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12章 第五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10460 2018-03-22
久違的牌局,又在十九號院兒裡那間優雅、溫馨的小牌室中湊齊了全體牌友…… 曾佐從身邊的皮包裡,拿出了一個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一摞小學生練習大字的描紅本。 今天一早,是個有錢人家女傭模樣打扮的年輕女子,把東西送到了他的律師所來的。女子那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說是王玉農先生臨終前所託,自己就是按著地址,找到曾佐大律師的…… 曾佐一猜就中:這女子,便是被報紙上大寫特寫的北平名伶白艷梅本人了。也難為了她的一片癡情,念念不忘地履行了亡靈生前的囑託。 曾佐當著紫姨和朋友的面,翻開了那摞描紅大字本,裡面夾著的是四份口供筆錄和一封短信。 王玉農在短信中說,……自己知道,早晚是要對這樁案子“有個交代”的。在審判巡警周常貴的那樁官司期間,他曾經秘密地提審過當時被拘留的“四大公子”,也分別錄下了他們的口供。

每一份,都有他們本人的簽名和手印…… “這幾份供狀,就是一把雙刃之劍。如果它們曾經為我帶來過一夜千金,也就同樣會為我招致頃刻之間的滅頂之災——未來的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我的父親曾經是個落魄的前朝舉子,為人捉刀代筆,寫了一輩子的狀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從小我便見得多了……你卻是挺身為弱小者伸冤的義士仁人,在人格與良知的較量中,我王玉農,永遠也不是你曾大律師的對手……” 顯然,一度沉淪於富貴溫柔鄉里的王玉農,從來也沒有真正地陶醉過。他從始到終都很清醒——無論是選擇正義,還是選擇墮落,自己最終只會得到同樣一個覆滅的結局。 面對無情的現實,他早就想到了唯一一種“事後的抗爭”——把全部真相,留給一個比自己更勇敢、更智慧的人。

四個強姦殺人犯的自供,毫無保留地描述出了他們對周小月整個輪姦施暴的過程。那字裡行間,甚至流露出一種虐待的快感:從如何在皇糧胡同口,截住了剛好下課回家的周小月,如何把她強拉到那個廢馬厩裡,如何用她的底褲塞住了她拼命撕咬、叫喊的嘴…… 然後,然後,然後……禽獸們甚至在發洩過後,仍然要把一副舊馬鞍墊在姑娘的身體下面,用攪拌馬料的粗糙的木棒,致使一位花季少女的鮮血,染紅了那個悲慘的深夜…… 嚴大浦雙手交叉在肚子上,鐵青著臉說:“這下,咱可以結案了吧——” 紫姨卻發出了低聲嘆息:“一輛著火的柴車,順山下坡,怕是剎不住了……被我喚醒的,不是一隻老貓,而是一隻母獅子。解鈴還需繫鈴人,這次,還是我來設法……剎車吧——我明天就去……就去……”

孫隆龍、秋姍、嚴大浦和曾佐,甚至包括小町,誰都沒有見到過今晚這副模樣的紫姨——她面色蒼白,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在不為人察覺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個時候,連續三聲槍響,稍後,又是一聲……一共四聲槍響,劃破了皇糧胡同沉寂的夜,清晰地傳入了十九號院的小牌室! 所有的人,霎那間都屏住了呼吸……這槍聲,就如同為紫姨剛才那令人不安的預言,做出了更加殘酷的註釋:應該停止的流血,卻還在繼續著。 一輛著火的柴車,順山下坡瘋狂地滑行,它是剎不住了…… 就在皇糧胡同十九號院斜對面的一堵院牆腳下,倒下了藤永浩、杜志岩和楊統三個惡公子。他們分別被人擊中了心臟或後腦,當場斃命。 還有一個人,也倒在血泊裡,被從正面擊穿了肩胛——此人居然是……高法院長夫人朱雨馨? !

