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薛定諤之貓2

第2章 第二章曹正:漢奸的顧忌

薛定諤之貓2 中雨 16040 2018-03-22
我叫曹正,是一個連自己也深惡痛絕的漢奸。 河南鄭州鄉下的曹家村出了兩個讓整個家族覺得有頭有面的人。一個是我遠房堂兄曹孔。他很多年前就走出曹家村,參加了北伐軍,據說還進過黃埔,回曹家村是騎著高頭大馬佩著駁殼槍的;第二個就是我,父親把我送去德國留學,要我學機械,希望我能帶著學到的西洋兵器製造知識,回國為中華民族的崛起作出貢獻。然而,到了德國後,我學的卻是物理學。原因有二:第一個是因為當時愛因斯坦先生還沒有離開柏林,他的一堂關於量子力學的課程深深地吸引了我。也是從那堂課開始,我成為了虔誠的相對論擁護者。而第二個原因很簡單,是因為物理系的一個女人,一個叫阮美雲的女人。 認識美雲時我才二十一歲,當時是1933年。美雲大我一歲,我是在一干中國留學生的聚會上認識她的。當時,美雲正站在大夥前方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一些民族如果要強盛,國家就需要民主的大道理。她演講時很激動,聽她演講的很多留學生也頻頻點頭,甚至有個別人還偷偷抹眼淚。畢竟由於我們國家的貧窮與落後,中國留學生在當時較為先進的德國始終受到歧視。

美雲那晚具體說了些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晚的她留著短髮,頭髮上別著一個金色發卡,穿著一套灰色長袍,這讓她和身邊一干完全西化打扮的中國女學生明顯地不一樣。我穿著一套剛剛量身定做好的西裝,繫著一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好看的領帶站在台下。我參加這個聚會的初衷其實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新西裝,並不是為了聚會宣傳的民主救國的綱領。 於是,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阮美雲。幾天后,我找到了她所選修的所有科目,傻傻地出現在所有能和她接觸的場合裡。 但比較起阮美雲每天所關心和思考的一切來,我又總是顯得那麼地卑微和可恥。美雲在耐心地做著筆記,我傻傻地看著她粉嫩脖子上那塊心形的黑痣發呆;美雲在圖書館裡靜靜地看書,我在書架旁等著她身邊座位上的學生早點兒離開;而美雲在課餘時間參加各個社團活動,在為民族的崛起發表演講時,我卻滿腦子想著要如何開口約她出去喝杯咖啡。

然後美雲戀愛了,男人是中華救國會的會長,也是我的河南老鄉,叫黃碧輝。黃碧輝戴著個大大的黑邊眼鏡,和人交往時顯得有些拘謹木訥,但上了講台喊口號時,卻有著異常的澎湃豪情。奇怪的是,我對黃碧輝沒有一絲嫉妒和仇視,相反,我覺得他才值得美雲去愛,才是能和美雲相匹配的男人。而我在他們面前總有種自卑感,覺得自己是個猥瑣的小人。 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會經常出現在黃碧輝和美雲身旁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我戴上了和黃碧輝一樣的黑邊眼鏡,西裝也一直壓在箱底,長年穿著出國時的那套灰色長袍。我總覺得這個模樣才能和美雲他們走到一起。我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像黃碧輝那樣能夠在講台上激昂地喊口號,可每每站到台上卻又臉紅結巴,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儘管台下黃碧輝和美雲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

在德國的四年裡,儘管我始終得不到我心愛的人,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四年卻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最起碼,那四年裡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和美雲見面。而我現在的生活呢?不過是一個良心時刻受著譴責躲在遠山叢林裡的可悲的人。 1937年年初,日軍不斷挑釁,試圖踏入中原。大家在德國看到報紙登載的新聞後都很憤怒,其實也可以說是美雲和黃碧輝他們憤怒,我壓根兒就不關心這些,我只是因為美雲憤怒,才咬牙切齒地咒罵。當時中華救國會的很多人都哭了,包括剛到德國的那兩三個新生。黃碧輝拿出了一封從南京寄過來的信,是他一個從軍的親戚寫來的。信上要求黃碧輝回國從軍。黃碧輝激動地給大夥讀了這封信,信的最後幾句我還記得:黃兄!此等國家存亡之際,吾輩尚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

黃碧輝當時就表態,要應這個親戚之邀,回國從軍。現場很多留學生都很激動,對黃碧輝說道:“算上我一個!” 黃碧輝拿出了紙筆,現場統計了想要入伍的人數,一共有三十二人。名單裡自然有我,原因是那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阮美雲。 我們抵達廣州的時候,當時國民政府派了幾名軍官前來接待,安排食宿。來接待的官員說:“你們這群留學生的歸國,讓包括委員長在內的高層們感到欣慰。有爾等知識分子加入我們中華鐵軍,相信小鬼子被趕回日本指日可待。” 雖然我們這群留學生歸國受到了委員長的褒獎,但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重視。很快,我們就被分到了部隊。我和黃碧輝以及美雲到了當時駐守北平南苑的二十九軍,美雲在師部做文職,我和黃碧輝被分到了北平城外一個普通的連隊。也是到了連隊後,我才改口不叫他會長,和大家一樣叫上了他的大名黃碧輝。

