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獨自生還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獨自生還 戴维·鲍尔达奇 6116 2018-03-22
韋布花了大量時間,開著維多利亞車在屠殺發生現場附近轉來轉去。他現在是不帶薪休假,沒參與正式調查,所以一縣需要,他無權請求增援,他自己對該尋找些什麼也沒個明確概念。街道一片漆黑,只有車燈閃閃劃破黑暗。 韋布最終還是做了預約,再看克萊爾一次。她沒提上次的掉頭而去,還有臨走時說的那句侮辱人的話,只記下時間,說到時候見。這女人真能忍,他想。 韋佈到的時候診室裡已經坐了幾個人,誰都沒有與他視線相接,韋布也不想。他尋思精神病大夫的候診室里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治自己的瘋癲症時谁愿意陌生人看見呢? 克萊爾出來了,對他鼓勵地笑著,遞給他一杯新泡的咖啡,按他的口味加了奶油和糖。他們在辦公室裡坐定。 韋布伸手摸了摸頭髮。

“嗯,克萊爾,上次的事兒我很抱歉。平常我沒那麼混。我知道你只不過是要盡力幫我,還有我的病症也不那麼容易查清。” “用不著道歉,韋布,你就該那樣做,把想法和感受都表露出來,這樣你才能應對它們。” 他勉強笑了笑,道:“好,今天咱們上哪兒去,大夫?火星還是金星?” “起步階段,咱們先探討一下創傷後精神壓力症,看這個病因符不符合你的症狀。” 韋布心裡笑了,這個嘛,他應付得了。 “砲彈休克症之類的?” “這個術語常常誤用,我想稍微精確一點兒。從臨床角度上講,你可能患有創傷後精神壓力症,其症狀即反映在那個院子裡。” “我大概應該同意你的觀點吧。” “好,我們來對這個推斷做一番檢驗。如果診斷結果確實如此,治療這種病倒有些行之有效的辦法,比如壓力舒解技術,適當的飲食和睡眠習慣,有助於放鬆的藥物,感知再造,再開些抗焦慮藥。”

“該死,聽起來易如反掌嘛。”他辛辣地說。 她注視著他,韋布覺得那種眼神很奇特。 “有的時候確實非常簡單。”她看了看她的筆記,“開始吧。你留意到身體方面有什麼變化嗎?發冷、眩暈、胸痛、血壓升高、呼吸困難、疲勞、噁心,諸如此類的症狀?” “第一次回憶那個院子,還有發生的事時,我有點頭暈。” “那之後呢?” “沒有了。” “好吧,從那以後你有特別興奮的時候嗎?” 韋布用不著想很久:“沒有,不算有。” “你濫用過什麼刺激物幫助你熬過去沒有?” “沒有!說實在的,從那以後我酒喝得還更少了。” “有沒有突然一下腦子裡閃回那次事件?” 韋布搖搖頭。 “有沒有感覺遲鈍,有意迴避生活、迴避人的情況?”

“沒有,我只想查清到底出了什麼事,想第一個知道。” “你現在與人相處,是否比以前更加易怒、暴躁,更有敵意?”她看看他,笑道,“跟我打交道不算在內。” 韋布回了她一個短短的微笑。 “應該不是,克萊爾。其實我還算比較平靜。” “有沒有持續的沮喪、不時恐慌、焦慮感增加或是恐懼症?” “什麼都沒有。” “好,發生的事件有沒有反复突然出現在你的思想中?創傷性夢魘,換句話說就是做噩夢?” 韋布說得很慢,彷彿他在精神上的雷區裡試探著一步步向前走。 “出事後在醫院那一晚,我做過噩夢。他們給我吃了不少藥,我都迷糊了,可我還是記得我不停地向他們的老婆道歉。” “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完全正常的。從那以後,這方面還發生過什麼嗎?”

韋布搖頭。 “我忙著調查的事,”他分辯道,“可我還是一直想來著。我是說,院子裡的事把我徹底打垮了,跟一台打樁機似的。我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 “可在你的工作中你經歷過死人的事。” “是,但從來沒出在我的隊友身上。” “有沒有這種情形,有些發生過的事,你把它們排除出自己的大腦?我們稱之為記憶紊亂,或者記憶缺失綜合徵。” “沒注意到,我幾乎記得起每個該死的細節。”韋布疲倦地回答。 克萊爾低頭看著筆記,韋布脫口而出:“我真的不願他們死,克萊爾。他們死我太難過了。只要能讓他們活過來,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把筆記放到一邊,抬起頭來注視著他。 “聽我說,韋布,你聽好:你沒有創傷後精神壓力症的症狀,可這完全不等於你對朋友們出事無所謂,不等於你不痛苦。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白。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是一個經歷過磨難、備感痛苦的人,有著劫後餘生的種種正常反應。你經歷的事換了別人,絕大多數都會喪失身體機能,至少喪失很長一段時間。”

