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薛定諤之貓2

第4章 第四章曹正:琥珀肉體

薛定諤之貓2 中雨 15136 2018-03-22
鋼牙的問話讓我當場就出了冷汗,所幸雨還是很大,天比較暗,應該沒人看清楚我的臉色變了。我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沒……沒什麼,我做個記號。” 鋼牙死死地盯著我:“做記號幹什麼?” 那陣仗看得出鋼牙對我一定很懷疑了,而不遠處的鄭大兵和大刀劉似乎也覺得這邊有什麼不對勁兒,緩緩地走過來,一齊望向我。 我背靠著那棵大樹,手裡緊緊地握著石頭刀:“我,我,我怕大夥迷路。” 鋼牙咄咄逼人,繼續追問:“我看你不是怕迷路,是想給追捕的鬼子留下記號吧?” 鄭大兵衝著鋼牙揮了揮手:“鋼牙,別這麼說,曹正可能確實是怕大夥迷路,這會兒林子里黑糊糊的,萬一大夥遇到鬼打牆,一直在同一個地方轉圈兒,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曹正做記號也沒錯。”

鋼牙扭頭對鄭大兵說道:“兵哥,反正我總瞅著這曹正不太對勁兒,要知道……要知道我們這趟差事的責任不小啊!”說到這兒,鋼牙變了臉色,惡狠狠地對鄭大兵說,“萬一出了差錯,你姓鄭的也擔待不起。” 鄭大兵沒有反駁,臉色陰了陰,沒有說話。一直和鋼牙殿後的劉德壯走上前來,對鋼牙說道:“鋼牙,我也注意了曹正兄弟一路上的動靜,應該只是怕迷路才留的標記。如果他是想要給鬼子留記號,犯不著這麼明顯地在樹上畫,偷偷地在這濕漉漉的地上踩亂草皮不就成了。” 鋼牙和劉德壯關係一向挺不錯,聽劉德壯這麼一說,便也沒那麼大聲了,臉卻還是陰沉著,警告我說:“姓曹的,反正你給老子夾著尾巴耗著,爺我可盯著你的,你真有什麼小九九,別怪你鋼牙哥不客氣。”

鄭大兵再次說話了:“夠了,鋼牙!” 鋼牙看了鄭大兵一眼,似乎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過了,聲音緩和了一點兒:“如果是你鋼牙哥看錯了你,那曹兄弟,希望你能多多包涵。”說完,鋼牙搭著劉德壯的肩膀,往旁邊走去。 大刀劉一直看著我們,沒有吭聲。直到爭吵告一段落了,他才揮了揮手:“行了!都休息夠了!繼續往上面跑吧!我看著那最高的位置應該也不遠了。” 大夥也都同意了,接下來還是大刀劉和鄭大兵走在最前面,鋼牙和劉德壯殿後。大夥繼續頂著大雨往山上跑。這一路上,我不敢在樹上留下標記了,心裡有點兒慌,也很害怕,害怕咄咄逼人的鋼牙對我吼,懷疑我。畢竟我確實心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於是,我每邁一步,總覺得鋼牙在身後死死地盯著我。

我腦子里便在想:現在這一路我不留記號了,坂田會不會找不著咱了?如果,坂田不能夠按照計劃中的那樣再次抓獲我們,會不會惱羞成怒,會不會對美雲…… 想到這些,我有點兒心慌意亂。但轉念一想:坂田不是說這七個人裡還有他的人嗎?那麼那個人並沒有像我一樣引起別人的懷疑,那他應該還有機會做下些記號的。只是,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我一邊跟著大夥往上坡跑著,一邊注意看著身邊的伙伴,覺得似乎沒有人像我這樣心事重重,只是一門心思地跟著趕路。身後的鋼牙和劉德壯一直在監測大家的舉動,如果走在前面的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舉動,豈不是都被他們看在了眼裡。也就是說,任何人心裡有小九九而做小動作,都會暴露在鋼牙和劉德壯視線中。除非是鋼牙或劉德壯想要做什麼動作,那就沒人能夠注意到。

想到這兒,我扭頭往身後望去。正好看見劉德壯也正盯著我,表情怪怪的,那眼神似乎想要向我傳遞什麼信息。我忙扭頭過來,繼續跟上大夥。劉德壯——據他自己說是東北軍一個少尉軍官,被關進戰俘營沒有太久。他過去在大夥睡覺前聊天時,跟大夥說得很詳細,詳細到包括他老家的父母和髮妻。那麼……那麼他會不會是坂田安排的另一個奸細呢? 想到這些,我心裡更加不安了。整個隊伍裡,鋼牙就如一座大山般壓迫著我,他甚至隨時會對我下狠手;另一個我不能肯定的奸細,又好像是顆定時炸彈,時刻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如果要擺脫目前這種被動的局面,最好的辦法是:讓鋼牙和另一個奸細從隊伍裡消失。那麼,我為坂田賣力做事的事就沒有人知道了,而在這隊伍裡,也就沒有了能威脅到我的人。

想到這些,我心裡感覺有點兒發毛,為這個大膽的構思興奮起來。前面的鄭大兵和大刀劉卻停步了,後面的人陸陸續續走上去,這才發現我們走到了懸崖前。懸崖的對面是更高的山峰,一座由破舊的繩索和稀稀疏疏的木板搭成的橋橫跨在懸崖和山峰之間。 鋼牙和鄭大兵、大刀劉走到了一旁,低聲說著話。我傻傻地站著,劉德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邊,壓低聲音對我說道:“曹正兄弟,別怕!我也做了點兒標記,咱不怕迷路的。” 我猛地扭頭看向他,劉德壯卻沒有看我,自顧自地蹲了下去,繫著鞋帶。我之前對他的懷疑,以及剛才這番話讓我幾乎能夠肯定就是他。他就是另外一個奸細。 鄭大兵的喊話打斷了我的思路:“弟兄們,這兒有橋就應該有路,咱決定過去,看大夥意見怎麼樣?”

