來,你就什麼時候陪老子。你他娘的生來就是給男人幹的,老子不干你,別人也會幹你!快給老子爬上床去,老子等不及了!” 楊飛蛾可憐兮兮地說:“鐘大哥,你就放過我這一次吧,我真的很痛呀!” 鐘七惡狠恨地說:“臭婊子,我讓你爬到床上去,別在這里和老子裝死!” 楊飛蛾顫抖著說:“鐘隊長,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鐘七踢了她一腳,把她一把抓起來,扔到了床上。鐘七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撲了過去,把楊飛蛾身上的旗袍撕扯下來扔到了地下,楊飛蛾沒有穿內衣和內褲,露出白生生的肉體。鐘七掰開了楊飛蛾的雙腿,進入了楊飛蛾。楊飛蛾咬緊牙關,淚水滿眶滿眶地湧出來。鐘七低吼地在楊飛蛾身上努力著,可不一會,鐘七底下的那截命根子癱軟下來。 鐘七又努力了幾次也沒有讓自己堅挺起來。 他哀叫了一聲,用手使勁地抓住自己的頭髮,撕扯著,然後痛哭流涕。 楊飛蛾心裡清楚鐘七的陽萎和遊武強有關,鐘七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他不但做那種事情十分威猛,而且還有些小情小趣,做完事後還會留下來逗逗樂,不像唐鎮的其他嫖客,做完仍下錢就匆忙而去。這兩三天,鐘七變了一個人,變得像個魔鬼,令楊飛蛾痛不欲生。楊飛蛾心裡說:“這是報應呀!你鐘七也會有今天!” 楊飛蛾臉上滿是淚水,但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莫測的笑意。 鐘七突然把手從自己的頭髮上抽出來,伸到了楊飛蛾的陰部,使勁抓了下去:“你這個臭婊子,竟敢嘲笑老子,老子不能便宜你了,我弄死你!” 楊飛蛾撕心裂肺地慘叫道:“啊——鐘七,你不得好死……” 這個夜晚對宋柯而言,十分寧靜,寧靜得可以聽到鎮子外面汩汩的溪流聲。但他聽不到楊飛蛾的慘叫,也聽不到棺材店裡游武強沉睡時發出的呼嚕聲。他在想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雖然離他遙遠得不可企及,可他彷彿可以聞到她身上法國香水的味道,彷彿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如玫瑰花般開放的笑臉。一股腥臭的味道在畫店的樓上瀰漫開來,漸漸地,隨著宋柯對那女人的思念越來越深厚,這股腥臭味越來越濃郁,從樓梯口飄散到樓下,也從緊閉的窗戶的縫隙中透露出去。 油燈飄搖,如一息殘存的生命。 宋柯呼喚著:“甦醒,甦醒……” 宋柯在呼喚中漸漸地沉睡。 如豆的油燈飄搖著在時間的緩緩流逝中漸漸熄滅。在油燈熄滅的一剎那間,從燈芯上冒出的輕煙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張蒼老的臉。畫店的樓上樓下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外傳來了狗的嗚咽。宋柯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床底下有細微的響動,他的四肢動彈不得,像是被繩索捆綁住了。 宋柯覺得有個人站在他的床邊,他的頭皮一陣發麻,頓時清醒過來。宋柯嘗試著動動手腳,還是無法動彈,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企圖看清在黑暗中站立著的人。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就像他無法看清黑暗中隱藏著太多的秘密,宋柯的呼吸沉重起來。 黑暗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是的,宋柯的確感覺到了床邊站著一個人,那個人靠他那麼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他的臉。黑暗分泌出的陰冷撲面而來。宋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嘴唇微微地發抖。 宋柯的身體動彈不得,他試著自己能否說出話來。他張開嘴巴說:“你是老畫師胡文進吧?” 一個蒼涼的聲音飄進了宋柯的耳朵:“我不是胡文進,我叫鄭秋林。你一定知道唐鎮的鄭馬水吧,我是他爹。” 宋柯說:“你怎麼回來到這裡,你為什麼不回家睡覺呢?” 鄭秋林說:“我一直在畫店裡,是胡文進把我帶來的。家我回不去了,我兒子鄭馬水早就把我忘記了。” 宋柯身上越來越冷:“你能不能幫我把燈點燃,這樣我可以看著你的臉和你說話。” 