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諾搭上克萊爾,回頭朝東風牧場開去,一路小心在意,惟恐被人盯梢。
克萊爾望望這個男人的手,問:“你什麼時候從哥倫比亞畢業的?”
羅馬諾吃驚地盯著她,接著發現她看著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好眼力。畢業太久,久得都不好意思承認了。”
“我也在那裡讀過書。真不錯,到紐約上大學。”
“比什麼都強。”羅馬諾贊同地說。
“你什麼專業?”
“勉勉強強考進去,勉勉強強混畢業。誰管那個?”
“小保羅·阿馬迪奧·羅馬諾,事實上,你十七歲考進哥倫比亞大學,三年時間就畢了業,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獲得政治學學位,畢業論文題為《政治哲學的衍變:從柏拉圖、霍布斯、約翰·斯圖爾特·米爾斯到弗蘭西斯·培根》。還有,哈佛大學肯尼迪政治學院錄取你為研究生,可你沒去。”
羅馬諾目露懾人的寒光。
“我不喜歡別人查我的底細。”
“作為一名臨床醫師,我不僅要了解我的病人,還必須熟知他生活中的重要人物,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韋布一定十分信任你,對你評價很高,不然他不會要你來接我過去。所以我按了幾下鼠標,查了查你。當然,這些都不是什麼機密情報。”
羅馬諾仍舊疑心重重地盯著她。
“拒絕哈佛錄取通知的可沒幾個人。”
“這個嘛,我與眾不同,沒人因為這個指責我。”
“你得到了獎學金,所以跟錢沒關係。”
“我沒去,因為我學上夠了。”
“轉而參軍入伍。”
“參軍的人多的是。”
“高中畢業生參軍的人多的是,但是幾乎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哥倫比亞、手握去哈佛的免費車票,這樣的人可沒多少。”
“要知道我出身一個意大利裔的大家庭,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我們有自己的想法,行了吧,這是家庭傳統。”他輕聲補充一句,“人有時候稍微晚了點才繼承傳統,就這樣。”
“這麼說你是長子?”
他懷疑地瞪了她一眼。
“又是按鼠標按出來的?我討厭電腦。”
“你不是,你是家裡的小兒子,家庭傳統一般由長子繼承。還有,你父親去世了,他是不是沒受過大學教育?”
羅馬諾幾乎要把車停在路邊。
“你有點讓我起雞皮疙瘩,女士,最好住嘴吧。”
她仔細觀察著他。
“不知你意識到沒有,你有時說起話來像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人。”
“全是胡說八道,你這一套對我沒什麼作用。”
“抱歉,可你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其實你和韋布都很有意思,我想這跟你們的行當有關。你們從事的工作需要非常非常特殊的人。”
“別想說幾句好聽的捧捧我就算了,大夫。”
“我覺得我的工作必然使我對同為人類的其他成員產生強烈的興趣,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有一會功夫,他們駕車行駛,一句話都不說。
他望著她,憂傷的神情深深觸動了她。
“好吧,跟我講講催眠的事兒。”韋布說。
羅馬諾讓克萊爾在車房下車,自己照看坎菲爾德夫婦去了。克萊爾和韋布坐在起居室裡,注視著對方。
韋布望著她,臉上是探詢的表情,還有苦惱。
“有什麼煩心事兒嗎?”她沉靜地問。
“我在調查局的檔案,交給你的那一份,裡面會不會有我的背景調查,有關哈里·沙利文?”
她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有的。我想過要不要告訴你,可又覺得這些情況最好由你自己去發現。我想現在你發現了。”
“對,”他的聲音有些緊張,“大約晚了十四年。”
“你父親沒有任何理由為你說一句好話,那時等著他的是在牢里呆上二十年,再也不會見到你,可是——”
“可是他說我會成為空前絕後、最好的FBI特工,還告訴他們可以引述他這句話。”
“是的。”她輕聲說。
“也許什麼時候我該跟他見個面。”韋布說。
克萊爾迎著他的視線。
“我覺得,韋布,那樣做也許會造成某種傷害,可我還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聽聽從逝去的日子里傳來的聲音?”
