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11章 第四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9429 2018-03-22
開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預測:五天之後就到來了。 王玉農鄭重宣讀法庭初審判決書:四名被告“因為原告方出具犯罪證據的嚴重不足”,全體被宣判——“無罪”。 並且,“當庭釋放”! 就在新聞媒體和各界關注此案人們的眾目睽睽之下,一溜儿三輛汽車,就像早已預知了必然的審判結果一樣,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門口。他們帶著與一審時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臉上掛著對大眾民意不加掩飾的蔑視,迎接著“凱旋歸來”的驕子們—— 楊副署長的寶貝養子,被錢勝曉父親的專車——一輛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糧胡同; 那位銀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岩,一頭鑽進由他家親自前來迎接的一輛茶色別克牌轎車; 日本藤永商社社長派來迎接兒子的,也是一輛美國造的道奇轎車,但它並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種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綠色,泛著嶄新的光澤……

京城所有的報刊,無一遺漏地對這場訴訟的結果,發布了相關的報導和評論。小町發現,同行們竟沒有人寫出一篇文章,對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農法官,提出具有抨擊力的譴責。 整個審判的過程,無疑是“嚴格”地遵循了全部應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質問:為什麼警方自己“走失”了至關重要的目擊證人?是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一位高級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這場轟動全市的強姦殺人案? 嚴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發全薪兩個半月、停職反省一個月的懲戒處分”。 作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貴,很快就主動提交了自己的辭呈。他聽從秋姍的勸告,因為小月的遺體已經開始腐爛,還是送到火葬場燒成了灰燼…… 皇糧胡同的人們紛紛傳說,判決後沒幾天,巡警老周不曾與任何人告別,一個人抱著女兒那“一小包骨頭茬子”,回到了自己的鄉下老家河北興隆的周老莊……

這一回,皇糧胡同算是徹底消失了那個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二十多年來,胡同里的居民們熟悉了那一身被曬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邊上晃動著一根很少見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腳上一雙大頭皮鞋,有點像美國好萊塢喜劇電影裡那個卓別林一樣,總讓人覺得挺滑稽…… 傍晚時分,他總會多管一件“閒事”,端著從皇糧御膳房後廚房討來的殘湯剩菜,在胡同里一個多年無人居住的荒廢小院裡,照顧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貓們。 新近派來的一個巡警,是個年富力強的人物,姓葛。 據嚴大浦說,這也是個“挺有經驗,人也不錯”的老巡警。但皇糧胡同的居民們沒有人再敢開玩笑叫他聲“片兒警”老某某啥的,也盡量不用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去勞煩他。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連孩子們遠遠地看見他,都會自動站在牆角,等他走過去再繼續玩耍。雖然他也是面帶笑容,願意主動跟老人們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裡,出師敗北的曾佐,終於改變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靜。他到底是沉不住氣了。他再明確不過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場陰謀的擺佈和捉弄—— 那個無名小法官王玉農,使自己最初就多少產生了輕敵的意識。 本來,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過當庭質問那幾個乳臭未乾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們當眾露出馬腳。