“可我沒有。” “因為你有特別的才能,又經過多年訓練,心理構成也異於常人。也正是因為這些素質,當初你才得以通過營救隊的選拔。從你到我這兒來之後,我知道了營救隊不少事。我知道隊裡在體力方面對你反复錘煉,讓你承受巨大的壓力,可在精神方面,他們讓你忍受的折磨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因此你在體格與精神兩方面都極其優秀,你所能承受的幾乎比其他任何人都多,韋布。你從那個院子里活下來,不僅僅是逃出一條命,你的精神也沒有受到損傷。” “這麼說我沒有創傷後精神壓力症?沒有功能紊亂?” “沒有。我認為你沒有。” 他低頭看著雙手。 “這麼說我們治完了?” “不。院子裡發生的事沒有對你造成精神方面的損傷,可這並不是說你就全無問題,不需要進一步治療。也許你的一些問題早在加入營救隊之前很長時間就有了。”

他立即起了疑心,向後一靠,不禁開口問道:“比如說?” “這就是我們要談的。你提起過,覺得自己是同伴們家庭中的一分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自己成家的念頭?”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韋布想了想。 “我一直想要一個大家庭,你知道,生好些兒子,跟他們玩球,再生一大堆女兒,寵死她們。讓他們拿漂亮的小手指頭揪住老爸不放,把我樂得合不攏嘴。” 克萊爾拿起本子和筆。 “那你為什麼沒要呢?” “過了那個時候啦。” “就這個原因?” “不夠嗎?” 她注視著他的臉,看著好的那邊,也看著毀容的那邊。韋布跟上次一樣轉過臉去。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傷的臉?” “真有必要說這些嗎?” “我覺得臉上的傷讓你很不自在,不想說的話咱們也可以說點別的。”

“用不著,管他呢,我沒什麼不自在。”他站起來,脫下外衣,克萊爾看著他的舉動,越來越吃驚。韋布解開襯衣上邊的釦子,露出脖子上的槍傷。 “傷了臉之後,緊跟著我又傷了這兒。”他指著頸根上的傷疤。克萊爾垂下眼皮,一聲沒吭。 “別這樣,大夫,別朝一邊看呀,你還沒見到最精彩的部分呢。”她抬起眼睛,他手托下巴,把臉轉過去,正好讓毀容的那一半完全展現在她眼前。 “請看,這處漂亮傷疤是一顆燃燒彈弄出來的,那顆炸彈差點要了我的老夥伴盧·帕特森的命——你知道,就是那個當著全世界罵我的女人的丈夫。你肯定在電視上看過,是不是?整個這邊肉全在外邊,敞著傷口。有個人說我那樣子就跟分解腐爛了似的。所以,不,我不常約會,婚姻嘛,只好排在扔垃圾剪草坪這些重要活動之後。”

他重新坐下來,扣好襯衫,“還想知道些什麼嗎?”他親切地問。 “其實我看了調查局的記者招待會,會上他們透露了很多有關你受傷經過的事。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可你卻好像覺得自己對女性沒有吸引力,女人接受不了你。”她接著又說,“我猜你可能也懷疑自己成不了一個好父親。” 這女人真該死,刨根問底,怎麼都停不下來。 “我喜歡這麼想,成個好父親。”他的語調很平板,努力、努力忍住,不要發火。 “不,我問的是,你認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嗎?” “這到底算哪門子問題?”他氣憤地說。 “如果有了孩子,你會虐待他們嗎?你自己怎麼看的?” 韋布從椅子上半直起身子。 “克萊爾,只差兩秒鐘,我就從這裡走出去,再也不回來。”

克萊爾瞪得他坐下來。 “你記不記得,療程開始前我就告訴你,請相信我。治療不是那麼容易的,韋布,尤其是有些問題你不願意觸及。我要做的一切就是幫助你,可你也得對我公平些。你如果要裝模作樣演戲浪費時間的話,隨你的便。我倒想做出點成效來。” 心理醫生和執法人員四目相對好長時間,最後眨巴眼的是韋布。他坐下來,對羅馬諾與安吉的婚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要有了孩子的話是不會打他們的。斯托克頓這麼對我,我自然不會學他的樣。” “我信得過你,韋布,真的相信。問題是,你自己信得過你嗎?” 他的臉又紅了。 “這回你可真難倒我了,女士。” “我把話說得再直接一點。你想過這種可能性沒有?你不結婚不要孩子,原因是你小時候受過虐待,你擔心自己也會虐待自己的孩子。這不是什麼聞所未聞的事,韋布,真的不是。其實,有人可能還會說這是一種最徹底的奉獻犧牲。”