二十九軍武器並不多,大刀倒是很充足。二十九軍所引以為豪的,也是這一把把大刀。我和黃碧輝都領了一把非常沉重的刀,我們模仿老兵用紅色綢子包在刀把上,並將留出的一截打個結,顯得威風凜凜。然後老兵們每天早上教我們這些新兵蛋子耍大刀。我記得當時北平城裡的老百姓經常會來營房外看我們練刀,面帶笑容地豎著大拇指。當時北方戰事將至,北平城裡的百姓所驕傲的是:“只要有二十九軍在,北平城就固若金湯。”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震驚中外,美雲所在的師部也遷到了南苑,戰事一觸即發。七月中旬,日軍到了北平城外,我們的部隊嚴陣以待。七月二十七日半夜,美雲偷偷地來到了我們陣地,和黃碧輝兩人一起出去了,一宿沒回。二十八日清晨,日軍便對我們南苑部隊開始了總攻。

我記得當時陣地上屍體橫七豎八地擺著,我們所引以為豪的大刀,壓根兒沒有機會用上。我和被分到北平的學生兵一起蜷縮在戰壕里,手心全是汗,互相鼓勵著對方,同時又互相嚇唬著彼此。至於槍砲聲是如何來到我們陣地的,我沒太多印象了,我只記得轟隆一聲炮響,身邊很多的學生兵就被炸得血肉模糊,而我則被大砲給震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綁得像粽子一樣,身邊還有數十個和我一樣被綁得結實的戰友。身旁的鬼子表情很嚴肅,不遠處還有幾個鬼子正用鐵鏟在地上挖坑。 我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身邊一個戰友低聲說道:“這些鬼子兵挖坑是想要幹嗎啊?” 沒有人回答他,我們都不敢把即將面對的結局用言語表達出來。 坑挖好了,鬼子用槍逼著我們往坑里跳。當時很多人都在破口大罵,但身上的繩子卻讓我們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我摔到坑里時,已經恐懼到了極點,當時想著自己就要這樣完結生命了,可是我生命中最為關心的女人卻完全不知道我對她的愛。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地窩囊,相識四年居然不敢向她表白。此刻,我即將失去生命,只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向美雲表明心跡了。愛情,命運,一切都讓我感到無能為力。

很可悲,我雙腿間濕了。 就在上面的鬼子揮舞鐵鏟的時候,一陣汽車的轟隆聲傳了過來。我們頭上撒落的泥土停下了,然後是鬼子們的交談聲。最後一個鬼子在上面用生硬的漢語喊道:“曹正的干活?有沒有?” 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道:“我就是!” 上面的鬼子伸了一根長長的棍子下來,棍子末端還有鐵鉤,鉤住我身上的繩子。我清楚地記得我的身體緩緩往上升的同時,眼前的那幾十個戰友看我的眼神。有人羨慕,但更多的是鄙夷,彷彿他們在那時就看出了我即將成為漢奸。儘管當時我還只是個戰敗被俘後尿了褲子的中國士兵。 我被鬆了綁,幾個鬼子把我帶上了一輛吉普車。車開了很久,進入了日軍在北平城內的臨時司令部。一路上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敢問,就被關進了一個有床有廁所的小房間裡。過了一會兒,又有人給我送來了乾淨衣服和晚飯,並用含糊不清的中國話說晚上有人要見我。我在迷惑與惶恐中換下了身上的軍裝,接過鬼子遞過來的飯菜。雖然毫無胃口,但肚子不時傳來的咕咕聲在提醒我,必須要補充足夠的食物,因為不知道下一頓飯什麼時候吃,還有沒有機會吃。

果然,吃完飯後有鬼子打開房門,緊接著進來一個看上去貌似慈祥的日本軍官,臉圓圓的,白白胖胖,留著仁丹鬍子,腰上別著精美的指揮刀,看樣子他的身份應該高於其他鬼子。 兩個鬼子一左一右站到我身邊,白胖軍官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對我友善地笑笑說:“曹先生,我的部下對閣下如有冒犯之處,請多多包涵。” 說的是中國話,並且是字正腔圓的河南口音。我心裡第一個想法是:這難道就是偽滿國的高級軍官不成,可為什麼沒有穿偽滿軍官軍裝,而是穿著日軍軍裝呢? 面前的白胖軍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然後換上了北平口音:“曹先生,我是關東軍土肥原一郎,你們中國人喜歡說我是中國通,就是因為我會你們好幾種口音,並且,我還到過中國很多地方。相信,也許我比你還了解中國。”

我聽到他的名字,就嚇得連忙站起身,身邊的兩個鬼子又把我按了下來。我結結巴巴地說道:“土……土肥原長官,你……你……你找我有什麼指教?” 土肥原一郎咧開嘴笑了。 “也談不上指教,只是我們聽說了你是在德國留學四年的物理學家。你們政府的達官貴人並不重視有學問的年輕人,但我們大日本皇軍卻不一樣,我們尊敬學者。在所有被西洋人壓迫的亞洲國家裡,我們之所以能夠迅速崛起,也是因為我們注重現代科學。也就是說——”說到這裡,土肥原一郎頓了頓,“也就是說大日本皇軍希望曹先生能夠加入我們所打造的大東亞共榮圈,為整個亞洲人民的未來,貢獻點兒力量。” 我沒有當場點頭表態,雖然我承認我很怕死,但從小受父親的熏陶,知道禮義廉恥,知道精忠報國,知道作為男人,再怎麼窩囊怎麼怕死都不能背叛民族。所幸土肥原一郎並沒有要我當時就答應他的要求,而是繼續淡淡地笑著說道:“曹先生,我們大和民族和你們中華民族一衣帶水,我們發動這場戰爭的出發點絕不是想要征服貴民族,而是希望能夠與貴國的有識之士打造一個真正強大的亞洲共榮圈。當然,你可以考慮一晚,我也不需要你現在就點頭。希望曹先生明天早上給我的答复,將是讓你我都非常高興的。”

