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5·英國刺客

第3章 第三章

尋找加百列的任務和尋找羅馬屠殺案的罪犯一樣緊急。加百列從不透露自己的行踪,而且也不再受情報處控制。所以,當他神不知鬼不覺就離開了威尼斯時,大家並不奇怪——至少沙姆龍不奇怪。事實上,他去了英國,去探望他那住在薩里郡一家私人心理診所裡的太太莉亞。不過,他的第一站還是新邦德街。在倫敦畫商朱利安·伊舍伍德的邀請之下,他參加了邦瀚斯拍賣行舉辦的早期繪畫大師作品拍賣會。 伊舍伍德先到了拍賣行。他一手拎著一個破舊的公文包,另一隻手掩著巴寶莉風衣的領口。另外有幾個畫商正聚在大廳裡。伊舍伍德隨口問候了幾句,便直奔衣帽間。脫下濕透的風衣後,他走到了窗邊。伊舍伍德身材高挑,行事謹慎,穿著他慣常參加拍賣時的行頭——灰白條紋套裝和總能帶來好運的紅領帶。頭髮是用心吹過的,為了蓋住禿了的地方。他在窗戶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臉。陌生人看到這張臉,或許會認為他宿醉未醒,或至少是微醉。事實上並非如此,他清醒得很,腦筋和他母親的舌頭一樣尖銳鋒利。伊舍伍德擄起法式袖口,看了看表。他遲到了,這不太像加百列的作風。那傢伙一直都像九點新聞一樣準時,絕不是那種讓客戶苦等的人。他的修畫工作也從不拖延,除非發生了什麼他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

伊舍伍德正了正領帶,鬆了松窄窄的雙肩。鏡子裡的那個人即刻變得優雅自信起來——那是某個階級的英國人的標誌。他走進了他們的圈子,處理他們的藏品,或為他們尋找新的畫作,但他從來都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那“英國式”的姓氏和舉止掩蓋了他根本不是英國人的事實——至少嚴格來說不算是。他擁有英國國籍和護照,但他出生於德國,在法國長大,信奉猶太教。只有幾個最值得信任的朋友知道,伊舍伍德是在1942年,以兒童難民的身份來倫敦的——一對巴斯克牧羊人夫婦帶著他穿過比利牛斯山的暴風雪來到了這裡。而他的父親,也就是著名的柏林畫商塞繆爾·伊薩科維奇,在波蘭森林邊上一個叫索比堡的地方,失去了生命。 還有一些事,伊舍伍德的對手們——甚至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這些年來,他偶爾會為一個來自特拉維夫的紳士做一些事,那個人就是沙姆龍。用希伯來語說,伊舍伍德是沙姆龍組織中的“sayan”,也就是不收費的志願者助手,雖然大部分的情況下,他與沙姆龍的會面與其說是志願,倒不如說是被綁架的。

就在這時,伊舍伍德在新邦德街穿著雨衣的行人中捕捉到一個穿著皮衣和牛仔褲的身影。那個身影消失了一瞬之後,又突然出現在視野裡,彷彿鑽過幕布,現身在了燈火輝煌的舞台上。每次見面,他的形像都讓伊舍伍德不敢恭維:大約五點八英尺的個子,一百五十磅左右,身上穿得鼓鼓囊囊。他雙手插在黑皮衣口袋裡,雙肩微微前弓,步子很輕,稍有點兒O型腿——在伊舍伍德看來,這種人不是跑得快,就是足球踢得好。他穿了一雙絨面橡膠底粗革鞋,外面下著雨,卻沒有打傘。他的面孔變得清晰起來——臉很長,額頭高高聳起,下巴很窄,鼻子彷彿是用木頭刻出來的,顴骨寬大,不安的綠眼睛讓人想到俄羅斯草原。他的頭髮很短,鬢角已經斑白了。單看他的臉,很難猜得出他到底來自於哪個國家,而他的語言天分則讓他更好地利用了這個優勢。每次見到加百列進門,伊舍伍德都不知道他此刻扮演的又是哪個身份。他誰也不是,居無定所。他只是一個永遠在徘徊的猶太人。

