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草叢,若林與紅蠍見狀,也是一驚。
把昏迷的穆清素抱上車後,冰龍轉頭道:“紅蠍,你來替她檢查,看看究竟是哪裡受傷。”
紅蠍點頭,迅速上車。
片刻過後,她跑了出來,說:“清素身上有多處抓痕,傷口發黑,還有些潰爛,是中了屍毒的跡象,若不及時解毒,性命垂危。”
若林忙問:“那有法子救她嗎?”
紅蠍嘆氣,“屍毒的解藥需以梅花為藥引,我雖知如何救她,可苦於身邊沒有梅花,兌不成解藥。”
週忘楊問:“五妹,你說穆姑娘身上有抓痕,那屍毒是不是由此感染?”
紅蠍稱是,接著說道:“屍毒就如其名,源於死屍。”
冷風過境,吹得所有人又是一陣心顫。
想那死屍身上的毒,如何通過抓痕滲入活人的體內?
除非……那死屍會動!
夜色剎那間濃烈,四周的山巒似在旋轉,一陣鐘聲猝然響起,鐘音之空靈,迴盪山澗,好似無限鄰近,又好似無限遙遠。
“寒山寺!是寒山寺的鐘聲!”車夫興奮地跳上車頭,“我們進入蘇州近郊了!”
鐘聲又鳴,在這荒郊野嶺恰恰給了眾人動力,等大家盡數登車後,車夫快馬加鞭,試圖盡快找到寒山寺所在。
馬蹄聲聲,車輪滾滾,這一次,馬車行駛得十分順暢,不遠處的鐘聲在幾人耳畔也越發清晰。
當馬車順利泊在寒山寺外時,車夫像是劫後餘生般高興地撩開車簾,告諸其他人:“謝天謝地,我們總算到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千年古剎屹立於前,不禁令人心生肅穆。
下了馬車,週忘楊叫住小童,親自走去叩門。守夜的小僧提燈前來開門,一見他便問:“施主可是周忘楊?”週忘楊心思縝密。尚未答話的瞬間,已在心中猜測了一番。忽然,瀰漫在目中的疑惑紛紛散去,他正視開門的小僧,“在下正是周忘楊,家師平陽子是不是在貴寺做客?”
小僧雙掌合十,“阿彌陀佛,平陽子道長正與住持在靜心殿品茶。他稱他的四弟子遠道歸來,今夜應當路過本寺了。”說著,那小僧便將寺門敞開,讓幾人步入寺內。
週忘楊邊走邊對小僧說道:“小師傅,我們車上有位姑娘中了屍毒,須以梅花作為藥引解毒,貴寺中是否種有梅花樹?”
聽見有人負傷,那小僧立刻道:“本寺後院栽有數棵梅花樹,寺中有名小師弟喜愛以此製作乾花,我先帶諸位施主到靜心殿見過住持和平陽子道長,他們定能解除屍毒。”
靜心殿外,冰龍將穆清素從車上抱下。另一名寺僧則帶領車夫,牽馬去馬棚喂草。
小僧叩響殿門,道:“住持,週施主一行到了。”說罷便推門入內。
週忘楊等人到了房內,只見巨幅“禪”字下,一名身披袈裟、眉目慈藹的白眉老僧正與一名年近花甲、仙風鶴骨的道人悠然品茶。
那道人也不抬首,而周忘楊與紅蠍一見他,則異口同聲叫了聲“師父”。
平陽子繼續品茶,淡道:“忘楊,五年不見,為師都快忘了你的模樣了。”
週忘楊低頭,“忘楊不才,在外顛沛至今,琴藝還是無所精進。”
略一抬首,平陽子望見冰龍懷中的女子,見她身有抓痕,昏迷不醒,他忙道:“龍捕頭,這女子中了屍毒,須盡快解毒。此毒會傳染他人,你切勿與她靠得過近。”
冰龍心生敬佩,暗道平陽子不愧為周忘楊、紅蠍之師,僅是一眼,就已看出穆清素身中何毒。
此刻,白眉老僧也站了起來,念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老衲法號弘靜,乃此寒山寺住持,諸位施主先請移步內閣。”
眾人跟隨弘靜大師而去,週忘楊走在平陽子身後,想起師父曾提過,他與弘靜大師雖在修為上各有不同,卻是二十多載的至交。
步入內閣後,冰龍將穆清素安置榻上,弘靜大師立即吩咐小僧去備梅花,作為藥引。
紅蠍道:“師父、弘靜大師,這位穆姑娘是我在外結交的朋友,她為人正直豁達,雲遊各地,四海為家。剛才我已為她作了檢查,她身上傷口雖多,但毒未攻心還能救治。”
紅蠍人如其名,一身紅衣,外貌雖是孩童模樣,氣質卻已非同一般。
對於她的實力,平陽子深信不疑,眼看形勢緊迫,他說道:“既然如此,飛鳶,你絕不能有半點差池。如若屍毒入心,中毒之人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重任在肩,紅蠍重重點頭。
隨後,其餘人紛紛退出內閣。
平陽子對冰龍道:“龍捕頭一路勞頓,大駕光臨,趕到蘇州。我座下的兩名徒兒對你十分仰慕,大婚在即,他們二人念起龍捕頭,非要請你前來。”
“道長言重了,胤平與桑茵的婚事,即使他們不請,我也要親自過來賀喜。”寒暄過後,冰龍又問,“道長,那屍毒要是解不了,中毒之人是不是也將化作殭屍,危害四方?”