劉德壯第一個回話:“兵哥你看著辦就是了,咱都聽你的。” 小火砲怯生生地說話了:“可是兵哥,這橋都快朽爛了,能不能過人?” 鋼牙衝小火砲呵呵笑,說:“能不能過反正不會要你小子第一個過,兵哥和大刀劉先過,要摔也是先摔死他們。” 大刀劉也哈哈大笑,扭過頭,直接朝著在暴雨中晃悠的吊索橋上走去。 橋晃得很厲害,木板上長有苔蘚,看上去應該很滑。橋大概有十五米長,大刀劉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扶著旁邊的繩子往前走,他腳下是能看見崖底的深淵,下面白花花的,應該是石頭。大刀劉大概花了十幾分鐘就過了橋,然後在對面朝我們吼,吼第一聲的時候我們完全聽不清他說什麼,可這老天爺好像故意照顧我們一般,雨突然放小了,讓大刀劉的第二聲叫喊傳到了我們耳邊:“過來吧!沒事!”

鄭大兵邁開步子,吊索橋雖然還是晃晃悠悠的,但他也很快過去了。接下來誰過橋,卻都有點犯慫。鋼牙自然是敢過的,但他本來就是刻意地走最後墊底的,自然不會搶先過橋。 我吸了口氣,往前走去,上了那橋。站在對面的鄭大兵讚許地望著我,讓我很興奮,似乎我也和他們一樣,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有了這種錯覺,反而覺得不怕了,竟然也很快就穿過了吊索橋。只是在快走到鄭大兵他們身邊時,我發現吊索下固定繩索的一顆鋼釘,似乎在那堅硬的岩石裡微微有點兒鬆動了。 我爬上了對面的懸崖,在鄭大兵和大刀劉身後站住。鋼牙那邊的其他兄弟見我這麼個看上去很窩囊的傢伙,居然也安全過了吊索橋,這才放下心來。接著過橋的是劉德壯,劉德壯也走得很穩,步伐並不是很快。只是在劉德壯走到橋中間的時候,天空中剛好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響起轟隆的雷聲。大夥都為之一震,劉德壯也愣住了,站在橋中間不敢動。緊接著讓我們更加害怕的是,鋼牙他們身後傳來了一聲沉悶的砲聲。

我和鄭大兵,還有大刀劉都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對面的四個人似乎也很緊張,鋼牙對著另外三個人說了些什麼,然後他們四個人一起走向了橋上——也就是說:此刻橋上加上劉德壯一共五個人。 劉德壯卻沒有往前走了,一隻手抓著繩索,另一隻手向後面的人揮手,不知道在喊叫些什麼。鋼牙他們也加快了步子,橋晃悠得更加厲害。很快,鋼牙他們趕上了劉德壯,劉德壯用空出的那隻手抓住鋼牙的手臂,鋼牙也用被劉德壯握著手臂的這隻手抓著繩索,另一隻手抓緊後面的人,五個人手牽著手,慢慢地向前走。 這邊的大刀劉連忙左右看,跨步到旁邊一棵大樹旁,用手掰了掰那根粗壯的樹幹,然後脫下衣服,綁到一起,把樹幹捆上,再牢牢地抓住。最後對我和鄭大兵說:“來!咱也連成一排,怕萬一這橋的吊索斷了。”

鄭大兵點點頭,一把握住了大刀劉的手,另一隻手對我伸了過來。我握緊他的手,然後用另一隻手抓住了橋上五個人握著的那根繩子。 劉德壯他們慢慢地朝我們過來了,五米、四米、三米……劉德壯抬頭看著我,那眼神依然是那麼奇怪。我避開他的眼神,死死地抓緊他們握著的繩子。 直到劉德壯距離我只有一米左右的時候,我腳邊的那顆鋼釘真的繃開了,整座橋承受不住巨大的負重,整個往一側偏去。 大伙的心都往下一沉,劉德壯他們的腳基本上都懸空了。緊接著發生的事情讓大夥更加絕望,吊索橋從中間硬生生地斷裂,木板刷刷往下掉,在那一瞬間,維繫我們與橋上五個人之間聯繫的只剩下了那根繩索,劉德壯五人正在往下墜落。 我身後的大刀劉低沉地吼了一聲:“起!”鄭大兵的手頓時握得緊緊的,我抓著的那根繩索也瞬間變得重如千鈞,我明顯感覺到手掌已經被繩索勒得皮肉裂開了。

鄭大兵在我耳邊吼道:“堅持住!”然後從我身後源源不斷地送來的是他們倆在用力往後拉繩子的動力。 我那時候也沒敢多想,腦海裡只剩下平日里他們和我朝夕相處時的音容笑貌。也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力氣,我發瘋了似的抓緊繩子,艱難地往後挪著步子,想要把下面的人都給拉上來。 我們成功了,往身後挪動了半米遠。劉德壯的臉露了出來,只見他雙手抓緊繩子,雙腳應該是蹬著崖壁。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再加一把勁,他的脊背狠狠一挺,就能爬上來,然後加入我們的行列,把崖底的人拉上來。 劉德壯看我的眼神卻依然那麼奇奇怪怪的,他嘴裡還似乎在默默地念叨著什麼,應該是在祈求神佛的佑護。我卻動搖了,之前腦海裡那些可怕的想法又在回放:劉德壯如果是另一個內奸,那麼我只要一鬆手,他便粉身碎骨了!連帶著一起粉身碎骨的還有鋼牙——那個始終威脅著我生命的男人。 我為自己心裡產生的這個想法感覺害怕,手裡卻沒敢松下勁來。 然而,我最終放棄了自己的良知,完全鬆開手裡繩索。在劉德壯就要上到崖頂的瞬間,我清晰地聽到他嘴裡念念有詞的祈禱聲。 那祈禱聲所用的語言,竟然是小鬼子的日本話。我鬆開了手裡的繩索。我身前的慘叫聲與我身後大刀劉和鄭大兵的大吼聲一起響起。而我也往後狠狠地倒了下去,摔在鄭大兵和大刀劉身上。 鄭大兵和大刀劉連忙站了起來,往懸崖邊跑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懊悔還是該感到慶幸,但很快就拋開了這個想法,跟著他們往懸崖邊撲了過去。 那會兒雨已不大了。我清晰地看到下方幾十米遠的一塊大石頭上,劉德壯、鋼牙、小火砲等五個人橫七豎八地摔在上面,鮮紅的血液以及白色黃色的腦漿子灑了滿地,恐怖至極,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鄭大兵和大刀劉沖著下面大聲地怪叫著。