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忘楊異事

第19章 第九章仙子之殤

忘楊異事 陶子 9373 2018-03-22
在畫坊附近的尋找,一直進行到深夜。週忘楊越發覺得若林向他隱瞞了什麼,但幾他開口詢問,必是極有針對性,可若林卻能精準地道出時辰、地點及桑茵的裝扮。這與他對梁胤平所說的“天暗,看不真切”則互相矛盾。 子時將近,最晚打烊的店家都已按上了門板,空蕩蕩的街道只剩下週忘楊與若林。 “陪我去一趟靈巖山。” 週忘楊開口之際,若林赫然發現他竟已噪聲沙啞,忙問:“先生,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不毖。”週忘楊低咳一聲,徑直向前。 靈巖山位於蘇州西南,因其山巔建有的西施館娃宮而馳名神州。入山時,週忘楊向守山人借來兩支火把,以便行路。 多年前,也是在這靈巖山上,是他找到了正為母狼療傷的桑茵。現如今,她不在水榭,不在藥舖,不在畫廊,不在他所打聽過的每一個地方……那她會不會是突然想到了醫治“寐死”的方法,急須藥草,上山採摘?

“桑茵!”週忘楊高聲一喚,引來陣陣回音。 若林在後,也幫著一同叫喚。兩人一路從山腳尋至山腰,忽見一個洞內閃有亮光,紛紛心頭一熱,走入後,只見一簇藍色之火正在洞內跳躍。 若林見狀,向後退了一步,驚道:“是鬼火?!” 他轉身要走,豈料週忘楊卻絲毫不懼,直接向那藍燄步去。 “屍身腐爛後,骨內的物質極易自燃,燒著之後就是你看到的這副光景。盛夏季節,要是去往墳地,見到這類藍燄更是司空見慣。”週忘楊邊說邊在藍燄附近尋找,看看它究竟出自什麼屍骨。誰知他剛一動身,那藍燄就像長了眼睛似地在他身側打轉,好似見到了故人一般。 眼見此景,莫說若林,就連周忘楊也有些詫異,他微微抬手,那火焰就如一隻通體銀藍的蜻蜒,躍至他手心上方,接著又迅速移向洞內一角。

週忘楊將火把移向角落,那裡臥了一具土狼的遺骸,他走去翻轉遺骸,只見狼骨的右後腿上留有一排鋸齒狀的傷痕,恰是捕獸夾所致的舊傷。他隨即細看所處的山洞,只感眼前的一景一物呼應著記憶中的畫面,恍然問,他驚覺這竟是五年前,桑茵救下母狼的那個山洞。 有人說,鬼火是死者遊蕩在凡間不願離去的靈魂。週忘楊不信鬼神,但當他望見那簇燃燒殆盡的藍燄。卻感到一陣不祥。 這副狼骸是要向他預言什麼嗎? 就在此時,若林腰間的玉佩無緣無故斷線落地,啪一聲,摔成兩半。見他神色微變,週忘楊問:“這玉之前為何缺了一角?” “啊?”若林搔頭道,“我怎沒注意到,大概不小心磕到了吧……”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若林不敢正視那雙鳳目,眼神瞥向一側,“沒有。”

二人僵持了片刻,原本的寧靜突然被一個淒厲的女音擊碎——不遠處,紅蠍正聲嘶力竭地哭喊,她高聲在喚:“四……哥!” 週忘楊尋聲而去,心跳得如此之快,彷彿隨時就要踴出胸膛,他飛快地趕到紅蠍面前,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紅蠍抽噎著,半晌才哽咽道:“太湖上浮有一具女屍,經衙差打撈上岸後,發現是……” 她話要出口,卻聽周忘楊突然插話:“你怎會知道我在靈巖山上?” 抹了抹眼淚,紅蠍道:“當年四哥在山中尋回三姐,這次她再度失踪,我也是心存僥倖,到了山下,正巧碰上住在山腳的守山人,他稱有人向他借過火把,聽其描述的相貌,我心知是你無疑。” 一問過後,週忘楊陷入長久的沉默。 身後,若林也趕了過來,一見紅蠍未乾的淚痕,也是不願開口,半晌才問:“是不是桑茵出事了?”