夜月下,寒風乍起。
“不錯。”冰冷的兩個字從平陽子口中說出,“一旦化作殭屍後,就無藥可救,須立即毀掉頭顱。”
冷靜的話語,此刻聽來卻格外殘忍。弘靜大師捻動念殊,輕念佛號。
“龍捕頭可曾去過朝延在各省設立的麻風村?”
寒風掠動平陽子的衣角,他濃眉深鎖,嘆道:“相比那麻風病,這屍毒則更為凶猛。毒性入心後,人便喪失意識,逢人見畜就要撲去抓咬,被傷之人如不及時解毒,又是另一番輪迴。二十三年前,蜀地四川屍毒爆發,四處可見半人半獸的殭屍。朝廷派兵鎮壓,浴血奮戰了整整十個晝夜,卻眼看一名名將士被殭屍所傷,又變殭屍。”
平陽子說罷,弘靜大師再念一聲佛號,道:“當年,老衲與道長同去四川,兌了數千味草藥仍舊解不了屍毒。”
週忘楊問:“那最後是何人兌出了解藥?”
念珠在弘靜手中不停轉動,他未答,只是轉頭望了一眼身後的靜心殿。
“難道是紅蠍?”若林忍不住喊出了聲。
小童一拽他的衣袖,低道:“笨!就算她不會老,那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倘若她那時就會兌藥,還用叫我家先生師兄嗎?”
平陽子看向若林,笑道:“小兄弟誤會了住持的意思,不過兌出屍毒解藥的,確實是與飛鳶大有淵源。那正是中土製毒世家,蜀中唐門,也就是飛鳶的外公家。”
聽到平陽子正在與自己說話,若林不禁有些緊張,問:“道長是說紅蠍的母親是唐門千金?那後來怎麼樣,那解藥管用嗎?”
平陽子道:“那時殭屍橫行,如此下去,國將不國。朝廷下令火攻蜀地,只要是被殭屍襲擊過的人也要一律燒死。此令一下,天下嘩然。這時,唐門當家人唐勁對外宣稱已兌出解藥,中了屍毒的人,只要尚未變異,都可以救治。”
蜀中唐門,歷代江湖都赫赫有名的製毒世家。
清明之夜,寒山寺的庭院內,一段塵封的歷史又一次被揭開。
從平陽子與弘靜的敘述中,週忘楊等人得知,當年唐門配出解藥後,四處分發,治好了大批感染者。可惜好景不長,不久,一條驚人的消息就在江湖上不脛而走。傳聞稱,屍毒的起源是因唐門利用死屍制毒,使得屍體變異,化作一具具駭人殭屍。
這則消息經多方相傳,不久就傳到了朝廷那裡。迫於民間壓力,刑部著手搜查,恰恰又在唐門地窖內發現數十具用來製毒的死屍。
至此,無論唐門中人如何辯駁,都已得不到天下人的信任。唐門聲威一落千丈,終落得門庭冷落,衰敗蕭條。
所謂龍遊淺灘,虎落平陽。
家族失勢後,更有雞鳴狗盜之輩對唐家的鎮門之寶——傳說中可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藥“浴火鳳凰”心存覬覦。
唐門中人日夜嚴守,年復一年,反讓“浴火鳳凰”愈加神秘,使得世人對它愈加趨之若鷲。
終於有一天,那起死回生的神藥憑空消失,下落不明。急得老爺子唐勁氣急攻心,一連吐了好幾口血,他召來所有唐門中人,令他們火速分佈各地,尋找“浴火鳳凰”的下落。
那一年,同樣是清明,身為唐門大小姐的唐嫣青帶著年幼的余飛鳶,來到寒山寺上香。弘靜大師見這女香客一身俠客裝扮,久跪佛前不起,定晴一看,發現她竟滿面淚痕,痛不欲生。
弘靜上前問:“女施主,何事如此憂傷?”
