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心又夢見了父親。他在虛幻的光中出現,緩緩地走到胡冰心面前,他死灰的臉上凝結著細碎的冰碴,那些冰碴是紅的,像被血液染過。父親高大而瘦弱,眼中充滿了絕望和不捨,他無言地朝胡冰心伸出蒼白而僵硬的手,胡冰心也伸出手,想和父親的手相握,可胡冰心的手怎麼也夠不著他的手。胡冰心只能傷心地和父親相望無語。在夢的盡頭,父親默默地轉身而去,在虛幻的光中消失,漸漸地成為夜空中一顆黯淡而又落寞的星星。每次夢見父親,胡冰心醒來後都記不住父親穿的是什麼衣服,胡冰心的確忘記了父親死前穿的是什麼衣服。奇怪的是,胡冰心這次醒來,卻記起了父親在夢中穿的衣服,他穿的是一身打滿補丁的灰色土布長袍,還背著一個褡袋。這是典型的鄉村算命先生的打扮,胡冰心知道那褡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那是看風水用的羅盤以及通書等物件。女兒常婷婷今夜睡得實,胡冰心醒來後,聽到了她輕微的鼾聲。胡冰心不知楊子楠有沒有夢見父親,如果她夢見了,能否想起父親?想起她這個親姐姐?想起以前在鄉間度過的艱難歲月?
父親是個孤兒,他從小就住在一個破廟裡,和一個老乞丐相依為命。在他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和往常不一樣了。
他走出破廟,碰見一個村人,便對他說:“你今天不要去下地干活,會有災禍。”
那村人朝他笑笑:“小叫花子,你胡說什麼呀!快滾開!”
父親堅定地說:“你下地干活,一定會碰到災禍!”
那村人氣惱地把他推開,揚長而去。
父親阻攔不了他,就跑到村里去找他家人,企圖讓他家人阻止他下地勞作,結果他的家人對她父親的話置若罔聞。
那天中午,好端端的晴空聚攏起了烏雲,滾滾的烏雲中突然噼出一道閃電,擊中了那個在田野裡勞作的村人,那個村人被雷電燒成了黑炭。
從那以後,父親就走上了為人算命看風水的道路,而且據說在一帶的鄉村里相當有名,被人稱為半仙。父親到了五十多歲才娶了胡冰心的母親,也許有他的顧忌。在母親生下她和楊子楠死去之後,父親經常說這樣一句話:“現世報呀!”
在父親眼裡,他算命看風水是洩露了天機,洩露天機是要遭報應和天譴的,母親的難產而死就是一個印證。胡冰心不太相信這些事情,因為她後來在城市裡所受的教育告訴她,那是迷信的說法。可楊子楠莫名其妙的撞車和失憶,使胡冰心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擔心。
她無法在這個深夜裡預知自己以及楊子楠未來的命運,胡冰心內心產生了一種恐懼,也許這種恐懼從她出生那天就存在於她的體內,一直在慢慢地滋長著。她想著想著,門突然被推開了,常代遠闖了進來,他對睜著眼睛苦思冥想的胡冰心說:“不,不好了,出事了!”
胡冰心驚坐起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楊子楠是不是出事了:“你說什麼?難道子楠她?”
常代遠說:“不是子楠,是花店出事了!”
胡冰心說:“代遠,你慢慢說,別急,到底出什麼事了?”
常代遠說:“花,花店出事了!”
胡冰心說:“花店出什麼事了,花店會出什麼事呢?”
常代遠說:“花店被搶了,剛才一個姓張的警察打來了電話,說,說花店被搶,王秀蘭也被下了毒手!”
胡冰心的腦袋“嗡”的一聲:“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王秀蘭現在怎麼樣?”
常代遠說:“不清楚,王秀蘭現在在醫院搶救,張警官讓我們趕緊過去。”
常婷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睜開眼睛就說:“小姨死了,小姨真的死了!”
胡冰心的心抽緊著,她一把抱過女兒,口裡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呀!”
