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第三日,李培林勞師動眾,在大批衙差的陪護下來到何府。
他之所以沒有直接抓人上公堂開審,一因證據尚還欠缺,二因給了周忘楊的最後一分薄面。不過,今天對方要還交不出兇手,衙差便會立即押走何府所有人,大刑之下,總有人會先行鬆口。
此時,前廳內,何府從主到僕再度聚到了一起,其中唯獨缺了惠若林。
施笙見好友仍舊不在,看了看周忘楊,不敢問他,想又找小童問問情況,卻也沒見著人,只得作罷。
另一頭,週忘楊的目光正在李培林與燕鷹的身上來回穿梭,只見他二人不時咳喘,兩隻手都已黑得不像話。他深知,這幾日來,他們少不了求醫問藥,可身中的無名怪毒卻沒有絲毫減弱。
“何福松!”燕鷹站在李培林身側,先行喝道,“李大人與我在你府上中了毒,現已事隔多日,你是時候作個交代了!”
相比李燕二人,何福松同樣病得不輕,他仍由惠蕾扶著,瞇著腫成核桃般的眼睛,嘆道:“我實在是不知道啊……”
啪!
李培林怒拍几案,嚇得眾人皆是一顫。他吼道:“週忘楊,你出來!三天的期限已到,你出來說是誰下毒害的本府!”
他話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抹秀頎的身影上。
週忘楊從人群中站出,正色道:“大人不必心急,在揭露何人下毒前,我先要告訴各位何福燕與何喜兒是被誰所害的。”
此話無疑是往滾油鍋裡撒了一把鹽,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李培林又是一拍几案,前廳迅速安靜了下來。他挑眉問:“哦?她二人是被人殺死的?”
週忘楊微笑著點頭,轉而道:“勞駕大人派人先將屍首抬上,我可立即解釋給諸位聽。”
隨後,衙差將二人的棺木搬入前廳,抬出屍體,抹淨屍身上用以保存的石灰。
週忘楊先走至一具小的屍體旁,道:“當日,何喜兒在壽宴上暴斃,是因食物阻塞氣管,呼吸衰竭而死。”
聞言,李培林冷道:“何喜兒的死因,本府早在她暴斃之日就有定奪,你怎麼……”
“她雖說是被噎死,卻並非自己造成,而是被人暗算,致使其氣管瞬間收縮而亡。”週忘楊打斷了李培林的話,翻轉屍體,使其面部朝下,找出後頸的一個小孔,說,“何喜兒頸後有個血點,是大夫為救其性命施針所致。”
在場有些好奇的人趕緊湊去,看到小孔,有人回憶道:“不錯,我記得那大夫是用針刺在小姐的脖子後面。”
週忘楊接著道:“針灸學上記載,人體掌控氣管舒張的穴位就是位於頸後。既然有張,必然有收,與這頸後穴相呼應的是位於背心中央的另一處穴位,刺激之下,可使氣管瞬間收縮。”
週忘楊纖長的手指從死者的後頸緩緩移至背心中央,指著屍體棉衣上一個脫線處,道:“兇手就是從這裡將針刺進何喜兒體內,使其氣管劇烈收縮。疼痛驚嚇中,她無法表達,無法呼吸,痛苦而終。”
前廳內一陣寂靜。
半晌,燕鷹問:“既然你說是針刺激了死者的穴位,那兇手又是何時下的手?”
“廢話。”
“你!不得無禮!”
冷眼掃了一下燕鷹,週忘楊道:“大夫救人,在頸後施針,若非即刻見效,他還不如直接開方煎藥。這幾日來,我已走訪數家醫館,並讓人在我身上施針,得出結論:這兩處穴位一旦受到刺激,便會立竿見影,馬上舒張收縮。這般推論,那何喜兒是何時被噎到的,兇手便是何時下的手。”
話音落,惠蕾一陣驚呼,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李培林,喃喃道:“是他……是他拍了喜兒的後背……”
“大膽!”震怒之下,李培林劇咳不止,他漲紅了臉,瞪著惠蕾,“本府記得何喜兒被噎之時,你也曾替其拍過後背!”