唐嫣青見是住持法師,開口問:“世人都恨我唐門中人,我卻被唐門中人所恨,大師可否指點我如何解脫?”
弘靜聽了唐嫣青的敘述,知道她最怕女兒受到牽連,便告訴她可將孩子寄養在一名道長那裡。而那個人,正是周忘楊的師父,平陽子。
為表感激,唐嫣青將屍毒解藥的配方贈予弘靜與平陽子,並留下唐門獨傳的數万種制毒秘方,請求平陽子等到余飛鳶長大,一一傳授給她。
那日之後,唐嫣青此人便在世間銷聲匿跡,猶如蒸發。
流著唐門血液的紅蠍對用毒有一份天生的敏銳,僅用三年時間,就熟記那數万種配毒及解毒的方法。然而,在她體內另一個殘忍而古怪的變異正在暗中進行——紅蠍不會老!
十三歲那年,當娘離開她後,她的外形就再也不變。身高、體形、聲音……少女的特徵不曾在她的身體上出現,除了那雙剔透的大眼睛日漸深邃外,其他一切如舊。
十載春秋飛逝,她看起來卻毫無變化,仍是個小孩子。
聽到這裡,第一個發出嘆息的人是若林,他搖頭道:“縱觀古今,多少人嚮往長生不老,但誰又料想到,相貌一旦永恆,恰恰也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痛苦。”
弘靜大師也嘆:“解屍毒歷時長久,各位施主不如先去廂房歇息。”說完,就讓小僧將周忘楊等人帶去寺院客廂。
到了客廂外,冰龍與小童先把行囊放入房中,若林背著竹箱也正準備進屋,卻聽周忘楊在後喚了一聲。
“若林。”
如果沒記錯,這似乎是周忘楊頭一次這樣叫他。最早之前是“惠兄惠兄”那麼喊,熟悉了後,則變得離譜,直接稱呼他為“哎”、“餵”、“那個誰”……此刻被人叫了真名,若林竟還有些感動,他回頭,“怎麼了,先生?”
週忘楊欲言又止,微微窘迫的樣子更是難得一見。
許久,他問:“你還喜歡穆清素嗎?”
這個問題本屬隱私,由周忘楊問出更是古怪至極。
若林一愣,對於穆清素,他的好感生於家鄉的茶寮,生於那時的談笑風生問,可幾個月來,他已漸漸淡忘,若不是再次相見,腦中穆清素的樣貌都已朦朧。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若林一時拿捏不准答案,移開雙目,說:“我不知道……”
嚴肅的臉龐恢復到往常的玩世不恭,週忘楊說道:“我只想告訴你,如果紅蠍解不了她身上的屍毒,她將化為殭屍。到那時,她必須死。”
再度對上那雙鳳目,若林只覺在那寒冷的瞳眸下,隱藏著最溫柔的情感。莫名地,他問了一句:“如果換成你呢?心愛之人化為殭屍,你會不會殺了她?”
前方的身形微微一滯,週忘楊並未理會若林,徑直走進廂房。
所謂情愛,若林只在書中讀過,從未真正領悟。他獨自站在房外,毫無睡意,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漫步寺院。
推算時間,現已過了午夜,寒山寺內一片寂靜。若林不敢走入佛殿,叨擾神明,只在室外行走。路過一間瓦房時,只聽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側目看去,那瓦房與寺內佛殿相比,外觀十分簡陋,應作儲物之用。可在這夜半時分,就算是老鼠,也不至於弄出這麼大動靜。要說是寺僧在搬運物品,則更說不過去,怎會有人在大晚上連盞燈都不點,就入室搬東西?
