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獨自生還

第2章 第二章

獨自生還 戴维·鲍尔达奇 4858 2018-03-22
泰迪·賴納第一個倒下。倒下用了兩秒鐘,第一秒鐘時他已經死了。另一邊的卡爾·普盧默像被巨人用大斧砍翻似的倒下。韋布無助地看著密集的重機槍子彈上下飛舞,打在凱夫拉爾防彈衣上,打在人身上。接著,什麼都沒有了。好人不該像這樣死,一聲不出便靜靜死去。 機槍開火前韋布已經倒下了,步槍壓在身下。他喘不過氣來,防彈衣和武器像把他的橫膈膜壓扁了似的。面罩上有什麼東西,他不知道那是泰迪·賴納的部分殘軀,一顆大得嚇人的子彈把他的護甲炸出一個巴掌大的洞,崩掉了一部分身體,把這塊血肉,甩回韋布躺著的地方。犧牲的C小隊的最後部分逐落到——真像是諷刺——惟一活著的人身上。 韋布仍然覺得癱瘓麻痺,肢體對大腦要求行動的呼喚全無反應。三十七歲就中風了嗎?突然問,槍聲好像使他的頭腦清醒過來,胳膊和腿終於又有了感覺。他摸索著扯下面罩,翻了個身,脊背朝下,深吸一口污濁的空氣,寬慰地大喊起來。韋布仰面朝天,他能看見閃電刺破天空,槍聲中卻聽不見隆隆的悶雷。

他沒抬起手,而是向下摸著腰帶,打開一隻側袋上的帶子,拉出他的熱成像器。即使在一片漆黑的夜晚,熱成像器也能通過測定任何物體都具有的內部熱像,重現裸眼不可見的世界。 連用熱成像器也看不見,不過韋布能清楚地感覺到子彈飛過的氣流痕跡,彈雨交織,從他頭頂嗖嗖掠過。他還發現密集火力分別來自兩個方向:正前方的屋子和緊靠右面的一幢廢棄建築。他用熱成像器觀察後者,除了碎成鋸齒狀的窗玻璃外什麼都看不見。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些東西,身體繃得更緊了:各扇破碎的窗戶後面,槍口在同一時間噴出火舌,條條火舌在射孔中橫移,停頓幾秒鐘,再朝反方向橫掃回來。槍管做著同樣的動作,雖然他看不見,但知道它們就在那裡,畫著嚴密控制的火力弧線。

新一輪火力剛剛開始,韋布一個滾翻,臉朝下臥倒,從熱成像器裡盯住那幢原來的目標建築。這幢建築底層同樣也有一排窗戶,同樣的槍焰,同樣步調一致的弧形運動。現在韋布分辨得出機槍長長的槍管,在熱成像器裡,噴吐了大量子彈的機槍輪廓呈熾熱的磚紅色,可是卻沒有顯示出人的形狀。只要附近有一個人,韋布的熱成像器就會釘牢他。他有把握,自己看到的只是某種遠程控制火力點。現在他明白了.他的小隊踏進陷阱、遭到了伏擊,敵人卻沒有一個人遭到絲毫危險。 子彈射在他後面右側的磚牆上、飛迸開來。韋布感到跳彈四面濺射,就像硬邦邦的雨點。至少有十多次,轉向的彈丸擦過他的防彈衣,好在它們的速度和殺傷力己經大大衰減了,他始終把沒有防護的雙腿雙臂,緊貼在瀝青地面上。就算是他的凱夫拉爾防彈衣,也擋不住一發直射——幾乎可以肯定:那些機槍用的是點50口徑的子彈,每發足有黃油刀那麼長,說不定還是穿甲彈。