甚至,有可能誘導他們“狗咬狗”,徹底地互相咬出對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農根本就沒有給他這個原告律師提供當場質詢被告的一點時間,自然也就迴避了觸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點。 王玉農顯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師慣用的殺手鐧,從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讓被告開口與原告方律師對話的機會。他把人們的注意力,統統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證據的核實”這個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後回想,就連當時王玉農下令對所有“犯罪嫌疑人”的當場拘禁,都是充滿了深思熟慮的所作所為——四名因為年輕浮躁而嘴巴不嚴的被告人,很難保證不會在訴訟期間,對外人洩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進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們統統與外界隔絕,實在是“一箭雙雕”的一招高棋——外人無不認為,王法官表現出的是,簡直就是大義凜然的鐵面無私!而作為真正的幫兇,王玉農在佔盡輿論春色的同時,確保杜絕了任何不利於內定審判的風聲隱患。他在幾個關鍵步驟上,甚至在開庭的時間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動權。 當輿論被突然轉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擊證人”這個“不可彌補的嚴重過失”上面去時,原告方律師對被告人進行當場質詢、被告方律師進行必要的辯護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這樣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計”了。

如此人命關天的一樁案子,稀里糊塗卻也是“堂堂地”結束了它的初審判決。 儘管大多數世人的直覺,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這樣的判決結果,對於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輕法官來說,也已是回天無力且不得已而為之了。 好你個王玉農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謂是個“當夠了婊子也掛起了牌坊”的主兒呵! 當曾佐層層剝筍地把整個審判在腦子裡重新過了一遍,更是發現自己從來也沒有被如此的捉弄過。就像無可奈何地吃了一隻蒼蠅那麼噁心……在整個社會輿論的面前,這居然就是一場法院“嚴格遵循司法程序”而進行的裁判! 自己全盤皆輸——竟輸得如此莫名其妙,輸得是“打落牙齒還不得不和血吞下”! ?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邊嚴大浦的衣領!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衝動和失態。平時那個性格內向、富於哲理和修養的名律師曾佐,就像突然變了個人。

他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咆哮:“為什麼把李小柱給弄丟了?你這笨蛋!” 秋姍“噌”地站起來,不由分說就給了曾佐一個耳光! 在場包括紫姨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了。顯然,事情遠遠沒有因為周小月的肉體已經煙飛雲散,便被劃上句號。她那弱小無助的冤魂,在所有當事人和旁觀者的心中,遺留下久久無法平復的風暴…… 紫姨忍不住還是開口說話了:“曾佐,我們假定大浦當時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輛黑道奇,那麼他也必然會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踪影全無;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沒有乘坐那輛黑道奇,那麼警署自己的警車,也未必就不會來個當街大爆炸……我想,秋姍也是早就有所耳聞,那個所謂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論動'黑'的,就是整個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們的對手。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日本帝國陸軍軍部,潛伏在北平的一個長駐特務機關。”