因為離案發現場很近,當嚴大浦等人迅速循聲出現在槍擊地點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先於任何人的。 秋姍馬上就為痛得失去了呻吟聲的院長夫人,採取了緊急止血的措施。不到半個鐘頭,一輛汽車就載著秋姍和她的傷員,向距離最近的一家祥和醫院駛去…… 兇手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除了很快就被嚴大浦找到的兩顆手槍子彈殼之外。 第二天,出現在報端的有關報導,對錢公子的僥倖死裡逃生,多少表示了慶幸。對高法院長夫人的不幸受傷,輿論同樣猜測紛紛。人們寄希望於她的康復,因為她將是唯一的兇手目擊證人。 嚴大浦作為負責刑偵的警方官員,在堆滿了鮮花、果籃和慰問禮品的高級單人病房裡,當著朱雨馨的丈夫——高法錢院長的面,詢問了案發當時的情況。

一切都顯得合乎常理:那天晚上,藤永浩來約錢公子錢勝曉,說是被家里關了這麼久,要和楊公子楊統、杜二公子杜志岩幾個人一起,到皇糧御膳房去喝酒。藤永浩說,店家今天從天津運來了新鮮的對蝦。 四個公子一直在館子里呆到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店主早都該打烊了,也不敢催這幾位老常客結賬走人。 因為早就耳聞警署丟了槍,加上幾天前王法官被槍擊暗殺事件,朱雨馨對兒子的遲遲不歸很不放心。她親自帶著一個貼身的女僕來到皇糧御膳房,催促兒子回家。 當她來到飯館的小單間時,看到那三個男孩子已經醉得滿嘴胡言亂語,弄得到處杯盤狼藉。 自己的兒子,則乾脆躺在地板上酣然入睡,完全不省人事了。 夫人只好親自勸說那三位公子趕快回家,讓自己的女僕在包間裡照顧兒子錢勝曉。她見那三位公子似明白非明白的,把前來扶持他們的伙計都呵斥到一旁去了,便拿出長輩的威嚴,訓斥了幾句,然後親自送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店門。

杜二公子突然在門外扯住她說:“伯母我……我有話對您說——” 院長夫人對嚴大浦說,當時,她只好陪著三位公子走到了御膳房斜對面的路上。藤永浩和楊統兩位公子,就在她和杜志岩後面幾步走著。 她正認真地聽那位喝高了的杜公子,短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跟自己說著什麼,突然從路邊老槐樹幹的陰影后面,躥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先從背後一槍打倒了楊公子,然後對著藤永公子的後腦勺又開了一槍,當她本能地迴轉過身去時,那個黑影中的兇手,正面朝杜二公子的心臟開了槍…… 朱雨馨餘悸未消地對嚴大浦說:“當時,我真嚇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倒。然後,覺得肩窩兒一熱,便不省人事了。” 嚴大浦不敢耽擱,迫不及待地發問:“夫人看見兇手的模樣了嗎?”