紅蠍晶瑩的眼淚如決提般湧出眼眶,哽咽著點了點頭。 一陣狼嚎突然響徹山澗,哀怨悲傷,令聞者也不禁紅了眼圈。 剎那間,時光倒流,週忘楊望見桑茵站在水榭的涼亭之上。她素紗白衣,好似天仙,微微一笑,卻是傾國傾城。 然而,這幅畫面正在淡去,淡至失色,淡至全無……眼前仍是那漆黑的山路,週忘楊動了一動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他低下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努力平息咳喘後,他輕聲說道:“帶我去。” 桑茵的遺體被擱置在知府衙門的屍房內,待三人趕到時,就見梁胤平撲倒在遺體一側,泣不成聲。 此時的梁胤平彷彿經歷著萬箭穿心,無論他如何呼喚,妻子都沒有任何反應,偏偏她的面容如此安詳。好似睡著一般。 屍房內,數十名衙差一字排開,隨後進來的是蘇州知府齊愈安。

齊愈安年近五十,神情肅穆。自周忘楊與冰龍一行回到江南後,曾多次受他之邀,參與了本地的幾樁懸案,並成功告破。故當他得知消息,立即親自趕來,見到週忘楊後,道了一句:“周先生請節哀……” “多謝齊大人。”鳳目落至遺體上,週忘楊的神情平靜如水,“可有查明死因是什麼?” 對方一如既往的冷靜令齊愈安不禁心生佩服,他道:“仵作尚未趕到,先生要不要先行驗屍?” “不行!” 齊愈安話音剛落,就听梁胤平高聲怒吼。他顫抖著面向眾人,一字一句咬牙道:“誰也不准動她!” 齊愈安心知此人便是死者的丈夫,一時不知如何處理,只得徵求週忘楊的意見。 “把他帶走。” 週忘楊的語調毫無起伏,卻今四周的衙差愣了一愣。

片刻後,他們像回過了神,紛紛上前拖拽梁胤平。想不到那人看似文弱,竟有這般大的力氣,幾個人連拉帶拖,輾轉幾次,竟又讓他跑回了遺體旁。 門外,冰龍趕到,一進屍房就听見梁胤平歇斯底里地高喊:“週忘楊!你有什麼資格去碰桑茵?你這卑鄙小人,別以為我不知你心裡在想什麼!” 梁胤平悲奮至極,死命掙扎,幾個衙差竟也制不住他。眼看他就快掙脫,又要撲去,幸得冰龍在後,眼疾手快地對他後頸一拍,梁胤平頓時失去知覺,昏厥在地。 對於那些尖銳的話語,週忘楊一概充耳不聞,他側身對齊愈安道:“齊大人,基於死者是名女子,驗屍時,可否讓其他人迴避?” 齊愈安頷首,即刻勒令衙差退離屍房。 若林不得已,只得與紅蠍一同架著梁胤平離開。

眾人走後,冰冷的屍房內只剩下週忘楊、冰龍與齊愈安。週忘楊走向長案,去解桑茵的衣襟。冰龍見他手指微顫,沉聲問:“小四,要不要我來?” 週忘楊搖頭,他用力閉目,像要把所有的悲傷統統封閉回去。睜眼時,鳳目中的駭浪終於化為圈囤漣漪,他再度伸手,解下桑茵的外袍與褻衣,仔細檢驗後,道:“體表並無明顯外傷,死前應是沒有遭受毆打。” 他接著執起桑茵的雙手,仔細看後,說道:“死者十指自然微張,與溺斃之人雙手成拳、成爪的特徵不符。” “那……死因到底是什麼?”齊愈安問。 週忘楊抿了抿乾澀的唇,把雙手放到那具冰冷的身體上,用力摁了摁桑茵的胸、腹兩處,不見任何變化後,道:“死者肺內、胃中均無積水,可以證實她在入水前就已氣絕。”

他說著,正要接著檢驗,不料,忽有鮮血從桑茵的口中大肆湧出,順著面頰蜿蜒至頸。週忘楊見狀,長眉隨之一緊,目中滑過一縷難以置信的神情。 桑茵之死,難道說是…… 他伸出手抬起桑茵的下巴,慢慢開啟她的雙唇……入目是一片刺眼的鮮紅,紅得視線也好似動蕩了一下,意料中的結果卻令周忘楊沉默了許久。須臾過後,他說道:“死者的舌頭已經斷為兩截,裂口處留有齒印,應是咬舌自盡。” 顯然,這一結果連齊愈安也感意外,他琢磨道:“依本府看,會不會是遭人割了舌頭?” 冰龍在邊上搖頭,“咬舌之所以能置人死地,是因舌斷後,咬舌者仍然緊閉雙唇,不讓血液外流,以致大量倒湧入肺,窒息而亡。咬舌之痛,痛過竹籤插指,倘若有一線生的渴求,必是不能達成。要是換作遭人挾持,任誰都會本能掙扎,但桑茵面目安詳,唇上又沒任何傷痕,應當不是被人挾持。”