案發情景在眾人眼前重現。當時主桌上的主客皆已入座,惠蕾帶著何喜兒到李培林身旁,讓其背些唐詩。何喜兒口中含了食物,之後被噎,這期間,接觸過她身體的只有李培林與惠蕾二人。
“想要搞清是誰將針刺入死者體內,其實並不難。”週忘楊撕開屍體上的棉衣,“我曾幾度觀察過何喜兒的屍體,奇怪的是,入棺後,她背後的針孔竟還有血會滲出。我想,必是有截斷針遺留在了她體內,致使屍體一經搬動,針孔就會滲血。”
說著,他令衙差用刀切開留有針孔的皮膚,眾目睽睽下,果真從死者背上取出一小截斷針。
“試想將一枚針刺入人體內,針末同樣尖銳,若以掌相推,必會傷了自己。”週忘楊起身環視一圈,下了結論,“所以,想要飛快地把針刺入,兇手手中必有一枚類似頂針的東西。”
他說完,走去執起惠蕾的手以示眾人,“何夫人雖為名門貴婦,但她生於鄉村,早年干農活磨粗了雙手,我猜也是這一原因,她便從不在手上佩戴飾品。案發當天,亦是如此。”
週忘楊的話得到了玉珠的附和,她道:“周先生說的沒錯,夫人的首飾多的是玉釵珠鍊,卻從沒有手鐲戒指。”
“這麼說來,單憑何夫人一隻手,是無法把針推入死者體內的。”週忘楊隨即走向李培林,一把握住他漆黑的右手,“相反,李大人拇指上的這枚白玉扳指,寬厚圓潤,倒和刺繡時用的頂針有些相像。”
李培林原先發黑的臉驀然一白,他猛地抽回手,正色道:“週忘楊,你這話可是懷疑本府殺了何喜兒?除了剛才說的種種假設,你可有其他證據?若是沒有,誣陷朝廷命官要擔何等罪名,你心裡應當十分清楚。”
週忘楊一笑,心平氣和道:“大人莫急,待我將何福燕被殺一案解釋清楚,證據便會紛至沓來。”
言罷,他又走到何福燕屍體旁,執起死者的左手,將腕上的傷口露於人前。
“何福燕懸樑那日,我便奇怪她腕上為何有道不平整的傷口。李大人稱,許是她急於尋死,上吊前還試過割脈,只不過,試問什麼刀如此銹鈍,竟把傷口割得這麼粗糙?
“當時,衙差曾在房中翻找過,卻並未找到任何刀具。而我卻在懸掛死者的房樑上發現一根支出的鋼釘,釘頭帶有血跡皮屑,我用豬皮試著用力刮蹭鋼釘,皮上留下的傷痕與何福燕右腕上的竟如出一轍。
“只是,諸位一定想不明白,何福燕明明是吊死的,為何左腕會被樑上的鋼釘所傷?”
眾人紛紛搖頭,表示不解。
週忘楊面向燕鷹,問:“燕捕頭,莫非你也不知?”
燕鷹低咳一聲,沒有說話。
鳳目微彎,週忘楊移開目光,道:“那是因為死者被吊死後,屍體曾被藏在房樑上。當彭躍與何福松第一次推門而入時,何福燕就已經被殺,兇手將她放下來時,她的左腕被那鋼釘劃破,才有了那道傷口。”
邊上,何福松回憶道:“可當我與彭躍推開門時,福燕明明就躺在床上,怎會……”
“何老爺。”週忘楊側首,目光如炬,“你確信榻上那個背朝你們的人真的是何福燕嗎?”
此問令所有人為之一怔,隨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是啊,我記得阿躍曾說,他和老爺叫了小姐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臉也沒有露,話也沒有說,說不定那人根本不是小姐!”
“如果不是小姐,那就是兇手麼?”
熱議至關鍵處,大家又停了下來,等待週忘楊說話。他看了眾人一圈,突然開口,“何老爺,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為何一天比一天腫?”
被他一問,何福松渾身一顫,說道:“大概眼睛裡掉進了臟東西。”
“所謂的髒東西,應該是香灰吧?”週忘楊一笑,“何福燕死時,腳上穿的兩隻繡鞋一隻乾淨,一隻沾了粉塵。我起先不明白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可等我看到邊桌上的熏香爐,一切就明朗了。那香爐內的積灰並非段狀,顯然有人將其打翻,再放進去過。是因何福燕被人吊起,掙扎間踢倒了邊桌,香爐飛起,積灰弄髒她的一隻鞋,並大量飛進你的眼睛裡所致。”
“你血口噴人!”何福松矢口否認,氣得發抖。
前廳紅木椅上,李培林喚了幾名衙差,對何福燕的屍首廂房再作勘察。片刻後,李培林陰著嗓子道:“來啊!先將何福松扣壓!”
