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時間的血

第8章 第七章

時間的血 马克西姆·夏丹 5292 2018-03-22
拂曉是灰色的。 喧鬧的。 暴風雨在晚上第一次襲來,瑪麗詠被驚醒了好幾次。眼下,是這次襲擊的尾聲,連續不斷的風吹打著牆壁,把整個海灣變成一大片煤煙色的天,沒人能夠分辨,哪裡是海,哪裡是空氣。 瑪麗詠漸漸睜開眼睛。 床頭櫃上,一張乳白色的紙展開著,很好的紙張,高雅的筆跡留下這幾個字: 紙上留著揉皺的痕跡,那是昨晚,瑪麗詠在一氣之下揉的。睡覺前,她還是打開了信封。 她八點鐘不到時起床,走下樓,身上穿著從一家漂亮的倫敦飯店裡“借來”的浴衣,那是一次國際法醫研討會,她陪同巴黎法醫研究所所長一起前往。有人從信箱縫裡塞進一張紙條,紙條滑落在門口的地磚上。瑪麗詠嘆著氣,撿起紙條。 既不是無聊的謎語,也不是匿名信,真是幸運。

這一次,沒有令人費解的句子,安娜修女在紙上解釋道,她今天一天在修道院僧院,瑪麗詠可以在那兒找到她。星期五是耶穌受難日,僧侶們都不進食,所以她得獨自一人吃飯。安娜修女最後寫道,希望暴風雨沒有過分打擾她的睡眠。 瑪麗詠揚起眉毛,紙條落到地上。 她睡眼惺忪,打開冰箱,找到一瓶橙汁。她吃著餅乾,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看著窗戶外的屋頂。 今天,她沒有興致和修士修女們呆在一起,更沒有興致去聽關於耶穌、上帝、教會或宗教的長篇大論。她嚮往的是真正的安寧,個人的安寧。 她洗了個淋浴,穿上一條牛仔褲、一件粗羊毛衫,然後給修道院僧院打電話,電話號碼就在電話機旁的一張名單上。她向安娜修女解釋說,她希望獨自一人呆著,然後掛斷了電話,一字不提昨夜的謎語,更沒有說到她的外出。事情會水落石出,或者,永遠不會。

結果,這一天過得比她想像的更快。 早晨,她頂著仍然劇烈的海風在鎮子裡的格朗德街上閒逛。 除了普拉媽媽餐館,只有一家小店開著門。僅有的幾個冬季旅遊者,聽到暴風雨預告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街上只有瑪麗詠一人。 當她走進紀念品商店時,女老闆向她綻露出世界上最美的笑容,並請求她買一張明信片,說這樣她就沒有白開門。很快地,兩人就互相產生好感,喝著咖啡,交起朋友。女老闆叫貝阿特利斯,四十四歲,和十八歲的兒子格萊格瓦一起生活在聖米歇爾山上。一個漂亮女人,瑪麗詠腦中不時閃過這個念頭,她有一頭紅色垂肩直發,鼻粱纖細,顴骨突出,被單身流放在這個世界的盡頭,真是可惜。有吸引力的男人在這裡不會很多,只有那幾個熟面孔。如果她沒有技到合腳的鞋……

貝阿特利斯沒多磨蹭就向瑪麗詠透露,她已經離婚,長久以來一直獨身。 “你呢?”瑪麗詠神經質地一笑。 “從來沒結過婚,從來沒有過孩子,從來沒有離過婚,總之,從來不做冒險的事。”她一口氣說完。 “是因為只想著工作、工作,還是沒碰到如意郎君?” “我想,一方面影響著另一方面,反之也成立。” “見鬼,聽你說起來,好像一切都已經定死了。你挺漂亮,瑪麗詠,不是開玩笑,我可真是這麼想。你今年幾歲?” “三十九。” 貝阿特利斯噴了口煙,斜睨著眼看她。 “你是到聖米歇爾山上來找男子漢的?親愛的,找殷勤騎士,對不起,白馬王子,可不該到這種沒有人煙的地方來……” “我是來退隱的,和修士們在一起。”