說完,土肥原一郎站了起來,招了招手,示意那兩個士兵跟他一起出門。我坐在那兒沒有動,臉上全是汗,能感覺到自己臉都白了。土肥原一郎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發問道:“土肥原長官,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 土肥原一郎扭過頭來,表情還是那麼和藹。 “曹先生,我們在攻克你們陣地前抓到了你的兩個同學,一男一女,黃碧輝和阮美雲,相信你應該認識吧!就是黃碧輝告訴我們的,你是他們在德國一起研究量子物理的同學。曹先生,相信在你給我一個美滿的答復後,很快你就可以和他們見面。” 我的心猛地一抖:“美雲……美雲……她也在你們手上?” “是的!”土肥原一郎回答道,“曹先生你放心,包括你,也包括他們,我們皇軍給予了非常優越的待遇。我還是之前那句話,我們大日本皇軍尊敬學者,同時,也需要你們這些有識之士,為咱們的大東亞共榮圈作出貢獻。” 美雲的事讓我當時就沒了立場,我連忙站起來。 “土肥原長官,我想……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但前提是,你們不能傷害阮美雲小姐。”頓了頓,我又加上一句,“以及黃碧輝先生。” 土肥原一郎露出滿意的微笑,說:“好!曹先生,你們中國有句諺語叫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放心,你的要求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今晚請曹先生好好休息,有需要可以和站在外面的士兵講,他們都是我挑出來的,懂一些中文。我們大日本皇軍很感謝你的加入,用你們中國話怎麼說來著?必當國士而待!” 說完,土肥原一郎轉身走了出去,同時把門從外面給鎖上了。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我根本不擔心黃碧輝的生死,甚至連自己都無關緊要,唯一讓我牽腸掛肚的始終是美雲的安危。不過從土肥原一郎的話來分析,美雲應該沒有危險,只是和我一樣被囚禁在這司令部裡。想到這些,我稍微感到一點兒欣慰。 那晚,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我被關在一個巨大的鐵籠裡。鐵籠外,十幾個鬼子拖拽著美麗的美雲,獰笑著用力撕扯美雲的衣服。美雲發出陣陣哀鳴,滿臉淚痕,不停地尖叫著掙扎著,卻無濟於事,我心急如焚,努力想要上前施救,卻發現手腳完全不受控制,無法動彈,連張開嘴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美雲在面前被眾多裸露著身體的鬼子壓在身下。最後,讓我猛然驚醒的是:夢裡的美雲,被眾多鬼子牢牢地抓住四肢,分別朝不同方向拉,只聽見“咔嚓”一聲,美雲的手和腳生生被扯斷,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土肥原一郎並沒有食言,第二天,果然讓我見到了美雲和黃碧輝。一大早就有兩個鬼子開門進來,其中一個鬼子用生硬的中文請我出去吃早餐。 我被帶到了一個不大但有幾扇窗戶的房間,只見黃碧輝已經坐在那張大桌子前,而他身邊坐著的,正是我擔心了一晚的美雲。我連忙走過去,關切地問美雲:“鬼子沒把你怎麼樣吧?” 還沒等到美雲回答,身後一陣刻意的咳嗽聲就打斷了我。我扭頭,只見土肥原一郎已經站到了門口,微笑著說道:“曹先生,都是自己人了,還張口閉口罵鬼子似乎不好吧?” 讓我出乎意料的是,黃碧輝站了起來,對著土肥原一郎彎腰說道:“太君,您不要怪曹正。他在軍隊待久了,習慣了用中國軍人對貴軍不敬的稱呼,請您不要見怪。” 說完黃碧輝連忙對我使眼色,示意要我道歉。我裝作沒看見,依然熱切地看著美雲,想要確定美雲是不是真的毫髮無損。美雲並沒有註意到我眼神裡的關切,扭頭盯著黃碧輝,鄙夷地罵道:“漢奸!” 土肥原一郎哈哈大笑著在我們對面坐下,回頭對身後的士兵用日語說了些什麼,然後扭過頭來,說:“看來阮美雲小姐對我們大日本皇軍還有些誤會,沒關係!我們的誠意會在將來的日子裡讓你們三位看到。況且,阮美雲小姐,你的愛人黃碧輝先生以及你的好友曹正先生,也都已經答應了為我們大日本皇軍效力,相信不久的將來,你也會對我們改觀的。” 美雲緊盯著我,我忙低下了頭,不敢迎著她的目光。美雲嘆了口氣,對土肥原一郎說道:“土肥原先生,你對我們的款待,作為一個學者我心領了;但你們部隊對中華民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你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我能接受嗎?換作你們,請問閣下還能和顏悅色地與我們談笑風生嗎?” 土肥原一郎臉色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他平時的神態。 “阮美雲小姐,我必須讓你清楚的一點是,這是一場戰爭,兩個民族之間的戰爭。歷史都是在強者手裡書寫的。就像你們所擁護過的大清王朝,難道又是你們所謂的大漢民族所能接受的嗎?不是!可是就因為大清王朝讓你們老百姓安定了,也都能吃飽飯了,所以你們也慢慢接受了。同樣,我們大和民族現在發動這場戰爭,征服你們民族後,將要做的事情也是讓你們的同胞能夠豐衣足食,不受西洋列強的欺負。” 