數名衙差上前,要綁何福松,他先是喊冤,後又盯著李培林切齒道:“真是無毒不丈夫!李培林,你果然心狠手辣,連我也不放過!”
眼看何福松要被押走,週忘楊插話道:“大人少安勿躁,雖說何福燕是被何福松所殺,但兇手並不只他一人。難道大人忘了榻上那個裝扮成死者,迷惑了彭躍的人?”
“這麼說來,另一個兇手是名女子?”李培林問。
“既是裝扮且又只顯一個背影,為何非是女子才行?”鳳目看似不經意地向燕鷹瞥去,週忘楊道,“只需身材矮小,無論男女均可辦到。”
燕鷹聽出他將矛頭指了向自己,問:“你說有人假扮何福燕,可當彭躍二度推門發現屍體時,房中只有死者。房外的走廊上不時會有僕役經過,兇手若是何福鬆或彭躍還說得過去,畢竟他們與死者關係密切,進出她的閨房也十分平常,可換作……換作……”
好好一句話卻突然打了結,燕鷹一連兩個“換作”還是沒把話說完。
“換作是你的話,從何家小姐的房裡走出來就很古怪了是嗎?”週忘楊替他補充說完,“燕捕頭說得不錯,兇案現場就何福鬆而言,是間敞開的廂房,他殺了人走出房門時,不必擔心僕役撞見。就算被人看見,只需藉故把人叫來,讓其看一眼床上另一個兇手的背影就行了。
“但對於你,那卻成了一間密室,什麼藉口也解釋不了你怎會從何福燕的房裡走出來。於是,你將計就計,乾脆選擇留在了廂房裡。”
週忘楊側頭,從人群中找到玉珠,問:“大家發現何福燕吊死後,可是姑娘你去報的官?”
玉珠頷首:“正是。”
“這不是很奇怪麼?”週忘楊搖了搖頭,“身為捕頭的燕鷹就在府上,不是他回衙門召集仵作衙差,卻讓一個小丫頭去。官府的大隊人馬未到之時,有誰見燕捕頭現身過?”
何府僕役一併搖頭,無人記得那段時間見過燕鷹。
“聽衙差說,燕捕頭是在他們趕到何府,進入死者廂房後才出現的。其實所謂出現,無非是他趁眾人不備,從樑上輕輕躍下。幾位剛去勘察過廂房的差大哥應該注意到,何福燕房中樑上的積灰有厚有薄,若要認真甄別,必會找到與燕捕頭相同的鞋印!”
豆大的冷汗從燕鷹額上滾落,週忘楊乘勝追擊,“那日,你與何福鬆一同吊死了何福燕,其間,何福松不慎被香灰傷了眼睛。隨後,他退出房去,你則留下把屍體扛上房梁,再穿上何福燕的衣衫躺下。
“何福松假借死者之名,約來珠寶行的伙計,接著彭躍便跌進陷阱,去喊何福燕。在走廊上看似偶然地碰上何福松,二人一同推門,看見了你的背影,讓彭躍錯估了死者的死亡時間。
“何福松稱,要讓死者多休息一會兒,以此支開彭躍。他離開的這段時間,燕捕頭你則又換回裝束,並把樑上的屍體垂直放下,只可惜你辦事太不小心,竟沒發現死者左腕上多了一條划痕。接著,你便躍上房梁,守株待兔,等著彭躍過來發現屍體。
“因他是單獨一人看到屍體,供辭可疑,加上他與死者關係曖昧,很容易誤導他人,產生彭躍殺人的假象。”
停頓了一下,週忘楊不再盯著燕鷹,他從袖中取出幾顆果實,分別遞給李培林與何福松。
“何老爺不曾想到,何福燕在死前一天,把何府密道之事告訴了彭躍。這幾顆果實就是從密道中找到的,經我辨認,這是西域鄰國贈予我朝的貢品,名叫醉果。服下此果,就如貪杯豪飲,吃不到十顆人就會酩酊大醉。十年前,彭翎死前便是吃了醉果,以致他神誌不清,被人所殺。”
一聲嘆息從人群中發出,眾人回頭,見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其實,賬本與那幾顆從天而降的醉果到底是不是從密道內找出的,週忘楊並無太多證據,他又賭了一把。
之前,若林一直在尋找密道的入口,現今儘管他人失踪,但兩樣物證的神秘出現,卻讓周忘楊有種直覺,覺得它們就是來自密道。
不出他所料,看見醉果的那一刻,何福松放棄了抵禦,他凸著血紅的眼,瞪向周忘楊,聲音突然變得極其陰冷,“不錯,這些醉果是李培林進京時帶回來的。”
紅木座椅上的李培林急得跳腳,“何福松你好大的膽子!本府何時送過你這等東西?”
