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清晨五點四十五分開車回波茲家。黎明時刻濕氣很重而且陰沉沉的,人也跟著心情沉重起來。這件事實在沒什麼道理,可是它就是發生了。在這樣一個濕冷的清晨,長著幾棵好像在站崗放哨的士兵似的樹木的草地上,一場手槍決鬥即將展開。
他們三個人都筋疲力盡了,然而穿著鬆鬆垮垮長褲和粗花呢布外套的瑟羅卻不像他們那樣,他用他高亢的聲音激勵著他們,甚至又更加狂喜地提高音調。席拉、查爾斯和埃勒里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他們直接從大門前的人行道穿過草坪,抵達那個骯髒的大鞋銅雕前,上頭幾個霓虹燈字,“波茲鞋三塊九毛九分一雙統一售價”依然微弱地閃爍著,跟清晨的天空顯得不太協調。
瑟羅抬頭看了一下大鞋後面母親巨宅那些寂靜無聲的窗口。
“奎因先生,”他一本正經地說,“在我臥室的高腳衣櫃上頭你可以找到我的手槍。”
埃勒里猶像了一會兒,然後他敬個禮,急忙朝屋子跑過去。在埃勒里所看過的所有有關決鬥故事中,助手們總是敬禮的。
當他繞過大鞋,他聽到警官低沉而又驚訝的咆哮聲:“維利,他來真的了!”
“他們永遠都不會相信這城里居然會發生這種事,”警佐嚴肅地悄聲說,“永遠不會,警官。”
當埃勒里大步經過的時候,兩人神情緊張地向他點點頭,而他也點頭走了過去。當他跳上前面階梯的時候,他心裡想,情況不至於太糟。事實上,還相當有趣。他終於了解那些浪漫時代的大男孩的放浪生活是什麼樣的,甚至還感謝上帝讓瑟羅·波茲晚一兩個世紀出生。
他也明白,他自己那種快樂是來自腦袋瓜裡某種輕浮的思想,再者也是因為再也不想讓瑟羅整晚都當威士忌英雄。在他運用魔力開啟了大門的鎖,跨入屋裡那一剎那,他卻有點疑惑起來了。
大家都哪裡去了?好個家庭!兩兄弟火拼決鬥,卻好像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或許老女人已經醒過來,正透過她房間的窗簾凝視著草地上鞋雕像前的這齣好戲。那個與眾不同的母親到底心裡在想些什麼?還有斯蒂芬·布倫特·波茲在哪裡?說不定喝醉酒正躺在他床上呢。
埃勒里從休息室爬上樓梯間準備到樓上臥室,他爬到一半突然停下來。整棟房子靜悄悄的,在凌晨時刻那種怪異非常寂靜地充斥著整個房子,是那種幽幽暗暗的靜謐。
沒有一點兒聲音。連個鬼影都沒有。不過——似乎有什麼東西是吧?
好像是在房間地板上,又好像通過瑟羅·波茲的房間,是不是有人從那兩個房間出來?
埃勒里很快又提起腳步,然後在樓梯口停住,查看整個大廳和兩個通道,沒有人。四周仍是靜寂一片。
男的?女的?或只是幻象?他努力地傾聽。
然而依然只有深沉的靜謐。
他進入瑟羅的房間,從背後關上門,然後開始找尋更清楚的線索。他不管耗掉多少時間、眼力,也不管他的衣服。
他匍匐前進,兩眼專注地偵察,盡可能偵查在他昨晚最後一次拜訪這里之後是否有其他人也到過這裡。那把迷你型的柯爾特手槍正好端正地躺在瑟羅的高腳衣櫃上,正是他從警察總局裝好空包彈後親手放置的地方。
埃勒里抓起瑟羅的自動手槍後離開了這個房間。
羅伯特和麥克林一到六點立刻就出現。他們從屋子的一邊走到另一邊,看來好像是故意不去注意站在鞋雕底座陰影下的奎因警官和維利警佐,他們繞過大鞋,停住了腳步。
決鬥的雙方嚴肅地註視著對手。
然後,瑟羅向他弟弟敬個禮。
羅伯特猶豫了一下,瞄了一眼埃勒里,然後也回了個禮。在瑟羅後面,查爾斯咧了咧嘴,雙手緊抱著頭。羅伯特眼皮微微下垂以示回應。
然而麥克林的表情嚴肅:“看這裡,瑟羅,”他說,“這場鬧劇應該收場了吧?我們大家握手言和並且……”
瑟羅不同意地怒目瞪著他對手的孿生兄弟:“請你通知這位男士的助手,”他對埃勒里說,“奎因先生,我不認為決鬥雙方言和是個好主意。”
“我這樣告訴他了,”埃勒里呆呆地回答,“現在我該怎麼做,波茲先生?”
“如果你充當儀式主人能像你當我助手那樣稱職,我會很感激的。這有點不按牌理出牌,不過我敢肯定我們可以對規則稍加修改。”
“哦,當然,”埃勒里急忙說。
“即興演出,奎因老兄,即興表演一定得多多少少有一些決鬥規矩的概念,或者以前有過這類經驗。”
“瑟羅·波茲先生,你的武器。”埃勒里語氣沉重地說。
他槍柄朝前把柯爾特手槍交給他的主人。
瑟羅·波茲先生把這把自動手槍丟進他外套的右邊口袋中。然後他轉身走了幾步,很僵硬地站在那裡,獨自一人與他的精神同在。或是他的背景表達了這一意境。
“我相信,”埃勒里繼續說,一面轉向麥克林·波茲,“作為你決鬥主人的助手,你應該說點話。假如決鬥者不願意取消決鬥,儀式主人應該請示某某人。你有什麼話要說?”