眨眼間的工夫,加百列已經來到了伊舍伍德身旁,但他沒有打招呼,雙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裡。替沙姆龍執行秘密任務讓他反而不會應付公開場合。只有在扮演某個角色的時候,他才會變得生動起來。當一個局外人恰巧瞥見真實的加百列——就像此時此刻,伊舍伍德想道——應該會覺得他沉默、陰沉,有點病態的靦腆。加百列會讓旁邊的人感到無所適從,但這也是他的眾多優勢之一。 他們穿過大廳,走向登記台。 “我們今天是什麼身份?”伊舍伍德低聲問道,可加百列只是探著身子在登記簿上寫了幾筆。伊舍伍德忘了,加百列是左撇子。他用左手簽字,用右手拿畫筆,拿刀叉則兩隻手都可以。他用哪隻手拿伯萊塔手槍呢?謝天謝地,伊舍伍德還從沒見過答案。

他們走上樓梯,加百列走在伊舍伍德身邊,就像他的保鏢。加百列的皮衣並沒有發出沙沙聲,牛仔褲也沒有摩擦的聲音,鞋子彷彿浮游在地毯上方。伊舍伍德不得不故意碰了一下加百列的肩膀,以確認他仍然在自己身邊。走上樓梯後,一名保安讓加百列打開背包。他拉開拉鍊,裡面裝著一副護目鏡、一盞紫外線燈、一台紅外熱像儀,還有一把鹵素手電筒。保安查看後,示意他們進去。 他們走進交易室。四周牆壁上掛了一百幅作品,每一幅的上方都裝了射燈。在這些作品間遊走的是成群結伙的畫商——在伊舍伍德眼裡,他們就像一群豺狼,正在骨頭中尋找食物的殘渣。有一些畫商恨不得把臉貼在畫上研究,而另一些則喜歡遠觀。評估、掏錢,計算器上顯示出可預期的利潤。這是藝術世界裡不登大雅之堂的一面,卻也是伊舍伍德鍾愛的一面。加百列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遊走其中,早已習慣了這個嘈雜紛亂的大劇場。伊舍伍德不用提醒他保持低調,真實的他本就如此。

邦瀚斯拍賣行大師作品部主任傑瑞米·克拉布正在一幅法國風景畫旁等著他們,他那黃色的牙齒間叼著一個沒點燃的煙斗。他不太高興地和伊舍伍德握了握手,又望瞭望伊舍伍德身邊那個穿著皮衣的較為年輕的男人。 “我是馬里奧·德爾韋基奧。”加百列自我介紹道。一如既往地,他純正的威尼斯口音讓伊舍伍德暗自一驚。 “啊,”克拉布吸了一口氣,“神秘的德爾韋基奧先生。久聞盛名,不過還從來沒見過您。”克拉布懷疑地看了伊舍伍德一眼,“朱利安,你好像不太對勁。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他是來幫我忙的。我決定前要先讓他看看。” “這邊走吧。”克拉布半信半疑地說,接著把他們帶到了交易室下一層,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好的畫作都很搶手。伊舍伍德必須假裝對兒幅品都有一些興趣,否則克拉可能會告訴別人,伊舍伍德已經看上了某一幅作品。大部分的展品都是平庸之作——一幅安德烈·德爾·薩托毫無生氣的《麥當娜和孩子》,一幅卡羅·馬基尼的靜物寫生,還有保羅·帕加尼的《火神的鍛造》。房間的一角有張沒鑲框的大畫布。伊舍伍德注意到,加百列受過高度訓練的雙眼一下子就被吸引到了那裡,然後又馬上移向別處。