何福松不屑冷笑,無視他的存在,又問周忘楊:“你知道彭翎因何而死嗎?”
週忘楊纖長的食指指向惠蕾,道:“因為她。”
這時,惠蕾的臉上已經沒有一點兒血色,她像被釘在原地般不能動彈,聽到週忘楊在說:“贈人青絲代表以身相許。何夫人把自己的頭髮拋灑在吊死彭翎的水井邊,是何意義,不言而喻。”
這一席話在僕役中掀起狂瀾,大夥都交頭接耳議論著。
週忘楊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惠蕾,又對何福松說:“非但何夫人心中懷念的是那死去的彭翎,她的女兒也是同他所生。然而,這一切最終還是被你所知,於是便與何福燕合謀,用你倆的不倫之女調換了真正的何喜兒,將那女嬰扔入後山餵狼。”
噗!
氣急攻心間,一口鮮血驀地從惠蕾口中噴出,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忽然撲向何福松,死命搖晃,“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殺了喜兒?是不是你殺了她?”
這一刻,還有一人站在角落瑟瑟發抖,暗自飲恨,那便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他沒有料到,自己所成全了十年的孫女居然不是次子彭躍的骨肉,竟是出自那對無恥兄妹。
彭德海後悔!
早知如此,他在十年前就該揭發真相,也不會讓喜兒飽受那暗無天日的痛苦。
惠蕾像瘋了般對何福鬆又抓又打,衙差上前,將其拉開。週忘楊又對何福松道:“雖然你除掉了彭翎,卻終日惶恐不安,就怕惠蕾身邊再有年輕男子出現。就連她弟弟從家鄉寫來的家書,也被你給私自截下,你在擔心他信裡提到的那位優秀同窗,也就是施笙,怕又有男人會闖入惠蕾的心扉。”
施笙聽了這話,終於明白為何之前若林寫來的家書會石沉大海。
被雪藏的真相正一點一滴破冰而出,何福松仰天大笑,道:“不愧是周忘楊,說吧,你還知道什麼?”
不必他提醒,週忘楊也不會客氣,他道:“你之所以要殺何福燕,是因為……”
不料,他話沒說完,就被李培林搶先打斷,只聽他陰陽怪氣道:“既已確定何福松是兇手無疑,本府與燕捕頭所中之毒必定也是由他所下。來人!先把何福松押走,回衙門後嚴加審問!”
像要玉石俱焚的古怪神情在何福松臉上掠過,他冷道:“大人,您忘了,我本不想殺彭翎,只想把他逐出何府,是您的秘密被他發現,才贈我醉果,逼我痛下殺手!”
李培林一瞪身邊的衙差,“都愣著做什麼,還不扣人?”
“李大人且慢。”
趁衙差尚未動手,週忘楊又站了出來,“大人先前要我揭露是誰下毒害了你與燕捕頭,我還沒能說完。何福松殺彭翎,是因他與惠蕾存有私情,但這僅是其一,至於其二是因為彭翎知道了一件東西的存在……”
李培林搖手道:“週忘楊,本府讓你指認兇手,現在犯人已經現形,你不必再說!”
“這可由不得李大人你!”
一個低沉的男音從門外傳來,眾人望去,只見周忘楊的小童與一名威嚴魁梧的男子跨進了前廳。
“冰龍?”李培林身子一縮,眼看形勢扭轉,只得咬牙坐著,聽周忘楊繼續說下去。
“彭翎知道的那件東西正是我手上的這本賬本。”週忘楊舉起書冊,“這本賬本記錄了何家商行與李大人交易的所有記錄,其中還包括成本回扣的清算。
“一把金梳,何家商行以天價五十兩每把賣給李大人,每年供貨一百把金梳,也就是說李培林每年要投五千兩紋銀在何家。”
瞥了焦躁的李培林一眼,週忘楊又道:“可賬本上還記錄著,何福松每年給予李大人的回扣竟是五千五百兩,這豈不是顛覆了買賣的主次關係?
