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薛定諤之貓3

第5章 第五章南造雲子:我與邵德

薛定諤之貓3 中雨 9966 2018-03-22
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期間醒過來一次,洞口射進來的光線微微泛紅,應該又到黃昏了吧。孩子們趴在洞口,貪婪地望著外面,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夕陽,看到這美麗的世界。 我抬了抬頭,全身依然無力。我想要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意識再次模糊,只能重新閉上了眼睛。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第一次與他在奉天城相遇——他始終沒有叫過“奉天”兩個字,只承認那是瀋陽…… 那晚,剿匪司令部與關東軍司令部進行聯誼,地點選擇在豪華的麗春舞廳。我化名孫舞陽,提前兩個月潛伏進了麗春舞廳,做一個普通的歌女。我在舞台上悠悠地唱著一首日文歌,眼光始終注視著坐在剿匪司令陸正海身邊的一個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長得併不好看,濃眉大眼,臉上還佈滿著橫肉。嘴唇四周與下頜是青紫色的胡碴兒,碩大的喉結,在吞下清酒時上下動著。

那晚的我在等待機會,等待他和其他男人一樣,色迷迷地看過來,然後,我便會回報一個意味深長耐人尋味的媚笑,期待著他在宴會散場後殷勤地邀約我。 他始終沒有望向我,表情木然地坐在陸正海身邊,紋絲不動。時不時有些關東軍低級士官過去和陸正海碰杯時,他也不過是點點頭,揚起脖子,喝完手裡的那杯酒。他望向我們大日本關東軍軍官的眼神,隱藏著一種克制。這眼神我們很熟悉——很多中國人在面對我們時帶著討好的表情,但眼裡藏不住他們內心的厭惡。除了陸正海這種徹底的中國漢奸,打從骨子裡都透著一種沒有了良知的諂媚。 我的任務就是必須潛伏進入陸正海的家庭,軍部雖然對陸正海多年來的表現非常滿意,可陸正海的兒子陸旭多年來一直不在日占區。有情報反饋:說當時中國共產黨情報機構的高級軍官裡,便有一位姓陸的男子。據稱:這位姓陸的軍官被授予的工作,就是聯繫東三省的皇協軍軍官,進行秘密策反。

於是,陸正海的這個兒子,便進入了特高課懷疑的範疇。陸正海身邊有我們的很多眼線,但陸正海老謀深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流露出一絲破綻。特高課最後決定派我潛伏進他的家庭,希望通過更深一步的偵察,來達到對他最終的考驗。 陸正海的妻子姓姜,是上海一個中學以前的教師,相信在她身上找不出什麼突破。於是,特高課瞄準了陸正海的義子,一個東北講武團畢業的單身高級軍官——邵德! 我唱完了幾首小曲後,故意舉著酒杯,走下了舞台。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先舉著酒杯走向了關東軍的高級士官們。在滿洲國駐防的日軍高級軍官,都是非常克制的,因為當時我們日本已經把建設滿洲國放入了國家之本。我們耕耘朝鮮那麼多年,讓整個朝鮮心甘情願地被我們奴役,並為我們的聖戰忘我地投入。所以,當時對滿洲國的遠期構思,也是沿用對朝鮮的治理方案:首先是讓東三省從中國的版圖上獨立出來,包裝好他們的溥儀皇帝。再輔以小恩小惠,讓滿洲國的人民接受與認可我們。所以,在東三省服役的日本士兵們,軍紀相對來說還不錯,對普通老百姓盡量做到表面上的乖巧,雖然私底下軍隊內部對中國百姓的殘害令人髮指。

日軍軍官都很客套地和我喝了酒,然後,我穿著旗袍,裝醉搖晃著身子往陸正海那邊走去。陸正海的妻子是上海人。在我投入到孫舞陽這個角色前,曾好好地惡補了上海話。於是,我故意裝著微醉,帶著一點上海口音對陸正海舉杯道:“這位就是陸大司令吧!阿拉(我)敬您一杯!” 陸太太果然激動了:“儂(你)上海銀(人)?” 我微微一笑,說:“是啊!阿拉上海銀!” 陸太太連忙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在旁邊坐下,換上了字正腔圓的官話對陸正海說:“你看看,我們上海女人就是水靈,穿上旗袍後哪個不比你們東北女人好看?” 陸正海點點頭,笑著對陸太太說:“好看!我也沒說過你們上海女人不好看!” 陸太太也笑了,拉著我的手說道:“我跟著我家老頭子出來幾十年了,家鄉話都說不好了!他們軍隊裡那麼多太太,就沒遇到過一個上海人,今天見到你,也算緣分!”