“差不多吧。”
“說到聲音,我在想凱文·韋斯特布魯克在巷子裡跟我說的那句話。”
克萊爾坐直了。
“'咒你下地獄'?”
“你對巫術知道多少?”
“沒多少。你覺得凱文給你下了個毒咒?”
“不,我覺得是他背後那些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心裡想的說出來,邊想邊說。”
克萊爾有些疑惑。
“我想有可能吧,韋布,儘管我不認為這就是答案所在。”
韋布咔吧咔吧捏著指關節。
“你大概是對的。好吧,大夫,把你的表拿出來晃蕩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用一枝藍色鋼筆。首先,我要你坐到那張躺椅上,仰躺下來。立正時沒法催眠,韋布。你需要放鬆,我來幫你。”
韋佈在躺椅上坐下,克萊爾坐在他對面一張軟凳上。
“好的,咱們先說說有關催眠的神話。我以前說過,催眠狀態並不是失去意識,它只是變換了形態的意識。事實上,催眠狀態下的腦電波和處於鬆弛狀態時的腦電波完全一樣,都是阿爾法腦波。在恍惚中,你會極度放鬆,而意識卻被強化了,更容易接受暗示,而且你對發生的一切完全能夠控制。其實,一切催眠都是自我催眠,我僅僅起一種輔助作用,引導你放鬆到一定程度以進入催眠狀態。如果一個人不願意被催眠,沒人能催眠他,也沒有人能迫使你做出你不願做的事。你看,你是百分之百安全,不會學狗叫。”她讓人安心地微笑著,“都明白了嗎?”
韋佈點點頭。
她舉起鋼筆。
“信不信,這是弗洛伊德親自用過的筆?”
“不,不信。”
她又笑了。
“對,他沒用過。給患者催眠時我們要用這麼一個小工具。現在,我要你雙眼聚精會神地凝視筆尖。”她把筆舉到韋布臉前六英寸的地方,比他正常情況下兩眼平視的地方稍稍高一點。韋布抬起頭向上看。
“不,韋布,只能移動眼睛。”她伸出一隻手放在他頭頂,讓他的頭部保持水平。這樣韋布只能調整視線,幾乎直直地向上盯著筆尖。
“做得很好,韋布,非常好。多數人很快就疲勞了,可我相信你不會。我知道你是個體力很強、意志很堅定的人,繼續看,繼續看著筆尖。”韋布沒有註意到,克萊爾的語調降了下來,平平的,卻並不單調死板,說話平和穩定,保持撫慰的語氣,好像在鼓勵他。
一分鐘過去了。就在韋布繼續盯著筆尖時,克萊爾道:“眨眼。”韋布眨巴一下眼睛。克萊爾能看出來,由於以這種非常不舒服的角度持續盯著筆尖,他的眼睛越來越緊張疲勞。接著,眼睛裡開始充盈淚水。事實上,他先眨了一下眼睛,克萊爾這才緊接著說“眨眼”。可他現在已經不太清楚事情的先後順序了,只忙於全神貫註註視筆尖,保持雙眼睜開。不過這一聲“眨眼”讓他覺得他是在她指示下才做出這件事,讓他逐步感覺到她對他的支配權。
“你做得非常好,韋布,”她說,“比幾乎所有人做得都好。你越來越放鬆了,繼續盯著筆尖就行。”
她看得出,他現在急於死死盯住筆尖,急於獲得她的鼓勵。她輕而易舉便得出結論,他是個典型的想超標準完成任務的人,熱切地想讓別人高興,並且獲得讚揚。他需要別人注意他、愛他。
“眨眼。”他又照做了。她知道眨眼放鬆了繃緊的眼部肌肉,讓他覺得非常舒服。她知道現在在他看來,筆尖正變得越來越大,他開始不願意繼續望著它了。
“你好像非常想合上眼睛,”克萊爾說,“你的眼皮現在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很難讓它們繼續睜開,你好像非常想合上它們。閉上眼睛。”韋布閉上眼睛,可立即又睜開了。這種情況差不多總會出現,克萊爾明白。
“繼續盯著筆尖,韋布,繼續盯著筆尖就行了,你做得真好。太好了。你想閉上眼睛時儘管自自然然閉上就行。”
韋布的眼睛慢慢合上,沒有再睜開。
“我要你很快地大聲說出'十'這個詞,說十遍,現在開始說。”
韋布做完後,克萊爾問道:“鋁罐是用什麼做的?”