院長夫人表現得有些猶豫,又彷佛是在努力搜索著記憶: “天太黑,我沒有看清他的臉,像是個又瘦又小的男人……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握著槍從我身邊跑過去。也許是因為槍聲太響,飯店的門口還亮著燈,他沒有管我的死活,就匆忙朝胡同西口方向逃走了……” 院長夫人敘述了這些過程以後,臉上露出了疲憊。失血後的蒼白,使她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嚴大浦幾乎是懷著感激,給始終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錢院長,敬了一個舉手禮,然後告辭走出了病房。 這位司法界的大人物,正當五十的壯年,生著一頭早白的華髮。威嚴的儀表中,卻透著對一個小警官執行公務的理解。他在國內司法界始終擁有著不錯的官聲。 其中也包括幾個月前,涉及親生兒子錢勝曉的那場官司,在法庭判決下來之前,他始終是秉公迴避了整個訴訟過程,藉口躲到北戴河別墅去“療養身體”。

此舉曾被某家報紙的御用寫手,褒獎為是“明智的選擇”、“避嫌的舉措”云云。 但是,嚴大浦手下那些無孔不入的巡警們,對每一個傷害了自己兩位弱小弟兄的有關人與事,無孔不入地佈下了他們的眼線……於是乎,他們也同樣意外地發現了這位官場大人物隱蔽的私密—— 在眼前這位出身名門、舉止高雅的原配夫人朱雨馨的背後,很早就存在著另一位貌美驚人的中年女士。她是錢院長攻讀法政大學時低了三年級的後輩同窗,是當之無愧的一朵校花。她大學畢業後,曾經就職於法院,擔任過一段秘書室的文秘。 據說,這位隱居中的美貌女士,出身沒落的書香門第,集賢惠和教養於一身。早就在東四四條胡同里一座小而優雅的“外宅”裡,為錢院長生下了漂亮的一男一女,年齡分別比錢勝曉小個四歲和五歲……

皇糧胡同九號那個豪華氣派的前朝公主府,其實並不是錢院長真正的家。 巡警們早把“收穫”到的一切,都及時地報告給了嚴大浦。這位曾經為了部下的人格與權益,弄得受到停薪處罰的胖子副探長,是他們唯一值得信賴的長官。 本來,紫町的牌友俱樂部已經擁有了足以轟然炸毀整個黑白乾坤的證據。因為突如其來的新的兇殺,他們不得不重新來進行一番新的分析和佈局—— 殺死了三個惡公子,同時還擊傷了高法院長夫人的那支手槍,從現場找到的子彈殼來看,正是柯爾特,那種被暱稱作“袋兒裝”的美國造。 皇糧御膳房最後等著結賬的那個伙計對孫隆龍說,事發當晚,的確是錢夫人所描述的那樣,她帶著個女僕來館子找兒子,推門進屋看見四個公子的醉相,還勸說他們趕緊回家。

院長夫人接過伙計遞來的賬單,看也不看就讓女僕先趕緊付賬。然後“勞駕”伙計去用山楂片兒泡一杯熱水,好幫助醉臥不醒的錢公子醒醒酒。 拿到了慷慨小費的伙計,親眼看見夫人一邊囑咐著其他三位搖搖晃晃的公子“小心著,趕緊家去”,一邊還擔憂地把他們送到了店門口。伙計就趕緊到廚房去找山楂片兒泡水…… 那個伙計就是不知道,朱雨馨怎麼會跟著那三位公子,邊說邊走地離開了店門,走到對面馬路的老槐樹那邊去。可還不出三分鐘,槍聲就響了。 在那個時刻,飯館的伙計正好就端著山楂水,回到了幾位公子剛才喝酒的包間門口,和蹲在錢勝曉身邊的女僕,一起被突然傳來的幾聲槍響,嚇了一大跳! 確切無疑的一點就是,“爛醉如泥”的錢勝曉,始終是躺在餐桌下的地板上,根本沒有動窩兒。他正被錢家的女僕千呼萬喚地照看著,甚至連外面的槍響,都沒有驚醒他。 秋姍當時跟隨大浦在第一時間裡,從紫姨家直奔兇殺現場後,立刻就確認了杜志岩、楊統和藤永浩的死亡。同時,也發現了跟三位死者近在咫尺、倒地呻吟不止的朱雨馨。 就在搶救夫人的醫院裡,秋姍仔細地觀察了她的傷口:這是一個貫通傷,流血很多。萬幸沒有傷著骨頭和主要的神經桿…… 子彈的入口處周圍,可以看到明顯被火藥炙傷了一圈的皮膚組織。 曾佐手裡的撲克牌,洗得“嘩嘩”作響。 這回,似乎是紫姨的內心,泛起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強烈的……失敗感。看得出,她是決心要跟真正的兇手較量到底了。 