若林覺得蹊蹺,大著膽子向瓦房走去,透過門縫向房內張望。可惜,微弱的光線令他什麼也看不清,然而,就他在轉身那一瞬,背後的木門卻吱噶一聲敞開了,若林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瓦房不大,幾乎可以一目了然,房裡堆了不少蔬菜,看似一切正常的地方,怎會發出怪異聲響?
一時看不出什麼端倪,若林剛欲離開,那窸窸窣窣的聲音猝然又響。
此刻,他身處房中,再次聽見,頓感毛骨悚然,只因那聲響正在移動。
爬行!
一個貼切的詞躍入腦中,若林豎耳去聽,只感附近有個物甚正在爬行,離他越來越近——赫然間,所有的聲響全部消失,若林呼吸一室,只感一股寒氣正從鞋底慢慢滲來,僅是一層之隔,那物甚就在他腳底的地面下盤踞!
他視線一瞥,發現牆角還有個方形的入口,心想是這儲物房定是設了兩層,上層擺放時令蔬菜,下層避光性較好,估計是用來存放醃製醬菜。
鬼使神差地,若林邁動雙腿,向那入口移去,他探頭去望,看見下層放了不少瓦壇。與此同時,潛伏在暗處的物甚像是發現了他的存在,爬行聲迅速向他而來。
砰!
突然間,一雙血手猛地伸出,直直搭在若林所在的一層地面,距離之近,僅與他相隔一尺。
血液像在剎那間逆流,若林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只因為那雙血手,更因為入口那本應探出人頭的位置竟空空如也,被血手支撐而起的,是一具項上無頭的身體!
那怪物頸部的動脈垂拖在外,幾乎掛到胸前,令人看了頓覺噁心。
強壓住恐懼,若林喘息著向外跑去。
無頭殭屍? !
他看見無頭殭屍了!
嗓子像被封住般,想喊卻發不出聲音,若林一路狂奔,誤打誤撞間,竟到了靜心殿的後門,想起紅蠍與穆清素還在內閣,立即撞門而入。進屋後卻不見兩人,他又向裡走了幾步,揭開竹簾,看到一名女子背對著他,坐在桌邊。
“穆姑娘?”若林低喚。
四周一看,不見紅蠍,若林心想,許是她已解了穆清素的毒,向平陽子復命去了。
前方,那女子仍坐著不動。若林不安,又向前邁了一步,立即驚得不敢再動,只因女子身旁的圓桌上撂著一面銅鏡,透過那面鏡子,他看見一張猙獰、扭曲的臉!
想逃的同時,那女子已飛身撲來,一把掐住若林的脖子。她青面獠牙,目光噬血,大張的血口中翻滾著鮮綠的唾液。
“你……是……穆姑娘?”
——心愛之人化為殭屍,你會不會殺了她?
曾問周忘楊的問題,換作自己來答,答案則是否定的,別說心愛之人,哪怕是個陌生人,他也不忍下手。
他不愛穆清素,先前煩惱的問題現已得到解答。如果眼前的怪物真是她,自己心中除了憐憫外,再無其他。
怪物的獠牙一寸寸逼近,若林已沒了力氣抵抗,閉目那一瞬,他忽感被人重創一下,所有的恐怖景象竟全部消失。
身體似乎沒了知覺,但感官卻依舊存在。像是走過了一條冗長的地道,當若林渾身一震,猛然坐起時,發現自己竟躺在客廂的床上。
夢?一切是夢?
廂門被推開,若林一陣緊張,忙問:“誰?”
來者沒答,淡淡說了句:“你不解外衣就睡,怎麼也不見著涼?”
再見周忘楊,若林鬆了口氣說:“原來是先生,我剛做了場噩夢,現在還心有餘悸。”
週忘楊道:“只怕不是噩夢那麼簡單,你的鞋底滿是污泥,有些還未乾涸,真要是夢,除非你還夢遊了一場。”
心猛地一沉,若林大驚,剛想將事情原委向周忘楊訴說,卻聽他說道:“你準備一下,我們就要離開寒山寺了。昨晚,紅蠍已解了穆清素身上的屍毒。”
解了屍毒?
那他昨晚經歷的一切,真是噩夢?可鞋底還沒幹的污泥怎麼解釋?