土肥原一郎眼神黯淡下來。 “幾十年前,我們日本也和貴國一樣,被英國人的戰艦轟擊過,簽下了很多不平等的條約。但我們大和民族並沒有屈服,我們又站了起來。”說到這兒,土肥原一郎站起來,走到窗邊指著窗外,“現在呢?西洋人窩在北平城的角落裡連大門都不敢出,我們的軍隊在他們面前隨便晃晃,他們就連忙喊什麼抗議!什麼叫抗議?抗議就是弱者的膽怯!” 聽到這些,美雲暫時沒有出聲,似乎在思考什麼。黃碧輝卻說話了:“美雲,皇軍對我們確實不錯,你看咱回國後,國民政府怎麼對待我們的?” 美雲衝黃碧輝怒吼道:“夠了!你給我閉嘴?”說完,扭頭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的呼應,希望我能夠站起來一起譴責黃碧輝。我還是不敢迎著她憤怒的眼神,頭壓得更低了。沉默了一會兒,美雲站了起來說:“土肥原先生,我阮美雲雖然是個女子,但絕不是不知亡國恨的小女人。如果你是要做傷害中華民族的事情,殺了我也不會答應。如果只是要我接受一個研究與學習的工作,我姑且可以接受。” 土肥原一郎拍了拍手。 “阮美雲小姐,我很欣賞你的坦率。請你放心,你和黃碧輝以及曹正先生接下來要從事的研究工作,確實只是單純的科學實驗。並且……”說到這兒,土肥原一郎的眼中發出熱切的光芒,“並且這實驗對於我們全人類,都將是無比偉大與崇高的。” 那頓早餐非常豐盛,黃碧輝熱情地和土肥原一郎頻頻乾杯,不時稱讚日本清酒多麼美味。我和美雲只是隨便吃了一點兒,就放下了筷子。美雲時不時地扭頭看我,似乎她也看出我只是為了權宜之計而答應了土肥原一郎的要求,所以眼神中沒有過多的指責,反而還有一些關切。席間,土肥原一郎好幾次主動要和我及美雲碰杯,美雲裝作沒聽見,我雖然舉了杯,但只是像徵性地自飲自酌地喝了一點點。 當天下午我們三人就被鬼子押上了火車,火車開了一天一夜,我們是被分開關押的,平常只有吃飯的時候才能見面,看守的鬼子盯得緊緊的,不允許我們交談。直到下火車時我才發現,原來土肥原一郎也在火車上,看來關東軍高層對於物理學留學生確實很重視。 我們被押送到了奉天(日軍對瀋陽的稱呼)日軍警備司令部關了一晚,第二天換了一批車隊押送,不知道要送去哪兒,車窗上還懸掛有黑色布簾。估計鬼子是怕我們三個人通氣,所以把我、美雲和黃碧輝分開安排。我們三人各坐一輛轎車,第四輛轎車裡是土肥原一郎和一個西裝革履的日本人。車隊前後均有一輛軍用卡車,上面站滿了鬼子兵。我心裡一直在想:難道我們三個人在日本人眼裡真的很重要嗎?竟然安排如此大的陣仗押送?可我沒有想到的是,從那天開始,迎接我的就是無法醒來的噩夢。 坐在小轎車裡的時候,我突然間想起一件事,黃碧輝和美雲比我早兩年到德國,是物理學院里為數不多的中國人,那時候愛因斯坦先生還在柏林。當時愛因斯坦先生因為不是日耳曼人在德國大受排擠,便對其他膚色的外國人格外地關照,所以黃碧輝和美雲得到了愛因斯坦先生很多指導。那麼,日本人是不是也知道這些,所以才如此看重我們三個物理學院的留學生呢? 車隊駛了很久才到達目的地,當時已是深夜。下車看到幾排整齊的營房和一個不小的操場,周圍是黑壓壓的群山和密密麻麻的鐵絲網。一個掛著少佐肩章的日本軍官帶領十幾個士兵在門口迎接土肥原一郎一行。土肥原一郎似乎對此感覺很受用,微笑著給少佐介紹身邊那位穿西裝的日本人的身份。少佐連忙敬禮,看來穿西裝的來頭不小,至少肯定在少佐之上。然后土肥原一郎向少佐介紹我和美雲,以及黃碧輝,這少佐敷衍地和我們握了握手,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目光。然後扭頭用日語對土肥原一郎說了幾句,我唯一聽懂的就是“支那豬”三個字。 土肥原一郎依然是笑笑,拍拍這少佐的肩膀,示意要他注意一點兒。 我們還是被單獨關押著,房間挺整潔的,帶有獨立衛生間,床上鋪著土黃色的被子和床單,證明了我們來到的是關東軍軍部下的一個營地。當時的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將會在這片大山里終結,更沒想到,自己會成為這遠山戰俘營裡一個讓人噁心且深惡痛絕的漢奸。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被帶到了一個很大的房間,不過等待我們的卻不是土肥原一郎,而是昨天看到的那個穿西裝的日本人。不同的是今天的他穿著一套和服,模樣看起來和土肥原一郎一樣慈祥。 穿和服的日本人要我們分開坐下,先用德語向我們問好,然後又用流利的中文說道:“三位,我叫松下幸太郎,說起來和大夥應該也算是校友。之前也是在德國學習,和各位一樣,我當時的導師是愛因斯坦先生。所以,看到三位感覺很親切,昨晚就想和三位一起討論些問題。當然,我們是學者,戰爭和我們無關,我想和三位討論的也不過是愛因斯坦先生的相對論,畢竟那是本世紀最偉大的一個科學假設,尤其平行世界這些理論……嘿嘿!作為一名學者,想起這些就會激動。” 我和阮美雲面無表情地保持沉默,黃碧輝卻對鬆下幸太郎微笑著,說:“太君這話說得對,咱只是學者,滿世界打仗咱也幫不上,研究學問才是最重要的。” 松下幸太郎點點頭,然後從公文包裡拿出三沓紙來,分別遞給我們,說道:“這是三套試卷,我希望諸位能夠認真作答。我必須了解三位在物理學領域所掌握的高度,我們大日本帝國才能夠因材施教,不浪費任何一個人才。” 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書呆子,這也是我和美雲朝夕相處幾年卻不懂如何向她表達的主要原因。在拿到試卷後,我第一時間就埋頭看了起來,甚至連松下幸太郎遞筆過來都沒注意到。松下幸太郎看在眼裡,反而更加滿意,彷彿他需要的就是我這種書呆子。我接過筆,正準備開始填答案。美雲卻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我抬起頭來看著她,只見她皺著眉,小聲地對我說道:“亂填!” 