“絲。”韋布驕傲地答道,笑了。
“是鋁。”
他的笑容消失了。
克萊爾繼續用撫慰的語氣說:“你知道豬皮條是什麼嗎?它是一條粗糙的皮帶。從前西部開發時期,男人用它磨快剃刀。我要你很快地把'豬皮條'這個詞連說十遍。現在開始。”
韋布說了十遍,不過這次很警覺。
“看見綠燈時你怎麼辦?”
“住!”他大聲回答。
“其實,看見綠燈你應該向前走才是。”韋布垂頭喪氣,雙肩一下子耷拉下來。可是克萊爾很快便表揚起他來。
“你做得真的很好,基本上沒人能正確回答。你現在真是很放鬆了,現在,我要你從300開始倒數,每次減去3。”
韋布開始倒數,等數到279,她讓他每次減去5,他又照做了,後來她又讓他減去7,再減去9。
克萊爾打斷他,告訴他說:“停止計數,放鬆。現在你站在自動扶梯頂端,每下一級就表示你更加放鬆。扶梯最底下是徹底放鬆。現在扶梯要帶你朝下走了,好嗎?你會達到平生最放鬆的境地,知道嗎?”
韋佈點點頭。克萊爾的聲音既宜人又溫和,像夏日習習的微風。
克萊爾注視著韋布的五官和皮膚顏色。他的身體由緊張變鬆弛。臉色泛紅,表明這裡血流量增加。眼皮閉著,但不停地顫動。她告訴他她要握住他一隻手,事先說出來是惟恐他受驚嚇。她輕輕握住,那隻手軟綿綿的。她把手鬆開。
“你快到扶梯底部了,馬上就要離開扶梯,最最放鬆的境地,一生中從沒這麼放鬆,真是十全十美。”
正常情況下,克萊爾不會讓韋布接受這些複雜步驟,運用這種深化患者鬆弛程度的技術。從事心理治療的人大多同意,總人口中百分之五到十的人很容易接受催眠,同樣比例的人則對此極為抗拒。
夢遊型的人比易於催眠者更進一步,他們極易被催眠,在催眠狀態下甚至可以受人引導,產生身體感官方面的體驗,正如韋布剛才的情況一樣。這類人進入催眠狀態時還能夠接受後催眠暗示,清醒後會忠實地執行這種暗示。最讓人驚奇不已的是,智力極高的人通常也是最容易被催眠的。
“韋布,你能聽見我的話嗎?”他點點頭。
“韋布,仔細聽著我的聲音,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聲音上。現在,你手裡拿著一部攝像機,你就是攝像師。你和我只能看見攝像機鏡頭里出現的東西。你明白我的話嗎,攝像師先生?”又點了點頭。
“好的。我的任務只是到時候指點給你看,其他一切都由你來管。你會在鏡頭里看見其他人,看見他們要幹什麼。攝像機裡有一個麥克風,所以別人說什麼咱們也能聽見。好嗎?”
他點點頭。
“你做得太好了,攝像師先生。我真為你驕傲。”
克萊爾往後坐了一點,想了一會。作為一個研究過韋布生活背景的臨床心理醫生,她完全明白要幫助韋布就應該集中考察他的過去。他最嚴重的心理痼疾不是營救隊隊友的死造成的,其直接源頭是他和他母親、繼父之間的三角關係。可她要踏入韋布的過去,涉足點還應該更早一些。
“攝像師先生,我要你回到1969年3月8號。你能把我帶回去嗎?”