“可是要說是咬舌自盡,為何屍體又會在太湖中?” 齊愈安此問,正中疑問中心。 週忘楊再次檢驗了遺體,忽覺桑茵的雙手與以往略有不同,仔細回想過後,他意識到是指甲被修短所致。印像中,桑茵的指甲圓潤光滑,微微超出指尖,而遺體上的指甲則明顯短了許多。 “死者的指甲被人修剪過,若是遭人謀害,兇手的身上應當留有抓痕。” 語落之時,一片灰黃色的顆粒忽從桑茵的衣褶中落出。週忘楊拿起端詳,隨後遞給齊愈安,“照外觀來看,這應是中藥中的天竺黃。此物可治風熱、中風,但藥性甚重,若非經常接觸的人,一旦觸碰了天竺黃,身上就會起疹。” 齊愈安輕捻手中的天竺黃,道:“如此說來,要是桑茵死有蹊蹺,是被人所逼,她很可能抓傷過挾持者,才會被人剪了指甲。而她生前曾大量接觸藥物,衣褶內又殘留有天竺黃,被她抓傷之人不僅會留有傷口,身上理應還會起疹。”

屍房內突然傳來一聲悶響,週忘楊抬手重重地擊在牆面。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痛恨自己。明知危險就在身邊,卻依然無法守護他人。 齊愈安看出週忘楊心中的憤恨,跟著道:“事已至此,本府這就下令在蘇州境內盤查可疑人員,身上帶有抓傷並起紅疹的,全都帶回衙門問話。” 冰龍道:“天竺黃的起疹週期不過三到五日,而抓傷至多也就半個月就會痕跡全無。如要盤查,定要抓緊時日。” “盤查之事就有勞齊大人派人處理了。”週忘楊開口道,“驗屍已經完畢,能否容我在此獨處一會兒?” 齊愈安應了一聲,準備離去。冰龍隨後走來,拍拍週忘楊的肩頭,示意他盡快振作。 將他二人送出屍房,週忘楊順手掩上了門,他走到桑茵身側,靜靜地望了一陣,又將她的長發捋順後,攏成一束,放至胸前。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關雎書院的閣樓。在那裡,他曾邂逅了一名酷似桑茵的女子。雖說天下之大,本應無奇不有,但那份相像卻如疊影般令人深感不可思議。 或許,她二人還真是姐妹也說不定……週忘楊抬起微顫的手,用衣袖輕輕拭去桑茵唇邊的血跡。不知為何,血水非但沒能擦淨,竟還越擴越大,他一抹臉頰,才知自己竟已淚水潸然。 門,驀然輕輕開啟,週忘楊豁然轉身,就見一個人影進到了屍房。人影陷在黑暗中,光看身形,他就已認出了是誰,低道:“你終於願意現身了……” 那人走入燭光下,穆清素的面容赫然顯現,她左手斷缺一指,半條手臂又遭折斷,模樣甚是衰弱。 “衙門禁地,你不問我是如何進來的?”穆清素走至長案邊,望見桑茵頸項的咬痕,想起這正是拜自己所賜,一時感慨,長嘆一聲。 “穆姑娘身為關中總捕頭之妻,原就習得了一身好武藝。此地不過是州府衙門,守衛自然不會森嚴到能擋住你的去處。”週忘楊道,“這一路來,你多番給我暗示。現今,我已了解了大概,但還有三個問題想請你來答。” 背對著周忘楊,穆清素道:“你問。” “第一,桑茵為何自盡?” 豈料此問一出,穆清素卻苦笑了一下,“想必在你心裡,早有了數種解釋。就連是何人挾持了她,動機又是什麼都猜得滴水不漏,但你卻想不明白她為何要死……” 頓了一頓,穆清素道:“你不懂,但梁胤平卻會深知,這便是深愛與否的區別。