“賣家給出去的錢竟比買家的多出五百兩,加上金梳的原料及加工費用,前後一算,何家商行每年共要倒貼一千兩。這是為什麼?”
最後一問顯然是拋給何福鬆的,週忘楊不說話,等他說話。
另一頭,何福松低聲道:“那五千五百兩內,整數部分是我為李培林清洗的錢財,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剩下的五百兩是他對我的要挾。事因商行曾進購大批贗品,我是靠賣假貨維繫商行運作的。
“此事被李培林得知後,他沒有直接揭穿,條件就是讓商行替他清洗贓款,將他貪贓所得,化為正當錢財。”
“普通官員月俸累加,每年哪會多出五千兩用來揮霍?”冷龍哼了一聲,“李培林,你貪贓了朝廷巨款,錢太多,直接拿進家裡怕人起疑,便想出了買古董這一方法。外人哪裡知道那小小一把工藝梳竟要五十兩,你每年購進一百把,五千兩花出去,又由何福松乖乖給你送回來。
“你照顧何家商行的生意,別人登門致謝,送些禮金可謂再正常不過,只是別人不知那竟是連本帶利地一塊兒送回來,每年你還淨賺了五百兩和那一百把金梳。李培林,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謂絕妙!”
細小的眼睛來迴轉動著,李培林開口,想要狡辯,卻又被周忘楊以高一度的聲音蓋過。
“當年,彭翎曾在商行幫忙,我猜他早就懷疑起'金梳'這樁虧本買賣,私藏了一把,想做調查。機緣巧合中,他又看見了這冊賬本,被你們後發現後,要殺人滅口。彭翎也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故他想索要一筆財產,攜家人離開何府。”
週忘楊說罷,冰龍又道:“李培林,其實彭翎死後,你才是最怕何府人員離開的人。你害怕那些要走的僕役看透你的秘密,所以每個人離開前,都會被你調查一番。
“假小姐的乳娘春枝在離開前,撿到了當年彭翎私藏的金梳,悟出了個大概。本來她已快逃出魔掌,卻在城樓下禍從口出,說了一句忘帶走梳子,而這句話傳到了你耳中。我已問了城樓守衛,春枝夫婦出城那天,你與燕鷹也在城樓待了許久。”
“呵。”李培林慘笑,“本府作為洛陽的知府,偶爾體恤一下守城將士也不足為過吧。”
“那確實不足為過,可大人體恤到城樓就差不多了,何必又要跑到洛陽城外去體恤兩具屍骨?”週忘楊將手張開舉起,道,“李大人,燕捕頭,中了食屍草毒的人不只你二人,還有我,還有石山的弟弟石松。”
此話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李培林與燕鷹皆是一顫,緊握住自己漆黑的手。
“之前我和你們一樣,以為自己中的不過是普通毒藥,但服下解藥後卻毫無效果。我那日在郊外觸摸過酷似人手的食屍草,石松則是在挖掘的過程中沾了毒。那晚,冰龍與惠若林均是等他把草除光後,再幫的忙,所以他二人沒有中毒。”
週忘楊一步步逼近李培林,猛地抬起他的手,摘去其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道深深的傷痕赫然呈現。
“李大人,你擔心屍體遭人發現,前往郊外檢查,不想卻中了毒。相比之下,你的雙手黑得最為厲害,是因拇指上的這道傷口。毒素由此侵入,勢如破竹,銳不可擋。”
話鋒一轉,週忘楊又說回前一樁案子,“怪只怪你用這扳指把針刺進那假小姐體內時,用勁過猛,針末傷到了自己。你們要殺何福燕,這很好理解,是因她知道太多且還蠢蠢欲動,想要以此要挾。至於你為何連那小丫頭也不放過,我想定是她誤打誤撞聽到了你與何福鬆的機密對話。”
週忘楊嘆了口氣,道:“其實那孩子天生愚鈍,就算你不滅口,她也不會把事情說出去。”
失了氣焰的李培林蜷成一團,猛然劇咳,他用手一擋,咳出一掌的血來。
何福松無奈地搖搖頭,“李培林,你真要比我狠上百倍。”
心狠手辣?
李培林心道:自己花了多少心思才爬上今天的位置,殺幾個人怎麼了?以他的官位像週忘楊這樣的人,都可以安個罪名整死他。
只不過,冰龍在場,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來人,先把李培林燕鷹何福松押回衙門!李培林身為洛陽知府,知法犯法,此案應移交京城刑部處理。”
冰龍一聲令下,衙差們不敢遲疑,迅速將三人捆綁押走。
真相像是已經大白,前廳吵吵嚷嚷,一片鬧騰。
惠蕾跑到週忘楊跟前,焦急地問道:“若林呢,怎麼不見若林?是不是他們把他也殺了?”