方達明把車停在了離陳山路不遠的一個停車場裡,然後走向陳山路。
這是深秋的一個午後,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陽光清水般潔淨和柔和。
方達明還是覺得刺眼,他習慣了夜間的生活,在陽光燦爛的白天裡,他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出來時,他在家裡往眼睛裡滴過眼藥水,他有時懷疑自己的眼睛會不會被陽光灼傷而糜爛。
他邊走邊戴上了墨鏡,一張張路人鮮活的臉在他眼中變得灰暗。
方達明在離陳山路顧公館不遠處的一棵梧桐樹下停住了腳步,點燃了一根煙,猛地吸了一大口,頃刻間吐出了濃郁的煙霧。煙霧很快地在陽光下消散,路邊報攤那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朝他投來怪異的一瞥,他沒有覺察到。
方達明在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站了約摸五分鐘,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踩滅了它,然後朝顧公館走去。
午後的陳山路和往常一樣行人稀少,顧公館沉重的大鐵門關閉著,它在陽光下鏽跡斑斑。
方達明左顧右盼了一下,伸手推了推大鐵門中的小門,小門沒有上鎖,虛掩著,他一推就推開了。
方達明迅速地進入了顧公館,關上了那扇小鐵門。
顧公館的圍牆使它與外界隔開,顯得寂靜清冷。被大火燒成廢墟的顧公館,一切都物是人非,花園裡的花花草草大都已經枯萎,只有圍牆角落的那叢夜來香還有青綠的顏色。那棵香樟樹上的葉子在陽光下呈現出綠色的光芒,不過在方達明的眼中也有些黯淡。整個顧公館裡凌亂不堪,自從大火之後估計沒有人來整理過。
方達明嘆了口氣,這棟英國人建的洋樓曾經也是他夢想居住的地方,沒想到變得如此荒涼,令人嘆息和扼腕。方達明走在顧公館的廢墟上,發出嘰哩嘎啦的聲響,這種聲響更襯托出了顧公館的頹敗。
方達明在一面殘牆下看到了一塊厚重的只燒掉一些表層的木板,腦海裡跳躍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彎下腰,清除了木板上的一些雜物,把那塊木板翻了起來,方達明看到了一個黑洞。顯然,這是顧公館的地下室。
黑洞中透出一種霉爛的氣味,看不清黑洞裡的情景。
方達明左顧右盼了一會兒,緊接著,把墨鏡摘了下來,進入了顧公館的地下室。
他是通過一個木頭梯子進入地下室的,地下室裡異常陰森,潮濕而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惹得方達明的鼻孔一陣奇癢,無法控制噴嚏從鼻孔中激烈地打出來。方達明噴嚏的聲音在地下室裡震出嗡嗡的迴響,他聽到一陣老鼠吱吱的叫聲。方達明屏住唿吸,從褲兜里掏出微型手電,在地下室裡照來照去。地下室裡十分空蕩,沒有什麼東西,只是在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個一米見方的木頭箱子,另外一個角落裡,有一堆爛布,那些老鼠在爛布堆裡鑽來鑽去。
那些老鼠讓方達明噁心,他克制著內心的壓抑和難受,走向了那個木箱。
這個木箱裡會有什麼?
不知道,他必須走過去打開它,才會一目了然。
方達明走近那個木箱,地下室的地板有些滑,他想起前些日子的雨水,落雨的時候,那些雨水一定會流進地下室的。按理說,這裡面應該還積著水,可沒有,這個地下室裡一定有排水系統。
方達明走到木箱的面前,停頓了一下,便打開了木箱,木箱裡堆滿了木匠用的工具,比如斧子、鋸條等物件。那些金屬的物件已經鏽跡斑斑,方達明想,這些東西放在這裡應該有些年頭了。方達明的唿吸慢慢地急促起來,他覺得自己唿吸進去的都是有毒的氣體。他突然想逃離這個陰暗的地方,又覺得在這個地方有種巨大的安全感。
突然,方達明聽到了唿吸的聲音。那肯定不是他自己的唿吸聲,也不是那些吱吱亂叫的老鼠的唿吸,在這個陰暗的地下室裡,彷彿還隱藏著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地下室裡還有一個小間,那個小間被一把生鏽的鎖鎖著門,唿吸聲是不是從那個封閉的小間里傳出來的?方達明走到了小間的跟前,那唿吸聲消失了,老鼠吱吱的聲音也消失了,地下室裡死一般寂靜。
這裡面是不是藏著什麼秘密?