曾佐慚愧地低下頭,輕輕為大浦撫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領…… 他承認自己如此失態,內心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為一個名律師的職業尊嚴,受到了一個司法界小流氓其實並不高妙的挑戰。結果竟然是一敗塗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內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這個自己最器重的“大將”的肩膀: “君子報仇,未必十年。” 最後,她對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個冷冰冰的問題: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毀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須嚴懲不貸?是不是絕對不可饒恕?認為是的,就舉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隻手,沒有任何猶疑地豎了起來。 皇糧胡同恢復了平靜,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漸在人們的記憶中,隨著盛夏的暑熱,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里,不再容易聽見小販沿街叫賣酸梅湯和冰鎮山楂糕的吆喝聲,深秋時節來臨了。 北平最美好的時節,莫過於秋天了。瓦藍瓦藍的天空中,幾朵白雲會讓人聯想到豐收的棉花…… 城郊盛產的水蜜桃、葡萄、櫻桃、沙果、甜杏……紛紛被果農們肩膀挑、小車推地直接送進了胡同。經過年復一年的交往,已經熟絡兒的主客們互相間打著招呼,說道著鄉下的年景,問候著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號院女夫人久違的邀請,帶著自己沒心沒肺的干女兒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嚐時令鮮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著紫姨光臨這皇糧胡同最氣派的宅第,她最喜歡的是公主府門前那對古老的石鼓門墩兒——金雞報曉的精美雕刻匠心獨具,已經被無數人的手摸擦得發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門前,她就會想起兒時掛在嘴邊的歌謠:小小子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 今天,她關心的除了那樁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號稱“儒雅淵博”的院長夫人朱雨馨,在經歷了那一場生死攸關的大官司之後,又開始烹香茗、邀雅友,將要請她們娘兒倆享用什麼令人驚喜的天下珍奇——那無疑是一種快樂,每次都會不同凡響。 一個貴夫人,竟能夠“高貴”到了這種境界,也可謂是值得小小一書的題材了。小町的確曾經對院長夫人提出過,想請她動筆為報社的副刊,寫些諸如“雅說飲食”之類知識性趣味性的花邊兒小品,當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慮便予以婉拒了。 天氣微微涼爽了,錢府後院的十幾盆菊花,開放得五彩繽紛、風情萬種:雪白、艷黃、絳紫……令人望之便不忍離去。為此,主人還是將茶座設在那個三角涼亭裡。

今天的院長夫人,身穿一件醬色薄呢旗袍,外面罩著一件黑色的開司米對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黃金別針上,鑲著刻工精巧的翡翠色葉片兒……全身上下透著與秋光十分和諧的情調。小町從來認為,在皇糧胡同里,氣質和品位能夠跟自己的媽媽平起平坐的,也就是這位九號院的朱雨馨了。 這一次,女主人並沒有過多在茶上做什麼文章,一壺上好的茉莉花茶,與圍繞在涼亭周圍的名貴秋菊,彷彿一起泛著清香…… 上了茶以後,只見年輕的女僕輕移蓮步,竟為她們端來一隻小砂鍋,然後擺上拙樸而手工精細的小竹笸籮。打開小砂鍋蓋子,小町差點笑出聲來—— 栗子,竟然是一鍋煮栗子!顆顆渾圓飽滿,五香俱全的蒸氣撲面而來……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裡賣的是什麼藥啊?” 朱雨馨先是連聲勸客人“嚐嚐”,自己也一同興致勃勃地動手剝起栗子來。小町畢竟是年輕,動作也潑辣,一口氣就是三顆栗子仁兒滾進了嘴裡——不吃也罷,這一旦嚐到便不肯罷手了…… 每年入冬,小町可沒有少吃那明火大鍋現炒現賣的糖炒良鄉栗子。不用說那幾家著名的干果鋪子,就是路邊的小攤兒,充滿誘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兒,也令人垂涎三尺。 但錢府今兒個這煮栗子,卻是全新的體驗:當年收穫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帶沙,甜中有鹹,一股別有風味的栗香,真是筆墨難以形容了。 錢夫人和紫姨看著女孩子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了。 錢夫人依然是那樣緩緩而款款地道來:“北京的栗子又甜、又糯,人們俗稱糖炒栗子。