我靦腆地一笑,故作矜持地發問:“您是……” 陸太太搭著我肩膀說道:“你叫我陸太太就是了,我姓姜。”說到這兒,陸太太突然瞟了一眼端坐在身邊的邵德,改口道:“你叫我姜阿姨吧!親切些!” 我應了一聲,端起酒杯站起來敬他們一桌人。陸太太見我對她仍然有點客套,便也沒再繼續深聊。 我始終注意著邵德,邵德抬頭隨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完全沒有其他皇協軍軍官的輕率和無禮。僅僅和我輕輕地碰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對陸太太微笑著點點頭,轉身往其他桌走去。我知道,火候未到,我不能著急。 宴會結束時,已是半夜。陸正海與軍部的一些高官們客套地道別,領著陸太太、副官往外走去。邵德也一聲不吭地跟隨其後。 當他們正要上車的時候,我故意在不遠處發出尖叫聲。我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特高課的特務偽裝成一個頭上打滿髮蠟的年輕男人扯住我的皮包,大聲地罵道:“臭婊子,不識抬舉了吧?翅膀硬了就想飛了不成?”他另一隻手往前一伸,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努力擠出眼淚來,雙手死死地抓住皮包:“李文浩你這王八蛋,我咒你們全家不得好死!” 說話間,我眼睛的余光偷偷地往陸正海那一撥人瞟了一眼,陸正海依然微微笑著,彎腰往車裡鑽。陸太太卻瞪大了眼睛,盯著我這邊。 陸太太正要說出什麼,陸正海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車裡面拽。邵德也看著我這邊,還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車裡的陸正海似乎說了句什麼,邵德便朝車裡麵點了點頭。然後汽車發動了,絕塵而去,邵德卻沒有上車。 就在這時,特高課的特務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把我從黃包車上拖了下來,摔到了地上。他抬起腿,在我身上用力地踢著,繼續罵道:“小騷貨,今天不把你打疼了,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厲害。” 我仰著臉,任由這個特務使勁踹,故意揚起脖子大喊:“打死我啊!嗚嗚!打死我,你看日本憲兵會不會斃了你!”

特務陰森森地笑道:“打死你老子也有上頭罩著。” 正說到這兒,一隻粗壯的手臂揪住了一直做戲的特高課特務。是邵德!只見他瞪大著眼睛,低吼道:“我倒想知道,上頭是誰在罩著你?瀋陽城裡做官的多,我現在斃了你,對外稱'不知道是誰家的狗',你信不信?” 特務故意囂張地把手一甩。 “嘿!今兒個還碰到個英雄救美的!”說完瞅了瞅邵德的肩章,接著說道,“我還以為是個多大的角色,小小的一個少尉軍官,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告訴你,你這號的小軍官我見得多了。我可是給日本人辦事的,是憲兵隊的人。你動手試試!” 邵德的臉陰沉沉的,一腳把特務踹倒在地,掏出腰上的手槍:“行!我現在就斃了你!”說完他就勢要開槍。

地上的特務馬上軟了下來,假裝抬頭看了一眼麗春舞廳上面掛的“奉天關東軍司令部與剿匪司令部聯誼活動”的橫幅,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是陸司令的人?” 邵德沒有說話,瞪著他。 特務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邊往後跑邊罵道:“小婊子,今天算你運氣好!我們走著瞧!” 邵德把槍放入了槍套,對我伸出手來。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背後是麗春舞廳的霓虹燈,使他面對著我的整個身體只是一個背光的黑影。寬寬的肩膀,粗壯的雙腿如鐵塔的支架般支撐著結實的身軀,讓蜷縮在地上的我出現一種錯覺,似乎我真的入戲成為了所扮演的懦弱小女人。而他,就是能帶給我安全與溫暖的那個男人。 “呀呀”的尖叫聲把我從甜美的夢境中驚醒,我睜開眼,面前是那群孩子們怪怪的臉龐。見我睜開眼,他們都努力地把嘴角往上揚起,露出他們特有的詭異笑容。這笑容在我眼裡,卻又是那麼可愛。我試探著支撐起身體,用手肘支著坐了起來。洞口微微發亮,從我第二次暈過去到現在醒來,應該又過了一整晚。現在拂曉的光,正毫不吝嗇地照耀著這個陰暗的角落。