好奇心讓方達明產生了打開這扇門的強烈慾望。他回到了那個木箱的跟前,抄起了那把斧子。唿吸聲又響了起來,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如果小間裡藏著什麼詭異的人,他應該如何對付?方達明有點心虛,這使他重新站在小間門口時,有了幾分猶豫,因為現在是白天,地下室外面陽光燦爛,方達明還不算十分恐懼。唿吸的聲音又消失了。
方達明舉起了斧子,朝門鎖上噼去——門開了,這扇門不知道有多久沒有開過了,裡面的氣味更加的難聞。方達明強忍住翻江倒海的胃,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八平米左右的小間,一副小棺材安放在中央。為什麼這裡會放著一副小棺材?沒有人會告訴方達明這個答案。小棺材表面上的黑漆在手電的照射下發出死亡的色澤。方達明的心頓時陰冷起來,他想退出去,可他必須知道小棺材裡放著什麼東西。方達明推開了棺材蓋。
小棺材裡堆滿了腐爛的亞麻布,方達明用斧子撥了撥,露出了一具黑煳煳的干屍。這是一具未成年人的干屍,看不清屍體的面目,也分辨不清屍身的性別。方達明感覺到了寒冷,令他窒息的寒冷。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進入這個地方,難道是這個孩子的干屍把他召喚而來?
他突然記起了關於顧公館的一些事情,就是在顧公館大火之後,報上有關於顧公館以前事情的報導,說過在很久之前,顧公館燒死過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是建造顧公館的那個英國商人的小女兒。難道這具乾屍就是那個孩子的?可為什麼顧家買下這棟洋房後沒有把這具乾屍清理出去,他們沒有發現有這麼一個地下室,或者說顧家的人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個地下室?這些事情無從查考,方達明也沒有心情去考究這個問題。
面對這具乾屍,方達明的確寒冷極了。
他愣愣地站在那裡,沉重地唿吸著。
最後,他自言自語道:“其實這也是個極好的地方,梅若虹,你知道麼,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歸宿。”
那個人是誰?他的眼睛有些憂鬱。他在喋喋不休和我說些什麼,神情時而憂傷時而激動……子楠拼命地想著那個年輕男人,她的頭痛得厲害,要炸開一般。她的思維有時活躍,有時又被堵住呈現一片空白,就像一個受損嚴重的光碟,斷斷續續地重複一些片斷,又不清晰。楊子楠的眼睛陰暗起來,腦海裡浮現出那朵玫瑰花。她臉部的肌肉顫抖著,顯得異常的痛苦。那朵玫瑰花刺激著她記憶的神經,它總是和那個乾瘦的老男人糾纏在一起,然後就是那個眼神憂鬱的年輕男子……楊子楠如果像當初失憶時那樣什麼也記不起來,那麼她無所謂痛苦,因為只有麻木。麻木是安靜的,或者說是幸福的。現在,她有了些許的記憶,卻不能完整地想起某個人、某個事件,這是一種巨大的折磨,這種巨大的折磨給她帶來的是焦躁不安和極度的危險。
楊子楠雙手抓住自己的頭髮,嘴巴里發出尖厲的叫聲。
陳姨將她的手從頭髮中解脫出來,使勁地壓在她的身上。
陳姨說:“子楠,你安靜,你千萬不要這樣對待自己了,子楠!”
楊子楠尖叫過後恢復了平靜,因為尖叫也無濟於事,那樣只會令她更加的痛苦。楊子楠的眼中積著淚水,她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老女人說:“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
楊子楠不止一次這樣問陳姨,陳姨每次都這樣回答她:“子楠,我叫陳麗英,是你姐姐胡冰心請來的保姆。”
楊子楠說:“我姐姐?”
陳姨說:“對,你姐姐,她叫胡冰心。”
楊子楠說:“胡冰心,她是我姐姐?”
陳姨說:“胡冰心就是你姐姐,你和她是孿生姐妹。”
楊子楠說:“孿生姐妹?”
陳姨說:“是的,你們是孿生姐妹,你曾經和她分離了二十多年。”
楊子楠說:“分離?”
陳姨說:“你母親生下你們後就死了,後來,在你六歲那年,你們父親也死了,你們分別被人收養,你們就分離了。”
楊子楠說:“父親?他死了?母親,她也死了?”
陳姨說:“是的,子楠,你父母親都死了,胡冰心也就是你的姐姐,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是個好人,為了你,她操盡了心,是她,請我來照顧你的。”
楊子楠說:“照顧,為什麼要照顧我?”
陳姨說:“因為你得病了。”
楊子楠說:“病了,我病了?”
陳姨說:“是呀,你病了,你患了失憶症。”
楊子楠說:“失憶症?”