我想我應該趕緊向他們解釋,說我不是故意鬆開繩子的,而是因為堅持不住,或者是手打滑之類的藉口。但我嘴角抽動著,發不出聲音來。就在這時,我和鄭大兵,還有大刀劉清晰地看到,崖底大石頭上五個人的屍體,顏色正在慢慢變淺。然後在我們的視線裡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唯一能夠證明他們真的摔下懸崖,以及我們視線裡確實出現過五具屍體的是,石頭上還遺留著紅黃白混合在一起的液體痕跡。 我們趴在地上望著懸崖下方,在那一刻全然忘記了失去兄弟該有的悲痛,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驚訝。我扭頭看鄭大兵和大刀劉,他們也正望著我。 鄭大兵第一個站了起來:“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人呢?” 大刀劉也站了起來,一雙眼睛血紅血紅的,瞪著我。 “曹正你這沒出息的畜生,你……你……”說完大刀劉雙手拍向自己的腦門,罵道,“這……這都是發生了什麼?”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氣。我依然想要解釋我不是故意鬆開繩索的,但也明白鄭大兵和大刀劉並不會懷疑我是故意鬆開的,畢竟那繩索上所承載的重量,已經到了我一個文弱書生的極限。 可是讓我沒心思來開口解釋的是,五具支離破碎的屍體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們就那麼傻愣愣地定在那裡,無法接受崖底所看到的一切。半晌,鄭大兵嘆了口氣,衝大刀劉說道:“得了,沒辦法的!只能說鋼牙他們命不好。” 大刀劉眉頭緊鎖地點點頭,看了看我血肉模糊的雙手,沉聲說道:“曹正,哥剛才也是急壞了,不應該怪你的,別太往心裡去。” 我心裡微微地暖了些,點點頭,卻又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劉德壯不是好人!” “為什麼?”鄭大兵立馬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反而慌了,結巴起來:“我好像……好像聽見……聽見他在念叨著日本話。” 鄭大兵卻“忽”地一下站到了我跟前:“所以你鬆了繩子?” “沒……沒有……”我更加慌了,往後退了幾步,“我、我……他真的說了日本話,我聽見了……” 大刀劉也往前跨了一步,表情很可怕地盯著我,重複著鄭大兵的話:“所以你就鬆了繩子?” 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語無倫次地說道:“他真的……真的是說了日本話,他……他肯定就是坂田跟我說的,隊伍裡除我之外的另外一個奸細。” 說完這話,鄭大兵和大刀劉一起朝我撲了過來。我那會兒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第一時間扭頭朝旁邊跑去,讓他倆撲了個空。我跑的方向就是劉德壯他們摔下去的懸崖。 我在陡峭的崖壁邊停下了步子,轉過身來。鄭大兵和大刀劉見我再稍微動一下就會摔下懸崖,便不再往前撲,只是瞪大著眼睛盯著我。鄭大兵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道:“曹正,你把你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那一刻已經完全蒙了,退一步是懸崖,前面是已經因為我說漏嘴而知道我漢奸身份的兩個憤怒的男人。我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跟鄭大兵和大刀劉解釋清楚。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結巴著:“兵……兵哥,我、我沒得選擇,我……我的女人在他們……他們手上。” 鄭大兵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就選擇當漢奸?害死五個兄弟的性命?” “沒有!”我大聲反駁,“他們……他們五個人中間還有內奸!兵哥,他們中間真的還有一個內奸!” 大刀劉卻沉聲說道:“大兵,這就是你說的最信得過的讀書人?和他還說個屁!捏死他!”說完大刀劉惡狠狠地朝我走了過來。 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隨即腳下一滑,摔下了懸崖。 在我整個身子麵朝天空往下墜落的那一刻,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釋然,我終於解脫了。豆大的雨點拍打在我臉上,鑽進我的眼睛,緊接著從我眼眶裡往雙鬢流去。我墜落在半空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傷。烏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畫布,畫布上,美雲那淡淡的笑容,那清秀的臉龐,那不屈的眼神……一切都那麼地清晰。 美雲,永別了!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與這個世界最後訣別的一刻。 身體摔在地上的感覺很明顯,巨大的疼痛迅速通過神經傳遞到我的大腦。同時,大腦做出的條件反射卻是整個人在摔落的瞬間往上狠狠地一彈,這一個彈跳後,我發現自己正站在只有一尺深的水里,整個人不知道為何居然好好地站立著,所有的疼痛也在那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我趕緊抬頭往懸崖頂望去,只見鄭大兵和大刀劉正探頭望著我。