韋布可以通過機槍發出的超音速的噠噠槍聲,和特別的槍口火舌狀態,判定這些情況。還有50口徑彈的氣流彈跡,也是一種實在讓人忘不了的東西。事實上,聽到子彈過來之前,你甚至能先感覺到氣流的劈啪聲。這聲音讓你渾身上下,汗毛倒豎,好像閃電投下它致命一擊,之前的那一瞬間。 韋布挨個喊叫著隊友的名字。沒有回答,沒有動靜,沒有呻吟聲,也沒有身體抽搐,顯示某處還殘存著一絲生命。韋布仍舊喊著他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像失去理智的點名呼喚。在他四周,垃圾堆都被炸開了,玻璃粉碎,磚牆不斷被子彈剝蝕著,像波濤洶湧的河流蝕進峽谷。這是諾曼底灘頭、或者更準確些,是皮克特衝鋒,而且韋布剛剛全軍覆滅。 韋布不想死,可是,當他每次望見小隊殘留的屍休,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希望成為其中的一員。一家人戰斗在一起,也死在一起。這種想法吸引著韋布,他當真正覺得雙腿躍躍欲試,想一步躍進永恆之中。可是,還有某種更強烈的東西控制住他,他趴著沒有動。

死就是認輸,認輸放棄就是讓其他人白白死去。 X和W小隊到底在哪兒?為什麼不緣繩速降趕來援救? 俯視院子的屋頂上的那些狠擊手,一下來就會被子彈打個稀爛,可是C小隊過來的那條小巷兩邊,屋頂上還有其他狙擊手,他們可以吊下來。中心會給他們綠燈放行嗎?可能不會——如果中心不了解情況的話,而他們是不會了解的,連韋布自己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問事,他正身處局中呢。 可是,他又不能呆在那兒,等中心拿定主意,直到一顆流彈飛來,把韋布的小隊徹底掃除乾淨。他感到一陣恐慌籠罩住了自己,儘管有多年的訓練,專為把這種弱點,從思想中清除出去。 “行動!……”他需要做點兒什麼。他的耳寒式麥克風丟了,韋布一把扯下了用尼龍毛刺式粘條,貼在肩上的摩托羅拉便攜對講機,按下按鈕,衝它大喊:“HR呼叫中心,HR呼叫中心。”沒有回應。

他切換到後備頻道,又換到通用頻道,還是什麼都沒有。韋布看看對講機,心頭一沉,對講機在他摔倒的時候砸壞了。 韋布匍匐前進,爬到卡爾?普盧默屍體旁邊。他正扯著普盧默的雙向對講機,什麼東西在手上撞了一下。他猛縮回來。只是顆跳彈,要是直接命中的話他的手非崩掉了不可。韋布數了數,五個指頭都還在。劇烈的疼痛激發了他的精神,要戰鬥,要活下來,不為別的,一定要消滅幹下這一切的那個人。可是韋布的錦囊裡已經沒剩什麼妙計了。在他整個職業生涯中,韋布第一次懷疑,他現在面對的對手可能真的比他強。 韋布急促地喘著氣,w和X小隊到底在哪兒?還有H小隊,他們就不能跑快點兒嗎?不過他們又能怎麼樣?受的訓練是從遠處近處朝人開槍。他大叫起來:“這兒沒什麼給你們打的!”

韋布大吃一驚,下巴都掉到了胸口上——他看見了那個小男孩,沒穿襯衫坐在大塊混凝土上的那個。孩子雙手堵著耳朵蜷縮在拐角邊上,後面就是韋布和戰友剛才過來的那條小巷。如果他再往前走進院子,韋布知道小孩準會被裝進一條屍袋,也許是兩條,那些點50子彈真的可以把他皮包骨頭的身體一切兩半。 男孩向前邁了一步,接近磚牆盡頭,差不多進入院子了。也許他想來幫忙,也許是想等到射擊停止,好去剝掉屍體上的值錢東西,攫走武器以後到街上轉賣,也許乾脆只是好奇。韋布不知道,說真的,也不在乎。 機槍停止射擊,一下子寂靜無聲。男孩又向前邁了一步。韋布朝他大喊起來。他突然呆住了,顯然沒想到死人居然會朝活人吆喝。韋布一點一點抬起手,叫著讓他退後,可機槍重新開火,槍聲淹沒了他的警告。韋布肚皮貼地,在彈雨下匍匐前進,一邊爬一邊向那個男孩高呼:“呆在後頭別動!退後!”

