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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戰書

滄海Ⅲ 凤歌 15828 2018-03-12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絆,跌倒在地,須臾間,粗大藤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此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倒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砍藤。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反被藤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絕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飄然而至。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山女鬼,爾等犯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近,裊繞山中,盤旋不去。饒是一眾將官身經百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听笑聲驟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藤,向眾人卷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能,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揮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爬,只管掙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嘻嘻一笑,谷縝從草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乾麼笑得那麼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幫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待會兒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方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終須陣上亡。大丈夫死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子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閒事,你一向心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你媽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趕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嗤一笑。 “誰!”樊玉謙發聲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纓,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麼?”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起手來,勝算不多,是以穀縝一喝,他便藉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麼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兒。”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麼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裡蹣跚走出,一手摀著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的?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嘆道:“是不是你們向北引開官兵,汪老賊趁勢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雖妙,卻未必勝得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麼?”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沁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等恩義深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於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義深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並非誰人支使。”

谷縝端的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鬼極會蠱惑人心,如今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麼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咱哥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嘆道:“二哥說得是。” 谷縝怒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陸漸道,“但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麼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視,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嘆:“若以武力逼迫,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心懷慈悲,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裡,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是什麼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的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煞,做盡壞事,論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需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性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五里雲中,只覺此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麼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棵大樹,咔嚓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作惡便不作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割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拂袖,轉身便走。陸漸望他背影,自覺愧疚,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麼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請說!”樊玉謙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些,未及盡展所學,為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罷。”樊玉謙嘆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勾鐮死在你手裡,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谷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太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樊玉謙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義,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士,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嘆道:“如此說,也只得一戰了。”姚晴久不做聲,驀地喝道:“糊塗蟲,你發瘋了麼?”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麼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嘆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容我制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斫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樹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時,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三分,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兇一些,卻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於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倚,動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彷彿從中悟出什麼,但宣之於口,卻又說不上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正呆呆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動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徐徐起身,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彷彿造物天生,絕無餘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嘆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嘆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服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上敗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頂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意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滿天碎葉散而復聚,盡被粘在杖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樹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內外呼應,變化不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疾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野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黏住長槍,虎口頓熱,與昨夜情形彷彿,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滿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捲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勢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繞飛騰。姚晴見勢,不自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間。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於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仿其法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著。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身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竄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又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蔽日,滿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並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丹田空虛,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探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法必要藉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後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鋼,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趁。 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並未練成,抑且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後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義,“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本含有極高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么如如不動,要么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 樊玉謙雖諳於槍術,但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麼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點頭”出自禪道,機緣若到,不難一瞬貫通,機緣不到,終生無望。故而任他費盡心思,二十年來,也只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如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了。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浸濕。 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宅心仁厚,素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嘆了口氣,後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作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代?”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佔了便宜,呆著作甚,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劃了幾道,默默轉身去了。 谷縝望著地上槍痕,驀地眼神一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 谷縝道:“徽州乃汪直籍貫,是他生長之地。”陸漸訝然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藏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到這裡,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來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心中服氣。你兩次放他,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麼?”谷縝笑道:“那看是對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麼?” 於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幾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便即睡去。 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股淡雅韻致。 陸漸訝道:“你,你沒睡麼?”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麼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麼?”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裡。姚晴倚床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 姚晴瞧著他,眼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 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兒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你過得好麼?”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 “你不是問我想什麼嗎?”姚晴定定坐著,曼聲道,“我在想,你怎會變成劫奴?又怎麼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麼說,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長的;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姚晴說罷,轉過眼來,瞳子深處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晴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晴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的,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晴恰也瞧著她,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淡淡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裡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鉅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羅嗦,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里不願隱瞞姚晴半分。 姚晴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淡淡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裡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裡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晴……”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作鬼也不饒他……” 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髮絲,撫著滾熱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麼樣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的,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裡,喑呀慟哭起來。 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恁地傷心,甚感愕然,連聲道:“怎麼啦,怎麼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心內的悲苦便增添幾分。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愛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幾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捨得下。 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麼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個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 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算是到了那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性子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子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彷彿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崑崙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的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滿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裡,儘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轉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一口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梁,只因為上吊的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 是啊,一直過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朴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般念頭。然而,在崑崙山上,望著倏忽的星光,她卻驀然發覺,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唧唧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原本比自己精進還開心的;只需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的;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渡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是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時,幾乎叫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好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城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已離不開他,只有陪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了,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了法子,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在禪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時間,忘了仇恨。