她突然命令說:“隆龍、小町,你們倆明天就到興隆去,爭取查清巡警老周的生死下落。快去快回。曾佐,近期內,做好再打一場官司的準備吧——” 曾佐意味深長地對紫姨點點頭:“天意如此,在所不辭。” 第二天傍晚,紫姨抱著形影不離的小點子,讓老獨頭把她推到胡同里來遛彎兒,身邊還跟著一身便裝、滿面悠閒的嚴大浦和從診所下了班的秋姍。 自從皇糧胡同發生了老巡警的女兒慘遭姦殺的事件,大浦和秋姍倆人的友情,似乎前所未有地濃厚起來。常令紫姨感到,曾佐那隱隱的失落感,是那麼令人憐惜…… 大浦拍著那棵兩人合抱的老槐樹推測說:“也許,樹身就是兇手藏身的隱蔽物。可以推測,當時兇手就是站在樹身與旁邊那堵院牆之間的間隙,等待著幾個公子從皇糧御膳房裡出來。當他們從自己的面前走過,就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背後,舉槍射擊……因為黑暗,他距離被害人相當的近。兇手太緊張,放了三槍,近距離打倒了三位公子之後,對意外走在他們中間的朱雨馨猶豫了片刻,才射出了第四槍。然後,迅速朝著與御膳房相反的方向逃去。” 紫姨默默傾聽著大浦對案發現場的分析,然後,讓老獨頭推著自己的輪椅,繞老槐樹三週……大浦真不明白,這老太太低頭抬頭、上上下下地,為什麼要反复端詳那再平常不過的斑駁樹幹? 紫姨突然命令嚴大浦說:“讓老獨頭託你一下,爬到這堵牆的牆頭兒上,看看牆的那邊兒,是不是個荒院兒?” 老獨頭的那一身乾巴勁兒,把個體重少說170斤的大胖子頂上牆頭兒,就跟玩兒似的,連喘都不帶喘一下。 大浦攀上牆頭一張望,有點兒服了:“紫姨,真的,那邊真是片兒沒人住的荒院,牆根的草長得尺把高呢!” 紫姨微笑了:“這就對了。” 嚴大浦卻墮入了五里雲霧之中。他拍打著蹭了一身的牆頭積土,看著已經轉輪迴府的紫姨,百思不得其解地望著也同樣滿臉迷惑的秋姍: “剛才咱們部長說'這就對了',一個沒人住的小荒院兒,到底'對'上了什麼?” 當晚,紫姨家的小牌室裡,因為小町和孫隆龍不在,顯得冷清了許多。外面起風了,報告著又一個嚴寒冬季的悄然來臨。秋姍放下厚重的絲絨窗簾,自言自語般念道:“那兩個小傢伙,也該回來了——” 曾佐還是在不厭其煩地洗著手裡的撲克牌,紫姨卻讓嚴大浦把自己別在腰里的小手槍拿出來,退出彈夾,小心翼翼地在手中把玩兒著,顯得饒有興味…… 從臘月初七晚上到初八上午,今冬的第一場雪,靜靜地飄揚了一夜。皇糧胡同家家戶戶的房頂和院落,都被雪花打扮得乾乾淨淨。 就在這樣的時刻,向來深居簡出的紫姨,又帶著小町和“侄女兒”秋姍,穿戴得暖暖和和又漂漂亮亮地,出來串門子。她們直奔九號院那座昔日的小公主府、當今的高法院長宅第而去。 九號院兒裡的松竹梅柳、假山亭台,就如同姿態各異的白衣仕女翩然起舞的雕塑造型…… 早已出院在家靜養的朱雨馨,身穿滾著紫貂皮領口和袖口的猩紅貢緞絲棉坎肩。雖然因為受傷的肩胛尚未痊癒,一塊同色的羊絨三角巾斜吊著左臂,在雪景的映襯下,除了臉色顯得比以往蒼白一點,整個人看上去,依然是雍榮華貴、儀態萬方。 她讓兩個女僕左右攙扶著,對突然光臨的紫姨娘三人,表示由衷的歡迎。紫姨讓小町趕緊把一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白色土織布口袋,遞到女主人的面前: “夫人,我們可是上門來討粥吃的啊!今個兒是臘八,京城所有的寺院,恐怕這會兒都在施粥呢!早就听說府上的臘八粥,論講究可是城裡的頭一份兒。我們娘仨也不敢白吃白喝,這不,雖然是晚了那麼幾個月,總算還沒有食言——這就是秋天那陣子,跟夫人說叨過的……栗子了。” 