一個興奮的叫聲傳了過來,我望過去,只見有一個孩子正趴在洞口,欣喜地叫喚著,然後頭朝著光,往外望著。 其他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歡呼雀躍著從我身邊跑過,往洞口飛快爬去。他們圍成一團,面朝洞外,嘴裡發出“嘖嘖”的叫聲。 我爬了起來,好奇地走去。終於,我看到了讓他們為之激動的一幕:遠遠的天邊,一輪紅日正緩緩升起,溫暖的太陽普照著這個美麗的世界。整個畫面是那麼美,美到連我也忍不住驚嘆。 是的!我的孩子們!這才是真正的世界,才是你們本應該接觸的完整的大自然。在遠山以外的孩子,每天都有機會欣賞這美麗的一幕。 我熱淚盈眶!美雲,我實現了你未能完成的願望,帶著孩子們逃離了戰俘營,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日出。以後,我要讓他們能夠見到每一個日出與日落。

我和孩子們在遠山里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很想分辨出哪個是我的南造鬼雄以及美雲的黃正,可惜的是,他們的模樣離奇的相似,無從分辨。剛逃出來時,由於緊張及車廂光線太暗,不能肯定當時上車的孩子是不是全部跟著我到了這裡,唯一能確定的是,當時一共有三十三個嬰兒,被松下幸太郎那禽獸解剖了兩個孩子後,應該還有三十一個孩子的。可目前只有二十一個孩子,那麼,那十個孩子去了哪裡?我不得而知。我不敢想像,那十個孩子裡會不會有我和美雲的親生骨肉。 我帶著孩子在夜色中爬出了山洞,我現在所看到的是一個死氣沉沉的世界,說明在之前那晚游過河水後,我進入了黃碧輝所說的沒有生物的世界。我學習到的野外生存本領,讓我很快就找到了可以果腹的果子和菌類。然而,孩子們對我遞給他們的食物無動於衷。他們時不時地趴到我身邊,吮吸我的乳房。我想:他們進食的意識還停留在最初吸食母乳的程度。

我早就沒有了奶水,吮吸的結果自然是令他們失望的,他們餓得哇哇大叫,小眼睛四處亂看! 我突然回想起他們吸吮屍體鮮血的畫面。他們對果子之類的食物無動於衷,卻對腥臭的血液無比興奮和迷戀。難道……我腦海裡浮現出孩子們嗜血的場面,頓時覺得不寒而栗。 可是,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繼續挨餓。我趴在山壁上往下觀察了很久,確定了安全後,我帶著孩子們去了下面的小河邊。 我示意他們游過河流,直覺告訴我,他們穿過這奇怪的水源後,應該可以進入到之前我們能夠看到的有活物的世界。孩子們在我的鼓勵之下向河流對面的世界游去。 我不知道在他們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否就是我所猜測的世界。孩子們興奮極了,如一群飢餓的野獸般抽動著鼻子,隨即朝樹林中撲去,在樹林裡捕捉著、撕咬著。 可能,黃碧輝的理論是正確的,遠山里確實存在著兩種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世界裡,有著不同的事物。黃碧輝提到過的關於意識的問題,看來也是真實的。正如此刻,孩子們在我的視線中跳動著、撕咬著,然而我卻看不到任何生物。我之所以能夠看到孩子們的身影,是因為他們在我的意識裡客觀存在著,我確信他們是在那裡移動,所以他們才會在我的視線裡出現。相反,如果在我自己的主觀意識裡,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那麼,這一刻,河流對面應該就是了無生氣,什么生物也看不到的。 這種有點牽強的設想,成為了我對於遠山里一切奇異現象的唯一解釋。接下來的日子裡,我也曾想要帶他們逃出遠山。可是他們恐怖的外形,卻讓我放棄了這個念頭。我無法想像外面世界的正常人,在見到孩子們之後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並且,我也不知道以他們現在這種狀態能活多久。 