她之所以選擇死,是為斷了挾持者的希望,秘密在她的口中葬下黃泉,就不會再拖累她所深愛之人。如此簡單的問題,我花了十年都沒能看開,她卻是如此決絕,叉無返顧……” 第一問結束後,週忘楊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之前為避免身份暴露,牽連冰龍,一直不肯以真身相見,何以今天會來找我?” “從我暗示你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有能力縱覽全局,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穆清素轉過身,戰栗著面向周忘楊,“兔死狗烹,我已到了無可利用的田地,離死自是不遠。經過這些時日已來,我也明白了自己所要達成之事,想要成真,純屬癡人說夢。” “既然如此……”週忘楊接上道,“你願不願意指認幕後黑手?” 嘴角扯出了一抹慘淡的話,穆清素直視著那雙鳳目。沒有說話。 出了衙門後,若林與紅蠍扛著昏迷的梁胤平回到水榭。二人進了宅院,合力把梁胤平安置到新房的榻上。房內,大紅的“囍”字格外鮮豔,卻不知那對新人卻已陰陽兩隔。 紅蠍替梁胤平診了診脈,說道:“不礙事,二哥的脈像還很平穩,一兩個時辰後就能清醒。” 把梁胤平的手放回棉被後,她起身要走,才邁了幾步,突然聽若林在後喊道:“'浴火鳳凰'在我手上!” 紅蠍回頭,一臉茫然,“惠大哥在說什麼?'浴火鳳凰'貴為唐門的鎮門之寶,怎會在你那裡?” 若林不答反問:“你所做的一切不都為報復唐門,獨占'浴火鳳凰'嗎?” 被他如此一激,紅蠍終於沉下臉來,“倘若你說的確實屬實,何不大方獻出'浴火鳳凰',讓弘靜大師與我師姐起死回生?” 話落,她轉身開門,又聽若林在後喚道:“收手吧,你娘也不願看到你終日活在仇恨之中。” 前方,那雙紅色的女靴稍稍頓了頓,最後仍是大步遠去。 望著那個遠去的嬌小身影,若林忍不住握拳,心中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晨曦微亮,平陽子房內的燭火燒至了底盤,終於熄滅。 榻上,一具虛弱的身軀微微顫動了一下,守護在側的一名小僧立即高聲道:“師父,平陽子道長有反應了!” 弘渡法師應聲走來,細看了平陽子的九處死穴,隨後捻他眉心的銀針,推入三分,同樣以針刺之法,試圖使之清醒。 “噗!” 一口濁血自平陽子口中噴出,一陣戰栗後,他竟是微微睜開了眼睛。 “阿彌陀佛。”弘渡法師合掌,“我佛慈悲。道長深受重傷,現能平安醒來,渡過此劫,亦是冥冥中自有註定。” 此刻,平陽子虛弱萬分,面如枯稿,他努力張口卻發不出聲來。弘渡立即今寺僧奉上復原藥物,讓其喝下。 待週忘楊回到水榭時,天已大亮,他正要趕去平陽子處詢問情況,就見小童興奮地跑來,聽他高興地喊道:“先生,師父醒了!” 週忘楊聞言,快步趕去廂房。 房內,冰龍與寒山寺眾僧皆在,這時的平陽子已能靠坐於榻,週忘楊看到他手握紙筆,一問才知,師父歷經“寐死”,此番甦醒,卻已喪失了言語的能力。 榻上,平陽子起筆書寫,先行謝過了寒山寺眾僧,後問:諸位預備何時將弘靜大師的遺體移回寒山寺? 弘渡法師道:“昨夜,已有三名弟子為住持師兄誦經超度。由於住持師兄是遭人所害,眾弟子預備將其先行入棺,待到兇案告破後,再起程運棺。” 平陽子像是重重嘆了口氣,然他聲線盡毀,卻是聽不清嘆息之聲。 ——不必追查了。針刺弘靜大師死穴的人正是我。 白紙上,這幾字躍然呈現。此話一出,莫說寒山寺眾僧與冰龍,就連周忘楊也是一震。 