這回,紫姨刻意地迴避了“興隆”那個敏感的地名。 小町和秋姍暗暗觀察著朱雨馨的反應,只見人家從容不迫的吩咐下人收下栗子,謝過紫姨,便請幾位女客,都到自己的東暖閣中落座。 這暖閣不大,一半面積都被三面鑲著鏡子的紅木雕花臥榻佔據了。榻上靠邊兒放著一隻做工精美的螺鈿日本漆小炕櫃,還摞著厚絨絨的外國毛毯和各色絲綢刺繡的靠枕,一張紫檀木小炕桌擱在中間。 炕沿下,青花厚磁的火盆兒裡,通紅的炭火把房間烘得暖洋洋的。朝著院子的玻璃窗,正好把院子裡的一片雪景鑲在花格框子裡,如同一幅水墨畫般恰到美處。 秋姍富於職業本能的目光立刻就看到:那隻瑞典製造的皮藥箱。幾個月前,自己曾經打開它,為錢公子消毒被周小月咬傷、抓傷的創口。眼下,它正端放在小炕櫃上面…… 紫姨應邀跟女主人並排坐在臥榻的炕桌兩側,兩個女孩子則在靠牆的一對八仙椅上,輕鬆地落了座—— 女性從來有著屬於自己的世界和屬於自己的語言,她們往往不需要太多的解釋,就能迅速獲得心思的默契。今天的話題是雪還是風,是月還是雲……彼此的對話相去總不會太遠。 話題先從女主人的傷情開始,細膩無比的人情關懷,加上一位醫學專業人士的詢問,很快就使賓主間的氣氛和諧起來。今天,儒雅的女主人果然是要用自家秘製的臘八粥,來招待自己的雅客: “今兒個呢,我自然是要請你們娘兒仨喝粥。可咱們得以這'臘八'為題,每個人都給大夥兒說個故事或是一段詩歌詞話來。說到這臘八粥的源頭,那傳說、典故和炮製的講究,可就多了。誰要是什麼都說不出,等待會兒粥上來了,可就只有聞粥的份兒呦——我看,饒了這兩姊妹年輕,我們老太太們呢,就讓給她們先說。” 院長夫人今天表現得興致勃勃。她看得出,秋姍倒還沉得住氣,可小町一聽說喝碗粥還有附加條件,便開始抓耳撓腮了。 果真是秋姍先開了口:“傳說這臘月初八,是釋迦牟尼修行得道的日子。普天下的佛家子弟為了紀念佛祖,便在臘月初八以前,由僧人們手持缽盂,沿街化緣。將收集來的米、豆、栗、棗、果仁……雜七雜八的材料煮成臘八粥,再施捨給窮人。傳說吃了這粥以後,可以得到佛祖的保佑,所以人們又把它叫做'佛粥'。有的寺院之間還互贈粥品,以示廣結善緣。宋朝大詩人蘇東坡還留下了'今朝佛粥更相饋'的名句……自然是還有更加動人的一個傳說,我還是留給町子接著說吧。要不然,都給我一個人說完了,怕是她今兒個只有聞粥的份兒了。” 小町的自尊心受了點兒打擊,卻又真是不懂得多少“臘八粥”的典故。噘著嘴嘟囔起來: “姐姐真臭美!誰希罕你可憐我待會兒'聞粥'啊,等我想想,興許能想起些比你還好的說詞兒呢!” 秋姍見小町還不領情,也就不客氣了:“小時候我聽我媽說,民間相傳朱元璋小時候為地主家放牧,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那年,正是臘月初八這一天,他在野外放了一天羊,到晚上還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又冷又餓。突然間,他發現一隻長得肥肥的大田鼠慌慌忙忙鑽進一個鼠洞。朱元璋就用樹枝掏了掏,竟從洞中掏了一大把五穀雜糧,有小米、玉米、花生、紅豆……自然,這是田鼠的冬儲口糧。他將這些雜糧撿柴火搭灶煮成粥,吃起來美味可口。朱元璋做了皇帝后,還念念不忘自己少時親自煮食過的'雜糧粥'。於是命御膳堂如法熬製,欽定此粥為'臘八粥'。御廚在粥中另加入芡實、蓮子、桂花、果仁、小棗……使臘八粥格外香甜可口。後來,臘八粥流傳到民間,直到今天……” 夫人被秋姍的故事說得眉開眼笑了:“有趣,有趣。好,今天,我家的臘八粥,秋姍姑娘管飽。” 情急之下,小町也趕緊開了口:“我小時候呀,在城郊姑奶奶家住過。