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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時間的血 马克西姆·夏丹 5490 2018-03-22
傑瑞米·麥特森和他的搭檔阿齊姆·阿布德·埃爾·達意姆在埃爾·姆斯基街區一條擁擠的步行街上擠出一條路。這裡,人們都只能徒步,或者騎在毛驢背上前進。由於行人擁擠,店鋪稠密,大家都只能推推搡搡地走著。 在破舊的高牆和突出的陽台之下,幽深的店堂把鋪子恣意地延伸到街中央,匯集成一長串五彩繽紛、奇香異味的景緻。 傑瑞米從一張充當帳篷的駱駝皮毯子下走過,毯子發出讓人噁心的酸味。一個賣絲綢的販子剛想張口向他兜售,又立刻退下,阿齊姆用當地人的語言把他打發了。 深淺不同的紅、綠、黃、藍各色絲綢被一一拋在身後,迎接他們的是另一條迷宮:一筐又一筐碩大的蜜棗和甜香無比的無花果乾。 人人都在用阿拉伯語交談、叫喊;用銅錢換取食物;男人們張開缺了牙的嘴巴放聲大笑;在土耳其帽或纏頭巾下,在遮陽的皮篷、布棚、諸如此類的古老建築下,到處有窺伺或覬覦的目光。

“為什麼是個'獵手'?”阿齊姆問道,“剛才,你把那個殺人兇手描繪成獵手,他充其量不過是頭畜牲,只會作惡的瘋子,你為什麼說是個'獵手'?” “就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我去野外狩獵時,整天在荒原上搜尋,遠遠地監視著獵物,慢慢地靠近它,盡量主宰它。如果它發現了我,我就把它引到我設的陷阱,把它圍困在峭壁絕路之下,讓它成為甕中之鱉;如果我是居高臨下,就只需撲向它,這時,殺死它就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這個人簡直是腦子有病,先生。殺死一個孩子,他一定是發瘋了。他不僅僅是置這個孩子於死地,而是殘酷地屠殺了他。這是個魔鬼!”矮個兒埃及人義憤填膺地說。 “不止於此,阿齊姆,遠遠不止於此。他不僅殺死了這個孩子,他還跟踪了他,把他當作獵物。在打獵時,快樂不只是在於扣動扳機的最後一刻,儘管這也是快樂之一,快樂更是在於此前禮儀般的過程:漫長而細緻地搜尋獵物,跟踪蛛絲馬跡,左右它的行動,然後圍困它,這才是其中的快樂。他就是這樣幹的,這個殺人兇手,他是在狩獵,他從追捕中得到快樂。”

阿齊姆在空中一揮手,表示反對。 “可事實上,”傑瑞米緊接不放,“兇手就藏在牆後墓塚頂上,監視著受害者到來。他等候時機,猛撲下來,讓他措手不及。然後,他又玩弄他……這是個有獵人心理的變態狂。他就喜歡這麼幹。” “你為什麼這麼說?你難道鑽進他腦袋裡去了?” “種種跡象表明,我們沒有想錯。” “你到底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在牆頭上面究竟找到了什麼?” 阿齊姆假裝發脾氣地說。 他們在一袋袋香料中穿行,香料袋都懸掛在一架長得不見盡頭的花棚上。一陣陣刺鼻的香味向他們襲來。 “讓我把這個人看做變態獵手的原因就在於此,是精液。” “什麼?” “你很清楚我說得是什麼,那是他的精液,我敢肯定。他是那麼興奮,所以抑制不住。我聽人私下說起,這種事常發生在最出色的獵人身上,你知道嗎,在追捕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他們會有……勃起,他就是不能自已。這對我們來說很不錯。”

“對我們很不錯?說出這種話。你是個什麼樣的英國人?你跟我講獵手,講性行為,還……對我們很不錯?” “對,也就是富有教育意義,如果你喜歡這麼說的話。”傑瑞米·麥特森糾正道,並不在意搭檔在一邊驚訝不已,“首先,我們能更好地勾勒出這個人物的特點;其次,我們知道這是個男人,而不是一個從瘋人院裡逃出來的女人。我們知道,他穿著長袍,否則,他的精液就不會滴到地上,我很難想像,一個撲向受害者的獵手會敞開著褲子;最後一點,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知道,孩子的行動時間表是條值得挖掘的線索。” 阿齊姆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停了下來,過往的人推了他幾下,卻也不多加抱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老實地說。