安娜修女提供的那套說詞,瑪麗詠一字不差地照搬出來。她是來這兒隱居的,長則整個冬天,短則幾個星期,逃避大城市的緊張,尋找平和,找回自己。安娜修女關照她不要講自己的真實過去,如有必要,就編造個假姓名。出於謹慎,兄弟會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該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最糟糕的是,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撒謊時居然駕輕就熟。她在巴黎火車東站邊的公寓變成了郊區施瓦斯勒華市的獨立小屋;她在法醫研究所的職業成了一家小廣告公司的藝術經理,等等。最難編造的是她上山隱居的宗教精神方面的理由。她不信教,不信禪,也不信風水,或其他任何東西。她的精神寄託是阿萊塔·弗蘭克林、雅尼斯·若普蘭和里吉·李·瓊斯的爵士唱片。 貝阿特利斯邀請她午餐,她的家就在店鋪樓上。格萊格瓦不在家。他一年前輟學,正想著在地方小企業裡找份工作。他借用母親的汽車,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過。

兩個女人說笑著,互相熟悉起來。瑪麗詠提議,有機會的話,她可以幫貝阿特利斯看一兩天店;貝阿特利斯答應,哪天她感到石頭城堡太悶人,她帶她去陸地上散散心。 瑪麗詠到下午較晚時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她用冰箱裡的新鮮蔬菜為自己準備了一頓晚飯。 安娜修女向她解釋過採購方法,她只要準備一張清單,一周一次,會有一兩個修士去阿弗朗西備足生活所需品。 她至少可以享受送貨上門服務。 傍晚時,暴風雨又來了。大雨瘋狂地打在屋頂上。煙囪很快消失在雨霧中,只有遠方的閃電間或劃破這片濛濛的灰色。 瑪麗詠開始喜歡自己的新客廳,她明白,這扇長窗就是客廳的靈魂,透過它,這裡的生活一覽無餘:鎮子、海灣,還有盡頭的陸地。

她在電視機前睡著了,重新睜開眼時,已經是深夜。雨點變小了,雷聲也遠離了海灘,只剩天際孤獨的閃電。 瑪麗詠欣賞了一會兒風景。 此時此景該與1944年的諾曼底登陸很相像:鬼影般的火光撕破長夜,炮聲在隱隱迴盪,在這片巨響中沒有一點人聲。 瑪麗詠關了電視,上樓睡覺。 週末還是一樣。修士和修女們在修道院裡做彌撒,面對滿堂虔誠篤信的教徒,他們不畏惡劣天氣,頂風冒雨地來到聖米歇爾山。 瑪麗詠情願一人獨處。她去拜訪了貝阿特利斯,又花了兩天時間在屋子里安置她自己的東西。 星期一早晨,暴風雨停止了。 根據預先安排,達勉修士一早來接瑪麗詠,開車帶她去阿弗朗西,他們要去整理一些舊檔案。老辛伽車帶著他們離開聖米歇爾山,車子開了好一段時間,來到市政廳前的廣場,地上坑坑洼窪的,滿是黃褐色積水,他們在水塘間泊了車。

達勉修士顯得熟門熟路,與每個市政廳成員親熱地打招呼,瑪麗詠一聲不響,跟在後面。他們登上樓梯,樓梯邊鑲滿了畫框,全是那些締造本城歷史的大人物。他們走進圖書館。 瑪麗詠以為自己走進的是一座木頭教堂。 密密麻麻的書架,排到很高,得借助梯子才能達到。一條馬蹄形走道幾乎環繞了整個圖書館,窄窄地危居在離地五米之上的頂層書架邊。 達勉修士把她從沉思中喚醒。 “你可知道,在這兒存放的手稿中,有一部八世紀的《聖經》殘卷?實在太了不起了,不是嗎?” “真是太讓人感動了。”瑪麗詠嘟噥道。 腳步經過處,木板就像是古代三桅船的甲板一樣發出嘎吱聲。 “殘卷收藏在隔壁房間裡,放在一隻巨大的保險箱裡,就像是銀行里那種。得帶手套才能碰,你想想!”