外婆告訴我說,咱老北平有句俗話,叫'送信兒的臘八粥'。意思就是農曆臘月初八喝的這臘八粥,是早早兒把過年的信兒送到家家戶戶。從這以後,過年的心氣兒也越來越濃,太平年景一直能延續到元宵節。姑奶奶還教我唱過一首民謠——'老婆老婆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過幾天,里里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舊房,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姑奶奶還讓我把臘八粥塗在院兒裡的棗樹上,說是棗樹'吃'了臘八粥,來年也能結出更多更甜的果子。還說:'臘八不喝粥,明年會更窮。'可是,臘八過後,討債的也就上門了……” 小町突然為自己的發言感到有點兒自卑,臉上露出了窘迫的表情,話聲也戛然而止。 不想錢夫人卻啟齒笑了起來:“不錯、不錯、正經不錯!咱們小町子,果然是也有自己的好說詞兒哩。可惜呀,你們兩個姑娘說來說去,這臘八粥總是跟個'窮'字掰不開。還是讓你們媽媽說一個來聽聽……” 紫姨故意怯怯地說:“要是我今兒個也講不出個好故事,編不來個好說詞兒呢?” 誰知她話音未落,兩個幸災樂禍的丫頭就異口同聲地叫起來:“聞粥!” 把個朱雨馨逗得,差點笑岔了氣兒。 紫姨到底是塊“老薑”,一旦開口,那故事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臘月初八食粥這民間習俗,最早來源於東漢佛教傳入中國的時候。據說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在得道成佛之前,曾遊遍了印度的名山大川,艱苦修行,探求人生真諦。有一天,他走到了印度的摩揭陀國。這里土地荒涼,人煙稀少。又累又餓的釋迦牟尼,終於體力不支暈倒在尼連河畔。這時,一位善良的牧羊少女恰好經過,急忙將自己隨身所帶的干糧拿出來,用泉水煮成稀粥後,一口一口地餵給釋迦牟尼。少女煮的粥無非是幾天來家裡吃剩下的各種黏米、苞谷和豆類混合在一起的雜色糧食,裡面還有牧羊女從附近山上採來的各種干果。這對於多日米水未曾沾牙的釋迦牟尼來說,真可謂是美味甘露!他霎時恢復了元氣,接著就到尼連河裡洗了個痛快澡,頓覺全身更加舒適。然後,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靜坐沉思,於農曆十二月八日這一天——得道成佛。從此,每到臘月初八,群僧集會,誦經演法,還用仿效牧羊女那雜糧米豆干果熬成的臘八粥敬佛,以示紀念……” 小町不管深淺地大發感慨:“敢情咱們中國的臘八粥,原來還是外國的舶來品啊?!” 兩句話又把院長夫人給逗得捧腹大笑:“小町子啊,你這丫頭怎麼不給我做女兒?我看你媽疼的,就是你這副沒心沒肺的小樣兒!不過,紫姨講的可是臘八粥諸多掌故中,最經典的段子了。看來,今兒個八成倒是我,要落得個'聞粥'的份兒啦——” 紫姨說:“可說來說去,我也是還沒有把這臘八粥,跟個'窮'字掰開啊!” 這會兒,才輪到滿腹經綸的女主人正式出場了:“你們知道,過去皇宮裡每年喝的臘八粥,都是由雍和宮的和尚用大鍋精心熬製好後,供奉進紫禁城的。自從慈禧老佛爺掌朝,便破了這個傳統。她倒不是不稀罕這一口雜拌兒粥,而是命御膳房專門用小鍋熬製。用料就更加講究了,可惜,也就少了原本那份與民同樂的節慶氣氛。說到這臘八粥的講究,全國各地因為風物地產不同便各顯特色。