有一刻韋布沒有反應,接著他回答:“能。”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攝像師先生。”
她知道他的生日是3月8號,1969年的那一天韋布剛滿六歲。很可能那是他和哈里·沙利文在一起生活的最後一年。她希望為韋布和那個人確定一個基本點,一段快樂的回憶。為小男孩舉辦的一場生日聚會將會定下一個完美的基調。
“徹底放鬆的攝像師先生,你將要調準焦距,轉動攝像機。你看見了誰?”她催促道。
“我看見一所房子,一個房間,裡面沒有人。”
“集中註意力,把攝像機四周轉動轉動,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嗎?1969年3月8號。”突然間,她感到一陣恐懼,也許沒人為韋布舉辦生日會。
“等等,”韋布說,“等一會,我看見了什麼。”
“看見的是什麼呢?”
“一個男人,不、不,一個女人,她很漂亮,非常漂亮。戴著帽子,一頂小丑帽,她還拿著一塊蛋糕,蛋糕上插著蠟燭。”
“聽上去好像要給什麼人舉辦一場晚會,是男孩的晚會還是女孩的,攝像師先生?”
“男孩的。對了,現在又出來另外一些人,他們好像原來一直藏著。他們喊著什麼,喊著'生日快樂'。”
“真好,韋布,有個小男孩在開生日聚會。他長什麼樣?”
“深色頭髮,個子挺高,他正吹熄蛋糕上的蠟燭。人人都在唱生日快樂歌。”
“那個小男孩聽見他爸爸唱歌嗎?爸爸呢,攝像師先生?”
“我看見他了,我看見他了。”韋布的臉色漲得通紅,呼吸也加快了。克萊爾密切注意著他的身體表徵,她不會讓韋布的身體或情緒冒風險,絕不會走那麼遠。
“他長什麼樣兒?”
“大個子,好大的個子,比那裡所有人都大,是個巨人。”
“那個小男孩和他的巨人爸爸做什麼事了嗎,攝像師先生?”
“男孩正朝他跑過去,他一下把他舉在肩膀上,好像孩子根本沒重量似的。”
“哦,一位很有力氣的爸爸。”
“他親著那孩子,他們滿屋子跳舞,在唱什麼歌。”
“仔細聽聽,攝像師先生,把麥克風的音量調大些,能聽出他們的歌詞是什麼嗎?”
韋布剛搖搖頭,又點起頭來。
“眼睛,亮晶晶的眼睛。”
克萊爾拼命回想,驀地想起:哈里·沙利文,愛爾蘭人。
“愛爾蘭人的眼睛。愛爾蘭人眼睛笑瞇瞇?”
“就是這首歌!不,不對,他自己編的詞兒,真滑稽,大家都在笑。他現在正給那個男孩什麼東西。”
“一份禮物?是一份生日禮物?”
韋布的臉扭曲了,身體突地前傾。克萊爾一驚,也傾過身子。
“放鬆點,攝像師先生,你看見的只不過是一幅圖像,就這麼多,一幅圖像。你看見了什麼?”
“看見人,一些男人進了屋子。”
“什麼人?他們什麼樣子?”
“褐色衣服,他們穿著褐色衣服,戴牛仔帽。他們有槍。”
克萊爾的心臟猛地一跳。到這時她是不是該停手了?她細細觀察韋布。他好像已經鎮定下來。
“那些男人在幹什麼,攝像師先生?他們想要什麼?”