加百列開始審視其他作品,在每幅畫上都要花上兩分鐘時間。他的臉就是一張面具,既無熱情,也沒有任何不快。克拉布已經放棄揣測他的心思了,乾脆還是吸著煙斗打發時間。 最後,加百列把注意力集中在了43號作品《獅穴中的丹尼爾》上。那是伊拉斯謨·蓋利尼斯的作品,一百二十八英寸長,八十六英寸寬,布面油畫。那幅畫很髒,連畫面邊緣的幾隻貓都像是被蒙上了陰影。他蹲下身來,歪著頭藉著光仔細審視著畫布,然後他舔了舔自己的三根手指,在丹尼爾的畫像上抹了抹。克拉布馬上咕噥了一聲,不樂意地翻了翻眼珠。加百列沒有理他,仰起頭細細端詳著丹尼爾雙手交叉、蹺著腿的樣子。 “這是哪兒來的?” 克拉布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科茨沃爾德的喬治王時代作品。”

“上次清理是什麼時候?” “這個我們不太清楚,看上去應該是迪斯雷利當首相的時候。” 加百列抬眼看了看伊舍伍德,後者則轉向了克拉布:“讓我們單獨說兩句,傑瑞米。” 克拉布離開了房間。加百列打開背包,拿出那盞紫外線燈。伊舍伍德關掉了屋裡的燈,房間里頓時一片漆黑。加百列打開紫外線燈,燈光投向了那幅畫。 “怎麼樣?”伊舍伍德問。 “上一次的修復工作隔了太久,紫外線已經照不出了。” 加百列從背包裡拿出了紅外熱像儀,看上去像一把手槍。伊舍伍德看到加百列握住手柄、打開那綠色光柱的開關時,心裡不由得一顫。畫布上出現一簇紅色的斑點,顯示出了上一次的修復痕跡。畫作雖然很髒,但並沒有什麼損傷。

加百列關上紅外熱像儀,然後又拿出放大護目鏡,開始研究鹵素燈光下的丹尼爾肖像。 “你有什麼想法?”伊舍伍德斜眼望著他。 “很好,”加百列悠悠地回答道,“但不是伊拉斯謨·蓋利尼斯畫的。” “你確定?” “可以跟你賭二十萬英鎊。” “真會安慰人。” 加百列伸手撫摸著畫布上健碩、優雅的身軀。 “他就在這兒,朱利安,”他說,“我能感覺到。” 他們步行到聖詹姆斯的格林餐廳慶功——那是畫商和收藏家在杜克街的聚集點,離伊舍伍德的畫廊只有幾步路遠。一瓶冰鎮的勃艮第白葡萄酒已經在吧台一角等候他們了。伊舍伍德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加百列面前。 “恭喜你,朱利安。” “你確定?”

“我必須要用紅外反射光看到底層才能確定。但從構圖看,魯賓斯的風格很明顯。我確定是他的筆法。” “我想你一定會很享受修復它的過程。” “誰說我要修復的?” “你說的。” “我只答應鑑定,可沒說要修復。這幅畫至少需要六個月的時間,我恐怕還有別的事要忙。” “修復這幅畫我只相信一個人,”伊舍伍德說,“那就是你。” 加百列輕輕地歪了歪頭,表示接受他的讚美,然後又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菜單。加百列·艾隆如果出生在另一個時代,或許會成為最傑出的藝術家。伊舍伍德回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1978年9月一個美好的午後,海德公園九曲湖旁的一張長椅上。加百列那時還只是個男孩兒,兩鬢卻已經生出了灰髮。用沙姆龍的說法,那是他的技藝匹敵成人的標誌。