北平的臘八粥你們大概沒有少吃,今兒個,我要請各位親口嚐嚐我娘家閩南地方的臘八粥……” 小町又那樣一驚一乍起來:“閩南?不就是福建嗎?聽說那地方一年到頭穿著背心兒都出汗,根本就沒有'臘八臘八凍掉下巴'的季節,居然人們也興喝臘八粥?” 秋姍揚手就輕輕給了小町腦門一下:“冬天不冷,又不等於沒有臘月呀,虧你還是個報紙的寫手!老老實實聽夫人說,不聽以後可聽不著了……” 這句話一出口,秋姍自己就後悔了。朱雨馨也微微一愣,但馬上婉爾一笑,接過了話題: “秋姍姑娘果然是絕頂聰明的人物啊!還真是說不定,明年臘八,我還能不能在這園子裡請你們喝粥呢——” 紫姨做出了不高興的面色:“看您說的,誰不知道錢院長官聲極好,眼下的仕途如日中天。就是那一場飛來橫禍,街坊們都說是夫人與公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莫非這麼大座公主府,也盛不下你們一家人的福氣不成?” 看來朱雨馨也不願意拂了眾人的好興致,正巧女僕進來報告說,粥的火候夠了。錢夫人便笑吟吟地吩咐,趕緊地端粥進來。屋裡稍微有點兒尷尬的氣氛,被那用細瓷青花碗盛來的五彩臘八粥重新融洽了…… 薄薄的蒸氣捲著穀米雜果淡淡的清香,頓時便讓小町的舌根兒湧出了唾液……她顧不得燙嘴,端過自己的那碗,早忘了紫姨千叮萬囑的什麼淑女風範,“刺溜儿”就是一大口: “唔……好、好,好吃極了——” 小町一邊哈氣,一邊毫不誇張地讚歎著,又把身邊那三雙盯著她的眼睛都瞧彎了。 紫姨嘖嘖地奚落道:“真是個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當然還是女主人。朱雨馨輕輕抿了一小口粥,點點頭: “嗯,今年這鍋粥,熬得還不丟人。小町子你別盡顧著吃,倒是說說,我這粥裡都擱了些什麼?我看你能數出幾樣來?” “糯米、紫米、紅豆、花生、小棗、核桃仁兒、葵花子仁兒、杏仁兒、松子仁兒、芝麻、葡萄乾,還有……”小町數不下去了。 秋姍接著往下數:“白雲豆、蓮子、栗子、薏仁米、桂圓、白果、百合、菱角米、蜜桂花、還有……好像是還有大麥粒。” 朱雨馨讚許地點點頭:“行,舌頭還不鈍,我給你們掰著手指頭數著呢!就是還缺了一樣,便是我們閩南人的獨愛了——芋艿。雖然並不顯山露水,卻是多了幾分清甜和粉濡的口感。再說,這粥裡的大麥粒儿,都是我自己沒事兒的時候,把每年夏秋鄉下送來的新麥,親手一顆顆地剝掉麥皮兒,然後存放到臘月。我母親說,不少於十八樣的干果,就是寓意佛門裡的十八羅漢。其實,臘八煮粥,還有一個非常實際的生活智慧包含在裡面,那就是家家戶戶正好藉這個機會,把一年剩下的雜糧豆果庫底子打掃乾淨……” “我要向幾位聲明的是,今兒個,下人有下人們喝的大鍋粥,管夠,配料也不錯。我請你們幾位貴客吃的,可是家裡主子專享的小鍋兒粥啊!只限在這小小的前朝公主府裡,我偶爾也能當回'老佛爺'不是?” 紫姨也來了談興:“我母親在我小的時候,總說我身體虛寒,煮臘八粥時,特意為我多放些紅糖生薑。從每家煮粥用的材料,不單能夠看出過日子的光景,也可以看出這家主婦的賢惠和愛心呢!” 只見朱雨馨突然眼圈一紅,好端端地竟落下淚來!弄得紫姨母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朱雨馨馬上不好意思地用手絹兒拭去淚痕,臉上露出了小姑娘溫存的羞怯: “我這是想起我母親來了。她是我父親的糟糠原配,就生了我這麼一個女兒。我父親一生感激母親,在他狀元及第之前的日子里為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並沒有為繁衍香火而納妾討小。