孩子沒有退縮。韋布一直注視著他,這很難,因為與此同時你要肚皮貼地快速朝前爬,還很提心吊膽,怕腦袋再抬起一厘米你今後就再也沒有腦袋了。男孩終於做了韋布猜他會做的事:他開始後退。韋布爬得更快了,孩子轉身就跑,韋布向他大叫站住。讓人吃驚的是,他站住了。 韋布差不多快到小巷邊了。他要試一試,掐算好時間。對孩子來說現在出現了一種新的危險:剛才射擊停頓時韋布聽到遠處同時傳來腳步聲和叫喊聲。他們來了,韋布估計所有人都上來了:H小隊和狙擊手,還有中心每一次都留下來待命以應付緊急情況的後備分隊。嗯,這一次都不算緊急情況的話就沒什麼緊急情況了。沒錯,他們正急匆匆上來援助戰友——自以為如此,其實真正做的只是在沒有可靠情報的條件下瞎闖一氣。

問題是那個孩子也聽見他們來了。韋布看得出來,男孩很清楚他們是誰,來幹什麼,就像獵手嗅嗅地面就能推測出野牛群的方位一樣。男孩覺得自己落進了陷阱,他想得沒錯。韋布明白,這種背街小巷的孩子要是讓人看見和韋布這樣的人在一起,等待著他的就是死刑。不管誰是老大,不假思索就會當他是個叛徒,屍體扔進樹叢,這就是對他的獎勵。 小孩打了個哆嗦,就在韋布加快速度時他朝身後望望。韋布扔掉了一半裝備,在粗糙的瀝青地面快速移動,像一條爬得飛快的兩百磅重的蛇。韋布能感覺到血從腿上手上臉上十多處擦傷的地方淌下來。左手鑽心地疼,像有幾千隻大黃蜂在那裡狂歡。護甲這時重得要命,雙臂雙腿每動一下,身體便一陣疼痛。韋布本可以扔掉步槍,可他留著還有用。不,他絕不會扔開這枝該死的SR75。

韋布知道那孩子會做什麼:後路被截斷,他會下決心搏一搏,猛衝過院子,然後鑽進那一頭的建築跑個無影無踪。槍聲男孩聽得和韋布一樣清楚,可他卻看不見密集的火線,他躲不開。儘管這樣,韋布知道那男孩馬上就會盡力一試。 小孩從牆後跳了出來,千鈞一發之際,韋布凌空躍起,在生死關頭兩人迎面撞上,這種撞擊十次中韋布能贏十次。孩子踢著韋布,瘦骨嶙峋的拳頭在他臉上胸口亂砸,韋布只管用兩隻長胳膊摟著孩子,帶著他向後退進小巷。手打在凱夫拉爾防彈衣上的滋味可不好受,男孩終於住手,看著韋布。 “我什麼都沒幹,放開我!” “往那兒跑你就死定了!”韋布壓過槍聲喊道,他舉起血淋淋的手,“我還穿了護甲,在那兒都活不出來,那些子彈會把你一劈兩半。”