讓我覺得有點兒意外的是:他們並沒有因為我仍然活著站在水里而覺得奇怪和驚訝,僅僅只是互相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然後扭頭走了。相反,我更為疑惑,畢竟我從那麼高的懸崖下摔下來,居然還能毫髮無損地站在水里,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他們沒看到我?可是,這不可能啊,我周邊無任何遮掩之物,他們應該一眼就能看見我。 又或者,他們看見的我已經死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裡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劉德壯五人摔下懸崖的時候,我也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屍體,難道……我低頭看向腳下,而這一眼,足以讓我魂飛魄散:只見在鋪滿鵝卵石的一條淺淺的小河裡,我的身體面朝上仰臥著。我的其中一個眼珠,因為摔下來後重重撞擊的緣故,已經從眼眶裡掉了出來,由一根細長的肌肉或者筋絡連著,浮在水面上。 我頓時蒙了。我當時的念頭是:我真的已經死了,我的魂魄已經離開了肉體,即將要去到天堂,或者地獄。此刻若不是殘存的意識在看護自己的屍身,便是我這一生可悲可憐的魂魄在遊蕩。 不行,我不能死!這一切,應該是我在那瞬間產生的幻覺。 強烈的求生慾望促使我趕緊朝著腳下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身體靠了下去。讓我更加震驚的是:這一靠居然真的有了對那具身體支配的能力,緊跟著巨大的疼痛感傳遞到了我正在思維的大腦。 我再次彈起身來。能夠讓我確認剛才的動作是確實回到過自己肉體的正是我那血肉模糊的身體。因為它剛才竟然微微抬起了身,隨後如木頭般再次向後倒下去。 我蹲在自己的身體旁邊,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前在德國的時候聽一個教授講過一堂關於靈魂與肉體的課程,其中便提過一個簡單的實驗:將一個瀕死之人放在秤上,在他斷氣的瞬間,可以看到秤明顯輕了幾十克。這個教授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死後,確實是有虛無的看不到的東西離開了人的肉體,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靈魂。 那麼,我現在蹲在這裡,能夠感覺到自己是確實存在,卻又無法支配肉體,難道說,我現在就是重量只有幾十克的靈魂嗎? 我雙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而這抖動卻讓我更加奇怪。我已經沒有了肉體,為什麼我還能感覺到自己雙腿在抖動呢?甚至,雙腿正在抖動的位置,是無形的、透明的。因為真實世界裡的我的雙腿,是正泡在河水里的。 之後我幾次嘗試著去支配我的身體,得到的結果是:我的意識能夠和身體結合,甚至能夠動彈。但每一次嘗試均以失敗告終,由於無法承受巨大的疼痛,到最後,我只能選擇放棄。我坐在緩緩流淌的小河邊,望著自己的身體發呆,試圖尋找到一些能夠解釋這一切的線索。 很快,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我泡在水里的身體有點不對勁兒。我的嘴角與鼻孔滲出的血絲,甚至包括我那已經離開身體的左眼眼珠,居然紋絲不動。之所以這麼說,原因在於,天空的雨雖然小了很多,但落在小河裡還是能激起漣漪的。再加上河水在不停流動,我的血絲應該會順著向下游流去,也包括我的那顆被筋連著的眼珠,應該是會晃動的。可是,它們居然完全沒有動彈,彷彿固定在河水里面一般。就像一具被放在琥珀裡的小蟲的屍體,是完全固化的,不會因為外界的因素而動彈。 我再次站起來,走向自己的身體。我決定再次嘗試對於身體的支配,我要在巨大的痛楚把我的意識彈開之前,把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移動一下,以此來證明我確實是有操控這具軀殼的能力。 然後,我成功地證明了這一設想,當我被再次彈出身體後,我的其中一隻手已經放在了胸口上。這只被我放到胸口的手,也紋絲不動。也就是說,我並沒有死,只是我的意識離開了肉體,我依然能夠回到自己的身體,並且能夠支配行動。就如相對論裡提到的平行世界,我就在平行世界裡兩個不同空間的重合處,可以隨意進出。 我坐在河邊繼續望著自己的肉體發呆。奇怪的是,我能夠感覺自己是坐著的,但是卻看不見身體,就像是虛無的。我像個無助的孩子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能夠繼續守護這個依然能夠支配的身體。 身後樹林里傳來的槍砲聲把我拉回到現實中。我站起來往那片樹林望去,只見裡面依稀有人影晃動。我猜測著,會不會是坂田帶領的追捕隊伍呢?如果真是他們,坂田會不會動惻隱之心,把我的身體帶回戰俘營,然後幫我恢復正常呢?一旦我回到身體裡,那麼我就能夠出聲求救,讓他知道我還沒死。那麼,我現在這具靜止不動的身體,是否只是進入了短暫的休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休克狀態下,活躍的腦細胞和正常人一樣在做夢,或者說能夠繼續運行呢? 想到這裡,我連忙朝樹林裡跑去,甚至忘記了我現在的身體是虛無的,任何人也無法知道我的存在。我非常希望會出現一根救命稻草,指望著出現幾個能幫我的日本人。 開始我還一邊跑,一邊躲著面前的樹木。慢慢的,我發現樹木居然都擋不住我,我的身體能直接在樹木間穿過去。