一張斯文的臉浮現在周忘楊眼前,他心說:是時候救他出來了,也不知這一個晚上,他的情況如何了。
他側過身,叫住正要離開的彭德海,“管家慢走,我這裡有樣東西想要物歸原主。”
彭德海腳步一滯,回頭道:“先生請明示。”
把那刺有“翎”字的布包遞去,週忘楊說:“這布包屬彭翎所有,既然他已亡故,此物應作遺物交給他的女兒,喜兒。”
“什麼?”惠蕾聽了,先是一懵,後又拽著周忘楊追問,“周先生……你是說喜兒她,她還活著?”
“何夫人。”週忘楊拍拍她的手,“我想令弟現在應與令千金在一起,賬本與醉果那兩件證物也是經喜兒之手,送到我房前。你出於對若林的思念,照著臆測,讓畫師繪了一幅他成人後的畫像。此畫之後不翼而飛,是因彭管家將它盜走,給了真正的喜兒。”
彭德海嘆氣,無奈道:“當年我尾隨何福松至後山,親眼見他折斷喜兒四肢,棄於草叢。我將她撿回,偷偷撫養長大。就恨自己錯把那假小姐當作另一個孫女,讓她享盡榮華,見她自小吃穿不愁,我愈發感到愧對喜兒,因此經常偷些玩物衣裳,拿去給她,那幅畫像也是其中之一。”
“因為那幅畫像,讓喜兒很小時就對舅舅有了印象,她心裡一直喜歡著若林。”週忘楊輕嘆,“別說玩伴,除了爺爺,她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故當她初見若林,看到那陪著她長大的畫中人步入現實後,她忍不住幾番出現,接近若林。可因她形體駭人,又不擅表達,每每總是驚嚇到對方。”
施笙在邊上說道:“原來那晚襲擊我的是喜兒,因為我穿了若林的衣服,所以她認錯了人。”
週忘楊糾正他的話,“不是襲擊,喜兒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可她會說的話並不足以道清她的情感,才會直接拉人,產生誤會。彭管家心中憎恨何福松害了他的兒子與孫女,卻誤以為假小姐是彭躍之女,故而只得隱忍。他讓喜兒戴上彭翎的銅鈴,夜晚才將她放出,走動時發出聲響,這也就是大家總在夜晚聽到鬼鈴的原因。”
惠蕾聽完,眼中含淚,面向彭德海問:“管家,他說的……是否屬實?”
彭德海蒼老的身軀劇烈一顫,抬首時,竟已老淚縱橫。
惠蕾連連發問:“喜兒在哪裡?她現在人在哪裡?”
彭德海不答,只是默默往外走。
十年了,實在是太委屈這孩子了,讓她躲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整整十年。
昏暗的房間沒有窗,四周極其潮濕。
若林醒了,睜開眼睛,入目的是一盞老舊的燭燈。
潮濕,無盡的潮濕。
若林覺得很不舒服,就連他身上蓋的棉被也是濕乎乎的。很快,他便緊張了起來,他記起自己在密道內找到了賬本與可疑果實,並發現密道下還有玄機,後來在挖掘中,密道坍塌,接著聽到有人向他走來……那他現在在哪裡?
若林猛地起身,看見房間一角蹲著一個小丫頭。那丫頭背對著他,看不清臉。若林問:“姑娘,這裡是哪裡?”
丫頭不回話,若林下了床,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姑娘?”
那丫頭慢慢回頭,一瞬間,若林像被燙到般抽回手。
又是那給他布包,四肢皆損的女孩!
對於她的身份,若林心中也有猜測,他問:“你……到底是誰?”
小丫頭望著他,張了張嘴,卻好似沒有發出聲音。
“你說什麼?”若林聽不真切,問道。
“舅……”
“什麼?”
“舅舅……”
心,猛然間一沉。
若林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孩,這一次,他越發覺得女孩與惠蕾驚人地相像,而在她半敞的胸口處,確實有一顆硃砂紅痣若隱若現。
“你是……喜兒?”
丫頭從懷裡拿出一幅畫像,抬起畸殘的手,艱難地指指畫中人,又指指若林,清晰地發出兩個音:“舅舅!”