按著胸口低喘了一陣,平陽子繼續寫道:十年前,有位施主找到我與弘靜大師,稱她身中劇毒,每晚發作,猶如百蟻噬心,痛不欲生,央求我與大師替她把毒逼出體外。可當我二人幫她把毒逼淨,不料,她卻大口吐血,血色純黑,竟是比先前中的毒更為猛烈。 那位施主臨終前,遞給弘靜大師一張字條,告訴我二人,她其實一心求死,只因在人世還有至親割捨不下,而不甘自盡。於是,她便使自己同時身中兩種劇毒,相互牽制,一旦解除其中之一,就將斃命當場。那兩種毒藥性極烈,在江南能替她解毒的只有我與大師。 她雖是自願赴死,然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與大師同為出家之人,卻手染血污,實在有背修為之本,故約定偷生十年,十年之後,就替對方施針死穴,償還血債。 長長的一番話,平陽子共寫了三張白紙。 當週忘楊將他所言統統念罷,走到平陽子身邊,道:“師父可曾記得有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笑不足以為道。” 平陽子明白他此話何解,想要打斷,卻因無法發聲,而只能聽他說道:“師父曾以此話教導過我,大智之人一旦聞道,就會盡力遵循,甚至舍生取義;凡夫俗子倘若聞道,則會躊躇不前,搖擺不定;難以教化的人即使聞道,也會棄若敝屣,踐踏嘲笑。但要是連這類庸俗之輩也能輕易參透,那也稱不上什麼道了。師父和師姐都是人中上士,這點,忘楊又豈會不知?”——桑茵她……平陽子的口形呈現這三字,他聽出了周忘楊的話中之話,面露悲痛,執筆寫下:忘楊,為師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了。 “紅蠍殺了唐勁。” 週忘楊簡短的一句話,卻令所有人直視而來。 此刻,週忘楊只是看著平陽子,“您派她遠赴唐門,本是為了認祖歸宗,但有些仇恨並非時間就能沖刷。紅蠍此去,目的是為複仇,她殺了唐勁後,斬去頭顱,又逼迫穆清素將之趕屍回到江南。穆清素,原名左夢霜,正是冰龍曾大力緝捕的結髮妻子。” 眾人聞言,又齊齊望向冰龍。他則立於原地,面若寒霜,一言不發。 週忘楊繼續說:“當年,客棧失火,冰龍在廢墟中找到一具佩戴銀鐲的焦屍,對外宣稱左夢霜已葬身火海。而就在那日,紅蠍也恰巧經過客棧,有機會目睹到一切。她之所以能今左夢霜為其趕屍,能讓冰龍為其製造'嘆牆',想必也是以左夢霜的性命、冰龍的名譽作為要挾。” “要說左夢霜沒死,那就出現了另一個問題,那具燒焦的女屍又屬何人?”週忘楊沉吟道,“要解此謎,仍須回到失火當日,那時紅蠍的母親唐嫣青已經不知所踪。唐門曾因制毒釀下殭屍橫行的彌天大禍,師父先前所說的那位一心求死的施主,應當就是唐嫣青。這麼多年來,我從沒見師父出外拜忌過此人,倒是每年清明會到墳山上,替一座無名塚掃墓。要是沒有猜錯,那本就是座空墳,唐嫣青死後,遺體就被冰龍夫婦所盜,並利用它促成金蟬脫殼之計。這些要是被紅蠍看見,她自然是不肯放過冰龍與左夢霜。過去,曾聽師父提起,紅蠍自小從未踏入過唐門,怨恨應當也就源於此處……” “不僅僅是這樣。” 就在這時,門外又多了一人,眾人回頭,看著若林擠身房中。他手捧一個精緻木匣,說:“這只木匣是桑茵失踪前轉交予我的,裡面存放了唐嫣青的手札及唐門鎮門之寶'浴火鳳凰'……” 他正要說下去,突然被周忘楊一把扯住衣襟,重重撞至牆面。 視線對面,鳳目中正燃燒著烈焰,週忘楊斥問道:“你為何不早說?” 本該躲閃的眼睛這次竟目不斜視地直對周忘楊,若林道:“桑茵為何會死,你心裡應該也明白了八九分,這也是她為何不把這只木匣交給你們的原因。” 