但這一路上我的思維卻沒停過,我想為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態找個合理的解釋。隨後我又發現,凡是有機物都不能擋住我,包括有生命的樹木和腳下的草,甚至還有一隻攔在腳邊的倉鼠;但我卻可以結實地踩在土地上,而一塊攔在我面前的巨大石頭也差點兒把我絆倒。 終於,我面前出現了三個慌張的人影,正朝著我拼命奔跑過來。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皇協軍軍官,我很快認出他就是遠山戰俘營皇協軍的連長楊建長官,一個平日里時常掛著滿不在乎表情的東北漢子;他身後那兩人應該是戰俘營裡的皇協軍士兵,一高一矮,也是慌亂地跑著。而在他們身後傳來日語的叫喊聲,難道日本人也在抓捕他們? 由不得多想,我連忙張開嘴,對著他們三個大聲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我是逃跑的戰俘曹正!”但我的叫喊聲似乎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那三個人好像看不見我的存在,也聽不見我的聲音,而是直衝著我所站的位置迎面跑來。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這時楊建已經衝到我的面前,瞬間從我的身體中穿過,向我身後繼續跑去。我更加惶恐,一邊扭頭追他們,一邊繼續地喊:“能看到我嗎?能看到我嗎?我是曹正!” 我的喊話依然無法讓他們聽到,只見他們三人跑到一個積滿髒水的水坑前,楊建指著那個水窪,對另外兩個士兵道:“你倆去裡面好好趴著!” 那兩個士兵遲疑了一下,還是趴了進去。楊建抹了一把臉,抬起手裡的槍,對著身後鬼子兵的方向開了兩槍,吼道:“小鬼子,我操你們祖宗十八代!” 吼完之後,楊建換了個方向繼續跑去。遠處追趕而來的那些鬼子兵們也被吸引,朝著他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我並沒有跟著楊建跑,而是站在水坑旁邊,朝著趴在坑里的那兩名士兵喊了幾聲。直到我發現他們徹底聽不到我的說話聲時,這才完全絕望。那兩個士兵趴了一會兒,見追趕他們的鬼子兵跑遠了,這才探頭探腦地爬出來。其中高個子對矮個子說:“刁厲害,我們朝這邊跑吧,看能不能活著出去。” 被叫做刁厲害的那矮個子點點頭,說:“那楊長官怎麼辦?” 高個子朝楊建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嘆口氣說:“楊兄弟是想用他的命救我們!先跑吧,看以後有沒有機會跟他會合。”說完兩人站起來,又朝著我身體的方向走去。 我有了一點點欣喜,畢竟現在的我已經完全無助,只要有一絲能夠獲救的跡象,都會讓我感到很興奮,於是我跟著他們朝前跑去。 很快他們就跑到了那條小河邊,而從身後楊建逃跑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那是砲彈發射的聲音,震得我們三人都嚇了一跳。他們兩個停下腳步,表情沉重地看著那邊,高個子喃喃地道:“楊兄弟看來是完了。” 矮個子抹了抹臉,“唉”了一聲,兩人繼續朝著小河邊走去。 我的肉體仍然還在河裡躺著,他倆離我的肉體越來越近,我忍不住又對他們喊道:“看得到我嗎?水里面那個屍體就是我啊!” 讓我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似乎完全看不到我在水里的肉體,儘管它就淺淺地躺在他們腳邊的水坑里,甚至我那顆離開眼睛的眼珠,也還在水面上漂著。 我上躥下跳地喊著,可他倆依然無動於衷,無視我那近在咫尺的肉體。然後他倆在我身體前蹲下來,把手裡的槍放在地上,伸手捧起面前的水拍打臉部。看來我的身體在他們眼裡依然是虛無的,他們甚至用手掌在我頭部穿過,也完全感覺不到我身體的存在。 我嚇壞了,害怕他們的手會破壞我那具如琥珀中小蟲般脆弱的肉體。我咬咬牙,猛地撲向我的肉體,就在那一瞬間,我再次支配了我的肉體,隨後我猛跳起來。 面前的兩個士兵這才看到我的存在,嚇得一屁股向後坐倒。那矮個子指著我喊道:“這是曹正……跑了的那個曹正!” 而另外那高個子嚇蒙了,全身哆嗦起來,慌忙地伸手就抓放在旁邊的長槍。 我意識到這高個子是要拿槍對付我,而我手裡那柄石頭刀還在。我下意識大吼一聲,舉起手裡的石頭刀,對著高個子跳過去,石頭刀狠狠插進高個子的脖子裡。 那矮個子士兵似乎被嚇壞了,在地上往後爬了幾步,連槍都不敢撿了,扭頭就往身後的山林中跑去,嘴裡亂叫著:“別殺我!曹正!別殺我!”他邊喊著,邊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兒,身體裡巨大的痛楚似乎都無關緊要了。再次和自己的肉體重合,並完成了剛才那些動作,讓我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我抬起手,把落在臉頰上的那顆眼珠嘗試往眼窩裡塞進去,撕裂般的疼痛在這一刻達到極點。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重新站回到水里,並重重地倒下去。因為要抗拒這種疼痛,我的意識竟然再次離開了肉體,我站在水里,看著自己那具再次變得紋絲不動的軀殼。 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可以離開肉體,成為獨立存在的意識? 我靜靜地坐在小河邊,坐在高個子的屍體旁發呆,一直坐到那場大雨結束,天空放晴又再度暗下來,漆黑的天空滿是星斗。我的思維一片凌亂,尋找著各種能解釋清楚這一切的理論想說服自己。 最後,我不得不承認這主意沒成,直到天邊再次發白,太陽升起,照著這曾經濕漉漉的大地。