我心裡一緊,不太明白美雲的用意,但在我認識她的幾年裡,無論美雲對我提出任何要求,我從來沒有違背過。所以,這一次也是一樣,於是,我在每一道試題後都填了個錯誤的答案。 這些試題對於我們這幾個剛放下書本沒多久的留學生來說,並不是很難。前面四十道題都是些關於量子力學裡比較普通的問題。而最後十道題就和專業知識無關了,只是一些對於某些假設的個人看法。其中有道題就是這樣的:薛定諤之貓的假設性實驗,你是否覺得荒謬?談談個人的看法。 薛定諤之貓,是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教授提出的一個輕鬆卻又具有很大爭議的假設性實驗,和外祖母悖論一起,被認為是量子力學的兩個最偉大的假設。具體實驗是把一隻貓放進一個盒子裡,而盒子裡有一個能觸動毒氣開關的原子核。如果原子核裂變,貓就會被毒死;反之,原子核的不穩定性也可能促使它一直不會裂變,那麼毒氣就不能結束貓的生命。得出的結論是,一段時間後,這盒子裡的貓便有兩種結局:一個是死貓;一個是活貓。 薛定諤教授假設的偉大之處在於,他認為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如果我們不打開這個盒子,那隻貓的狀態未必一定就是生或者死,也有可能出現第三種狀態,那就是生與死的疊加狀態。 作為一個相對論的堅決擁護者,我的觀念自然和薛定諤教授一致,認為實驗還有第三種狀態的可能性。就像一道光,是因為我們的眼睛看到了,所以才出現在我們的意識裡,因此才有了這道光。如果我們閉上眼睛,那麼這道光就不會出現在我們的意識裡,那麼,作為一個意識的掌握者,我們確實可以認為這道光是並不存在的。 看到這個問題後,不得不承認又激起了我想要渲染自己觀念的慾望。可抬筆前,卻看到美雲看著我的眼神。我咬咬牙,在這題目下寫下:薛定諤之貓很荒謬,無稽之談。 之後的幾道題,我也全部用一個普通人所接受的傳統保守思想填上答案。但最後一題卻讓我心頭一震,只見試卷上這麼寫道:如果給你一個能夠穿越平行世界裡不同世界的交界點,你會不會去尋找另一個世界裡的自己?如果尋找到了,你認為自己能否看見平行世界的另一個你?談談看法。 儘管我努力想要平息內心的激動,但雙手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愛因斯坦先生所提出的平行世界理論,是個讓人為之著迷並且無比憧憬和興奮的假設。多少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發呆,想像著另一個世界,或者說另一個世界的我是否存在,是否和我一樣寂寞,在痛苦糾結地單戀。根據日本人目前這陣勢分析,看來他們想要我們去從事的研究項目——對於相對論裡這些看似荒謬,但卻在理論上可能成立的假設——已經有了實質性的研究成果。那麼,對於我這樣的一個相對論的擁護者,無疑具有無比誘惑,是個非常好的機會,或許,經過一番研究,真的能夠找到平行世界的所在。 我心裡再次沸騰起來,甚至想要寫上一大堆關於平行世界的看法,甚至不想抬頭看美雲,因為她的眼神會讓我打消進入這場研究的決心。 我握著筆猶豫了很久。不得不承認,我只是個偏執的愛情信徒,我猶豫的結果是寫上了“無稽之談”四個字。寫完後,我抬頭看著美雲,美雲正低頭看著試卷,也沒有在上面寫下太多,但她凝重的表情足以說明她和我一樣,因為這些問題變得有點兒激動。旁邊的黃碧輝則異常興奮,臉龐泛著潮紅,想必也是因為激動的緣故,握著筆在試卷上洋洋灑灑地寫著長篇大論。 我垂下了頭,心裡有點兒失落,但又自我安慰道:我這是為了美雲,為了愛情…… 為了美雲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我就被兩個鬼子兵帶出了單獨關押的房間,往操場後那幾排平房走去。下樓時我左右張望,希望看到黃碧輝和美雲,可惜的是我誰都沒看見。鬼子對我很粗魯,完全沒有了最初的客套。快走到後面的平房時,我遠遠地看到土肥原一郎和松下幸太郎正在兩輛轎車旁邊站著,和那個昨天迎接我們的少佐說著話,看情形像是告別,準備出發了。我終於忍不住了,對土肥原一郎大聲地喊道:“土肥原長官,你們是要把我拖去哪裡?” 土肥原一郎聽到了我的話,扭頭看了看我,沒有理睬。他身邊的松下幸太郎遲疑了一下,邁步走了過來。 我忙問道:“松下先生,我的那兩個朋友呢?” 松下幸太郎聳聳肩,說:“曹先生,我們需要的是在量子力學方面敢於想像敢於研究的學者,很遺憾,目前看來你不是,阮美雲小姐也不是。所以,我們只准備讓黃碧輝先生參與研究工作,真可惜!一個這麼好的機會,曹先生你沒有機會接觸了。” 我拼命地想要掙脫擰著我的兩個士兵:“那阮美雲呢?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松下幸太郎微微笑笑,說:“阮美雲小姐是黃碧輝先生的妻子,黃碧輝先生是我們大日本皇軍的貴客,他的妻子,自然也能夠得到好的待遇,這點請你放心。” 我心裡稍微好過了一點兒,同時有了新的擔憂,我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會是怎樣的命運呢?難道和美雲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嗎?想到這些,我再次對著土肥原一郎喊道:“長官,你不是答應我會善待我的嗎?你怎麼能食言呢?” 站在土肥原一郎身邊的那個少佐皺著眉走了過來,邊走邊把自己腰上的皮帶解下來,走到我身邊就抬起腿,一腳把我踢倒在地,然後舉起手裡的皮帶,用皮帶頭對著我臉上抽下來。冰冷的鐵質皮帶頭砸在我臉上,黏糊糊的應該是有血流了下來。土肥原一郎連忙追過來,攔住這個少佐,然後用日語對他說著什麼。松下幸太郎站在旁邊搖著頭,沒有說話。 