鄭秋林說:“我點不了燈,就是點亮了燈,你也是看不到我的,我就是一縷遊魂,我已經死了七年了。以前,胡文進活著的時候,我會找他說話,現在他也死了,我不想和他說話了,死人和死人說話沒有什麼意思,我也看不到他了。” 宋柯胸口像壓了一座大山,他有點喘不過氣來,呼吸粗重起來。 鄭秋林幽幽地說:“宋畫師,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宋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黑暗中傳來了陰冷的聲音:“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說的,說出來我就痛快了,否則我不會瞑目的。宋畫師,我告訴你吧,我是吃豬肉撐死的。在我兒子鄭馬水噹屠戶之前,我從來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豬肉。我把他送去學殺豬,就是希望日後天天能夠吃上豬肉。我兒子出師當屠戶的第一天晚上,就帶回來了一大塊五花肉,那塊五畫肉足足有十多斤呀。我們全家就像過年一樣高興。十多斤五花肉悶了一大鍋,我們全家人放開肚皮吃也沒有吃完,還剩了一大盆。我也是個沒有出息該死的人。半夜時,我還惦念著剩下的那盆紅悶肉,於是,我悄悄地爬起來,到廚房裡偷吃那盆紅悶肉。我一塊一塊地吃著,好像要把幾十年的豬肉一次性吃回來。我哪裡是在吃肉呀,完全是在報復貧窮。我吃不下了,還在吃,我想停下來也停不下來了,好像有個人不顧一切地往我嘴巴里塞肉,我吃著吃著就听到一聲巨響,我的肚子撐爆了,腸子流了一地……” 唐鎮每月有三次墟日,分別是農曆初五,十五和二十五。墟日是唐鎮方圓幾十里山地約定俗成的集市交易日,農戶會在墟日這天把自己生產的糧食和日用品挑到唐鎮進行交易;小商小販也聞風而動,把城里和別的地方的商品運到唐鎮來叫賣。墟日是唐鎮熱鬧的日子。 農曆四月二十五這天,是唐鎮的墟日。晌午不到,唐鎮的小街上已經熱鬧非凡了,小街兩旁擺滿了攤檔,赴墟的人們在鎮街上來回走動,為自己需要的東西挑挑揀揀,大聲地討價還價。 宋柯的畫店到了晌午還關著店門,畫店斜對面的胡記小吃店已經坐滿了吃點心的山里人。鎮街上的吵鬧聲彷彿對宋柯沒有一絲影響,他還躺在床上睡大覺。樓上還殘留著淡淡的腥臭味,腥臭味也從緊閉的窗門縫隙中一絲一縷地飄出去。 一個穿著一身士林藍粗布側襟衫的健碩女人,挑著一擔小竹籃路過畫店門口時,停住了腳步,她戴了一頂斗笠,斗笠在她的額前壓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站在那裡,鼻子不停地抽動,像是聞到了什麼好聞的氣味。站了一會,女人才挑著那擔竹籃離開,找個地方去賣她的竹籃了。 宋柯好不容易醒過來,聽到了窗外傳來的集市的喧鬧,也聽到了樓下咚咚的敲門聲。 宋柯昏頭昏腦地從床上爬起來,口乾舌燥地下了樓。 宋柯打開了畫店的門,鐘七站在了他的面前。鐘七挎著盒子槍,穿著黑綢布衣服還戴著黑色的禮帽,身後還跟著兩個背著長槍的保安隊隊員。這個陣勢讓宋柯吃了一驚:“鐘隊長,你這是?” 鐘七笑了笑:“宋畫師,你別害怕,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今天是墟日,我帶他們倆出來維持社會治安的。路過你畫店的門口,看你的店門關閉著,就覺得奇怪,墟日是做生意的好時候,你應該把門打開的,周邊的鄉村里知道唐鎮來了新的畫師了,會來請你去給死人畫像的。你可不要錯過了這個好機會呀。” 宋柯說:“謝謝鐘隊長了,我這就把畫店開張起來。” 鐘七離宋柯很近,他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他弄不清楚這是什麼味道,只知道這股腥臭的味道特別難聞,像是腐爛後的死蛇在烈日下暴晒後散發出來的臭味。鐘七摀住了鼻子,帶著那兩個保安隊員走了。 鐘七走過去後,有人悄悄地對同伴說:“鐘七原來是個逃兵,別看他牛高馬大的,根本就是個怕死鬼。他和遊武強沒法比,他還怕遊武強找他麻煩,每天都挎著盒子槍,看看,現在又帶兩個狗腿子,分明是給自己壯膽。讓這個逃兵帶保安隊保護我們老百姓,我看不安全。真不知道要是土匪帶人來搶劫,他會不會逃跑。” 宋柯進去洗了臉,漱了口。便坐在店裡的太師椅上,無所適從。在縣城裡的那些日子,他每天到街上擺個畫攤,守株待兔地等待人們來買他的畫,或者等待人們來找他畫像。事實上,找他買畫和畫像的人微乎其微。為了糊口,他沒有辦法,只好把自己的畫賤賣給縣城裡比較大的畫店,換一些吃飯的錢和房租。來唐鎮前,他把自己所有的畫作都賤賣掉了。他希望生活會從唐鎮從新開始,他不希望在唐鎮也過著守株待兔的日子。可現在的日子分明就是守株待兔的日子,只是比在縣城里安寧了一些。