“他們在抓他,他們要把他抓走。他在大聲喊叫,他在吼叫,大家都在驚叫。那群牛仔正把什麼發亮的東西戴在他手上。媽媽也在尖叫,她緊緊抓著那個小男孩。”
韋布雙手摀住耳朵,前後搖晃起來。搖晃得極為劇烈,幾乎快把躺椅晃翻了。
“他們在叫,他們在叫,那個小男孩在叫喚:'爸爸!爸爸!”'現在韋布自己也淒厲地喊叫起來。
噢,該死,克萊爾尋思,發亮的東西戴在他手上?警察闖進韋布六歲的生日聚會來逮捕哈里·沙利文。仁慈的上帝啊。
克萊爾又望著韋布。
“好了,攝像師先生,”她用最輕柔、最和藹的聲音說,“放鬆些。不要上別的地方去。拿起你的攝像機,暫時關掉它,等你想好去哪兒後再打開。好的,你的攝像機現在暗下來了,放鬆,攝像師先生。你什麼都看不見了,放鬆下來,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所有人都不見了,沒有一個人叫喚。都不見了,一片黑暗。”
韋布慢慢平靜下來,把手放下來,身體向後靠。
克萊爾向後坐了一點,同樣竭力放鬆自己。她從前做催眠時也有過十分緊張的經歷,發現過患者過去生活中令人震驚的事件。可每次又遇上這種事仍然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仍然給她的情緒造成強烈的震動。一分多鐘的時間里克萊爾躊躇不決。她應該繼續嗎?也許她以後再也不能催眠韋布了,這種可能性很大。
“好了,攝像師先生,咱們繼續。”她瞥了一眼她從剛才藏在椅墊下的檔案裡抽出的筆記,直等到韋布進入催眠狀態後她才拿出來。以前的療程中她留意到檔案讓韋布很煩躁。這種情況很正常,誰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搬到紙上供所有人閱讀審查?她還記得巴克·溫特斯對她來這一手時她的感受。紙上潦草地記著日期,這是她從韋布的檔案裡抽出來與他討論時用的。
“現在咱們轉到……”
她猶豫了,他應付得了嗎?她應付得了嗎?她下定決心,把要去的新日期告訴韋布:他繼父死的那一天。
“你看見了什麼,攝像師先生?”
“什麼都看不見。”
“看不見?”克萊爾想起來了,“打開你的攝像機。現在看見了什麼?”
“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太黑,一片漆黑。”
奇怪呀,克萊爾心想。
“到晚上了嗎?打開攝像機上的燈,攝像師先生。”
“不,不要開燈,我不想有燈光。”
克萊爾傾過身子。韋布現在提到了自己,這很棘手。患者現在將自己置於其潛意識的注視點上。
她仍然決定繼續探詢。
“攝像師為什麼不願意要燈光呢?”
“因為我害怕。”
“那個小男孩為什麼害怕?”克萊爾必須堅持將他和他注視的對象分開,儘管韋布越來越接近懸崖,意識到畫面中是他本人。這個懸崖太高,摔下去不得了,克萊爾知道得很清楚。
“因為他在那兒,就在附近。”
“誰?雷蒙德·斯托克頓?”
“雷蒙德·斯托克頓。”韋布重複了一句。
“小男孩的媽媽在哪裡呢?”
韋布的胸口又開始起伏,雙手緊緊抓住躺椅扶手,緊得手指都顫抖起來。
“你媽媽在哪兒?”
韋布的聲音變尖了,聲音就像一個不到青春期的男孩。
“走了。不,她回來了。打,老在打。”
“你媽媽和爸爸打架?”
“總在打。噓!”韋布噓道,“他來了,他來了。”
“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什麼了?”
“門放下來了,老是吱吱呀呀地響,老是。就像那樣。他朝樓梯上走過來了。他的東西放在樓上,他的毒品。我看見過,我看見過。”
“放鬆,韋布,一切都很好,都很好。”克萊爾不願碰到他,怕他受驚。可她現在和他靠得近極了,兩人中間實際上看不出隔著空隙。她凝視著韋布,那種目光,好像凝視自己彌留之際的母親。克萊爾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情況失控立即結束。可如果向前再走近一點兒呢,只近一丁點兒。
“他到了樓梯頂上,我聽見他了,我還聽得見我母親,她在樓下,等著。”
“可你看不見呀,四周那麼黑。”
“我看得見。”這個聲音嚇了克萊爾一跳,低沉凶狠,再不是嚇壞了的小男孩的驚叫。
“你怎麼看見的,攝像師先生?你看見了什麼?”
猛然間,韋布大吼一聲,嚇得克萊爾差點摔到地上。
“該死的,這些你全都知道。”
那一瞬間,克萊爾堅信他在直接對她說話。催眠療程中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他是什麼意思?她早就知道?可緊接著,他平靜下來,繼續往下說。
“我把那堆衣服抬起來一點兒,我在衣服垛下面,藏著。”
“躲開小男孩的繼父?”
“我不想讓他發現。”
“因為小男孩心裡害怕?”