“他1972年從貝扎雷藝術學院畢業,1975年到威尼斯跟著翁貝托·孔蒂學習繪畫修復。” “翁貝托是最棒的。”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看來孔蒂先生對加百列印像不錯,他說加百列的手是他見過的最有天賦的手。我同意他的說法。” 伊舍伍德問了一個不恰當的問題——1972年到1975年之間,加百列在做什麼?加百列轉頭望向湖邊一對牽著手散步的情侶,沙姆龍則漫不經心地從長椅上拾起一塊小石頭。 “就當他是一幅被偷走又被復歸原位的油畫吧。畫的主人不會問它去了哪裡。只要它能回到曾經的那面牆上,就已經足夠了。” 接著沙姆龍提出了他的第一個“請求”。 “有一位來自巴勒斯坦的紳士現在正住在奧斯陸。我擔心這位紳士的意圖不太光明,希望加百列能幫我觀察他的行踪,而你則可以幫他找一些體面的工作,比如簡單的作品修復——兩個星期的工作就夠了。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朱利安?” 服務生的到來將伊舍伍德帶回現實。他點了一份濃湯和一份煮龍蝦,加百列則點了一份色拉和烤比目魚配米飯。過去三十年來,他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生活在歐洲,卻依然保留著土生土長的耶斯列谷小男孩的飲食習慣。美食與美酒,考究的衣著和跑車——這一切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 “我沒想到你今天能來。”伊舍伍德說。 “為什麼?” “羅馬。” 加百列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份菜單上:“那不是我的工作,朱利安,而且我已經退休了。這你是知道的。” “得了吧。”伊舍伍德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那你最近在忙些什麼?” “我在做聖喬瓦尼·克里索斯托莫教堂的祭壇裝飾。” “又是貝利尼?看來你就要成名家了。” “我已經是名家了。” 加百列的上一份工作是修復聖扎卡利亞教堂的貝利尼祭壇裝飾。那幅作品一下子震驚了藝術世界,成為貝利尼作品從今往後的修復標準。 “克里索斯托莫是提埃坡羅的公司項目吧?” 加百列點了點頭。 “我現在基本上只為弗朗西斯科工作。” “他可付不起你的工資。” “我喜歡在威尼斯工作,朱利安。他付的錢夠我過活了。別擔心,我現在的生活比給翁貝托當學徒的時候還是好一些的。” “我聽說你最近一直很忙。有傳聞說你因為有些私事要離開威尼斯,差點丟掉了聖扎卡利亞的工作。” “你不應該聽信那些傳言,朱利安。” “哦,真的嗎?我們還聽說你和一個叫基婭拉的年輕女人在卡納雷吉歐同居了。” 加百列從酒杯后投來的銳利目光,證明這條桃色新聞並非傳言。 “那孩子姓什麼?” “她姓佐利,她不是孩子。” “她父親是威尼斯的拉比?” “他是威尼斯唯一的拉比。那個教區沒多少人,戰爭把一切都毀了。” “她了解你的另一份工作嗎?” “她就是情報處的人,朱利安。” “那就跟我保證,你不會再傷這個女孩兒的心。”伊舍伍德說,“上帝,你錯過了多少女人啊。我到現在還經常會想起杰奎琳·德拉克羅瓦,真是個尤物。” 加百列向前探了探身子,表情。十分嚴肅:“我會娶她的,朱利安。” “那莉亞呢?”伊舍伍德柔聲問,“你準備把莉亞怎麼辦?” “我必須告訴她。我明早就去看她。” “她能明白嗎?” “說老實話,我不知道。但我欠她太多。” “上帝,原諒我必須要說,你欠自己更多。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了。不用我提醒你,你已經不是個二十五歲的男孩了。” “但你不需要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你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對不起,我太莽撞了。都怪這酒——還有那幅魯賓斯。想我陪你去嗎?