我站起來,走向我的肉體,並再次進入這具軀殼中,那巨大的痛楚似乎變得減少了很多,好像我的肉體並沒有因為意識離開而停止運作,而是在嘗試著修復這可悲的肉體。 我咬著牙,就在那兒躺著,也不想動彈,害怕一動之後,意識會再次與肉體離開。我微微抬起頭,把鼻孔浮出水面嘗試著深深地吸氣和呼氣,居然成功了。 就在我忍住疼痛,感受著自己那鮮活生命的時候,背後樹林裡又傳來聲音。我扭頭看去,只見坂田帶著十幾個日本兵正從林子裡鑽出來。我很欣喜,彷彿看到了一絲曙光。而讓我再次絕望的是,他們應該也看見了躺在水面探頭的我,日本兵的表情都變得恐懼起來,好幾個日本兵都抬起手裡的槍,毫不猶豫地對著我扣動扳機。 我下意識地往後彈起,而意識果然再次離開肉體。我心裡突然抱著一種僥倖:會不會我的意識與我的肉體離開之後,那些鬼子兵就看不到我了呢? 結果證實我的猜測對了。幾顆子彈穿過我那依然泡在水里的肉體,好像那肉體並不存在,子彈直接射入水底的泥沙裡。坂田等人大踏步跑過來,其中兩個鬼子徑直走到高個子的屍體旁邊死盯著,而其他人都衝到水中,就站在我肉體的位置到處搜索著。有一個日本兵甚至站在我的肉體上,我的肉體對於他那雙腿來說,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思考著。我慢慢地有了一種異樣的得意揚揚之感,好像我變得像神一般,能隨意達到他們看不到我,而我卻能看到他們的境界。最讓我得意的是,我的身體並沒有消失,而是像被保護在琥珀裡的小蟲那樣,任何外界的事物都無法傷害到。我甚至在想:如果能夠讓美雲也變成我現在這種狀態,那就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到我們倆了。 興奮歸興奮,面前坂田這些人還是確實存在的。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們身後還用繩索捆著之前從我這兒跑掉的那名矮個子偽軍士兵。那矮個子不斷地哭喊著,尖叫著:“別殺我,別殺我!九日!九日!” 坂田他們互相說了幾句,在水里繼續搜索著,似乎他們在討論有關我的問題。磨蹭了有半個多小時,自然沒有任何收穫。最後坂田他們一隊人押著那名兩眼發直的矮個子士兵,扛起地上高個子偽軍的屍體,朝樹林裡走去。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擁有別人不會的特異技能:我可以隨時進入自己的肉體,又可以隨意離開。而離開後我的意識和我的肉體都如同進入了第二個世界,一個別人看不到的世界。難道真的出現了平行世界?而我就在這平行世界裡自由穿梭,不受任何限制? 在那之後的日子裡,我開始慢慢地離開我的肉體,嘗試著去各個地方,查看周圍的地形。也時不時地在夜深人靜時回到自己的肉體,感受著身體慢慢癒合的過程,甚至也能感覺到肚子餓,於是就到附近的樹上摘些果子來吃。但有一個實驗是失敗的,那就是只要我一離開那條河,就無法讓自己的意識和軀殼分來。那河水好像是一條隧道,一條能讓我穿梭在平行世界的隧道。 遠山樹林裡也似乎平靜下來。幾個月後,我慢慢習慣了這種匪夷所思的情況,開始肆無忌憚地在林子裡到處瞎逛,盡量保持以我肉體為圓心,呈扇形向外延伸,而不離我的肉體太遠。有幾次我還遇到了七八個穿著日軍憲兵制服的隊伍,好像在巡邏。但對於我,他們完全是無法看到的。我自顧自地繼續在遠山里轉悠,因為我始終相信,美雲應該還生活在這個偌大深山里的某個地方。而我的肉體依然留在那小河裡,不再繼續破敗,甚至還會逐漸癒合。 直到疼痛完全消失,我發現自己除了有一隻眼睛完全失明外,其他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而我失明的那隻眼珠,也被我塞進眼眶,無神地留在裡面。也是在這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麼那兩名偽軍士兵突然看到我憑空出現時會那麼驚恐。換成是我突然遇到這麼一個全身是血,還有一隻眼珠掛在臉上的人時,自然也會嚇得魂飛魄散。 我發現小日本那個奇怪的大門,應該是在半年以後了。當時我依然在這遠山里瞎轉,反正任何生物都不能阻擋我,包括樹木之類的。所以我行進的腳步總是沒有任何阻礙。也是在那天,我離奇地發現一條寬敞的大路。這條路足有七八米寬,而兩邊的樹木也好像被故意修剪過,如哨兵般佇立在大路兩側,上方茂密的枝葉嚴實地遮住了下面的道路,如果從空中往下俯視的話,是看不到這條道路的。我仔細觀察了很久,發現上面的樹枝除了被修剪過的痕蹟之外,似乎還被嫁接過,所以才能完美地覆蓋在這七八米寬的道路之上。 我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很快前面就出現了一片茂密而高聳的灌木叢。這種灌木叢對於我來說自然應該是虛無的,我可以穿過去。可當我朝著灌木邁步時,卻發現這些灌木竟然不是有機物,攔住了我前進的腳步。我停下來,觀察這些灌木是否有蹊蹺。結果發現它們是用塑料做的,只是做得非常逼真,甚至某些地方還有蜘蛛網。 我圍著這灌木轉了幾圈,希望找到能夠穿過去的地方。可惜這灌木似乎完整地覆蓋住了這條道路的前方。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這片灌木竟然自動往兩邊散開,就好像是自動門一般,一排穿著日軍憲兵制服的隊伍從裡面走了出來。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這山里看到這麼整隊的日軍憲兵隊伍,我也用不著慌張,因為他們完全看不到我。但這次讓我震驚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高個憲兵竟然是我認識的。他就是之前和我一起逃出遠山戰俘營的大刀劉。