“不,我不害怕。我不想讓他發現,他沒瞧見我,現在還沒有。”
“為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他正在我前面,可是背衝著我。他藏東西的地方就在那裡了,他彎下腰去拿。”
韋布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粗重,好像他正當著她的面由一個男孩長成一個男子漢。
“我正從躲藏的地方衝出去,我再也用不著躲了。那垛衣服也被我掀翻了,是我母親的衣服,她把它們堆在那兒,為我。”
“是她?為什麼?”
“為了讓我藏在下面,等他來的時候。我站起來,我正站起身來。我比他高,我個子比他大。”
韋布的聲音裡有某種東西讓克萊爾心驚膽戰。
韋布平靜下來,她卻意識到自己正劇烈喘息著。一股冰冷的恐懼攫住她,即將發生的事讓她萬分恐懼。
她應該讓他停止,她的全部職業本能都告訴她應該停止,可她就是停不下來。
“成捲的地毯,硬得像鐵。”韋布用他成年男人的低沉聲音說道,“我拿了一卷,藏在衣服垛下。現在我站起來了,個子比他大。他是小個子,太小了。”
“韋布。”克萊爾開口了。她把攝像師之類的稱呼全扔到一邊,事情已經失控了。
“我手裡抓著地毯卷,像根棍子。我是個出色的棒球手,能把球打出一英里遠,擊球力量比所有人都大。我個子又大,又有力氣,像我爸爸,我真正的爸爸。”
“韋布,求求你。”
“他根本沒看,不知道我在哪個位置。擊球手就位。”
她再次換了方法。
“攝像師先生,我要你關掉攝像機。”
“投手擲球。是快速球,我看清了,容易,我準備好了。”
“攝像師先生,我要你——”
“就是這樣。他轉身了,我正要他轉過身。我想讓他看著,看著我。”
“韋布,關機。”
“他看見我了,他看見我了。我揮棒發力,要把球打出場外。”
“關掉攝像機。停下來,你什麼都沒看見,停下來!”
“我在揮棒。他看見我了。他知道我擊球力量多麼大,他現在害怕了。他害怕了!我不怕!再不害怕!再不害怕!”
克萊爾絕望地看著,看著他緊緊握住一根無形的球棒,揮棒擊球。
“擊球命中。擊球命中!一股紅,一股紅色。球飛出去了,飛出去了。本壘打,飛得遠遠的。飛出去了,飛出去了。再見,再見了,混賬先生。”他安靜下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克萊爾密切觀察著他。
“他站起來了,他又站起來了。”他停了停,“幹得好,媽媽,”他說,“接著球棒,媽媽。”他伸出手,像遞過什麼東西。克萊爾差點沒控制住自己,幾乎要伸手把東西接過來。
“媽媽在打他,往頭上打。好多血。他不動了,不動了。都結束了。”
他沉默下來,癱在躺椅上。克萊爾也癱倒下來。心跳很快,她伸手摀住胸口,好像以此阻止心臟跳出胸腔。她眼前只有一個場面:雷蒙德·斯托克頓被一卷鐵硬的地毯打得從閣樓樓梯上摔下來,摔下來時又撞傷了頭,接著被他的妻子用同一卷地毯結果了性命。
“我要你完全徹底地放鬆下來,韋布,我要你睡覺。睡吧,就這樣。”
她眼看他的軀體更深地陷進椅子。克萊爾剛抬頭,又一次猛吃一驚:羅馬諾正站在年兒,死死地盯著她,手靠在槍柄上。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厲聲問道。
“他現在正處在催眠狀態,羅馬諾先生。他很好,沒事。”
“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想你只能相信我的話。”她還沒從這一連串事變中恢復過來,實在無力與這個人爭執。
“你聽到多少?”