陳姨說:“沒錯,你得了失憶症,你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包括你的姐姐。子楠,你別擔心,你會好的,你姐姐請了最好的醫生給你治療。”說話的時候,陳姨的目光有些陰鬱,她盡量地裝出關心楊子楠的樣子,在她的心底,有個惡毒的念頭。她真不希望楊子楠就這樣清醒過來,恢復所有的記憶。
楊子楠說:“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那乾瘦的老頭是誰?玫瑰花?還有眼神憂鬱的年輕男子……”
王秀蘭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睜開眼睛甦醒過來時,看到了胡冰心和張廣明。王秀蘭悲喜交加地說:“我還活著?”
胡冰心滿臉憔悴,微笑地對王秀蘭說:“秀蘭,你還活著,你已經脫離危險了。醫生說你會醒來的,他們說的果然沒錯,我不希望見到你像子楠那樣。”
王秀蘭流下了淚水:“冰心姐,我對不起你,我沒看好你的花店,你不會不要我了吧?”
胡冰心動情地說:“秀蘭,你能醒過來,我們都為你高興,我怎麼會不要你呢,你是個好姑娘。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好好養傷,養好傷了再回花店去。”
王秀蘭說:“謝謝你,冰心姐。”
胡冰心說:“應該是我要謝你的,為了我的花店,你受瞭如此的罪!”
王秀蘭說:“冰心姐,現在花店怎麼樣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吧?”
胡冰心說:“沒事,秀蘭,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好好養傷吧。對了,張警官有些事情要問你。”
張廣明坐在了王秀蘭的面前,他拿出了一個筆記本,準備記錄些什麼重要的情況。張廣明的神情嚴肅,和胡冰心完全不一樣:“王秀蘭,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仔細想好了再回答我。第一個問題是,你記得歹徒襲擊你時的時間麼?”
王秀蘭有些惶恐,把目光投向了胡冰心,像是在向胡冰心求助。
胡冰心微笑地說:“秀蘭,你別緊張,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張警官,讓張警官盡快抓到罪犯,將他繩之以法。”
王秀蘭撲閃著大眼睛說:“我記得那是十一點多的時候,我正要把門關上,門就被人撞開了。”
張廣明說:“你記得撞開門後的情形麼?”
王秀蘭說:“記得,門被撞開後,我看到一個影子快速地晃進來,他拿什麼在我頭上重重地砸了一下,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張廣明說:“那麼,你記得那個人的樣子麼?”
王秀蘭想了想說:“不記得,我就看到一個影子。”
張廣明說:“那個影子有多高?”
王秀蘭眨巴著眼睛,考慮了一會兒說:“比我高出一個頭吧。”
張廣明說:“那你有多高?”
王秀生說:“我一米五八。”
張廣明說:“哦,你再仔細想想,那個黑影有什麼特徵?”
王秀蘭搖了搖頭:“我記不得了,我什麼也沒有看清楚。”
張廣明放下手中的筆記本,從包裡拿出一張圖,放在了王秀蘭面前:“你仔細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人的畫像,她覺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可她不能確定這畫像中的人就是那個把她打暈的人。這張畫像是根據報案人胡安全的敘述畫出來的。環衛工人胡安全在十二點多的時候看到有一個人迎面朝他這邊跑來。他站直了身子,一直注視著跑過來的那個人,當那個人跑過去之後,他還對著那人的背影沉思,那人為什麼如此驚恐失措?那時,胡安全正在寶成公園對面的一條街上掃馬路,當他掃到公園門口的花店前時,發現花店的門洞開著,他覺得奇怪,花店裡面沒有開燈,怎麼門還開著?胡安全走近一看,藉著街燈的光亮,他發現了倒在地上昏迷的王秀蘭,於是趕緊報了案。
王秀蘭目不轉睛地盯著畫像,努力回憶著每一個能夠記起的細節,可她還是說:“我不能確定是不是這個人!”
張廣明說:“那你好好養傷吧,如果想起什麼,你隨時可以找我。”
胡冰心對張廣明說:“張警官,能把這。畫像給我看看麼?”
張廣明把畫像遞給了她,胡冰心凝視著畫像,腦筋飛速地轉動著,搜索著她記憶中的每一張可以和畫像吻合的臉孔。過了一會兒,胡冰心說:“我好像見過這個人。對,我見過他,他來花店買過花,十一朵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