她曾以為,自己會這樣坐到死去,但萬萬沒想到,陸漸又來了。那一刻,聽到他的叫聲,她幾乎哭起來。若是,若是仙碧沒來;若是,若是他不護著那個賤人,她一定會撲入他的懷裡,向他訴說衷情,表明心跡。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與沈秀親近,就是要讓他心疼,叫他認錯,讓他哀求自己。她傷了他的心,可有誰知道,傷得更深的,卻是她自己;只不過,要她容忍他的過失,那又是決然不許的。 宮城別後,趁著兩軍交戰,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曠野,卻不知何去何從。她騎著偷來的馬,繞著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卻不知是為什麼。直到又見陸漸,她才明白,她是在等著他,等他從城裡出來。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裡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至於舍利子,還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眼淚卻仍是止不住地流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會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這樣在他懷裡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幾聲鳥啼,啼完之後,越發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陸漸驀地嘆了口氣。姚晴慢慢直起身來,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嘆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哪有什麼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不哭與你有什麼相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個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 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並非愚鈍,深知姚晴驕傲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上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苦笑。 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麼?”陸漸道:“記得。” 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後又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後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像,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油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地部畫像上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於白。”雷部畫像則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則為:“週白響質吟昔之根。” 姚晴望著三幅畫像,憂喜參半,喜的是字跡顯露,憂的卻是猜不透字中含義。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製作精絕,乍一瞧,決不知其中奧妙。 姚晴又取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麼?”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裡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的秘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了,用針蘸了鮮血,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复瑩潤本色。 “這是為何?”陸漸心中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旦書寫,字跡便會消失。” 陸漸道:“那若要觀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你甚時候這樣好奇啦?”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啦好啦,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以血書的字跡了。” 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不多時,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紅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有“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練成'化生'的地部高手極少,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這經上文字,練成更強神通。”陸漸嘖嘖稱奇,想到姚晴竟練成地母才會的“化生”神通,心中大為佩服。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他三句秘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後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复吟誦,牢記在心。 記誦已畢,她想了想,取來火盆,將燈油淋在風、地、雷三部的畫像上,丟在盆中點燃,轉眼間,三軸畫像火光騰騰,化為灰燼。 陸漸瞧得目定口呆,失聲道:“你幹麼燒了……”姚晴急忙摀住他嘴,低聲怨怪:“你想滿世界都知道麼?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 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除了我,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麼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嗯,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暫且不說。這祖師畫像卻是歷代相傳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丟了,會有麻煩。”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憤然道:“你還想著那賤人麼?哼,便有麻煩,也是活該。”說罷,轉頭生了一會兒氣,偷偷瞧去,卻見陸漸悶頭不樂,一時更覺氣惱,嗔道,“蠢材,你只為別人作想,難道就不想解開'黑天劫',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麼?” 陸漸一怔,搖頭道:“我能做什麼大事?忙時操舟,閒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過。” 姚晴瞪著他,只覺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麼活著,又有什麼趣味呢?”說到這裡,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事。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嬉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裡逗弄房東家的小男孩兒。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傢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 姚晴見這情形,心底至柔至軟之處似被觸了一下,如一石落水,無端惹起許多兒時記憶,天真之情如流水般淌過胸臆,讓她不覺微微出神。 “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呆了呆,啐道:“有什麼樂不樂的,這只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 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會兒,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的麼?”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麼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捨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到這裡,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 姚晴瞧他一眼,輕哼道:“若依我看,這罪名里確有一樁疑處,叫人不解。”陸漸忙道:“什麼疑處?”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雲樓時,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裡調油一般。臭狐狸嘴裡也是嘻嘻哈哈的,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當真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雲樓裡龍蛇混雜,入內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狸這樣的,卻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會害自己的妹子呢?” 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的,你何苦和他慪氣呢?”姚晴狠狠盯他一眼,怒道:“你就知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 話音未落,忽又聽房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間,吹奏一片樹葉,吹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 姚晴驀地疑雲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裡,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去了,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樑,掀開瓦片,鑽將出去。 陸漸莫名其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裡咿咿呀呀的,像是有人在哭。”陸漸心懷鬼胎,面皮微紅,強笑道:“哪,哪裡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 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駁斥,心中鬱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麼會哭?” 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裡,雙目生寒,心頭湧起殺機。 陸漸也覺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 “谷兄雅鑑: 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後亡,倖存一汪,竄於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負。 東島內奸拜上! ” 陸漸瞧得吃驚,半晌道:“這是怎麼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啊,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 “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帖,為何不順手加害於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後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 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隻又姦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意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 “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梆梆的?”姚晴纖纖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託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該這麼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根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將你薰個半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做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 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麼多彎彎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的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著。 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听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句,'倖存一汪,竄於故土',這麼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了?” 谷縝、姚晴均是啞然失笑。谷縝點頭道:“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這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他目下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了。最厲害的莫過於敵人連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竟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 陸漸道:“怎麼說?”谷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嘆道:“難道沒辦法了麼?”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麼?”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茫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裡,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裡,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來,至於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塗。” 姚晴凝注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係。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做'天劫馭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馭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更是駕馭對手兵刃。你看如何?” “天劫馭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作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裡遽爾間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馭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陸、姚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 “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他以為是圈套,內奸大人何嘗不自以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得我不敢西向,繼續背負污名,如此一來,豈非不戰而勝了?哼,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於那個'天劫馭什麼法',說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著。”嗖的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著他,手持竹竿,所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麼?”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說道:“怎麼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只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片光吉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鬥牛”,竹影一閃,電掣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於“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只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麼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銳,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於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還像當年那個半飢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 “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幾乎全無徵兆,她掌中竹竿遽爾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疾轉,復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裡,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面?又想谷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讓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著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著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刷一捅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準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湧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鬆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只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藤”漸纏漸密,從頭倒腳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說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說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谷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瞥著谷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藤有何分別?'孽緣藤'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藤'是最不傷人的,其他的什麼'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麼,桓中缺的臉被'蛇牙荊'紮傷過,變成那麼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藤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嗤了一聲,又說道:“你道這個'天劫什麼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縝卻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裡卻冷冷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谷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著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嘆,牽著他衣袖,走到屋後,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裡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著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憑在他肩上,輕輕笑道:“只要你心裡想著我,念著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衝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的變得心軟啦?盡做些小女人的勾當,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麼……”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裡只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握著那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湧,跌宕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晴,只覺此情此境,就當如此靜坐,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悅耳的口哨,繼而便聽谷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嚲的肩兒憑,她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迴廊靜。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站起。 一時轉回庭院,只見谷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瞇瞇望著二人,說道:“抱歉則個,並非小弟有意打攪,只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谷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紅心跳,幾乎兒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谷縝,眼裡幾欲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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