實際上呢,卻是煮栗子吃起來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滷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個連皮切個十字刀,然後加進少量的鹽、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說'良鄉栗子',其實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並不一定出產在良鄉。柴桑《燕京雜記》中有記載說,'栗稱漁陽,自古已然。尤以固安為上。'固安縣地處城南,而大多數人總以'乾鮮果品來自城郊西山'者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鄉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嘍——今兒個,我這一鍋讓紫姨你們娘兒倆見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個出身固安縣的衛兵幾天探親假,讓他給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紫姨也笑著贊不絕口:“在夫人這裡,平平常常的一個栗子,也能吃出這麼些學問來呢!” 如果不是有著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見,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於魅力的人物啊!手裡剝著栗子殼,小町的腦海裡,不由得掠過了這樣的念頭。 只聽兩位貴婦人的話題,就從這栗子說叨開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對院長夫人洗耳恭聽為主的慣例,破天荒竟也開口說叨開自己的“栗子經”來: “夫人可知道,從皇家園林承德避暑山莊往密雲、北平方向來的路上,有一段明長城。長城腳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興隆'。過去也屬皇家狩獵場的領地,曾經還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個口子……我知道,那裡出產一種鮮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個毛果皮兒裡面就包一顆果實。形狀圓溜溜儿的,味道特甜。聽說,從前也是進貢御前的干果山貨。我認識一個商人,就專門把這種栗子輸出到日本去。獨家生意,做得還真賺吶!據說,那東京淺草寺和橫濱唐人街上叫賣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鄉栗子,而是無名無姓的興隆栗子呢!” 錢夫人哪裡是一個願意放過這種“情報”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聞言後馬上便開了口:“若不是太費心思,紫姨您可否請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時也給我兒勻個十斤、八斤的?” “這能費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氣的!按說,本來還是我給他深山淘出的寶貝呢!” 紫姨這話,連小町都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停下了剝栗子的手,心裡琢磨著:這回,咱家老太太那個什麼“興隆栗子”裡,又賣的是什麼藥哩? 紫姨果然也就順水推舟地白話開了:“就是我這個傻丫頭,總在路邊上買那大鐵鍋現炒現賣的糖栗子,被咱們皇糧胡同原來那個姓周的老巡警給看見了。有一天,就給我家送了一小包來——原來,那週巡警就是興隆鄉下出來的人呢……” 小町竟聽出一脊樑的冷汗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我的媽呀! 誰知今天的紫姨,還真是沒有了起碼的眼裡見兒,她看也不看錢夫人已經開始變色的臉,繼續譁眾取寵地白活著自己那什麼“興隆栗子”: “……我吃了一顆,就知道不同其他的地方了。從這丫頭嘴邊兒,硬是扣下幾顆來……就這麼著,我代那個朋友向巡警老周問清楚了產地和收穫時節。興隆那地方的人窮啊,山多地瘦,經我這一句話搭的橋,不但做買賣的朋友發了財,當地好些鄉下人,多少也有了平時買鹽、過節割肉的現錢了。我若是開口要個百十斤的栗子,那還不是小事一樁?!” 沒想到,朱雨馨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雖然她並不能夠肯定紫姨藉著“栗子”,到底是想說哪一出,卻也毅然地“迎風而上”了:“紫姨,您說的那個姓周的巡警,可就是誣告我家勝曉糟蹋了他女兒的人?” 紫姨做出滿臉愕然狀:“呦——巡警老周女兒出了事,我倒是聽說過的。可並沒有聽說貴府的公子,也被冤枉在一起了啊!這我可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像勝曉這麼知書達理的孩子,怎麼可能呢?!要不是我這個沒心沒肺的閨女配不上,我可是做夢都想找個像勝曉那麼有教養的好姑爺呢!那不是明擺著的……誣告嗎?誰能信他的呢!不過,巡警老周那人,平時看上去可真老實。怕也是……聽信了啥人的挑唆吧?” 小町一聽媽媽隨口就拿自己打比方說事兒,氣得差點被一顆栗子仁兒給噎著。 朱雨馨冷笑起來:“就是被這'老實人'給一鬧,我家勝曉到現在還恢復不了元氣。今年上大學的打算,也不能不推到明年再說了。