若林用力一抽衣襟,擺脫了周忘楊的桎梏,接上前話,“二十三年前,蜀地殭屍橫行,其真正原因確實如江湖上所盛傳的那樣,是因為唐門中人以死屍制毒,造成異變而產生。唐嫣青在手札中寫道,那時她雖為唐門千金,卻尚未接觸過如此詭異的煉毒方法,起先,她並不知情。 “由於長期受到家族的控制,唐嫣青生性叛逆,她時常留戀山澗,不願返回家中閨房。也正是在山林之中,她邂逅了一個名叫余少毅的青年,兩人互生傾慕,日久生情。有一日,唐嫣青私自領了余少毅入唐門遊玩,不知不覺間,走至地窖,恰巧讓他二人撞見唐勁與唐門的幾位長者正以死屍提煉新毒。那些死屍個個面目猙獰,見到活物便瘋撲猛咬,雖有鐵鍊禁錮四肢,卻依然極其可怕。 “當年唐門名震四海,如果被人知曉他們以屍體充當工具,並不慎變異出殭屍,定會名譽掃地,遭千夫所指。於是,唐勁便下令追殺余少毅,而唐嫣青身為未來的當家人,自然不會遭到滅口。但她日夜擔憂心上人,終於有一天,趁下人不備,逃離唐門,找到了余少毅,與之結為連理,一同跋山涉水,隱居去了另一座山林。” 說到這裡,若林輕嘆:“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唐門的殺手還是找到了他們,以'嘆牆'的手法除掉了余少毅,想必也就是冰龍大哥曾說起的那樁二十多年前,發生在蜀地的懸案。唐嫣青看破了'嘆牆'的手法,因其身份原因,僥倖脫離虎口,獨自逃亡。 “唐勁自認為除掉了余少毅,就可解除後患,卻又從殺手處得知消息,唐嫣青已經殊胎暗結。為保家族聲譽,他再度派人追殺,非要斬草除根,扼殺紅蠍。那十三年來,唐嫣青為保護女兒,四海為家,立誓要與家族不共戴天。 “為煉一種控制人心境的毒藥,唐門繼續以死屍試驗,不料十三年後,東窗事發,幾具殭屍分食了看管的僕役後,逃出地窖。自此,蜀地就捲起了一陣血雨腥風,無數活人被殭屍撕咬後,變為殭屍,如此循環,周而復始,整個蜀地屍毒肆虐,彷彿成了人間煉獄。 “此時,唐嫣青深感機會已至,就將屍毒源自唐門一事告示天下。而後,唐門成為眾矢之的,唐嫣青趁亂潛回,盜走了傳聞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藥'浴火鳳凰'。她原想用此藥令余少毅復活,但得知'浴火鳳凰'的真諦後,唐嫣青決定隨夫仙逝,並把她的女兒紅蠍寄養在了平陽子道長門下。” 若林說完時,眾人眼前那幅血肉模糊,卻又可歌可泣的畫卷像是仍未合攏,引得嘆息一片。 週忘楊問:“紅蠍之所以十三歲起就不再生長,是不是因為她與母親長得太像?唐嫣青為避免她長大後,被唐門中人認出,而用毒封鎖了她的身體?” 若林稱是,又道:“此毒須每月攝入,唐嫣青既已決定求死,自然無法完成,所以她拜託了當年只有十六歲的醫女桑茵。” “'嘆牆'的手法,起初是唐門中人殺害余少毅所用,後被唐嫣青看出了破綻,如今重現水榭,卻並非紅蠍所用。”當著眾人的面,週忘楊轉向冰龍,“大哥,事到如今,你仍不願挑明誰是這幕後主使嗎?” 眾人望向冰龍,他神色平靜,道:“此事要只涉及我的官職,我冰龍可今日就負荊請罪,辭官入獄。但若涉及她性命……小四,恕我無可奉告。” 週忘楊搖頭,“為保你'冰龍'的美譽不受玷染,左夢霜改名換姓,四處漂泊。這些年來,你夫妻二人相聚之日屈指可數,且不能以真身相見。這等日子,你又問沒問過她是不是想過?” 語落,他擊掌三下。隨後,房門開啟,一名女子在小童的引領下,站到了門外。 冰龍側首,驀然間,向來冷峻的臉龐頓時多了幾縷溫柔,口中低低念著兩個字:“夢霜……” 十年來,這是左夢霜第一次以真面目出現。相比穆清素,她顯得蒼老許多,一頭青絲之中已是夾了幾根花發。 