若林的疑慮完整地映在周忘楊眼底。
“怎麼了?”他問。
若林坐在床沿,抬頭道:“我昨晚在寺中撞見了無頭殭屍,還在靜心殿中看見……看見穆姑娘也變成了殭屍。”
深邃的鳳眼微微一亮,週忘楊一怔,隨後道:“你想多了,那隻是夢。”
“如果是夢,那為何我鞋底到現在還有濕潤的污泥?”
“我說了,那是你夢遊。”
眼看周忘楊轉身要走,若林急得站起身,“說實話,我懷疑紅蠍。”
前方那人沒答話,腳步卻停了下來,站在門前不動。
若林又道:“自從我們在桐山鎮上碰上她後,就一路被無頭殭屍尾隨,接著又遇到了身中屍毒的穆清素,這其中必定藏著陰謀……”
“說完了麼?”週忘楊不回頭,“說完就收拾行裝,準備上路。”
被他這話一擊,若林氣得臉色煞白,怒道:“週忘楊,你這是徇私偏袒!虧得這麼多人將你奉作神人,敬稱你一聲周先生,你簡直……簡直卑鄙無恥!”
若林原要接著再罵,不料臉上竟啪一聲,挨了一記摑。面對周忘楊突然揮來的那一掌,若林又驚又怒。
豈有此理!
他說的明明都是實情,憑什麼被打?真要打起來,自己也不見得一定輸給周忘楊。
目視那雙怒氣沖衝的眼,週忘楊正色道:“紅蠍的能力,我很清楚,她在製毒、兌藥方面算是能手,但並不懂趕屍,所以無頭殭屍在她出現不久就跟上我們,無非是個巧合。歸根結底,我只能說你的懷疑太過無憑無據,一旦說出口,就是含血噴人。那一巴掌,我算是替紅蠍打的。”
若林仍半信半疑,沒好氣道:“那我要先見到穆清素才行。”
週忘楊一揚手,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氣得若林瞪他一眼,出了廂房,就朝靜心殿的方向走去。
殿外,當若林看見小童扶著憔悴的穆清素出門時,不由一愣。
他呆著沒打招呼,倒是穆清素大方一笑,“若林,我剛聽小童說了,周先生幫你破了何府的兇案,你的心事也總算了了。”
面對寒暄,若林充耳不聞,他問:“穆姑娘,你真的沒事了嗎?你不是在洛陽雪月樓做琴師麼,怎麼跑來蘇州了?”
穆清素要答,卻忽地咳嗽起來,小童代她說:“穆姑娘也收到了先生師門的請柬,她在我們動身不久後,也辭工上路,昨晚進入蘇州近郊時,已值傍晚,因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繼續趕路,沒想到在山路上碰到了殭屍,被抓傷後就暈厥了。”
靜心殿內,弘靜大師、平陽子、冰龍與紅蠍也相繼走出。
穆清素回首,望見眾人,忙道:“諸位的救命之恩,清素銘記於心,千言萬語,無從言謝。”
看她已無大礙,平陽子與弘靜點了點頭,笑而不語。
紅蠍上前握住穆清素的手,“不是才謝過麼,怎麼又說這見外的話?若不是要為我師兄師姐賀喜,你也不會千里迢迢跑來這裡。”
“我一生遊走四方,或許也是命中註定有此一劫。”穆清素一嘆,目光轉向冰龍,“之前,我暈死在山野,多虧龍捕頭與周先生鼎力搭救,清索不知何以為報。”
冰龍一擺手,“懲奸除惡、救死扶傷,本就是我分內之事,不足掛齒。但我看穆姑娘氣色依舊不好,不如在寺內多休息幾日,胤平與桑茵也定能諒解。”
弘靜與平陽子亦表示贊同,幾人協商,讓穆清素先留在寺中,等身體完全康復後,再去給新人道賀。
眾人中,唯有若林心中忐忑。他張望了一眼四周的佛殿,仍覺在這肅穆的表像下暗藏殺機。
不行!穆清素不能留在這裡!
想要開口的同時,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下,若林不猜也知道,必是周忘楊到了。
週忘楊把竹箱猛地拋去,不看若林,直接對平陽子說:“師父,可以動身了。”
平陽子道了一聲“好”,眾人不再耽擱,除穆清素外,均帶上了行裝,準備離寺。
此次,平陽子座下的兩名高徒成婚,弘靜與他有二十年的交情,難得動身離寺,親自登門賀喜。途中,小童好奇地問道:“師父在蘇州住的是什麼地方?”