真是禍從天降啊……” 說到這裡,一場賞秋菊、品甘栗的好下午,就被這位院長夫人毫不做作的眼淚,濡得連紫姨也跟著濕了眼圈…… 小町心說,這些老娘們儿,淚腺都跟水龍頭似的,擰開就流! 紫姨“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夫人,都怪我不好,說栗子竟就扯出個巡警來。這事兒,咱們就當是大人做了一場噩夢,孩子受了一回曆練。錢家是何等尊貴之人?為一個巡街的,犯不著這麼傷神傷身體——您的好盼頭,還在後面兒呢不是?您倒先把自己給哭壞了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孩子的錦繡前程呢?” 那朱雨馨聽了紫姨的勸慰,便藉坡下驢,用女傭送來的熱手巾輕輕拭去淚痕。似乎真是被紫姨給哄笑了: “小町姑娘看你媽,什麼時候平添了一張王熙鳳的嘴呀!” 紫姨表現得又親近了幾分:“倒是有一件事情,我卻不能不給夫人提個醒。聽說,那老周遭解僱回老家去以前,偏巧警署一個高級警官的手槍就丟了。有人懷疑丟槍這事兒,跟他有關。但警署的頭頭腦腦兒們,怕事情一旦鬧得人心惶惶,也是要丟了烏紗帽的,便對外對上都瞞著不說不報,正在自己暗中查訪。負責這件事情的警官,便是小町子一個遠房表哥。他擔心我們就住在皇糧胡同里,萬一發生了什麼'殃及池魚'的事故,所以偷偷囑咐說,這些日子,家裡要格外地註意關門上鎖……” 好不容易有了笑臉的院長夫人,表情再一次嚴峻起來:“紫姨您這話可當真?” 終於輪到小町開口了:“伯母,我表哥連丟失的是把什麼槍,都告訴我了。” 錢夫人猶疑了片刻,還是追問了一句:“是支什麼槍呢?” 小町彷彿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便賣弄地回答說:“柯爾特。表哥說,也是勃郎寧親自設計的一款著名的槍型呢!又小又輕,特別好隨身攜帶。也就有人把這種手槍愛稱作'袋兒裝'。一個彈夾能裝七發子彈連續發射呢——” 錢夫人不無敬佩般地連連點頭:“噢……敢情就是一個手槍,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呢——” 小町樂了:“瞧剛才您兩位,不就是一個栗子,還弄出那麼多的講究來呢!” 年輕女孩子的話,倒是把兩位長者又都逗笑了。可誰的心裡都明白,那笑裡,隱藏著各自紛繁的心緒…… 再說那位一度以“北平小包公”美名四溢的青年法官王玉農,此人才真可謂是應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句老話——明明是判了一場包庇殺人兇手強姦犯的彌天大假案,卻被晉升為法院的副總審判長,一舉成為高級法官之列的貴人。 不過,世間難有十全十美、八面討巧的好事情。王玉農庇護了權貴,得寵於上司,甚至蒙蔽了相當一部分的輿論和民意。可他再聰明,也有沒想到的一面,那就是,他得罪了全市上千個警界最底層的巡警們——他們,怎麼能夠無視同僚老巡警周常貴那悲慘的命運呢? ! 一向來,那些有權有勢、財大氣粗的國人和洋人,對這些靠著每月三、四塊銀元的微薄糧餉養家口的“臭腳巡”,何曾真當成過一回事兒? 不恨才怪呢!一場人命官司輸得如此不明不白,一個小巡警出庭作證前,又失踪得那樣蹊蹺。加上一個有心為部下討回公道的副探長,還跟著吃了“掛落兒”,稀里糊塗地背了個停薪處罰…… 更可惡的是,對那生死不明的年輕巡警李小柱,上頭明顯地根本就不想認真追究。開始甚至推說,這是“意外失踪事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總不該算是“殉職”,可該不該算是個“擅自脫走”呢? 嚴大浦上上下下地陳情,最後還是跟楊副署長婉轉地講了一番“對下安撫軍心”的必要,才給李小柱的父母,特批了五十塊大洋的“慰問金”,事情打發得不了了之。 儘管誰也怕被砸了飯碗,敢怒不敢言,可心裡邊兒的感受卻是一樣的——想必今後,自己這些地位卑微的“臭腳巡”們,生存處境更不如前。誰還敢出頭兒為同夥們憑理說話?真不由人不生出唇亡齒寒之感來。 不久,那位“北平小包公”金屋藏嬌、揮金如土的種種隱情,便被這些連買鞋跑街都缺錢的小巡警們,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什麼時候,他會布衣長衫地提著自己的那隻舊公文包,裝模作樣地坐著輛黃包車下班回家。 東城沙灘附近一座種著兩棵棗樹的小四合院裡,住著他那位拖著三個孩子勤儉度日、脂粉全無的黃臉婆原配。 每當月上棗樹梢頭,一個西裝革履,禮帽遮沿的時尚男人,便會從這小院的後門溜達出來。然後穿過兩條胡同,鑽進一個帶車庫的漂亮小四合院兒裡去。 這漂亮小院兒名義上的主人,便是頗有名氣的梨園旦角白艷梅。這位女伶人一個月的包銀是多少大洋,家裡使喚的佣人叫啥名字,每天下午幾點鐘叫包月的黃包車送她去劇場,夜裡幾點鐘從外頭應酬回來,連她晚上跟那位王大法官兩人偷偷駕上洋轎車,大都喜歡到城裡的哪幾家館子去吃夜宵……無一不被那些終日里走街串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臭腳巡”們,打探得分毫不差! 終於,也到了巡警們出上一口惡氣的日子了。 那天,照樣是搖身一變成了個花花公子模樣的王玉農,跟著那渾身法國香水味兒濃得熏人的白艷梅,在十條一家專做揚州菜的館子裡,包下綆紗燈罩下一片溫馨的小單間。店伙計給煨上了一品紫砂汽鍋雞,燙著兩壺陳年紹興酒…… 真是良宵苦短,他倆經常是從夜裡一點泡到凌晨五點,才會依依不捨地分手。 白小姐二十初頭正當年,是個嬌豔欲滴、人見人愛的角色。她一個小戲子,圖靠得上的,也就是青春這幾個年頭兒。