於是,我們白天躲在山洞裡,晚上出去覓食。我始終不敢沾水,所幸遠山里植被旺盛,就算進入了寒冬,我也能找到果腹的食物。孩子們終於能夠獨立去覓食,回來後嘴角的血絲及滿嘴的腥味,讓我心驚膽戰。 我開始教他們一些簡單的生存本領,比如在樹上如何更加靈活地行動,也包括只有他們能夠掌握的在厚厚的樹葉里,像游泳一樣地往前快速行進。孩子們很聰明,無論我教什麼都能夠很快掌握。我嘗試著想要教他們說話,結果失敗了。他們的舌頭已經變成了尖細的長條狀,這使他們無法發出正常人說話的詞語。但是有一點卻很奇怪,他們能夠吐出“九日”這個詞的發音。這讓我聯想起了土肥長官在九日研究所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九日研究所的人員,可以沒有任何交流,但只要懂'九日'兩個字的含義就可以了。” 土肥長官對於“九日”的真正意義詮釋——西方人的上帝用七天創造出這個世界,第八天創造了這個世界的愛!於是,這個世界變得完整了。那麼,在第九天呢?土肥長官的豪言中:第九天,便是我們東方最偉大的民族——大和民族開始創造一個新的世界的日子。這就是九日研究所名稱的由來。只是,這個新世界裡創造的一切,讓我這個曾經虔誠的大和民族神話信徒深深地感到絕望。 三年後…… 那是在三年後的一個下午,平靜的遠山里突然傳來了幾聲槍響,把我驚醒了。我從山洞裡爬起來,發現有幾個孩子出去覓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裡浮現:不會是孩子們出了什麼事吧? 過了大概兩個小時左右,陸陸續續有幾個孩子回來了,其他的孩子想要出去,也被我攔住了。直到天色漸晚,我清點了人數,發現少了一個孩子。 我命令孩子們今晚誰都不准出去,孩子們仰著臉,露出一個聽懂了的表情,乖乖地圍成一圈玩遊戲。我爬出山洞,順著崖壁上的樹藤往下滑去。 在叢林生活的三年裡,讓我的某些感官變得比以前靈敏,我已經習慣了用鼻子去感覺叢林中的氣息。空氣中沒有一絲熟悉的氣味,我走到懸崖邊,往下方的叢林深處望去。 果然,在那個我所熟悉的水潭的方位,隱隱約約地有火光閃爍。我猶豫了一下,翻身抓緊長藤,快速地往下滑去。 我沿著小河,選擇了最窄的那段河道前行,然後我長吸一口氣,跳過了三四米寬的小河,沖向了樹林深處。進入樹林後,我靈活地爬上了樹,在茂密的樹林中跳躍著前進。 一群士兵出現在我的視線中。隊伍中有皇協軍,也有日本軍人。一群人在火堆邊紮營休息。 我屏住呼吸,仔細地觀察這群軍人。在這三年裡,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任何軍人出現。現在,這些軍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並且在夜晚也沒有回到九日研究所呢? 正疑惑中,水潭里出現了一圈圈的漣漪。我定眼望去,只見從水潭底部,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浮出了水面,並朝著岸邊遊了過去。我死死地盯住了他們,第一個上岸的背影讓我感覺非常熟悉。 另一個背影也上岸了,奇怪的是這個背影也似曾相識。 我目不轉睛地註視著這兩個人,迅速在記憶中搜索他們的身份。突然,最先上岸的那個男人好像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扭頭往我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的臉龐在我視線中定格——是邵德!對!是邵德!儘管夜色依然那麼暗,但我可以肯定,這就是我深愛的邵德。 邵德朝我所在的方向張望著,隨即視線在我駐足的樹上停了下來。我抑制不住欣喜,甚至想要朝他飛奔過去。突然間,他身旁的男人也將頭扭了過來,是一個精瘦的皮膚黝黑的漢子,容貌我完全陌生。可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絕對是我熟悉的,也是我非常親近的。只是,我曾經親近的人,現在都是我的敵人,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對我扣動扳機。 想到這兒,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樹葉後一閃,繼續觀察,只見他們撿起地上的兩套衣服,穿戴起來。