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剃了個大光頭,穿著一套整齊的憲兵制服,張嘴也是吼著日語,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而他手裡拿著一桿長槍,後背交叉背著兩把很誇張的巨大砍刀。 我清晰地記得大刀劉在號房裡的時候提起過,他以前是西北軍馮大帥的屬下,西北軍的軍紀如何先不作評論,但他們揮舞大刀的功夫可是全國著名,包括日本兵們。而大刀劉因為是教大刀的教官,所以得了這個外號。如果說面前這個和大刀劉長得一模一樣的光頭還讓我無法肯定就是大刀劉的話,那麼這兩把大刀,就能讓我完全肯定是他了。 我倒吸了一口並不存在的涼氣,腦海裡想到的是:難道之前我們隊伍裡的另一個內奸,就是這大刀劉……那麼劉德壯呢?劉德壯低聲嘀咕的那幾句難道並不是日語? 我自顧自地站在他們身邊,心裡想著這些事。就在這時,大刀劉腰上掛著的一個黑色匣子閃了起來,大刀劉連忙低頭看了看,接著他對著其他幾個日本兵低聲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很小,我完全聽不清,就算聽得清楚,相信也是用的日語,我也聽不懂。只見這八個人都緊張起來,端起手裡的槍往四周警覺地開始搜索。 我的心一沉,難道他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面前由灌木所掩蓋著的大門立刻慢慢地往中間合攏。我不敢多想,連忙側著身子往那裡面鑽進去,身後的幾個鬼子兵還在繼續吼著。 出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個足有一兩百平方米的平地,正前方是個很大的山洞,山洞口是扇巨大的鐵門,有十幾米高,寬度有二十米左右。而我頭頂就已經是山洞的洞壁了,上面掛著很多燈。洞口的鐵門兩邊,有兩個崗哨佇立左右,每邊都有三名日本兵筆直地站崗,手裡端著槍。而每個崗哨的頂端都有一架黑漆漆的重機槍,黑壓壓的槍口對著我身後灌木掩蓋的大門。 我並沒有被這不知是天作還是人為的巨型山洞嚇到,反而有一種喜悅在我腦海裡翻騰。我甚至可以肯定,土肥原一郎當時所說的秘密研究機構就是這裡了。也就是說,我的同學黃碧輝,以及我在這世界上最為牽掛的女人阮美雲,應該也生活在這個山洞裡。 我興奮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鬼子哨兵們也一樣看不到我的存在。等我站到那扇巨大的鐵門前時,才注意到旁邊掛著個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寫著:九日研究所。 我沒把這研究所的名字太往心裡去,所關心的是我應該如何進入這山洞。最後我覺得只能在這裡等,等到鐵門再次打開,裡面的人或者外面的人進出時,再趁機混進去。我蹲在那幾個站崗的鬼子兵身邊等了足有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時分那扇鐵門才有了動靜,我這時才注意到,那扇巨大的鐵門下方,還開有一扇一人多高的小鐵門。 小鐵門被由里往外推開,一個伙夫模樣,穿著無肩章軍裝的老頭提著幾個大盒子走了出來,用很生硬的日語對著站崗的六個人說了些什麼。 鬼子兵們都笑了,衝老頭咧嘴直樂,伸手接過那幾個大盒子。裡面自然是送出來的飯菜。 那伙夫模樣的老頭向一名鬼子兵要了支香煙,順手把那鐵門帶上,只留下一條細縫,然後點燃那支煙,笑瞇瞇地和狼吞虎咽吃飯的鬼子兵們聊著天。奇怪的是,他的日語似乎並不標準,甚至還有點生硬,吞吞吐吐的,這讓我意識到,這老頭應該不是日本人。 他們胡亂地聊著,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幾個鬼子兵扭頭衝著老頭笑了起來,放下手裡的飯盒拍著手唱起歌。而老頭還是笑瞇瞇的,把身上繫著的圍裙摘下來,也跟著手舞足蹈。而他跳的這舞我很熟悉,是朝鮮舞蹈,我以前有個在德國的同學是朝鮮族的,他跳給我們看過。也就是說,這老頭肯定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朝鮮人。 老頭跳完舞,幾個鬼子士兵哈哈地笑著,其中一個人又掏出兩支香煙遞給老頭。老頭連忙鞠躬接過煙,喜滋滋地收起地上的盒子,往那小鐵門走去。 我連忙跟上,從他身體裡穿過去,進入到鐵門裡面。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讓我驚得張大了嘴的巨大空間,兩邊都有兩層樓高的營房矗立,而前面兩三百米處還有一扇同樣巨大的鐵門攔住去路。這個門的上方,鑲嵌著十幾個和大刀劉腰上掛著的黑匣子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為這發現興奮起來,朝著那扇門跑過去。還有二三十米就快到那扇門的時候,鐵門上面的黑匣子突然閃起紅色的光來。 我連忙地往後退幾步,紅光滅了。而那扇鐵門兩邊的營房裡,十幾個鬼子士兵慌亂地衝出來,端著手裡的槍,表情十分緊張。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難道我暴露了?我連忙站定在那裡,不敢動彈。 所幸的是鬼子們並沒有看到我,他們大聲喊著話,表情由緊張慢慢放鬆,最後往兩邊的營房走了回去。我這才意識到,人的眼睛看不到我,但鐵門上方那些黑匣子卻可以感應到我的存在。 想到這些,我不敢繼續往前走了。扭頭過去,遠處那個伙夫模樣的老頭提著幾個盒子,正往這邊張望著。因為可以確定他並不是鬼子兵,所以我不知道從哪裡湧起一點兒對他的好感,我身後的大鐵門也已經重新關閉,想出也出不去。