若林的視線有些模糊,他從不知道喜兒竟活得這般悲慘。
恐懼一消而散,他上前拉住喜兒的手,“這是哪裡?舅舅帶你出去。”
“井。”喜兒說了一個字。
“井?”
若林大驚,再問喜兒時,卻發現她咿咿吖吖,竟組織不起一句完整的句子。
難道……這孩子被彭德海收養後,再也不與人接觸,連話也說不上幾句?
如此一想,若林更加辛酸,他重新打量所處的房間,發現此地簡易得像個洞穴。
洞穴?
若林靈機一動。
彭躍曾說,何府密道共有兩個出口。一處藏在何福鬆的廂房內,而這另一處會不會就是那口水井?
他見土黃色的牆上有個類似窗戶的小洞,外部隱約傳來水流聲。心說:自己和喜兒應是處在水井內,只不過未及水面,是在井壁一側所開的暗室內。
想不到那何家先人所設的另一個密道出口,竟是這般隱蔽,想要出去,必須拉著井繩向上。週忘楊說過喜兒的臂力大於常人,想必就是夜夜進出水井而練就。
“喜兒,你跟著舅舅,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洞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過。若林讓喜兒跟在他身後,當他爬出小洞,抬頭可見井口時,只聽井上一片嘈雜。有人在喊:“我看到舅爺了!他真的在井裡,快放繩子!”
緊接著,一根麻繩被拋了下來,若林立即拽繩向上。何府眾人此時都站在了井邊,等把若林拉上來後,何喜兒也跟著露出了頭。初見陽光,她飛快地以手遮眼,長久的黑暗生活已讓她畏懼白晝。
見她趴在地上,如蜘蛛般四腳並用,爬著前行,人群“啊”一下散了開來。何喜兒爬至彭德海跟前,怯生生地躲在他腳邊,低喚:“爺爺……”
像是聽見有人正在哭泣,她扭頭去看,只見一名中年女子正掩面而泣。
見狀,若林不禁哽咽,“喜兒,那是你娘。”
“娘?”歪了歪腦袋,何喜兒顯得有些迷茫。
天際雷聲滾滾,雨滴墜落,落上眾人面頰,宛若淌下的眼淚。
人說六月飛雪必有奇冤待申,那在這寒冷初春,震響這陣陣春雷,勢必告知沉封的真相已經大白。
兇案告破,週忘楊本應回到雪月樓,只不過穆清素尚還沒走,琴師這一職位並不缺人。他坐在何府院落內,見冰龍走入月亮門,問:“石松怎麼樣了?百花散只能緩解食屍草的毒,真要根除,還是要等我師妹寄來解藥。”
冰龍道:“他服下百花散,已經睡下。等紅蠍解藥一到,還要替李培林燕鷹兩人解毒。李培林貪贓殺人一案現已遞交刑部,石松是死者家屬,也要進京作證。我剛得到消息說彭躍已被釋放,但他不肯回何府,拖著病體不知去向。”
週忘楊嘆了口氣,“事已至此,逃避又有何用?但願他能儘早看開。”
無意間,冰龍看見院內的山蘭花,問:“小四,這蘭花像是極品山蘭,你可有調查過?”
週忘楊無奈道:“不瞞大哥說,我初到何府就是為查這極品山蘭。現在只知這批花源自皇宮,是去年皇后賜予李培林的,到底是不是出自蘭嶺鎮則全然不知。”
看他一臉落寞,冰龍寬慰道:“流落在外的極品山蘭,世間並不多見,我們一株株追查,總有一日會找到線索的。”
腦海中,姨娘慘死的景象又漸漸浮上,週忘楊點頭,驀然握拳。
應若林再三挽留,週忘楊又在何府住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本還未醒,卻被一陣“咕咕”鳥叫吵醒。週忘楊不勝其煩,起身一看,見是一隻紅尾信鴿停在窗台上。
此鴿周身雪白,唯有尾部羽毛呈紅色,正是師父平陽子送給紅蠍的赤羽鴿。據說但凡赤羽鴿見過的人,無論該人走到哪裡,它都能準確無誤地將信送達。
週忘楊心頭一熱,解下鴿子腳上的兩個紙捲,打開其中一個,內附一行清秀楷書:
看後,週忘楊立即開啟另一個紙捲,裡麵包著數顆小丸,他吞下一粒,站在窗口久久未動。
大婚將至?