“我正要回來瞧瞧他,就听見韋布大叫大嚷。”
“他正在將過去某些非常微妙的記憶發洩出來。對他所說的情況我還不太明確。可是能做到現在這樣,這是跨出了相當大的一步。”
克萊爾的法醫經歷給她提供了幾種可能的解釋。使用的武器是捲成筒的地毯,顯然這是早有預謀。斯托克頓摔在地板上,他頭部的傷口肯定會沾上地毯纖維。
如果地板上的地毯和放在閣樓上的其他地毯是同一種的話,警察便會想當然地認為他傷口裡的纖維是摔在地板上時沾上的,而不會想到有人在閣樓上用捲成筒的地毯狠狠打了他。針對他有那麼多家庭暴力的申訴,大概人人都會為他終於喪命感到高興,也包括警察。考慮過繼父之後,克萊爾接著研究那位做母親的。
韋布說過是夏洛特·倫敦把衣服堆在那裡的,捲成筒的地毯也是她提供的嗎?是不是她教她又高又壯、十來歲的兒子除掉了那個濫施暴力的繼父?那個女人下定決心要用這種方式料理這件事嗎?一個男孩,在親生母親唆使下協助殺害了他的繼父,從心理健康的角度看,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糟了。
克萊爾望望韋布。他還坐在那裡,寧靜平和,閉著眼睛,等待她的下一個指示。現在她也明白為什麼他成了一個夢遊型的人。在家裡遭受嚴重虐待的兒童常常退縮回內心想像出來的世界,以此抵禦存在於現實裡的可怕行徑。
這樣的孩子會在頭腦中臆造出朋友,以此抵抗孤獨,還會編織美好的生活、美妙的經歷,藉以迴避現實中的不安全感和壓抑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對營救隊裡自己的小隊如此依戀,在執行命令方面有超群的能力。他巴望著取悅別人,並且被別人接受。
她看看羅馬諾,又想起一個新問題。她不能透露患者的任何秘密,所以必須好好想想,巧妙地提問。韋布從前告訴她他沒吃什麼藥,當時她相信他的話。可從她剛剛了解到的情況看,她懷疑他可能在服用某些藥物以抵抗內心創傷,這種創傷無疑正漸漸侵蝕著他,要將他徹底吞噬。她示意羅馬諾來到遠處一個角落,不讓韋布聽見他們的話。
“韋布可能在吃什麼藥,你知道什麼情況嗎?”
“韋布自己說他在吃藥?”
“我只是懷疑。這種問題精神病大夫必須問,差不多算是標準治療程序。”她含糊其辭地說。
“很多人吃藥,為了睡得好點。”羅馬諾分辯說。
她沒說那是安眠藥。這麼說羅馬諾確實知道些什麼,克萊爾想。
“我不是說這麼做不對,我只是在想,韋布跟你提沒提起過他吃藥的事,如果提起過,他吃的是什麼藥?”
“你覺得他上癮了,是不是?好吧,告訴你,你昏了頭了。”
“我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如果我要給他開藥,我必須知道他正在吃什麼,這很重要。我不希望藥物之間交叉影響,產生副作用。”
羅馬諾還是不相信。
“那你於嗎不問他自己?”
“這個嘛,人有時候對醫生說的並不全是實話,這你肯定知道,尤其是我這種醫生。我只想搞清楚,不要弄出什麼問題。”
羅馬諾望瞭望韋布,顯然要確信他還沒醒過來。
他又看看克萊爾,有點難於啟齒的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他拿著個藥瓶,看上去是處方藥。你瞧,他這段時間很難受,可能對有些事覺得有點緊張,也許需要吃點藥幫幫自己,就這麼回事。調查局這方面死板得很,有什麼事就把你扔下船,靠你自己吧,能遊就遊,不能遊沉底。你瞧,這樣,只有靠大夥兒互相關照著點兒。”羅馬諾不說話了,遠遠看了韋布一眼,帶著點沉思的神情說道,“他是營救隊成立以來最出色的隊員。”
“他對你的評價也很高,這你知道嗎?”
“我想我知道,確實知道。”
羅馬諾離開房間,克萊爾走到窗邊望著他穿過大路,一會兒便從視野中消失了。吐露朋友的秘密他一定很不好受,說不定他覺得自己這麼做就像個叛徒。可說到底,這是在幫助韋布,而不是害他。
她坐到韋布對面,身體前傾,話說得很慢很慢,他一個字也不會聽漏。她給了韋布一項後催眠暗示,使他清醒後只想得起一部分,能應對當前情況就行。
韋布終於睜開眼睛。他望望房間四周,又看著她,笑著問:“有什麼好消息嗎?”