他此問本是要問周忘楊,卻見他和若林二人各走一邊,臉色極差,像沒聽見自己的問話,只得望向了紅蠍。
紅蠍說道:“師父在蘇州的宅院名為水榭,二哥、三姐、四哥和我都住在那裡。”
小童又問:“那你們的大師兄呢,他不住在水榭嗎?”
“童兒,放肆!”
週忘楊一聲喚,嚇得小童三魂去了兩魂半,識趣地不敢追問。
小童身旁走的是平陽子,他拍拍小童的頭:“你那先生脾氣不好,他擔心我生氣,倒比誰都生氣在先了。”
他哈哈一笑,又道:“忘楊,事隔這麼久,那人的所作所為,為師早已看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紅蠍也笑,接著向小童解釋:“大師兄叫作江霆,是江南首富江家的獨子,他原跟著師父學棋。師父看他自小就佔有欲極強,本想通過棋藝令其心性有所收斂,只可惜,他冥頑不靈,十幾歲起,就開始打理幾大賭坊,放債鼓勵別人豪賭,以利滾利,害得許多人抵了房契,賣了妻兒還想翻本。
“江霆的賭坊做的都是傷天害理之事,而這都不是令師父最失望的。之後,他為了一株據說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靈芝,特地趕到湘西收購,但他去遲了一步,到時那靈芝已被廣東的另一名富商買走,他不甘心,千萬百計打聽到那趟鏢的路線,竟僱殺手半路劫鏢,殺人越貨。送鏢的人共一十有五,只有一人僥倖逃出,告到官府那裡,卻因江霆財大氣粗,買通了證人,只得判他無罪。”
小童聽得入神,又問:“那後來怎樣了?”
“怎麼樣了?”紅蠍一頓,“後來他依舊做著他的江家大少,錦衣玉食,為所欲為。他手下養了一批暴戾的打手,為首的一個叫作鄂虎,脖子上有一個雷電狀的刀疤。”
平陽子話題一轉,又問紅蠍:“飛鳶,你此去四川,可曾見到唐門當家人?”
“昨夜顧著替清素解毒,未能向師父禀告此事。”山風吹來,輕拂那翩翩紅衣,紅蠍道,“在我抵達唐門時,老爺子唐勁已不知所終,唐門中人在蜀地放出消息,鼓動當地人一同尋找,依然未果。我在當地候了將近一個月,後接到師門的飛鴿傳書,要我趕回蘇州,這才放棄。”
有關自己的身世,紅蠍自小就十分清楚。
她是唐門大小姐唐嫣青與山野少年的私生女,唐門所不能容納的身份。她從未踏入過那闊匾高牆的唐門大院,也從未見過那位高高在上的外公——唐勁。
十載飛逝,紅蠍的樣貌卻毫無二致,仍是個孩童的模樣。這次,平陽子讓她遠赴蜀地,去見唐門當家人唐勁,一是為愛徒的婚事宴請賓客,二是為讓紅蠍認祖歸宗,得到唐家人的認可。
不想,唐老爺子竟不知所終。
平陽子輕嘆一聲。略顯惆悵。
眾人抵達水榭時,未到正午,若林與小童皆是初來乍到,故而一進大門,就被眼前的秀麗荷塘所折服。
水榭,顧名思義,是指建在水上的宅合。遠遠望去,那荷塘中的一座涼亭正應了這宅院的名字。
步入庭院,平陽子對周忘楊說:“這個時候,你師姐應當還在西荷廳坐診。”
“忘楊多年未歸。不如我先去向三姐問聲好。”週忘楊轉頭,讓紅蠍前去安排客人的廂房,隨後便獨自向西荷廳走去。
推開木門的一剎,撲面而來的藥香令周忘楊微微一顫,他抬起頭,望見懸在樑上的巨幅丹青。
那畫上的人是桑茵,她青絲飄逸,一席綢裙隨風而擺,眉目之間盡顯柔情。荷塘月下,彷若那廣寒宮的嫦娥,柔中帶媚,美麗至極。
這幅丹青繪得極具神韻,將桑茵那一顰一笑刻畫得入木三分。週忘楊知道,這必定是出自梁胤平之手。
惟有深愛,才能在畫中註入濃厚的感情。
廳內,三五個病家正坐著等待就診。週忘楊環視一周,目光落在大廳角落的一幕紗簾上,那簾上隱約勾勒出一縷倩影,周圍前來就診的人正一一減少,週忘楊卻像渾然不知般站在原地不動,直到其餘人都已走光,簾後那人輕喚了一聲“到你了”,他才如夢初醒。
坐到紗簾前方,週忘楊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麼。
此時,如葇荑般的手已從紗簾內伸來,纖纖五指落在他的脈上,沒多久,簾內人道:“從脈像上來看,你氣血過虛,平日可有畏寒的毛病?”