她終於還是要嫁人了。
閉上眼,週忘楊看見一片荷塘,塘內開滿荷花,白中透粉,溫柔如斯。一座小亭屹立於荷塘中心,四處青煙升起,如夢似幻。亭內站著一個宛若天仙的女子,長發垂腰,半收半披地束攏在後,輕輕一笑卻已媚倒世間眾生。
他猛地睜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穿上外衣,趕去衙門,將剩餘的解藥交予冰龍。
當天傍晚,週忘楊要回蘇州的消息傳入何府。惠蕾手執木梳,細心打理著若林的頭髮,問:“你真要隨周先生同去江南?”
相隔一夜,惠蕾經歷了太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特地請來大夫為喜兒診脈,今日一早,又親自同玉珠一起去了集市,替喜兒購置了好些東西。
此刻,得知弟弟要走,惠蕾終究放不下心來。
若林安慰她道:“先生替我們找到喜兒,我欠他大筆報酬,總是要設法還上的。姐姐放心,若林可以照顧自己,至於小笙,就讓他留在何府幫你打理家業吧。”
惠蕾笑道:“好,就依你說的辦。不過有一事我始終覺得奇怪,卻一直沒機會與你說。”
若林長眸一亮,問:“姐姐何事覺得奇怪?”
“我記得我們村一共幾十戶人家,只有惠郭上官徐四個姓,那施笙又怎會是你的同窗?”
啪!
話落的同時,惠蕾手中的木梳突然掉地,而她則震驚地瞪大了雙眼,向後退去。
“你不是若林,你是誰?”
她清楚記得,若林腦後有塊傷疤。那是他們小時候在街上玩耍時,一輛馬車向她疾速駛來,若林為救她,飛撲而來,自己被馬車撞飛後磕傷所致。
但……眼前這個人,他的腦後什麼也沒有!
若林撿起梳子,遞還給惠蕾,笑著看她,“姐姐,你在說什麼?我不是若林,還能是誰?”
這抹微笑如此陰冷,甚至帶著殘忍,這是惠蕾所不熟悉的微笑。
門邊,另一個身影擠身入房,施笙緩緩走來。與過去大大咧咧的個性大相徑庭,今日他也換了一副淺笑的神情。
“夫人忘了我們村除了惠郭上官徐之外,還有一戶姓施的人家?”與若林相視一笑,施笙目光一冷,“從今往後,我會代若林陪伴夫人,將您視作胞姐。”
惠蕾轉身想跑,可廂門被風一帶,“吱嘎”合上。接著,院落內的木門也一扇扇“砰砰”關上,最後,何府大宅前的朱紅大門也被重重關上,地上揚起了厚厚的塵土……當週忘楊收拾完行嚢,準備離開洛陽時,有個人偏偏說要來送。
對此,週忘楊沒有意見,可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出了洛陽城,那人還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就讓他有些疑惑了。
“不勞煩惠兄送了,你走了這麼遠,還是早些回去吧。”
見周忘楊正視前方,看也不看自己,若林忙說:“托先生的福,何府大案告破,我感激不盡。往後,你就叫我若林吧。”
對於若林的心思,週忘楊早已一清二楚。
想他自尊心那麼強,拖欠的那一百兩報酬不靠自己雙手打拼,儘早還給自己,他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冰龍走在另一側,道:“小四,我看惠兄弟這麼重誠信,不如就和我們一同下江南吧。”
聞言,前方一蹦一跳的小童回過頭來,“是啊是啊,他待在他姐姐那裡,做得再大,產業也是人家的,像撿了便宜一樣。要還錢,靠自己嘛。”
小童那話說得儘管不好聽,卻正中若林的心坎,他用力點了點頭,徵求週忘楊的意見。
“洛陽至蘇州豈是三五天可到的,你的行李呢?”
此問無疑表明同意自己一起前去,若林高興道:“哦,我怕帶著行李出門,先生不同意。昨晚就先把東西寄存在城外的客棧,等你答應了再去拿。喜兒由我姐姐照顧,何家商行現交由彭管家和施笙打點,我本來就是推薦他來這裡做事的。”
想不到這窮書生還有耍小聰明的時候,週忘楊點頭,算是首肯。
四人繼續前行,經過一座涼亭,亭邊被挖出一個大坑,石氏夫婦的屍骨已被石松帶走,重新厚葬。
狂風突卷,飛沙揚起,前方的路剎時變得難走起來。
若林回頭,洛陽城內的那座深宅早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