在麥克林回答之前,瑟羅不耐煩地插進來:“不,不,奎因先生。我是受辱的一方,這應該由我來決定。”埃勒里聽了覺得不太對勁,簡直就像個業務會議,“而且我堅持:榮譽第一。”
“可是規則上不是有明文規定,”儀式主人恭敬地問,“有關於如果攻擊的一方道歉的話就取消決鬥,波茲先生?”
“我道歉,我什麼窩囊事都做,”羅伯特大叫,“這場鬧劇到此為止吧。”
“不,不!”瑟羅尖叫,“我不會讓事情變成那樣。榮譽第一,奎因先生,榮譽第一!”
“非常好,榮譽第一,”奎因先生很快地回答,“我想決鬥者應該背對背站著。就是這樣,男士們。麥克林,你的主人準備好了嗎?”
麥克林很厭惡地點點頭,然後羅伯特從他口袋中掏出昨晚埃勒里還給他的SW38132型手槍。羅伯特和瑟羅此刻站得很近,瑟羅也從口袋中拿出埃勒里剛剛交給他的柯爾特手槍,很緊張地握著。瑟羅臉色發白。
“背對背,男士們。”
兄弟倆轉身一百八十度。
“我會數到十,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數,”埃勒里很嚴厲地繼續說,“我數一個數,你們兩位男士向前走一步,當我數完後你們會距離對方二十步,面對相反方向。聽清楚了沒有?”
瑟羅·波茲十分緊張地說:“清楚了。”
羅伯特·波茲打了個呵欠。
“數完後,我會說'轉身!'你們就轉身面對對方,舉槍瞄準目標。我會接著數到三,聽到三你們就只能發射一槍,明白了嗎?”
席拉格格發笑。
“那麼,非常好,開始走。一,二,三……”埃勒里嚴肅地數著。當他數到“十”,兩位男士都很守規矩地停下來,“轉身!”他們轉過身來。
瑟羅圓胖的臉在暗的光線下閃閃發亮。可是他嘴巴的線條顯得非常固執,他橫眉豎目地瞪著他弟弟,把柯爾特手槍舉到齊肩高度,瞄準目標;羅伯特聳聳肩,也對準了目標。
“一。”埃勒里數著。一切很不對勁,他極其憤怒地暗忖。我先前應該再多想想,說不定當瑟羅發現我破壞了他的決鬥,他會堅持再重來一次。
“二。”還有奎因警官和維利在那令人生厭的雕像後面是怎麼想的?彷彿永遠數不出那最後的數宇似的,埃勒里看著底座後面,出來緊張兮兮的兩個腦袋。
“三。”
只聽到一發槍聲。瑟羅小手槍的槍口,冒著煙。
埃勒里開始明白那靜寂,以及瑟羅臉上難以理解的表情。他頭暈目眩,在他背後的席拉喉嚨格格作響,眼看查爾斯·帕克斯頓說:“怎麼回事——”麥克林·波茲盯著草地。
奎因警官和維利警佐急忙繞過底座,狂亂地揮著臂膀。
羅伯特·波茲臉朝下倒在草地上,手裡還抓著他那沒有發射的手槍。
“羅伯特,羅伯特,快起來別躺在那裡。”麥克林不斷地說,“別鬧了,快點起來別躺那裡。你會感冒的……”
有一個人——就是查爾斯——抓著麥克林的手臂把他拉到一邊,他口中依然念念有詞。
“怎麼回事?”老警官以一種不真實的口吻問著。
埃勒里站起來,呆呆地刷著他褲子膝蓋上很難洗得掉的草斑:“他死了。”
席拉瘋了一樣奔向屋子。她反感地遠遠繞過瑟羅,瑟羅依然站在那裡,手裡握著槍,一臉很迷惑的表情看著所有人。
“拍拍他,”維利警佐喘氣指示著。埃勒里將羅伯特·波茲轉過身來:他衣服上有一個暗色的斑點,血跡從那一點不均勻地擴散開來,像日冕一樣。
瑟羅燙手似地丟掉他的自動手槍。踉踉蹌蹌走開。
“餵——!”維利警佐朝他走了一步說,然而警佐又停下來搔搔頭。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老警官喊叫著,他的聲音立刻回復正常,“埃勒里,我以為你曾說過——”
“你會發現那顆你親手裝在羅伯特手槍裡的空包彈還在彈匣裡。”埃勒里語氣堅定地說,“他甚至沒有開槍。在瑟羅的柯爾特手槍裡也有一顆相同的空包彈——昨晚我從總局回來把它放在瑟羅的高腳衣櫃上時還在。可是有人——爸,這屋裡有人——昨天晚上拿了一顆真子彈跟你裝上去的空包彈掉了包!”
“謀殺。”老警官說,他臉色蒼白。
“沒錯,”埃勒里喃喃自語,“我們大家都是這個謀殺案的目擊者——然而我們當中卻沒有一個人動一根指頭去阻止它……事實上,我們還是幫兇。我們看見開槍的人,可是卻不知道誰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