我便是雙親全部的心血和希望。慚愧啊,如今的我,卻是'在外未成巾幗棟樑,在內難為賢妻良母'……” 紫姨也跟著紅了眼圈:“不說什麼巾幗棟樑,可這世上如果連您還算不上是賢妻良母,那,那滿天下的女人,還不得有一大半應該交給錢院長,判上個十年八年啦!” 就兩句話,又把女主人逗得破涕為笑了。 香甜可口的臘八粥一經暖了胃腸,這小町就開始鬧著要到院子裡去賞雪。然後還把挎包裡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架萊卡照相機拿出來,嚷嚷著非要給院長夫人和紫姨,在雪景中拍幾張“高調子的藝術照片”。 紫姨沒有製止住女兒的“任性”,便說:“夫人身子骨還弱,就是照相,也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你先去看好了景兒,再叫我們陪著夫人出去吧——” 小町叫上秋姍一起出去,陪自己“踩景點兒”去。兩個姑娘跑到院子裡,也不知怎麼的,把蹲在南房裡的錢公子錢勝曉,也給喊了出來。 自從痛失死黨後一直閉門在家的錢勝曉,也禁不住兩個漂亮女孩子的殷勤呼喚。他穿著一件真皮獵裝款的外套,足蹬一雙十分相配的半高統馬靴,除了眼圈發青,顯得有些消瘦,瀟灑依舊地出來跟女孩子們握手。 然後,他開始跟小町一起擺弄著那架新款的德國機子。畢竟還是貪玩兒的年輕人,他們好像忘記了兩位還在房中等待召喚的母親,錢勝曉便也開始跟著小町,你掐一張、我掐一張地在院子裡玩兒開了…… 好一會兒工夫,小町才想起來正事,她叫正在東南牆角下圍著一棵老棗樹發呆的秋姍,趕快去把屋裡的兩位媽媽叫出來照相…… 秋姍回答說:“我正尋思著也給這棵老樹身上塗點臘八粥,興許明年枯木逢春、果實累累呢!” 紫姨的輪椅被兩個女僕合力推出來,朱雨馨也被秋姍親自攙扶著走到雪地裡。平日沈靜寡言的秋姍,今天的小嘴兒卻特別甜。小町聽到她說話,還以為自己的耳朵長歪了: “本來女人都怕老,可一看到錢夫人和姨媽,卻像兩朵開在雪地裡的牡丹花。如果是自己二十年後也能夠有這樣的雍容華貴,那就真盼著快快兒地過年了……” 秋姍的感嘆,把兩位女長輩說得眉開眼笑。 說是恭維,秋姍那一番形容是不無道理的——朱雨馨和紫姨,畢竟都是這皇糧胡同中最講究保養和修飾的貴婦人。不僅僅是她們那不相上下的穿戴打扮,就連舉手投足,都透著楚楚風韻。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們都擁有著一雙穩踩著大地的天足!紫姨是因為自幼曾隨父母在海外生活;朱雨馨的娘家,沿襲的是閩南沿海民風比較開化的傳統,並不要求女孩子纏足裹腳。 秋姍心裡暗暗嘆息,如果沒有那場越演越烈的謀殺慘劇,這位多才多藝、溫文儒雅的貴婦人朱雨馨,便是紫姨家一位多麼可敬可愛的鄰居呵!真的,真的是太遺憾了——人世間的事情,竟是這樣充滿了……令人無可奈何、椎心刺肺的遺憾! 紫姨不住口地讚歎說,這園子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哪個角落的景緻都有獨到之處。 她特意讓小町給錢家母子多照了幾張合影。說著走著,幾個人就轉悠過了東南牆根兒那棵老棗樹下…… 突然,一聲槍響,把所有人都震驚呆了!大家不約而同循聲望去,只見剛才還一個人走在後面,低頭擺弄照相機的小町,已經倒在眾人身後那棵老棗樹旁的雪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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