“你想一想,我的朋友……如果兇手等在那兒,作好了狩獵的準備,那是因為他知道有人會來。他是那樣興奮,預先一定已經準備好的,很難想像這種興奮能說來就來,不是嗎。孩子出現的時候,他已經想了好一會兒了。他監視著他,然後撲到他身上。你也同意,哈里法古墓不是常有孩子進出的地方!他知道受害者會來,因為是他自己把孩子引來的,或者,就是他了解孩子的行動時間表。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傑瑞米用衣袖擦了下額頭的汗。 “還有,就是孩子受到的驚嚇。”他又淒涼地說。 “你是說,白頭髮?” “即使是受了一驚,我也弄不明白這個男孩怎麼會嚇到這個程度。” 阿齊姆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他的英語詞彙,然後說道:“兇手的外貌。也許他的外表和他的內心一樣醜陋。”

“有可能,很有可能……” 阿齊姆點了點帶頭巾的腦袋。 “總之,我很佩服你的這堂推理課。要承認,有點瘋狂,但完全符合邏輯,幫我們提供了一條線索,太好了。除此之外,在獵手——兇手的假設之上,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個元素,自從接到案子起,它就在引起我的注意:他對作案地段有種直感。你發現嗎,他一直在一個固定的地區尋找受害者:開羅城東。從城牆到埃爾一阿巴西亞街區,他劃出了自己的狩獵區。 “對,的確不錯。可能還要加以挖掘,不過,當務之急是:弄清孩子的身份。” 傑瑞米把一隻蜜棗塞進嘴裡,這是他剛才順手牽羊拿的。 “你分析問題的能力太令人欽佩了,”阿齊姆讚歎道,“當你身邊的偵探開口時,跟著他推理,可真是讓人受益不淺。”

傑瑞米盯著他看了片刻,糾正他道:“剛才,不是偵探在說話,阿齊姆,他感受不到這些。不,那是獵手在說話。” 他們在一棟老樓裡,樓很深,儘管門外天氣炎熱,裡面還是涼意森森。 這是間圓頂的房間,天花板相當低,照亮室內的是牆上的煤氣燈和油燈,油燈散發出油膩而刺鼻的氣味,與可怕的肉味混在一起,成了一種嗆人的氣味,就像是變質的火腿和藏在封閉口袋裡的發霉食物被一下子打開時的味道。 兩塊黑板下,四張鋪著蠟紙的木桌子一字排開。 木桌邊上,有幾張工具桌,上面擺著精密鋒利的手術器械,一樣比一樣更陰森可怖:各種刀片,薄的、圓齒的、尖齒的;鉗子;鋸子;甚至榔頭。在一個角落裡斜放著一把長約五十厘米的直尺,黃色的塗料上如今佈滿了斑斑紅暈。

唯一的那隻大水槽裡,堆著好多件骯髒的器械,一攤暗紅色的死水,裡面飄著一條條黏稠的東西。 幾個記事本堆在解剖室入口的一塊板上,紙張因為常被沾濕變得皺巴巴。 傑瑞米·麥特森站在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面前,白色的頭髮,白色的大鬍子。他繫著的黑圍裙在燈下閃著怪異的、濕漉漉的光。 “這可是最後一次,我再也不能匆匆忙忙地接你的活兒了。”他預告道。 “醫生,你知道,這可是個要案。情況怎樣?”傑瑞米問道。 老醫生轉向近旁那隻解剖台上蓋著被單的一堆東西。 “可憐的孩子,他受了不少罪,我不誇張,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左臂被打折成三段,打碎的還有肘部和好幾根肋骨……” 他轉身面對大黑板,上面寫著不同的觀察記錄。