樹後,又有一個男人閃了出來。 是松下幸太郎!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裡?並且,他怎麼會和邵德在一起? 我驚嚇不已,轉身在樹林間跳躍,停留在了一個自認為比較安全的大樹上,然後蜷縮成一團,雙手抱膝思考起來:重遇邵德的欣喜,已經因為松下幸太郎及那名似曾相識的神秘男子的出現,徹底地消失了。同時我意識到:我現在這個半人半鬼的模樣,又怎麼能夠出現在邵德面前呢?邵德世界裡的我,是美麗溫柔的孫舞陽,賢良淑德的李春梅。現在的我呢?一個全身結滿血痂的怪物。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來,幾年前的一切再次在我腦海中浮現…… 邵德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孫小姐,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我搖搖頭,故作害羞地理了理被特務弄亂的頭髮,然後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對他微微地笑笑:“謝謝你了!這位長官!” 邵德自我介紹道:“我叫邵德!” 我連忙說道:“是!邵長官!” 邵德點點頭。 我裝作尷尬,往旁邊的另一輛黃包車走去,之前我乘坐的那輛黃包車早被嚇跑了。 邵德從背後追了上來,問道:“孫小姐,介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我心中竊喜,卻故作矜持地低聲說道:“邵長官,你叫我春梅吧!我叫李春梅,孫舞陽是我在麗春舞廳的名字,經理嫌我名字太土才改名的。” 邵德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本來很粗獷的一張臉,有了這一絲笑容後,換上了一種讓人心動的孩子氣。我心裡微微一暖,紅著臉點了點頭。 邵德指了指他身後的一輛汽車,說:“上我的車吧!” 我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們走走路吧!我住得併不遠。” 我們行走在深夜的瀋陽城,地上全是厚厚的積雪,讓我們的步子“咔咔”地作響。我沒有出聲,始終低著頭,在他身旁走著,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邵德應該不擅長與女性搭訕,他一言不發地在我身邊走著。終於,走到了那條街道的盡頭,我停住了,抬起頭,用略帶嬌羞的聲音對他說道:“邵長官,我到家了!” 邵德愣了一下,嘴角抽動了幾下,最後木訥地說道:“哦!那你上去吧!我也回去!” 說完這話,他並沒有轉身,依然看著我。我沒敢迎合他的眼光,低下頭“嗯”了一聲。兩個人那麼傻傻地對視了幾分鐘,我輕聲地說道:“那我……那我上去了!” 邵德點了點頭,我轉過身,心裡暗暗地發笑,覺著這次行動的目標這麼愚笨,任務不會太困難。欣喜的同時,一種久違的少女情懷也在心底油然而生,甜甜的感覺…… “春梅!”邵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啊”了一聲,連忙轉過身去。只見邵德的臉一下子紅了,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那個朋友不會再來找你吧!” 邵德的話讓我猛地從少女的甜美幻想中,回到了殘酷的任務裡。我收起欣喜,假裝出一個可憐的表情:“不知道!希望他不會再來吧!” 邵德“嗯”了一聲,說:“那你上去吧!” 我本以為他會藉故跟我進屋,誰知道他應了一聲後並無反應。我有些失望,再次說了句:“謝謝你!”然後跑上了樓。 回到房間裡,我鎖好門,給土肥長官打了個電話,把情況匯報了一下。土肥長官聽了後無非還是幾句鼓勵。然後我洗漱一番,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醒來了。如往日一樣,首先檢查了房門前地板上的線頭,以確定是否有人深夜潛入。接著我走到窗邊,側身在窗簾的縫隙處,往樓下望去,觀察是否有異常情況。瀋陽城裡各種勢力都很猖獗,就算是戒備森嚴的日軍司令部,時不時也有中國間諜進入。 