“我能想像……” 達勉修士與圖書館館長交談,這也是個性格快活的人,鼻尖上架著副半圓形的眼鏡。然後,兩人攀上通上層走道的螺旋樓梯。 排成一行行的書本,遠遠望去,小得就像是指甲片。瑪麗詠側身扶著欄杆。還是少女的時候,她就有個理論,開啟宇宙的所有鑰匙都集中在地球上的幾個地方:那就是圖書館。一個人如果真能把幾個圖書館中所有的書都讀通了,他就能夠懂得這個世界,探清它最隱秘、最野蠻的每個角落。讀萬卷書,要融會貫通,就能知道甚至連專家學者都會輕易忽視的知識。知識其實唾手可得,但由於它四處分散,所以需要用頭腦來領會。各個專業自有專家,但沒有一個專家能無所不知。 ,瑪麗詠經常想,我們不能真切地了解整個宇宙,為什麼人們就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呢?當然,這不是說,大家就不去求知,而是人應該更謙虛些,不可太貪婪,人對待知識,應該是思考,而不是侵犯。

瑪麗詠雙手抓緊欄杆。 好久沒進行這類思考了,她不是假惺惺的生態保護分子,也不是讓人暈暈乎乎的“巴巴酷”。然而……工作、賬單、銀行存款、社交,這一切讓她一年一年地遠離了年輕時的她,把她不愛循規蹈矩的脾氣給磨掉了。生活中,有些人看起來成熟,其實,她卻覺得他們是被洗了腦。這一次,突然與世隔絕,很少的幾個朋友也不見了,整天隱居在家中思考,結果,她以為已經忘卻的那一個她又漸漸復甦了。 “冒失鬼!”圖書館館長在下面叫道,“別靠在欄杆上,它可不牢啊!” 瑪麗詠直起身,向他點頭示意。 不見達勉修士踪影。 她沿著唯一的那條通道一直走到轉角處,那兒有四級台階,通向一扇半開著的門。 “進來,別害怕。”達勉修士招呼她,臉上還是一團和氣。