我可以開車。” “不用了,”加百列說,“這件事我必須一個人去。” 第一道菜來了。伊舍伍德舀了一勺湯,加百列叉起一片生菜。 “修復魯賓斯你出多少錢?” “讓我說嗎?差不多十萬左右吧。” “糟糕,”加百列說,“二十萬的話,我可以考慮。” “好吧,二十萬,你這個混球。” “我下週給你打電話來確定。” “為什麼不能現在決定?因為貝利尼?” 不,加百列心想,不是貝利尼。是羅馬。 斯特拉福德康復中心是歐洲最負盛名的私人心理診所,坐落在離倫敦市中心大約一小時車程的一座古老維多利亞建築裡。英國皇室的一名遠親和現任首相的二表弟都是這裡的病人,所以工作人員都已習慣了來訪者提出的反常要求。加百列通過了前門的保安室,他在這裡的身份是“布朗尼先生”。 他來到位於紅磚樓前院的探訪人員停車場,停好了租來的歐寶汽車。萊奧納德·艾弗里,莉亞的治療師來到大廳迎接他。這位治療師穿了一件巴伯大衣和一雙威靈頓靴。 “每週我都會選一組病人到周圍的郊區去散步,”他解釋著自己的穿著,“這對治療很有利。”他戴著手套握了握加百列的手,漫不經心地問候了一下從倫敦開車來是否順利,“她在陽光房等你。她還是最喜歡那個房間。” 他們穿過一條鋪著油地氈的走廊。艾弗里走路的樣子彷彿依然漫步在薩里郡的山間小徑上。在這間醫院裡,唯有他了解那位名叫“李·馬丁遜”的病人的真實情況——至少是部分真實情況。他知道她本姓艾隆,重度燒傷和緊張症並非源自於一起摩托車事故——那隻是她病歷上寫的情況——而是維也納一起爆炸案的結果。他還知道那次爆炸事故奪去了她兒子的生命。他推測加百列可能是個以色列外交官,他不太喜歡這個人。 他一邊走一邊向加百列介紹莉亞的情況。她的病情始終沒有什麼變化——對此他並不擔憂。他從來不會過早樂觀,對莉亞的情況也始終不抱太大的期望。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爆炸發生到現在十三年來,她從來沒對加百列說過一個字。 走廊盡頭是兩扇對開的門,圓形窗戶蒙上了一層霧氣。艾弗里推開其中一扇門,帶著加百列走進了日光室。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加百列馬上脫掉了大衣。一個園藝師正邊給橘子樹澆水,邊和身邊的護士聊天。那是一個漂亮的黑髮女人,加百列從沒見過她。 “你可以走了,阿米拉。”艾弗里醫生說。 護士走了出去,園丁也跟著她離開了。 “她是誰?”加百列問。 “她是國王護理學院畢業的,也是嚴重精神疾病方面的專業護理人員。她技術很高。您太太很喜歡她。” 艾弗里像長輩一樣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然後便離開了。加百列轉過身去。莉亞正坐在一張鍛鐵直背椅上,直愣愣地盯著窗戶上滑落的水滴。她穿著一條薄薄的棉質長褲和一件高領毛衣,遮住了受傷的身體;她的雙手滿是疤痕,骨骼已經扭曲,手上握著一枝花;曾經如渡鴉翅膀般烏黑的長發被剪得短短的,還夾雜著縷縷灰白。加百列彎下身子,親了親她的面頰。他的嘴唇碰到了她臉上冰冷的疤痕。莉亞依然毫無反應。 他坐了下來,拉住她的左手——或者說左手殘留的部分。那隻手毫無生氣。她慢慢地轉過頭來,尋找到他的眼睛。他希望她能認出他,想從她的眼中尋找某些標誌,但卻什麼也沒看到。她的記憶被偷走了。如今的莉亞只記得那場爆炸,那個場面不停地重演,就像是一段反複播放的紀錄片。其他的一切都被擠到一個無法碰觸的角落。對她來說,加百列可能還不如把她帶來的那個護士或者照顧植物的園丁重要。在他與殺人犯和恐怖分子的鬥爭中,莉亞就是他所付出的代價。加百列擁有讓美麗重生的天分,對他來說,莉亞目前的狀況讓他加倍承受著痛苦。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撕去那些疤痕,讓她重現美麗。但莉亞是無法修復的。曾經的她幾乎所剩無幾了。 他開始對她說話。他提起了在威尼斯的那些日子,當時他在一間教堂修復公司工作。當然,他並沒有告訴過她,他偶爾會為阿里·沙姆龍工作,也沒告訴她自己參與過捉捕奧地利戰犯埃瑞克·拉德克的行動,並把他送回了以色列受審。