“首先,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韋布。”她頓了頓,定定神,問道,“你是不是在服用什麼藥物?”
他的眼睛瞇起來。
“你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我現在再問你一遍。”
“為什麼?”
“你提到巫術,以此解釋你在巷子裡的行為。我現在給你提供另一種解釋:藥物交叉影響產生的毒副作用。”
“進那條小巷前我什麼藥都沒吃過,克萊爾,我絕不會做那種事。”
“藥物相互作用很古怪,”克萊爾答道,“看你吃的是什麼藥,有些後果停藥之後才會表現出來。”她又一次停下來,接著補充道,“韋布,這個問題你一定要老老實實全部說出來,這很重要。真的很重要——如果你想找出事情真相的話。”
兩人對視了很長時間。然後,韋布站起來,走進衛生間。一分鐘後他走出來,遞給她一個小瓶,裡面裝著藥片。她檢查其中的藥片時他又坐了下來。
“你隨身帶著,我是不是可以假定你最近一直在服用這些藥?”
“我在執行任務,克萊爾,所以沒吃過。我靠它治療失眠,還靠它鎮痛。身上打了兩個窟窿、毀了半張臉,當然時不時會疼上一會兒。”
“沒吃你為什麼還帶著?”
“就像小孩摟著睡覺的安樂毯,帶著心裡踏實些。你是心理醫生,懂這種事,還有吮大拇指之類的。是不是?”
克萊爾把藥片倒出來,一片一片檢查。藥片各不相同,她大多認識,也有些不認識。她拈起其中一片。
“這藥從哪裡弄來的,你知道嗎?”
“問這個乾嗎?”他懷疑地問,“這藥有什麼不對頭嗎?”
“有可能。這些藥是歐班倫開給你的?”她不相信地問。
“我想也許吧,可我覺得很久以前已經把他開的藥吃完了。”
“嗯,如果不是歐班倫,那是誰給你的?”
韋布開始為自己分辯起來。
“你瞧,我負傷時他們給我開的止疼藥我吃不得了,對那些藥漸漸產生了依賴性。後來我睡不著覺,大概有一年光景。有些營救隊員也有這個毛病。不是說我們服用違禁藥或者吸毒什麼的,可沒法睡覺你最多也只能撐這麼長時間,哪怕你在營救隊。這些年裡有些伙計給過我一些藥片,我把它們放在一個瓶子裡攢起來,需要時就吃點兒。那片藥可能就是其中一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是責怪你吃藥改善睡眠狀況,韋布。可吃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藥,哪怕這些藥是朋友給你的,韋布,這是愚蠢、危險的行為。你根本不知道服用之後這些藥物之間會產生什麼樣的交互作用。你運氣好,還沒出什麼大問題。說不定已經出過了,就在那條小巷裡。也許這種奇特的服藥方式就是你僵住的原因所在。”克萊爾心裡還有另外一個念頭,圍繞雷蒙德·斯托克頓的死所形成的創傷性後果也許選擇了一個最糟糕的關頭浮出水面——當韋布身處那條小巷的時候。正如她原來所想的那樣,看見凱文·韋斯特布魯克觸發了韋佈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使他喪失了行動能力。
韋布雙手摀住臉。
“該死!這真是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我還不能肯定這就是原因,韋布。”她同情地望著他,可還有些其他的事她必須了解。
“你一直服用的藥物,你向上級報告過嗎?”
他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沒有抬起眼睛看她。
“明白了。”她慢慢說道。
“你會報告嗎?”
“那些藥,你還在吃嗎?”
“沒有了。我只想得起來,最後一次吃了一片,那還是巷子裡那次任務之前一個星期的事。就這些。”
“那我就沒什麼可報告的了。”她又拿起那同一片藥,“我是個心理醫生,這類藥我幾乎全都見過,可這種藥我認不出來。我想拿去化驗分析。私下里。”他樣子有點警覺,於是她迅速補充道,“我有個朋友。不會提你的名字。”
“你真覺得原因就是這些藥,克萊爾?”
她盯著那片藥,接著收起藥瓶,看著他說:“韋布,恐怕我們永遠也沒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