夜裡發生的事情,他白天一醒來就忘了個精光,他只記得剛剛來唐鎮的那天晚上,關於老畫師的夢。他相信老畫師的魂魄還在畫店裡飄蕩,可他已經不害怕了。 宋柯坐在那裡,看著店門口熙熙攘攘來來回回的人,心想自己怎麼也融不進去。三癩子站在了店門口。他醜陋的臉上堆著笑。宋柯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宋柯對他說:“三癩子,你進來吧。” 三癩子說:“宋畫師,我不進來。” 宋柯說:“你不進來,你站在那里幹什麼?對了,今天你為什麼不去五公嶺挖墓穴?” 三癩子說:“我想叫你和我一起去看把戲。今天是墟日,有把戲看,我為什麼要去挖墓穴。就是死,也要先把把戲看完了再說。” 三癩子的眼睛裡有了點天真的成份,這讓宋柯覺得三癩子可愛起來。 宋柯有點感動,他站起來,朝三癩子招了招手:“進來吧,別在門口站著。” 三癩子說:“宋畫師,我不進去了,把戲已經開始了。你去不去看?” 宋柯考慮了一下說:“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看耍把戲。” 鎮子東頭土地廟外面的空坪上,人們圍成了一個圈,圈子裡的地上墊著一塊污跡斑斑的紅布,紅布上放著很多瓶子,堆著一小堆手指粗細的截成一段一段的樹根,紅布上還有一個小竹籠,小竹籠被一塊黑布罩著。圈子裡一個裸露上身,腰上綁著紅色功夫帶,渾身黝黑傷痕累累的中年漢子正在耍拳,邊上站著一個同樣裸露上身,腰上綁著功夫帶的少年,他一手拿著一塊青磚。 三癩子拉著宋柯的手擠到了最前面。三癩子坐在了地上,宋柯站在他後面。三癩子看著走江湖的漢子耍拳,眉飛色舞,雙手握成拳頭舞動著,口裡還發出嗷嗷的聲音。宋柯從兜里掏出了一個本子和鋼筆,在上面描畫著。 中年漢子耍完拳,朝圍觀的群眾抱了抱拳,然後盤腿坐在了地上,閉上眼睛,運起功來,只見他渾身的肌肉一塊一塊地突出來,看上去像石頭般堅硬。不一會,站在一旁的少年就走上前,把手上厚重的青磚狠狠地砸在中年漢子的頭上。兩塊青磚都砸碎了,中年漢子的頭安然無恙。三癩子大聲地喊了一聲好,使勁地拍起巴掌,人群中也暴出熱烈的叫好聲。做完這些,中年漢子就拿起了紅布上的一個瓶子,從裡面倒出了幾顆黑色的藥丸,幹吞了下去。接著就開始介紹跌打藥丸的神奇功效。 買藥者寥寥無幾。 宋柯心裡有些同情這兩個跑江湖的賣藥人。 宋柯還沒有緩過神,中年漢子又開始表演新節目了。宋柯看倒了蛇,一條長長的蛇,三癩子說,這是一條過山風,是山里最毒的蛇之一。中年漢子掀開竹籠子上的黑布,宋柯就看倒了那條吐著信子的過山風。中年漢子把蛇從竹籠子裡抓了出來,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了蛇頭,蛇身纏在了他粗壯的手臂上。這時,給中年漢子打下手的少年臉上出現了驚懼之色,他敢緊拿起了一個裝了少許清水的粗糙的陶碗和紅布上的一截樹根,在碗裡飛快地磨了起來。中年漢子對少年說:“孩子,別怕,沒事的!咱們的藥好,死不了人的!” 宋柯不知道中年漢子要做什麼,他為中年漢子捏了一把汗。 這時,宋柯身邊的人都悄悄地離他和三癩子遠了點,那些人聞到了淡淡的難聞的腥味。他們斷定,這難聞的腥味就是從三癩子或者宋柯身上散發出來的。在不遠處,一個戴著斗笠的女人拿著一條扁擔朝宋柯走過來。 中年漢子看著少年把樹根磨好了,就對著大家吐出了赤紅的舌頭。他轉了一個圈,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見了他的舌頭後,就把舌頭伸進了張開的吐著信子的蛇口中。少年站在他旁邊,端著陶碗的手微微顫抖。在場的所有人都替中年漢子捏著一把汗,有幾個女子用手掌摀住了眼睛。宋柯怔在那裡,牙關輕輕地打顫。三癩子張著嘴巴,嘴角口水流出來了也不知道。這時,那個戴著斗笠拿著扁擔的女人站在了宋柯的身後,她低著頭深深地呼吸著,像是在呼吸一股奇異的香味,場子里中年漢子的事情對她根本就沒有起任何作用。 中年漢子的舌頭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有人驚叫出來。 中年漢子用牙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舌頭,讓自己的舌頭露在嘴巴外面。他不慌不忙地把蛇放回了籠子裡,用黑布蓋上。然後從少年的手中接過了那個陶碗,沿著人群走了一圈,一手端著陶碗,一手指著自己被蛇咬後馬上腫起來流著血的舌頭,喉嚨裡發出咭裡咕嚕的聲音。 緊接著,中年漢子就把陶碗裡的藥水用手抹在了舌頭上。 藥水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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