當加百列最終鼓足勇氣想對她說自己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希望結束他們的婚姻而娶那個女人時,卻完全說不下去。對莉亞講話就像是和一塊墓碑交談,全無意義。 半小時過去了。他離開莉亞,衝進了走廊。那個護士正靠著牆等在那裡,雙手抱在胸前。 “結束了嗎?”她問。 加百列點了點頭。那女人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進去。 從希斯羅機場飛往威尼斯的飛機在傍晚落地了。加百列搭乘水上的士進了城。他站在駕駛艙裡,靠著艙門,看著湖面上的水路標誌在迷霧中升起,如同一行行戰敗的士兵從戰場回到了故鄉。很快,卡納雷吉歐區到了。加百列感到心頭劃過一絲寧靜,衰落的、破敗的、被水浸透了的威尼斯一直對他有這樣的效果。這個城市需要從頭到腳的修復。翁貝托·孔蒂這樣對他說。利用她。讓她重生。她也會讓你重生。 水上的士在萊茲宮把他放下了。加百列一直向西走,沿著里約德拉仁慈堂邊上的河岸穿過了卡納雷吉歐。他走上一座鐵橋,那是整個威尼斯唯一的一座鐵橋。中世紀時,橋的中間有一座大門,晚上會有一個基督徒守夜人在這裡守衛,以防止囚徒逃走。加百列穿過大橋,走進了一條地下通道。在通道的另一端有一個寬闊的廣場——坎普新猶太區,是古老威尼斯猶太區的中心。在鼎盛時期,這裡曾聚集了超過五千名猶太人。可現在,這座城市的四百名猶太人中,只有二十個居住在舊區裡,其中大部分還都是住在以色列老人院的長者。 加百列走到廣場對面的玻璃門前,進了屋。他的右邊是一間專賣猶太歷史和威尼斯猶太人故事的小書店,書店的燈光明亮而溫暖,落地長窗正對著環城的運河。收銀台後面的木凳上坐著一個留著金色短髮的女孩,她的頭髮在射燈的照耀下異常閃耀。她看到他走進來,朝他笑了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在這里工作時的名字。 “她走了半小時了。” “是嗎,她去哪兒了?” 那女孩兒聳了聳肩。 “她沒說。” 加百列看了看表。四點十五分。他決定在晚飯前再留幾個小時給貝利尼的作品。 “如果你看到她,跟她說我在教堂。” “沒問題,拜拜,馬里奧。” 他向里亞爾託大橋走去。穿過一條街後,他左轉,直奔那座赤褐色的小教堂。到達目的地後,他在大門前停了下來。半圓壁的陰影下站著一個他認識的人,那是情報處的一名特工人員,名叫拉米。他出現在威尼斯只可能有一個原因。他見加百列發現自己後便望向門口。加百列徑直走了進去。 教堂的修復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座位被從希臘十字教堂中殿移走,暫時擺在東面的牆邊。塞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的主祭壇已經清理完畢,此時還沒點蠟燭,整個祭壇籠罩在傍晚的昏暗光線中。貝利尼的作品在聖徒哲羅姆禮拜堂的右邊,它原本被擋在一副蓋著防水帆布的腳手架後面,但現在腳手架已經移走,畫作在日光燈下顯得有些刺眼。基婭拉轉身看到了加百列,沙姆龍的目光卻依然停在那幅畫上。 “你知道嗎,加百列,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它很美。” 他的口吻聽上去很勉強。沙姆龍,這個正宗的以色列人,對藝術可謂毫無感覺。在他看來,只有完美的計劃或是對敵人的徹底粉碎才稱得上是“美”。但引起加百列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沙姆龍在這樣一個不安全的地方居然和自己說起希伯來語,而且還說出了自己的真名。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漂亮,”他重複了一遍,然後一臉悲切地轉向了加百列,“可惜的是你沒時間完成它了。”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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