瑪麗詠走進屋頂閣樓,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天花板很低,房間裡放滿了書架。書籍、舊雜誌、本地期刊、圖紙以及鳥類素描等等幾乎把書架壓塌。兩邊各有一扇氣窗,透進來一點光線,走動時才不至於被絆倒。百科全書和1日雜誌堆得遍地都是,像是從地板上長出來的一樣。 “這裡就是我們接下來幾天的辦公室。”修士開玩笑地說道。 “這些都是聖米歇爾山的遺產?” “不,不是,這些都屬於阿弗朗西市。我們來這兒造一份清單,市政廳就是為這僱傭我們,我們這個兄弟會裡的每個修士和修女都是領薪職員,不是為了發財,就是為了求個生計。我們一般工作半天。好啦,還有的是活兒要干呢!” 達勉修士給她一個本子和一支筆,把左邊一攤分給她管。她的任務是仔細地把所有書籍都列入清單。工具就是手寫,按照已經差不多成型的分類方法進行登錄。 瑪麗詠對著堆在面前的成百上千冊破舊書脊乾了起來。 意識到他們在這裡要呆上好幾天,她建議達勉修士從明天起帶上一架收音機,至少可以聽聽音樂。達勉修士作了個鬼臉,提醒她,在沉默中工作有利於靜思和祈禱。 在一團和氣的背後,達勉修士仍然不失為兄弟會的成員,瑪麗詠心裡想。 足足三個多小時,她分揀和清點了大量期刊、報紙和時事雜誌,從十九世紀下半葉到二十世紀十、二十、三十、四十年代。一張張封面散發出往事的遺香:殖民地、瘋狂時代、乘郵船航行、乘汽艇旅行,還有戰爭。 死亡的產業。 快到中午時,瑪麗詠已經不再為舊聞的泛黃畫面而沉醉,取而代之的是憂鬱和憤懣。 中午,達勉修士帶著她來到廣場上的酒館,作陪的還有圖書館館長和市政廳的幾個職員。瑪麗詠很少插話,達勉修士把她介紹成到他們兄弟會來退隱的隱士。上甜點時,她離座去對面咖啡館買了一份《法國西部報》,然後坐在吧台前讀報。 迫使她離開巴黎的醜聞仍然佔據著頭版頭條。 大家的話題也就這一個。 她把報紙瀏覽了一遍,然後目光落到洗手間旁的電話機上。她極想給母親打個電話,聽見她的聲音,告訴她一切都好,讓她不要擔心。 DST的人嚴禁她這麼做。這是為了她的安全,為了愛她的人的安全。他們只給了瑪麗詠幾個小時向親友告別,向他們解釋她得去避風頭,等待事情平息下來,如果有可能,或許要等到開庭之時。 她的錢包裡有張電話卡,就在DST給她的那張信用卡邊上,除非有新的命令,她被禁止使用自己的信用卡。這張卡上沒有多少錢,只能供她簡單的生活需要。 只是一個短短的電話……只是為了聽聽她的聲音…… 一切或許就此被徹底斷送! 她付了咖啡的賬,走出門。另外那幾個人還在桌邊。 瑪麗詠穿過廣場,走進市政廳。她又爬上屋頂閣樓,接著整理起來。她沒有找到日光燈的開關,書架之間很陰暗。磨損最厲害的書簡直難以辨認,得把它們取出來打開,看裡面書頁上的標題。她這樣理了有一刻多鐘,才到了書架的最下面一格。 瑪麗詠放鬆膝蓋,直接坐到地板上,嘴裡銜著筆。這裡的書都比較小,凌亂地堆積在一起,上面佈滿灰塵。一張硬紙卡插在書架的一邊:“聖米歇爾山修道院圖書室贈——1945年或1946年——需清點造冊。” 硬紙卡已經發黃,很可能在那兒有十五或二十年了。 這個房間裡堆放的都是圖書館挑剩下來的書刊。好書都被保存在樓下,而沒什麼價值的就躺在這裡睡大覺,一睡就是好多年。 瑪麗詠的注意力集中到這批修道院贈書上。 有五十多本,一眼看去,全是外語書籍。 瑪麗詠粗略地翻閱了一下,發現大多是英語書,幾本荷蘭語書,還有些德語書。 舊版書籍常讓她心動,特別是兒童讀物,散發著灰塵、發霉和時間的氣息。她的英語很流利,於是翻閱起最上面那幾本。 都是她不認識的作者。 亨利·詹姆斯的名字映入眼簾,瑪麗詠抓起書,拿出來,閉起眼睛,抖掉灰塵。 然後,瑪麗詠把書排在架子上。弗爾吉妮亞·沃爾弗的書也迷失在得體社交手冊中間。 有一冊對開本的書,黑色的封面,顯得與眾不同。書已經被損壞,書脊的下部散開,垂吊著蜷曲的裝訂線。幾十年歲月磨損,上面的作者姓名已看不清。 瑪麗詠辨認出英語書名,因為鍍了金,所以清晰可見。 她抽出書,有白色的碎末掉出來,嵌入地板縫裡。 她曾經很喜歡這個故事。 《亞瑟·高登·平歷險記》,是愛德加·阿蘭·坡的作品。 這部小說以一個富有懸念的句子結束,這是瑪麗詠看過的唯一一本沒有結尾的書,故事在半途忽然打住,結局毫不明朗。她湊近鼻子,上面散發著舊書特有的氣味。小的時候,她常去爺爺家,爺爺有一間漂亮極了的圖書室,其中有很多古舊書籍。瑪麗詠喜歡這些書的氣味,她想過,那是成千上百個讀者的手指留下的芳香。 坡對於她來說,就像是瑪德蘭娜蛋糕對於普魯斯特,喚起無數回憶。 書面有些凹凸不平,皮質的封面已經龜裂。 瑪麗詠打開第一頁。 又翻過接下來的幾頁。 她的眼睛瞪圓了。 下眼皮顏色發深。 書上確實是英語。 但沒有一個字是印刷的。 整頁整頁都是手寫的,字跡很直,擠得很緊。 瑪麗詠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整部書都是這樣。她發現的是一本日記的開頭。 “March,1928,Cairo.” 房間裡不太亮,瑪麗詠幾乎把鼻子湊到書頁間,察看書的裝訂。 有人把原書整齊地拆開,換上了這個本子,仔細地縫在原書書脊上。 她手裡是一本日記,寫於1928年的開羅,有人試圖把它藏起來。瑪麗詠合上日記,把它放在腿上。 濃密的雨點開始打在氣窗上。雨點聲越來越大,整個屋頂閣樓也在哀怨的節奏中振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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