就在我靠著牆壁,往樓下偷偷看的時候,一個讓我心動不已的畫面出現了。是邵德!這個看似木訥的男人正筆直地站在昨晚和我分別的街道對面,深陷的雙眼緊盯著門口。 他是在守護著我!他居然會守護我!他害怕那個無賴的油頭男人再次出現傷害我。 我愣住了,一顆心狂亂地跳動著。在少女時期,我也憧憬過一段迷人浪漫的愛情。可還是十三歲的孩童時,我便進入了間諜學校,我的初夜給予了一位連名字也不知道的教官。美麗的愛情,對於我,是一個奢侈並且不可能擁有的童話。 邵德!他讓我的心開始憧憬愛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飛快地穿上了高跟鞋,打開門,忘乎所以地朝樓下跑去。臨到大門時我有些駐足,才意識到我是個軍人,是個特務。 我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氣,把思緒從童話里拉了回來,往門外走去。 看見邵德那張被凍得發青的臉,我突然好心疼,也很心動。我假裝沒有註意到他,往旁邊的早點鋪走去。 “春梅!”邵德那好聽的男低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停下來,整理了下慌亂的心緒,轉過了身:“是你?” 邵德“嗯”了一聲,然後臉又紅了。半晌,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知道附近有個茶館不錯,一起過去坐坐吧!” 我應了一聲,想要說上兩句很美麗的謊言,可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我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往那個茶館走去…… 兩個月後,由陸正海及其太太做證婚人,我與邵德結婚了。在計劃裡,這是一個重要的進步,只有我真正融入陸正海的家庭,才有可能了解陸正海與陸旭背後的秘密。 但是這場婚禮,對於我自己來說,卻是已經完全入戲了。 我窩在樹上,眼淚無聲地流淌。所有與邵德的美好回憶,早已成為了過去。叢林深夜的微涼讓我冷靜下來,此刻,我不可能與他相見,我無顏與他相見。 我彎腰向旁邊的一棵樹上跳去。我今晚的目的是尋找那個失踪的孩子,於是,我順著原路返回,跨過小河,爬上山崖,最後縱身跳過那道鴻溝,抓住山藤,往上爬去。臨到洞口時,我突然發現在洞口的山壁上,赫然出現了一片血跡。 這一發現讓我的心往下一沉,快速翻進山洞裡,裡面空空如也,孩子們不見了。 我抓住山藤,想要再次下去。但如果孩子們是因為遲遲不見我回來,結伴出去找我了呢?那麼我現在出去,一會兒他們回來後不見我,肯定也會著急。 想到這兒,我決定在山洞裡等待,天亮之前他們應該會回來。 我背靠著山壁坐下,面對著山下火光閃爍的方向發呆。時間過得很快,天邊已經泛白了。卻仍然沒有孩子的踪影。 我終於忍不住了,翻出了山洞,朝孩子們平常狩獵的方向奔去。然而,我找遍了他們喜歡待著的幾片樹林後,仍然一無所獲。這讓我更加擔心。 “砰砰”的槍聲突然響起了,隱隱約約似乎還有慘叫聲。我一愣,朝槍聲的方向快速奔去。我靈活地爬上了樹,如猿猴般在樹與樹之前跳躍,以求用最快速度抵達遠處槍響的位置。 十幾分鐘後,我遠遠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戰場,十幾個軍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孩子們雙眼血紅地趴在屍體上吮吸血液。有幾個軍人還沒有完全斷氣,四肢在不時抽搐著,但發不出任何聲響,因為他們的脖子被孩子們死死地咬著。 “不!”我大聲尖叫著,撲了上去。地上的屍體穿著皇協軍的軍裝,十有八九就是昨晚邵德的那支部隊。我害怕看到其中一具屍體是邵德,如果有他的話,那麼結束他生命,並吮吸著他鮮血的,豈不很可能是他的親生骨肉? 我的尖叫聲讓孩子們停止了撕咬,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望著我。幾個孩子還伸出手指著不遠處地上的一攤血,怪叫起來,聲音裡帶著幾分哀號。 我順著那個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個孩子被攔腰砍成兩截倒在地上,眼睛鼓得圓圓的,靜臥在血泊中。