於是我朝他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我決定跟著他,看他要去哪裡,因為看他的動作,好像並不是要去鐵門的方向,而是往那兩排兩層樓高的營房走去。 果然,老頭見遠處並無熱鬧可看之後,便笑了笑,往旁邊的營房走去。我跟著他進了門,他進的這個地方應該是開水房。老頭提了點兒開水,把那幾個飯菜盒子洗刷乾淨,擺放到門口,應該是過一會兒有人來收走。老頭從兜里摸出半截煙來,點上後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在開水房的鍋爐邊看了一會兒水壓表。最後背著手,往開水房後面的一扇側門走了進去。 我快步地跟上去,只見那裡有個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一張小床靠著牆放著,牆上很潮濕。小床上亂糟糟地舖著幾床很舊但並不破的黃色軍用棉被。 老頭在床邊坐下,探手由枕頭下摸出一個鏡框,瞇著眼望著,臉上的笑止住了。我走上前站在他身邊,看著那個鏡框。這是個很破舊的日式相框,裡面有一張三口之家的相片,坐中間的應該就是這老頭年輕的時候,看上去大約只有四十幾歲。在他身旁站著一個穿朝鮮民族服裝的中年婦女,長得也很白淨。最前面蹲著的是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少女,十七八歲,長得還算漂亮。少女也微笑著,身上穿的卻是皇協軍的軍裝。 老頭盯著相片看了很久,我注意到他眼角在慢慢變得濕潤。最後老頭抹了下雙眼,嘆了口氣,把鏡框重新放回到枕頭下,不知道又從哪裡摸出一個煙屁股來,小心翼翼地點上,很用心地吸著,並從兜里摸出之前那幾個鬼子哨兵給他的兩支香煙,再放到枕頭底下。 我目睹著這老頭的一系列動作,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他很可憐。隱隱約約感覺他似乎和我一樣,是無奈而被迫捲入這場可怕的戰爭中,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可憐人。相片中的應該是他家人,而他的家人現在又是否都還活著?一個無力的老頭,蜷縮在這麼個小小的房間裡,他曾經有過怎樣平凡或者不平凡的故事?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下意識地在老頭的開水房裡待了下來。開始時就待個一兩天,觀察這個九日研究所裡的一切。有人進出時我便跟出去,跑回自己的肉體那裡看看,再重新進去走動幾步。後來,我耗在老頭房間裡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我的身體總是完好無損地在水里躺著靜止著,彷彿永遠不會消失,也不會受到傷害。 而讓我留下的時間越來越多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希望能在這裡看到美雲,儘管我無法靠近那扇鑲著黑匣子的鐵門;二是我在老頭的房間裡看到一本學日語的書,老頭每天除了燒水送飯外,就是抱著那本書來回翻看,並低聲念著。我知道如果要洞悉九日研究所裡的秘密,就得能夠聽懂日語。於是,我每天跟著老頭一起看那本學日語的書,站外面聽老頭和日本人說話,或者聽日本人互相聊天。 慢慢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居然慢慢地能夠聽懂幾句日語了。也是在這個環境裡,我發現日本人之所以強大,與他們的嚴謹和對自己的苛刻是分不開的。就像在外面站崗的士兵,整個一上午沒有長官盯著,他們依然盡忠職守地一直那麼站著,連話都不說一句。只有等老頭送飯時,他們才蹲一會兒,說笑幾句。 我也每天在那大門附近待著,發現每天都會有兩三隊日軍憲兵早上出去,晚上回來。每一隊的隊長都是大高個,不戴軍帽。隊長身上除了槍,還總背著或者掛著一兩把冷兵器。包括大刀劉的那兩把大砍刀,以及巨型東洋刀甚至大鐵棍。 這些帶著冷兵器的憲兵頭目,身上也總掛著一個黑色匣子。每當看到那個黑匣子,我都會下意識地退後。因為我知道,這些黑匣子能夠感應到我的存在。 那扇第二道的大鐵門,也只有極少數時候會打開,憲兵們進出都是走下面的那扇小鐵門。 大鐵門打開的時候,便是幾輛大卡車從外面拉著遠山戰俘營的戰俘進來,有時也不知道拉著什麼,卡車的外面用黑布包裹著開出去。我遠遠地往大鐵門裡面看去,隱隱約約看到裡面似乎是個更大的空間,甚至還看到裡面整齊地停放著飛機和坦克。 那段時間過得很快,因為我每天都處心積慮地在尋找著什麼,希望了解一些秘密。三年過去了,整整三年,我就那麼半人半鬼地活著,沒有覺得這種活法是對還是錯,我只知道我現在是在為美雲而活,而我具體做了些什麼,卻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大概是1941年的夏天,我在朝鮮老頭和洞外站崗哨兵聊天時聽到一些話,這些話讓我突然想起:我還是個中國人。 那是個很瘦小的鬼子兵對老頭提起的:“老傢伙,今晚會有兩名中國軍隊的大人物要帶回來,到時候你可得站你開水房的窗邊好好看看。那是真正的大英雄啊!我們大日本皇軍的將領們都很尊敬他們,費了很大勁兒才弄回來的。” 老頭自然是好事地開始打聽,那瘦小的鬼子兵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說,而他身旁的一個胖子笑了笑:“你說給這老傢伙也沒事的,反正他也走漏不了什麼風聲。” 那瘦小的鬼子兵才放下猶豫的神色,說道:“今晚帶進來的,一個是支那人東北抗聯的李建宇將軍,另一個是中華民國的陸軍中將古至忠將軍。” 我腦子頓時“嗡”的一下蒙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