半晌,土肥原一郎扭過頭來對我說:“曹先生,你一樣可以為我們大日本皇軍效力,這位坂田少佐以後還是會很關照你的!”說完他指了指用皮帶抽我的那個日本人。 被他介紹為坂田少佐的軍官沖我獰笑著,表情完全看不出友善。土肥原一郎繼續說道:“你留下來的地方是關押中國戰俘的營地,我們需要很多願意聽從大日本皇軍的自己人留在號房裡。很榮幸地恭喜你,你現在已經成為其中的一員了。” 我拼命地搖頭,說:“我不要!我可以幫你們做研究!不要讓我離開美雲!不要!” 土肥原一郎沒有回答我,扭頭用日語對鬆下幸太郎說了一句話,松下又嘆了口氣,跟著土肥原一郎往轎車那邊走去。其中一輛轎車打開了車門,美雲探出頭,對我喊道:“曹正!堅強地活下去,不要屈服!” 很快,美雲就被車裡的日本人按了進去,坂田少佐蹲在我面前,用生硬的中文對我說:“曹先生,看來你很關心這位阮美雲小姐?” 我連忙地點頭,說:“求求你了!讓我跟她一起走吧!別拆散我們!” 坂田還是獰笑著,說:“我和你一樣很關心她,我很想撕開她的衣服,折磨她的身體。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為我好好乾幾年,幾年後,我們征服了你們的國家後,我放你和她去一起生活,怎麼樣?” 我搖頭說:“不!我不會為你們好好乾,我就要和美雲在一起!” 坂田少佐再次抬起手,用皮帶頭砸我的臉:“曹先生!你不答應我的要求也可以,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阮小姐拖出來,相信我屬下的眾多士兵絕對願意和那具美麗的身體進行親密接觸。” 坂田的話完全打敗了我:“別!千萬別這樣,我答應你!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只要你們別傷害美雲!求你了!”我拋開了所謂的自尊苦苦哀求道。我當時的想法很天真,只要美雲好好的,我願意赴湯蹈火,願意接受這個可恥的任務。 坂田站了起來,哈哈大笑,罵道:“愚蠢的支那豬!”說完一揮手,夾著我的兩個士兵拖著我往後面的平房走去。 我拼命地扭頭,希望還能夠多看美雲一眼。我不知道坐在轎車裡的美雲是否看到了這一切,是否聽到了坂田和我說的每一句話。遺憾的是,關押她的那輛轎車的車門被重重地關上了。然後汽車轟轟地響著,朝著營地外開去。 那天,我從坂田少佐嘴裡知道了美雲和黃碧輝被送去了附近的一個研究機構。而我,從此成了遠山戰俘營裡日本人的眼線。 坂田給我下的任務是隨時匯報戰俘的意向和動態,尤其是外界對於這戰俘營是否有所染指。坂田獰笑著對我說道:“你們支那豬想要挖出遠山里我們關東軍的行動,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你,曹正,就是我們打破他們計劃的棋子!只要你幫我五年,五年後,我給你自由,還給你一個完好無損的阮美雲。否則……”坂田搓搓手,“否則我很樂意叫上幾個士兵去研究研究阮小姐哪裡讓你著迷。” 我像被遺忘的一個人,留在了遠山戰俘營。被關押在這裡的戰俘都個頂個的身強力壯,主要以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士兵為主,其他地方的戰俘相對較少。所以有時候我自個兒在想:如果我不是因為土肥原一郎,現在應該已經被埋在北平城外的那個坑里,壓根兒就沒有資格被放到戰俘營。並且,以前都聽說日軍對於中國戰俘根本不按照日內瓦協議對待,要么是直接屠殺,要么就是送去做苦力折磨死。而像遠山戰俘營一日三餐好飯伺候著的,還真是聞所未聞。 於是被關押在這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六七百個戰俘就像被日本人圈養的牲口,養得膘實了之後要去做些什麼貢獻一般。當然,這只是我暗地裡的臆想,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戰俘每個月有兩次被帶出去洗澡、剪頭髮和刮鬍子的機會,而對於我,這就是我作為一個漢奸通風報信的兩次機會。我不知道這戰俘營裡有多少個和我一樣的奸細,但肯定不少。每半年換一次號房,看上去只是很隨意地調動,實際上如我這樣的漢奸都清楚,每一個八人的號房裡,都有一個我這樣的人。或者,還可能不止我一個…… 在那一年的囚禁生活裡,我並沒有給過任何能讓坂田興奮的線索,坂田對我這麼一個木訥的臥底也並不是很感興趣。據說其他的臥底還在號房的角落裡留下過什麼約定好的標記,方便偽軍和鬼子們查房時能有某些發現。而我,卻從來沒有過,或者說,我也從來沒有發現過號房裡有什麼不對。一直到了1938年夏天,我和鄭大兵被分到一個號房。 兵哥是個好人,有他站在身邊,總覺得很有安全感,能夠保護我們似的。所以在最初我發現他和另外兩個戰俘時不時表情嚴肅地躲在角落裡說悄悄話,或者在放風時偷偷收藏一些長條形的石塊時,我並沒有聲張。甚至我有過一種天真的臆想:如果我是他的話,在面對我對美雲的這一場單戀時,一定能夠大膽示愛,得到她的芳心。然後,在風雨來臨的時候,也一定能夠勇敢地站出來,保護好美雲。 所以說,我只是個懦弱的書呆子罷了。一直到那年七月,鄭大兵他們三個人在某晚熄燈後,跟我們說要越獄…… 一切並沒有具體的計劃,當時只是其中一個人在半夜失眠罵娘後的假想。最初我也沒有當真,以為這是與平時大夥發牢騷謾罵時一樣的話題。而說了一會兒後,兵哥居然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提出要大家表態。鋼牙和大刀劉自然是兵哥的支持者,其他戰俘也都毫不猶豫地點頭了,因為對大家關在戰俘營裡可能要面對的結局,也都心裡有數——拉出去的人就沒有活著回來過的。 等到其他人都表態說要參加了後,就只剩下睡在角落裡的我沒有出聲。兵哥便走到我面前,說:“曹正兄弟,你和我們不一樣,你不能算是軍人,只是個搞學問的。