左夢霜向丈夫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疊血紅的書信,徑直走向周忘楊,遞給他,道:“這疊血書可供先生作為證據。十年前,我失手殺人,為避懲戒,獨自策劃了盜屍之計。唐嫣青在寒山寺上香的那個清明,我恰恰就在她身旁。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在神明腳下失落,她在蒲團上落淚,她不曾注意我,我卻一直在關注她。 “隨後,她與住持的對話,我也聽得一清二楚。得知她有輕生的念頭,又見她與我身形相像,就一直追踪她的動向,直至道長與住持替她解毒後,她隨之死去,我在寒山寺禪房的屋頂上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師父與住持想要救她,卻是無力回天,待他二人相繼離開,替唐嫣青準備後事時,我便躍入房中,盜走了她的屍體。” 左夢霜說至一邊,突然渾身痙攣。冰龍想要上前,被她一手擋住,道:“我所中的屍毒已經深入五臟,無法再解,就讓我一次把話說完吧。” 豈料,她此言一落,冰龍更是猛地拽住她的雙臂,目中盡是難以置信。 四目相對,左夢霜微笑道:“這麼久以來,連累你了。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她轉而對周忘楊繼續道:“那疊血書中,詳盡記敘了紅蠍如何威脅我去往四川,幫她把唐勁的屍首趕回蘇州。她處心積慮地尋我多年,與她相識後,我雖是處處小心,但還是被她識破了身份。唐門之所以要用死屍制毒,是為了提煉一種可以操縱活人行動的毒藥。紅蠍與唐門一脈相承,也像她的祖父一樣急功近利,隔了十年,唐門後人故技重施,她也想利用死屍達到控制活人的目的,王翠姑便是她的道具之一。 “我利用王翠姑大鬧婚禮,是為引起你的懷疑,不料紅蠍先下手為強,把殭屍的頭顱砸開。可惜,她未能完全毀掉就收了手,使得我能再利用這具死屍趕往關雎書院,把你帶到後山,辯認出唐勁的屍首。 “另一面,冰龍也遭到紅蠍逼迫,按她所說,砌造'嘆牆',把平陽子與弘靜大師封在屋內。他到時才發現他二人已遭毒手,雖知這是紅蠍設下的'借刀殺人'之計,但他不敢違背,仍舊按她說的去做。豈料,這丫頭真就有蛇蠍般的心腸,她盜走了冰龍那塊帶血的蠟染,假裝是在案發地拾得,要把殺人的罪名嫁禍於他。” 左夢霜的面色正在不斷變青,她深吸一口氣,無法繼續。 週忘楊問:“至於王翠姑肩上被剜去的一塊皮肉,也是你為指引我盡快聯想到紅蠍,而故意這麼做的?” 左夢霜艱難地點了點頭,此刻,她的體內像是困著一頭野獸,隨時就會撕掉外殼,衝闖而出。寒山寺眾僧在旁,看她面色有變,紛紛警覺起來。 冰龍見狀,立即將左夢霜攬至身後,側首道:“莫怕,我帶你走,無論你是人還是殭屍。” 一抹淡笑在唇邊漾起,左夢霜努力控制住抽搐的雙手,從發上取下一支發釵,幽幽道:“桑茵的歸宿早該是我的選擇,那首《越人歌》,我怕是沒機會再奏了,若有來生,還望仍能碰上飛揚你。”話落,她舉起發釵,朝著太陽穴的位置猛刺而去。 冰龍欲攔,而那支發釵卻已從左夢霜的側面直刺而出,暗紅色的血漿流湧而出。左夢霜最後望了冰龍一眼,剎時間,整個人便傾塌而下,倒在他的肩頭。 “阿彌陀佛!”弘渡法師轉動捻珠,低眉默念。明明廂房站了好些人,一時間竟靜得可怕。 冰龍默默閨上左夢霜的眼,將她抱起,緩緩走向房外。他步履蹣跚,好似在那一瞬卻已老去了十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