“或者最徹底地逃避問題。” “也可能會有人這麼說。” “你怎麼看?” “你可能二者兼具。如果這就是你面對婚姻家庭止步不前的原因,我們可以解決,韋布。我也知道你臉上的傷確實讓一些女人對你望而生畏,不過別以為所有女人都像那樣,她們不是。” 離開克萊爾的辦公室時,韋布看見候診室裡有兩個人正小聲交談著什麼。有一兩秒鐘時間他腦子裡一片茫然——這兩人根本湊不到一塊兒去嘛。歐班倫站在那兒,這很對,畢竟他在這兒工作。可跟他一起的那個女人卻不該出現在這裡。黛比·賴納抬起眼睛朝這邊看過來,發現韋布,她駭得倒抽了口氣,叫出聲來。 歐班倫也瞧見了韋布,便朝他走來,伸出手。 “韋布,我不知道你今天來。我想我也不可能知道,克萊爾和我又沒共用日程表。要那樣可就成了職業醜聞了。” 韋布沒理會醫生伸出的手,他直直地瞪著黛比。黛比看樣子嚇愣了,好像正跟歐班倫幽會被逮住了似的。 歐班倫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 “你們認識?”他馬上朝前額猛擊一掌,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營救隊。” 韋布朝黛比走去,黛比正從手袋裡抽出一張紙巾。 “黛比?你在看歐班倫大夫?” “韋布,”歐班倫道,“這些都是保密的。” 韋布一擺手打斷他。 “是呀是呀,我知道,頭號機密。” “我從沒喜歡過這個公共候診室——不利於保守病人的隱私,可又沒其他安排辦法。”歐班倫道,儘管另外兩人根本沒聽他抱怨。 歐班倫終於說道:“再見,黛比。”又對韋布說,“慢慢來,別急,韋布。我相信克萊爾的治療對你有奇效。” 他探詢地望著韋布。 確實有奇效,大夫,韋布想說,那個女人的治療神奇得都快把我逼瘋了。 韋布替黛比打開門,他們走進電梯。她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韋布自己也覺得臉上燒得發燙,他也鬧不清到底是出於生氣還是窘迫。 他總算開口道:“我來看精神病大夫。出了那件事,請他們幫忙。我猜你也是?” 她擤了擤鼻子,終於能看著他了。 “我看歐班倫大夫已經有一年多了,韋布。” 他又一次大惑不解地望著她,連電梯門開了都沒聽見。 “你下去嗎?”她問。 兩人來到大街上,正要分手,韋布壓下困惑,道:“有時間喝杯咖啡嗎,黛比?”她肯定勻不出時間給他這種人。 “街角有家星巴克,這一片我熟得很。” 閃閃發亮的機器呼呼轉動,唧唧作響,噼劈啪啪地為焦渴的顧客效力。他們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喝著大份咖啡。 “你說一年多了?這麼長時間你一直在看精神病大夫?” 黛比往她杯子裡攪進些桂皮屑。 “有些人還終身接受治療呢,韋布。” “是呀,有些人,可不是你這樣的人。” 她看著他,以前她從來沒像這樣看過他。 “我給你說說我這樣的人,韋布。泰迪和我剛結婚時他還在普通部隊裡,之前我就知道結婚後會是什麼樣子。駐紮在其他國家,沒人說你的語言,要不就是國內哪個小地方的爛泥塘里,看場電影都得開車跑上一百英里。可是我愛泰迪,還是跟他結婚了,睜著眼睛,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後來他進了三角洲部隊,又有了孩子,我們老是呆在一個地方,而泰迪卻總是不在那兒。一半時間裡我連他在哪裡、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知道,只能和別人一樣在報紙或者CNN上看見他們的消息。這些我們還是挺過來了。接下來他又參加了營救隊,我還當這下總算好了。老天爺,怎麼沒人跟我說說,營救隊比三角洲部隊還瘋些,韋布,我丈夫離家的時間比從前所有時間都長。要是我還只有二十歲,又沒孩子,那我還能忍。可我再不是二十歲了,韋布,還有三個孩子,幾乎全靠我一個人帶大,就指望著泰迪的薪水。這麼多年報效這個該死的國家,他掙的錢跟凱馬特超市的收銀員差不多。我天天都得帶孩子,最小的那個只想知道爸爸上哪兒去了?爸爸為什麼不回家?我壓根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他是英勇戰鬥而死的,黛比,為祖國犧牲。” 她的拳頭猛地砸在桌子上,聲音大得四周咕嘟咕嘟喝咖啡的客人都轉過頭來朝這邊望。 “全都是屁話,這你全知道。”她做了極大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韋布覺得,這女人活像一座噴發的火山,拼命想收回噴湧的岩漿。 她說:“他做出了選擇,他想跟他的伙伴、跟他的槍、還有他的歷險呆在一塊兒。”她的聲音平靜了些,更悲傷,“他愛你們這些人,他愛你,韋布。上帝呀,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愛你。遠遠超過關心我,甚至超過關心他自己的孩子,因為他了解孩子們還趕不上了解你一半深。你們這些人一起戰鬥,救對方的命,天天頂著危險上,你們夠厲害,訓練夠刻苦,戰勝危險挺過來了。部隊齊心協力,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該死的部隊。好多事兒他可以跟你說,卻絕對不能跟我說。從前很長一段時間我真恨你們所有人,恨你們把他從我身邊奪走。”她拿出一張紙巾擦拭眼淚。 韋布想伸手拍拍她,可又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他非常內疚,好像犯了可怕的大罪。人家早已告上法庭,而他卻剛剛才意識到。 “泰迪也看過醫生嗎?”他輕聲問道。 黛比拭乾淚水,啜了口咖啡。 “沒有。他說要是營救隊裡有人發現他瞧精神病大夫,他們會把他踢出隊去。營救隊裡容不下有缺陷的人。他還說他用不著看大夫,就算我有點瘋瘋癲癲,他可是好好的,什麼毛病都沒有。他本來不讓我上這兒來,可我這輩子總算有一回自己拿定了主意。我必須來,韋布,我得跟什麼人說說。營救隊員家屬裡看心理醫生的也不光我一個,別的人也來,像安吉·羅馬諾。” 安吉·羅馬諾!韋布想她來這兒會不會說保利的事。也許保利打她,不,她打保利還差不多。 “你不快樂,我真為你難過,黛比,你應該快快樂樂的。” 韋布家裡有上百張照片,都是他和C小隊的伙伴們一塊兒快快活活尋開心。照片裡沒出現過一位妻子,沒有一張照片裡有過。他們從不邀請家屬。韋布原來不大設身處地想想人家的感受,現在他不想再犯這種錯誤。太無知,對別人傷害也太大了。 她看著他,伸手過去碰碰他的手,甚至還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你瞧我,沖你訴了一大堆苦,朝你倒下一噸磚似的。你的治療進行得怎麼樣?” 韋布聳聳肩。 “還在進行,我也不知道進行下去會是什麼樣。我知道我的損失跟你的沒法比,可我突然想起,我這一輩子裡只有他們幾個人。現在他們去了,我還活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朱莉·帕特森那樣對你,我真抱歉。她完全昏了頭,從一開始她就不那麼穩定。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我猜,她恨你們幾個。” “哪怕她再那樣對我,我還是能忍下去。”他淡淡地說。 “你應該離隊,韋布,你已經盡了責任。對這個國家你絕對已經盡職盡力了,付出得足夠了。他們不能再要求你幹什麼。” “我估計再讓心理醫生給我嘰里呱啦扯上三十年廢話,我就能完全復原。” “療程真的起作用。歐班倫還給我催眠,讓我想起了些我以為自己再也想不起來的事。我猜那些事在腦子裡埋得真的很深。”黛比把他的手抓得更緊一點,“我知道那天在我家的晚飯糟透了。我們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麼。指望能讓你舒服自在,可我知道我們沒做好。我真的很吃驚,你沒在甜點上來之前就一路大叫大嚷著跑掉了。” “別往心裡去。讓我舒服自在又不是你的工作。” “這麼多年,你對大家的孩子這麼好。我想讓你知道我們有多感激。你活下來了,我們沒有一個人不為你高興。這些年你冒了生命危險,讓我們的丈夫平安,這些我們都知道。”她伸手撫著他毀傷的那半張臉,柔軟的手指上下滑過他粗糙的凹凸不平的臉龐。韋布沒有挪開。 “你付出了多大代價我們都清楚,韋布。” “現在看來,多大代價都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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