如果你相信兵哥,咱們一起走。只要有我鄭大兵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出事。當然,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和苦衷,不願意跟著咱一起跑,兵哥我也不勉強,但這事你也不能聲張出去。” 我當時腦子裡亂得像一團麻。和這些血性的軍人生活在一起一年多,我對他們是敬仰的。他們的樂觀,寧死也不肯屈服,還有他們那純爺們儿的血性,是我沒有的。如果我不是一個為了美雲而被迫接受坂田要求的普通中國人,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但是我能嗎?到那一天我跟著他們跑出了戰俘營,坂田會不會暴跳如雷呢?會不會真的馬上帶著士兵去找美雲實施報復呢? 我想,我真的不能冒這個險。我不怕死,可我放心不下美雲。她是我最心愛的女人,如今正被日本人囚禁著,我不敢想像逃走之後美雲的命運,鬼子如果真的去糟蹋或者虐待美雲,我寧願一輩子待在戰俘營,也不會做任何有可能給美雲帶來災難的事情。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兵哥的話,和平時一樣傻乎乎的樣子,盯著自己的鞋。兵哥也沒有吭聲,就那麼看著我。半晌,鋼牙和大刀劉慢慢走過來,搭著鄭大兵的肩膀往角落裡走去,低聲說著話。因為號房就那麼一點兒大,再怎麼小聲,也被我聽到了幾句。鋼牙說:“滅了他,就說是打架失手,頂多被偽軍打一頓。” 兵哥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沾我們自己中國人的血,這種沒屁眼兒的事,我幹不出來。” 鋼牙又說:“不用你來。這事關係重大……” 大刀劉的說話聲似乎壓根兒就已經把我當成了死人,他扭頭看著我,說道:“鄭大兵,你考慮清楚,你覺得這小子不會去報告小鬼子嗎?” 兵哥忙把大刀劉的腦袋扯了回去,小聲說道:“有什麼後果,我鄭大兵擔著!曹正雖然只是個讀書人,但絕不會告密。” 我躺了下去,轉過身面對著牆壁閉上眼睛。其實那時我還真的希望大刀劉和鋼牙在我背後給我狠狠地來一下,讓我永遠不能張口說話了。因為我害怕在幾天后的洗澡,也就是坂田或者其他日軍找我談話時,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去告密。 那晚,終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說明鄭大兵還是堅持了自己的看法。第二天,號房裡的人依舊打打鬧鬧,對於昨晚所聊的事情閉口不談,好像從沒提過一般。奇怪的是,我們號房本來是安排在三天后出去洗澡理髮,卻提前安排到今天了。 號房裡的人一個接一個出去,我故意坐在最後面,害怕出門。 終於號房裡的弟兄們一個個又進來了,偽軍看守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曹正!你想臟死嗎?趕緊給老子滾出來。” 我低著頭唯唯諾諾地出了那扇鐵門,跟著其他幾個號房出來的戰俘們,往澡堂那邊走去。我依舊是被分配到有暗門的洗浴格子裡,門後面,等待我的就是坂田或者其他懂中文的日本軍官。 我脫得光溜溜的,擰開了水龍頭,冰冷的水淋在我身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痛快感。那扇暗門也被打開了,那天找我談話的就是坂田少佐本人。只見他舒服地坐在一張藤椅上,一身筆挺的軍裝,歪著頭,用一貫的鄙夷眼神看著一絲不掛的我。 “曹正吧?你這好色的支那豬我還是記得名字的!不用看著我,你一定沒有什麼能讓我們大日本皇軍高興的消息。”坂田用一隻手托著頭,隨意地說道。 我不敢迎著他的目光,低著頭擦著我的下身,小聲地說道:“是的!” 誰知道坂田“啪”的一聲拍在凳子上,站起身沖我走了過來,直接就一個耳光抽在我臉上:“你還敢說是?昨晚你們號房裡商量了什麼?不要以為我們大日本皇軍不知道。支那豬,你要明白,我們不會蠢得像你們支那人那樣,把賭注放在你一個人身上。” 我嚇得雙腿發抖,結結巴巴地說道:“坂田……先生,他們只是發發牢騷……沒有真的說出具體的計劃。” 坂田鐵青著臉:“發了一些什麼牢騷,說!” 我低著頭,還是站在那冷水下面,不由自主地抖著:“他……他們說要逃出去……” “誰說的?” “鋼……鋼牙和大刀劉……哦……大名是崔剛伢和劉貴道。”我繼續結結巴巴地回答著。 “只有他們倆嗎?”坂田臉色好看了一點兒。 “是的!” 坂田又一個耳光抽在我臉上,說:“還有鄭大兵你怎麼不說?” 我連忙點頭:“是!是!還有鄭大兵。”說著話,腦海裡卻把號房裡每一個人都過了一遍。難道……難道號房裡真的除了我,還有一個坂田的人? 坂田冷冷笑笑。 “曹正!看來你很不老實哦!和我們皇軍作對是什麼下場你心裡應該有數吧?讓我想想……你是有什麼人在我們手上?”坂田往後退了幾步,拍打著他軍裝上被我濺過去的水珠,“哦!我想起來了,你的那位美雲小姐就在我們戰俘營附近吧!看來,真得讓你看看我們對不聽話的支那豬是怎樣的手段。” 我連忙往前走了一步,撲嗵跪在了地上。 “千萬不要!坂田先生,你要我怎麼做我都會答應你的!況且……況且他們昨晚只是隨便說說,真的沒有任何的計劃。” 坂田似乎對我的表現挺滿意。 “那我就信你一次吧!曹正先生,你是個學者,土肥原一郎長官也要求我對你客氣一點兒!但我也希望你給我老老實實的。昨晚你並沒有答應他們逃跑的計劃,這點我還是滿意的。不過……”坂田故意把這句話拖長,“不過我希望你今天回去後,就答應鄭大兵他們的要求,然後有機會的話,跟他們一起逃出去。戰俘營外面都是叢林,你逃跑的路上適當地留下點兒記號就可以了……事成之後,我答應你的事就給你兌現!你看這樣安排怎麼樣?” 