另一個孩子也面朝下趴著,鮮血往外湧。 我尖叫著從樹上跳下,撲向了那兩個孩子的屍體。我雙手抱住那具斷成兩截的屍體,試圖圈在一起,似乎這樣會讓這個死去的孩子減輕痛苦。 我渾身顫抖不已,憤怒讓我忘記了尋找邵德這回事。我撿起地上一把很短的軍刺,撲向每一具屍體,朝著上面瘋狂地捅。 發洩一番後,我慢慢冷靜了下來,最後,我坐到地上,臉上全是眼淚,重重地喘著氣。 地上並沒有穿著軍官軍裝的皇協軍士兵,自然也不會有邵德。其中兩具屍體穿著日本憲兵的軍裝,屍體上面撕咬的痕跡也最多最明顯。其中的一具憲兵屍體的腰帶被解開了,本應該別在腰上的東西,被人摘走了。 我站起來,走到另外一具憲兵屍體身邊,發現他的腰帶還是整齊的,腰部側面掛著一個黑色的匣子。那麼,另外一具屍體腰上應該就是被摘走了這個東西。我彎下腰來,解開他的皮帶,取下了那個黑色的匣子,還摘下了他身邊的一桿狙擊步槍。同時,我很疑惑,關東軍軍人是不會丟下任何一個戰友,甚至於戰友的屍體的。那麼,已經逃走的日本士官們,為什麼沒有帶走這兩具憲兵的屍體呢?就算撤退得非常倉促,那麼,也應該會斬下屍體的右手手掌帶走。 很快,我便想出了原因:他們應該是存在於兩個世界的其中一個世界。死去的憲兵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就好像三年前那個夜晚,美雲及那些日軍士兵的屍體一樣,在我眼前消失了。所以,屍體才能遺留下來。 我用軍刺在地上淺淺地刨了個洞,把斷成兩截的孩子放進去,然後用泥土掩蓋。接著,我抱著后腰有一記致命傷的孩子屍體,也放在了地上。我沒有把他埋入地下,只是用樹葉掩蓋。這群古怪的孩子們身上有很多我不了解的謎團,所以,我憧憬著手裡這早已斷氣的孩子,或許還能出現奇蹟。我幻想著他會復活,回到我身邊…… 做完這一切,我對孩子們大聲喊道:“跟我走!” 我回頭看了一眼地上那兩個淺淺的小墳堆,強忍著眼淚帶著孩子們往山洞的方向跑去。 經過一番攀爬,孩子們全部跟著我回到了山洞。我對著剩下的十九個孩子瞪著眼睛生氣。孩子們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錯一般,圍在我身邊小聲地哼哼著。我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孩子,看還有沒有孩子受傷。所幸,他們除了身上沾了很多血以外,都還是完整無損的,這點讓我稍感欣慰。 我詢問孩子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孩子們激動起來,指手畫腳地比畫。雖然孩子們不會說話,但三年裡,我們已經建立了一種特別的溝通方式,那就是他們這可笑的比畫。 我大致明白了前一晚至今早發生的一切:前晚沒有回來的那個孩子,是在白天狩獵時遇到了那隊日本士官與皇協軍士兵,士兵們對孩子發動了襲擊,結果其中一個被孩子打傷了。可是,記仇的小傢伙並沒有停下來,他躲在黑暗中,伺機報仇。 昨天深夜,小傢伙逮住隊伍有人落單的機會,撲了上去。誰知道對方用刺刀再次弄傷了他。那個孩子不死心,回到了山洞,當時我不在山洞裡。逃回的孩子用只有他們才懂的交流方式讓其他娃娃憤怒起來,終於,不諳世事的他們再次沖入了叢林,去襲擊那群士兵。在遭遇到了一場埋伏之後,之前單獨行動的那個孩子被士兵砍成了兩截,另一個孩子也慘遭不測。 我點點頭,表示我已經大致懂了他們經歷的這一切。然而,孩子們依然比比畫畫,意思是,落單的孩子在昨天深夜還撲向了另一個落單的士兵,孩子們反复比畫著,想讓我明白落單的士兵身份有某些不尋常,與之後廝殺的隊伍不是一起的。 難道,這遠山里除了有邵德在內的那隊軍人,還有其他人進入了嗎? 我鎮靜下來,爬到洞口,遠遠地眺望下面的動靜。 我思考了很久後,退回到山洞裡,要孩子們乖乖地睡下。我也躺了下來,我和孩子們與全副武裝的軍人正面對抗,是不可能有勝算的。 最後,我決定躲避。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們躲過一陣子,平靜的生活還是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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