“桑茵,是我……”
語音剛落,紗簾立刻被掀開。
多年不見,桑茵眼前的周忘楊已褪去了離時的青澀,變得愈加內斂、成熟。
“忘楊,你還好嗎?”
這一問像一道複雜的難題,不知如何去答。
五年來,自己四處流離,飽經坎坷,其中辛酸又如何以一句“好”或“不好”來涵蓋?
強扯出一抹笑來。週忘楊道:“我很好……”
柳眉微皺,桑茵想起忘楊剛被送來水榭的日子。
他一直是個孤傲的孩子,無形中散發出高人一等的氣質。他從不主動與人說話,師父讓他習琴,他就日夜只與他的古琴為伴。
胤平幼時,在學堂遭人誣陷,稱其偷了同窗的銀兩。苦於胤平為人老實,有口難辯,越抹越黑,哭喪著臉回到水榭。那天正逢師父不在,桑茵記得自己只是忙著安慰他。第二天,當她趕到學堂時,竟發現忘楊已先她一步將真正的盜賊找出。想他小小年紀,竟有勇氣在學堂內舌戰同窗,推理得頭頭是道。
直到那時,桑茼才知道忘楊的辯才竟是那樣出色,這麼多人與他爭辯,形勢卻是一邊倒。而他也不像表相上那樣對諸事都漠不關心,只是擅於掩藏罷了。
“桑茵!你要的龍牙草我給你采回來了!”
遠在童年的思緒被一個爽朗的男音拽了回來,桑茵向門口看去,只見梁胤平身背一筐龍牙草興奮而歸。
滿是欣喜的神情在看到週忘楊時,微微一變,梁胤平道:“原來是小四回來了。”
週忘楊起身,正視那滿頭大汗的男子,“二哥是上山採藥了麼,怎麼弄得這麼狼狽?”
“哦,桑茵說近日止血的藥草緊缺,我正好去山上采風,就順道摘了些回來。”梁胤平說完,捲起袖子抹了抹臉。
桑茵走來,幫他把肩上的藥筐卸下,埋怨道:“藥草沒了,我們進貨就是,何必冒險去採?你看你,還說是去采風,哪有連畫具也不帶,背了個藥筐就去采風的道理?”
清秀的臉龐露出了憨厚的笑,梁胤平低喃:“你別動氣,我真是順道兒……”
西荷廳內,聽著他人你儂我儂,週忘楊感覺自己是個多餘之人,他咳嗽一聲,“二哥、三姐,忘楊此次回來,同行的還有龍捕頭、我的侍童和一位在洛陽結識的朋友。快到蘇州時,又相繼碰上紅蠍、師父和弘靜大師。我先回房稍作收拾,回頭再向兩位好好道賀。”語畢,也不管梁胤平和桑茵有何話說,直接舉步離開。
出了西荷廳,週忘楊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鬱悶總算解了大半。他望向荷塘,忽見一個人影正處涼亭之上,鬼鬼祟祟,也向他這邊張望。
好死不死,那人眼神與他一撞,立即轉身要跑。
週忘楊趕緊追去,在後喊道:“站住!”
被他一吼,那人果然站定不動,等到週忘楊步入亭子後,那人解下腰間的一塊玉佩,道:“這是我姐姐所贈,差不多能抵了欠你的錢,你收下。”
週忘楊瞅了一眼玉佩,淡道:“成色差了點,賣不到一百兩。你想走,還得把餘款還清。”
看著若林滿臉不甘,週忘楊一笑,“你要還記恨那一巴掌,我讓你打回來也可以。”
若林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早知我不會下手,何必要用這話來搪塞?”
“既然沒魄力下手,就別打不還錢就走人的主意。”
望著周忘楊悠然而去,若林只恨不能吐血三尺,大吼一聲“天理何在”。
無奈,欠債還錢本就天經地義,儘管氣得牙癢癢,他也只得跟著周忘楊,繼續待在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