我甚至不敢相信坂田這話是真的,我忙抬起頭來:“坂田先生!你的意思是讓我跟著他們逃出去……” 坂田點頭。 “是的!逃出去後,不久我們皇軍就會再次把你們抓回來,到時候就給你自由。”頓了頓,坂田繼續道,“還包括給你個阮美雲小姐,不過……” “不過什麼?”我急切地問道。 “不過你要給我好好留意,看是什麼人暗地里安排你們這次逃跑。包括逃出去以後,你們的路線和計劃,外面是不是有人接應,這些都要你給我匯報!也就是說,我要知道鄭大兵他們這次逃跑,幕後都有哪些勢力在支持!”坂田說完這些話,又重重地坐回到他那藤椅上,用手托著頭。 我認真地聽著,害怕漏過他給我下的這些任務裡的每一個字,不斷地點頭,說著:“好的!好的!” 坂田似乎對我的這個卑微的表情有些反感,把頭扭到一邊,說道:“好了!你回去吧!出來這麼久,你的那些戰友會懷疑你的!記住!結果是你們會被我們皇軍全部帶回來,你的任務就是把整個過程中所有的細節都給我仔細記著,回來跟我匯報!” 說完這些,坂田扭過頭來,對著我奸笑道:“並且你們中間,不止你一個是我們的人,還有一個……他知道你!只是你不知道他罷了!” 然後,坂田手一揮,我身後的鬼子用完全吐詞不清的話語吼道:“穿衣服!滾!” 回到號房,我才注意到包括鄭大兵在內的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我,應該是一直在擔心我是不是告密了!直到見到我與平時一樣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進來,身後的偽軍看守也沒有特別的表現後,看得出他們都鬆了口氣。 我坐回到我的那個小角落,臉上火辣辣地疼。兵哥就走了過來,說:“怎麼了?曹正兄弟,臉上怎麼了?” 我沒敢抬頭迎著他熱切的眼神,低聲地回答:“被鬼子打的。”說完又連忙補了一句:“兩個鬼子說我洗得太久了,浪費了水!” 兵哥“哦”了一聲,應該沒有起疑,拍拍我肩膀說:“自己機靈點兒!如果以後沒有兵哥我們這些人在身邊,自己要學會照顧好自己。” 我點點頭,還是不敢抬頭看他。兵哥便轉過身,往鋼牙他們那邊走去。 “兵哥!”我在背後叫住他。 兵哥扭過頭來:“有事嗎?” 我這才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那會兒我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我變得像他們一樣血性了,是條漢子了!我對著他大聲地說道:“逃跑的事!算上我一個。” 兵哥似乎很高興,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行!” 九月的那場雨下得很可怕,被叫出去修圍牆是不是在坂田的計劃中我並不知道。我木訥地跟著大夥出了號房,他們都帶著石頭磨成的利器,我隱隱地察覺到會發生什麼,但如我之前二十幾年的所有經歷一般,都是由不得我自己主宰與選擇。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大雨中維修圍牆。我全身濕透,埋頭工作著,想著此刻美雲是不是正被黃碧輝呵護著,在溫暖的房間里安然地做著研究。突然間,大吼聲和打鬥聲把我拉回到現實中。等我扭過頭來時,只見地上已經躺了幾個鬼子和偽軍的身體,而鄭大兵正朝我重重地揮手叫道:“跑啊!” 我扔下手裡的工具,發狂般地跟在他們身後朝遠山里跑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無法預估和想像,只是沒想到,現實有時候會比噩夢更為恐怖。事後我想,或許那就是老人常說的報應!因為我的思想不干淨,因為接下來,我即將成為一個讓人不恥的漢奸。 天很暗,什麼時候開始進入到晚上的,大夥都沒注意。鄭大兵和大刀劉在前帶路,鋼牙和另外一個叫劉德壯的矮壯漢子殿後。我和其他幾個戰俘走在中間,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道要往前面瘋跑,希望能趕在大夥累得趴下之前,有多遠走多遠。 雨下得特別大,大雨聲把人的說話聲遮蓋了,於是一夥人就那麼互相間沒有交談地跑了好幾個小時。我身邊的戰俘小火砲實在忍不住,扯著嗓子對著前面的鄭大兵喊道:“兵哥!咋專找上山的道走啊?累死人了!” 兵哥停下步子來,對著小火砲喊道:“什麼?聽不清。” 小火砲走上前幾步,把那問話重複了一遍。兵哥便揮手示意大夥都停下來,對著大夥喊道:“咱盡量跑到高一點兒的地方,站得高看得遠,才能了解林子的大致情形。再說了,咱們就這麼跑了出來,鬼子能放過咱們?指不定鬼子會派多少兵來追捕呢,站在高處,方便了解鬼子的大概動向。” 和鋼牙一起走在最後的劉德壯來到了我身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要說給我們聽見一般,道:“還是兵哥有想法有計劃,整得明明白白的。” 我木訥地站在一棵大樹旁,手裡握著鋼牙給我的石頭刀。他們撿了看守的武器,由於我不會使槍,所以就沒給我分。鋼牙怕我萬一遇見危險他們來不及營救,就把在戰俘營裡偷偷磨得鋒利的石頭刀給了我。就算不能殺敵,至少也能拖延一會兒,說不定還能贏得一絲生機。然而,我卻拿著兄弟們的好意去做了對不起大家的事兒。 我偷偷地用石頭刀在身邊的大樹上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害怕被人發現。一路奔跑時我也這樣做了,但大夥都只顧著往前跑,沒人注意到我甩胳膊時在樹上留下的標記。 突然,一直在我身後的鋼牙沉聲問道:“曹正,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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