“……確切地說,四根肋骨。總之,其他內容我稍後交給你,所有細節都在報告裡,秘書處不久就會交到你那兒。你最關心的一點:他是被人用手掐死的,我差不多可以肯定這一點。不過,就從他身上的其他傷口來看,即使不被掐死,小傢伙兒也不可能活多久。最讓我困惑的是他脖子上的傷痕。” 他半倚半坐在解剖台的邊沿。 “你知道,偵探先生,掐死一個人,需要用很大的力量,切斷空氣和血液的流動,所以要拼命地卡住……通常,手指掐進皮膚,留下指甲印、划痕等等。在這例案子裡,甚至出現開口、血痕,有的還很深。” “這說明什麼?兇手難道用了凶器?” “不,不完全是。他確實留下了手指印,血瘀差不多是手的樣子。我的意思是,殺害這個孩子的兇手,他的指甲很硬、很長、很鋒利。”

醫生端起一隻瓷盆,裡面裝著的是兩個偵探在幾個小時前找到的那塊三角形犄角碎片。 “如果你要聽我的意見,這個玩意兒就是。” 傑瑞米向他傾著身子,伸長脖子,他不明白。 “怎麼說?” “我的意思是,這塊東西可能是指甲上的。” “什麼?你不是說真的吧?這麼大!那兇手就該是個巨怪了!” “聽著,不該由我來作這種比較,大家各有分工,我的工作讓我想到,這可能是從指甲上來的。它很尖、很厚,作為指甲可能太硬,不過,為什麼不可能呢?總之,它與小傢伙身上的傷痕類型相吻合。啊,因為,他不僅在咽喉處有這種抓痕,而是幾乎遍及全身。他身上被抓過的地方都顯示出這樣的傷痕,就像是一隻指甲太長的手留下的。”