如今幸運的是,肯下本錢,連車帶房子養下自己的,還不是那種連嘴巴里面哈出的餿味兒都叫人噁心的糟老頭子。 這位場面上以“鐵面無私”聞名古城的王大法官,關起門來還真是個專一不二、多情善感的少壯男人。白艷梅也是真心實意地與他百般恩愛、竭盡溫柔…… 打破了這一場瑤台美夢的,還就是那些平時誰也沒有放在眼裡的埋汰小人物。誰要是真的傷了他們的肝,挑了他們的膽,那你就等著,等著在劫難逃的那一刻,早晚降臨到頭上—— 幾個巡警敲開了包間的門。這王大法官雖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但自己因為“官聲極佳”,心理負擔便也就格外難以承受了。 進屋來一個領頭的年輕警官,說話彬彬有禮、吐字清晰:“王法官,您停在店門外面的那輛車子,與警方正在搜尋中的一件重要的犯罪物證極為相像。涉及到的是,半年前一名現役巡警的被綁架失踪案。方便的話,有勞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做一下必要的核查。小姐,多有冒犯,請您包涵——” 王玉農一聽便本能的意識到:老天對自己的審判,許是時辰到了…… 王玉農在那位警官“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繞著迴廊往店門外走去。白艷梅想了想不放心,拿起輪子留在包間的呢禮帽,一溜儿小跑地也追了出來…… 恭候中的幾名警察,正在一個胖乎乎的警官指揮下在轎車邊兒成了個半圓,他道了聲“王法官失禮”。立馬就要求王玉農親自打開那輛墨綠色道奇車的車門和後備箱——早已待命在側的兩個警員,拿著手電筒撅著屁股,在裡面好一通的搜摸……只聽到一聲: “報告嚴副探長,在後備箱裡找到一枚警徽!” 王玉農早已經認出,這位發號施令的胖警官,就是在法庭上因為沒有交出重要證人李小柱的傢伙。今兒個這事兒,豈止是“冤家路窄”,人家是“冤家上門”了。 只聽那位嚴副探長用毫不驚訝的口氣,拉腔拉調地問:“是嗎?上面的警號呢?” 如此這般地一通例行公事的尋找“犯罪證據”,王玉農心裡面猛地湧起一股子哭笑不得的自嘲的辛酸——自己,不就是這樣一個以“只重證據”而美譽全城的法官嗎? ! 這世界上,一個真正的聰明人首先應該明白的淺顯道理,那就是:天下的人,誰都不會比自己傻! 就在這個時候,彷彿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幾架照相機的鎂光燈“嘭、嘭”地,把王玉農和那嚇得直往他懷里扎的白艷梅,瞬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新聞界還能不喜歡這樣的男、女主角?都是可以在全城掀起一片關注和好奇的名人啊!就算是沒有那一樁什麼“現役巡警失踪案”一說,單是桃色新聞這一欄,就別提有多好看了。 王玉農並沒有當眾辯解這輛道奇車的來龍去脈。他知道,就是對警方坦白了它的出處,也同樣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藤永商事的日本人,是好惹的嗎?前腳,你供出了他們當初跟自己私底下的勾結;後腳,你的一家老小八成會跟那個叫李小柱的什麼“法庭證人”一樣,消失得毛髮不剩、踪影全無…… 他對身邊抽動著肩膀,掩面痛哭的麗人囑咐說:“對不住你了,艷梅。緣分一場,最後幫我辦件小事兒。前些日子,我讓兒子練習寫大字的一摞描紅本子這會兒還撂在你家裡呢。費心找出來,你幫我親自交給他的書法先生。那人過去是我同學,會好好照顧我兒子。地址就夾在本子裡面。還有,你一定要代我轉告那位朋友,我的兒子長大了,跟他一樣去做個教員。我王玉農家的人,世代永不再當法官。” 王玉農默默無言地接過白艷梅遞給他的那頂禮帽,重新戴在頭頂上,準備跟隨了警官們一道,去今晚該去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輛遮擋著窗簾子的黑色轎車,突然從後面開到這一大群人身邊的馬路上,車窗裡伸出一支黢黢黑的槍口,一槍就擊中了王玉農的眉心! 突如其來的襲擊,把圍觀的記者和閒人們嚇得四下抱頭鼠竄。嚴大浦和手下的幾個警察,全體“訓練有素”地迅速匍匐在地。連頭也不敢抬高一寸…… 那暗殺者連第二槍都不放,沒有掛牌兒的轎車捲著尾煙,揚長而去…… 當人們都確信危險已經過去的時候,又戰戰兢兢地回到原地,在仰面朝天、死未瞑目的“北平小包公”身邊,團團圍成了一個圈兒型的牆。醒悟過來的新聞記者,開始把照相機冰冷無情的鏡頭,瞄准在又一個犧牲者仍然溫暖的軀體上…… 鎂光燈再次“嘭、嘭”地閃耀起白光的時候,大浦在記者堆裡,無意中看到了小町那張表情興奮而又緊張的小圓臉兒。無可非議,那是屬於她的職業快感。 嚴大浦的心裡,驟然湧起了一股酸澀——又是一條依然還很年輕的生命!明天,關於這條生命結束的故事,又會出現在大小報端。 這場連紫姨都未曾知曉的“陰謀”,卻是自己一個人充滿復仇欲的“傑作”。唯一不曾預料到的是,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又是哪方的神聖呢?作為軍人出身的警官,嚴大浦無法否認殺手高度專業化的射擊水平。可能性只有一個: 藤永商事為了殺人滅口,迅速結果了這個已經顯得礙事的中國法官盟友。 但是,自己還能得到他們的所謂“犯罪證據”嗎?又如何能夠去繼續追究所謂的“犯罪證據”呢? 一個中國警察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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