男孩靜下來,專心看著韋布的傷。韋布抱起孩子,離院子和機槍遠些,現在他們至少能說話了,用不著大叫大嚷。一陣奇怪的衝動下,韋布伸手摸了摸男孩面頰上的槍傷。 “那一次你真夠運氣的。”韋布說。 男孩尖叫一聲,猛地朝後一縮,掙脫韋布。他站起身,像只鼬鼠,沒等韋布眨一下眼,轉身便朝小巷裡跑。 “黑乎乎的你要朝他們跑過去,”韋佈道,“你的運氣就玩兒完了。他們準會打死你。” 孩子站住了,轉過身來,眼光第一次聚焦在韋布身上。接著他朝遠處瞥了一眼院子。 “他們死了嗎?”他問道。 韋布沒答話,他從肩頭拿下那隻重型步槍。一見這件嚇人的武器,男孩向後退了一步。 “先生,你拿這把槍幹啥?” “呆在這兒,蹲下別動。”韋佈道。他朝院子轉過身。這時四下里警笛長鳴,馳騁赴援的騎兵隊開到。 太晚了,騎兵隊總是來得太晚。最聰明就是什麼都別做。可是不行,韋布還有任務要完成。他從腰間便條本上撕下一張紙,潦草地飛快寫了幾句,接著摘下頭盔下戴的帽子。 “拿著,”他對孩子道,“朝小巷往回走,別跑。拿著這頂帽子,把便條交給向這邊來的人。” 男孩接過東西,長長的手指頭緊攥著帽子和便條。韋布從槍套裡拔出信號槍,頂上一顆閃光信號彈。 “我一開火你就去,走著去!”韋布又說一遍,“不要跑。” 男孩瞧瞧便條。韋布不知道他到底識不識字。 在這種地方你不能假定孩子們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一留樣,理所當然受過基本教育。 “你叫什麼名字?”韋布問道。現在得讓這個男孩鎮定下來,緊張的人會出遜錯,而且韋布知道沖過來的那些人會把朝他們撲過去的任何人打個灰飛煙滅。 “凱文。”男孩答道。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看上去一下子就恢復成了個驚恐萬狀的小孩兒,韋布更為他讓男孩做的事內疚了。 “好吧,凱文,我叫韋布。照我說的做,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他說,越來越覺得內疚了。韋布舉起信號槍指著天空,看著凱文,撫慰地點點頭,開了一槍。閃光彈是給他們的第一個警告信號,凱文拿著的便條是第二個。男孩上路了,走著,但走得很快。 “不要跑。”韋布喊道。他轉身朝院子走去,把熱成像器卡在步槍的皮卡迪尼鎖扣上,固定,鎖死。 紅色閃光信號彈映紅了天空,在腦海裡,韋布看見突擊隊員和狙擊隊員們停住腳步考慮這一新情況。他們會給那個男孩時間去接近他們。凱文不會死,至少今天晚上不會。這一波火力再一次停頓,韋布猛地衝出小巷,幾個翻滾後變成臥式射擊姿勢,舉起步槍,啪地扳下腳架,槍托緊抵肩窩。正上方的三扇窗戶就是他的第一批目標,憑肉眼就能輕而易舉地看見槍口的火舌,熱成像器更讓他可以瞄準機槍熾熱的槍身,這就是他要打的東西。 SR75怒吼起來,機槍巢一個接一個爆炸。 韋布裝上另一個二十發彈匣,舉槍瞄準,扣下扳機,另外四挺機槍隨之沉默。最後一個機槍巢還在開火,韋布爬向前去,高高地扔出一顆震盪手榴彈,手榴彈直接灌進機槍巢。接下來是一片沉寂,直到韋布將兩隻點45手槍裡的所有子彈朝靜靜的窗洞傾瀉一空,跳動的彈殼翻滾著從槍裡彈出來,像傘兵躍出機腹。最後一槍射出,韋布彎下身,大口吸著寶貴的空氣。他渾身滾燙,覺得自己幾乎要自燃起來。雲層分開,瀉下暴雨。他抬頭望望,見一個身穿防彈衣的突擊隊員側著身小心翼翼挪進院子。韋布想朝他揮揮手,可手臂不聽使喚,只軟軟地垂在身邊。 韋布掃視著隊友的殘軀,他的朋友們,四散倒在滑溜的地面上。他跪了下來。他還活著,可他並不想這樣活下來。那一晚韋布·倫敦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看著大滴大滴的汗水墜下,墜入一攤攤鮮血染紅的雨水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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