“你是說,爪子……” “從尺寸和鋒利的程度來看,對,可以說是爪子。” “他……他是不是受到過性侵犯?” 醫生好像有些猶豫。 “嚴格地說,沒有。和其他幾個有些相似,在他身上有精液,但是沒有性器官插入。” “還有其他什麼?” 醫生用手捋了下大鬍子,他的指甲上有一圈乾了的血跡。 “一些生理學上的細節,不涉及犯罪方面。我切開孩子的身體時,發現他的器官長反了,也就是說,他的心臟和肝臟處在右側,而不是左側。通常情況下,如果是個成人,解剖之前就能辨認出來,因為右睾丸比左睾丸長得低,理論上講,心臟在左邊的正常男人,應該是反過來的。” “這有什麼區別嗎?” “絕對沒有,這只不過是個特點。另外一點:他患有血友病。我不敢打賭,不過,看起來好像不會錯。他的消化管道和關節處都帶有因血友病而起的後遺症跡象。至於傷口,對於這種類型的創傷,流血量比平常多許多,幾乎沒有凝血現象。” 傑瑞米瞥了一眼舊手術刀堆上擱著的一個本子;塗滿字蹟的紙上,印出一滴滴紅色。 “謝謝,醫生。” “我這是最後一次趕急活兒,”老醫生再次重申,“下一次,你就等著吧。” “我知道……”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怒氣沖沖地接著說道,樣子讓傑瑞米吃了一驚,“趕急活兒,就是冒險在裡面翻來淘去,說不准就割破了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病就是這麼傳染的?最近就死了兩個醫生,一個是在亞歷山大,今年冬天死的;另一個就在這兒,就在今年。埃里斯貝病,你聽說過嗎?沒聽說過?這幾年來,感染上這個病的醫生每年死許多。只要割破個小口子,就太晚了……紅腫,發燒,然後就丟了命。我從法國戰場上死裡逃生,不是為了到這兒來死得這麼蠢!下不為例。” 醫生抓起一塊乾淨抹布,機械地擦著手。他舔了下嘴唇,活動著頜骨,大鬍子跟著波動。然後,他轉向杰瑞米·麥特森,麥特森盯著桌上床單下那團太小的東西。 “讓人傷心,是不是?”醫生說道。 他走近偵探,手裡還拿著抹布。 “你曉得嗎,當我在人的五臟六腑裡倒騰的時候,有時候,會停下手一會兒,觀賞我們這些作品。我們之間有多麼不平等啊!有些人的動脈管又牢又寬,不容易堵塞;另外一些人的動脈卻又細又窄。為什麼?沒有任何規則可循。很可能不是因為遺傳,而純屬偶然。你降生的時候,死亡只是或早或晚的事。這個可憐的小鬼,卻去得比他想像的早多了。他的心臟跳躍了不過……十億次就停下?差不多吧。十億次對生命的徒然呼喚,沒有人聽見。現在他又回到塵土中去了。” “你讓我洩氣,醫生。” 傑瑞米友好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轉身向門口暗洞洞的樓梯走去。 “你會找出乾這事兒的人?”法醫在他背後問。 傑瑞米在第一級台階上站住不動,他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從一開始就好像很麻木退縮的人會作出關心的表示。這時,在煤氣燈搖晃的微光下,他又接著說道:“如果你找到他,偵探先生,請你替我給他一顆槍子兒。” 稍後,約是傍晚時,傑瑞米與阿齊姆會合。矮個兒埃及人去了各警察局核實孩子失踪的報案。他尋找一個約十歲的男孩兒,外貌——根據他們所能看得到的——得與早晨在死胡同里找到的那個相符。 毫無結果。 “很有可能,這個男孩出身在貧困街區。通常,在這種地方,人們首先是在鄰里之間解決問題,而不是去找政府當局。可能要等好幾天才會有人來報告失踪。” 傑瑞米把醫生告訴他的內容一個細節不漏地向阿齊姆作了番詳盡的匯報。阿齊姆沒作筆記,不露聲色,把情況記在心中。 “阿齊姆,我要去瘋人院轉一圈,核實一下最近這段時間裡有沒有犯姦淫兒童前科的人被釋放或出逃。還要去各醫院一趟,看看有沒有孩子遭到這類野蠻襲擊後受傷住院。說不定,或許兇手曾經失過手。” “很好,不麻煩你的話,別忘了去一下伊布納·圖龍舊清真寺。今年他們要修復這座清真寺,不過,暫時這個地方還在接待年老體弱者。聽說,這些人中有的很危險,這也是幾條線索中的一條。” 麥特森表示贊同,並謝過阿齊姆。然後,兩人分頭行動。英國偵探來到阿巴斯大街,在那兒花了三個小時來收集所需情報。五千多名病人被關在這裡,條件非常簡陋。 黃昏降臨到開羅城的時候,傑瑞米·麥特森走進他常去的本地咖啡館,那是家靠近中央火車站,沒有什麼裝飾的小舖子。咖啡館老闆直接給他端上一杯阿里阿咖啡,放了荳蔻增添香味。他知道這個英國人的愛好。 稍遠處,有幾個老人一邊玩著曼卡雷遊戲,一邊聊天。同時,一個說書人在用阿拉伯語講述無數傳奇故事中的一個,誰愛听就聽。 水煙筒的煙霧讓空氣變得滯重,充滿了蘋果的油潤香氣和煙草的濃郁氣味。 傑瑞米任憑說書人斷斷續續的話音搖著他,想像著無數仙女從沙漠和遠古的深處走來。 不一會兒,他就開始喝起酒來。這家咖啡館敢賣酒,自從最正統的伊斯蘭教派加強了他們的統治,敢賣酒的店越來越少。他接二連三地喝完一杯又一杯土製干邑酒,把冰塊全扔到桌子底下,這店老闆硬是要在他的杯裡加冰塊。 他踉踉蹌蹌地回到火車廂,視線模糊,一頭栽倒在凌亂的床上。 他剛躺下,就把手伸向床頭櫃,打翻了桌上幾樣東西才抓住一個鏡框,裡面是一張女子的黑白照片。 “傑薩貝爾……”他嘴裡咕噥著,“傑薩……貝爾……誰能忘記與你共度的良宵……傑薩貝……” 鏡框從他的手中滑落到地毯上,離酒氣熏天的他遠遠的。 他把頭埋入羽絨枕頭,試圖抑制住湧上來的淚水。 一道刺眼的閃光摧毀了他不再重來的歡夢。 畫面只持續了一秒鐘,是一具屍體。 一具孩子的屍體。 脆弱的鎖骨突出薄薄的皮膚。 還有這一天的恐怖經歷。 是他自己要接這個案件,同時也接過了暴行帶給他的重負。 現在,他要得體地進入真相的狹小圈子。 要靠近它,與它共舞。他能做到嗎?而且不能走錯一步,不能走出滑溜溜的小徑,卻又跌入深不見底的陰影中。 傑瑞米用枕頭悶住臉。 使盡渾身力氣,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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