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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寒鴉行動 肯·福莱特 4624 2018-03-22
蕾瑪斯小姐很痛苦。她僵硬地坐在小桌子後面那張硬硬的直背椅子上,自我克制讓她的臉看上去像一張面具。她一動也不敢動,還戴著她的鐘形帽子,緊緊抓著她放在膝頭的皮手提包。她那肥胖的小手有節奏地按著提包帶,手指上沒戴任何戒指,事實上她只戴了一件首飾,那是一個小巧的銀製十字架項鍊。 在她周圍,工作到很晚的文員和秘書穿著漂漂亮亮的製服,繼續在打字、整理檔案。按照迪特爾的指示,當與她的目光相對時,他們禮貌地微笑,每過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姑娘跟她說上一兩句,給她送水或咖啡。 迪特爾坐在那兒看著她,黑塞中尉和斯蒂芬妮分別坐在他的兩側。漢斯·黑塞有著德國工人階層那種堅韌和鎮定,冷靜地旁觀著,各種折磨拷問他見過太多了。斯蒂芬妮的情緒就不那麼平靜了,但她也在練習克制。她看上去不太高興,但什麼也沒說,她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取悅迪特爾。

蕾瑪斯小姐的痛苦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迪特爾很清楚這一點。比爆裂的膀胱更糟糕的是她就要在這些彬彬有禮、穿著考究的工作人員面前把自己弄得滿身污穢。對一位高尚的老婦人來說,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他很佩服她的毅力,琢磨著她是否準備招供,把一切都告訴他,還是打算繼續撐下去。 一個年輕的下士在迪特爾身邊立正,說:“請原諒,少校,韋伯少校,辦公室有請。” 迪特爾本想讓士兵捎話說,如果你想見我,就自己過來,但他想到暫時沒必要跟韋伯撕破臉,如果自己讓他幾分,韋伯還可能更合作些。 “好的,”然後他對黑塞說,“漢斯,如果她招供的話,你知道該問些什麼。” “是的,少校。” “如果她不招……斯蒂芬妮,可以去體育咖啡館,給我弄瓶啤酒,再帶一個杯子過來好嗎?”

“當然可以。”能有個理由離開這個房間,她簡直感激不盡。 迪特爾跟著下士到了威利·韋伯的辦公室。這是一個位於城堡前端的大房間,有三個高大的窗戶俯瞰廣場。迪特爾望著城鎮的上空夕陽西下,傾斜的光線照射在中世紀教堂的弧形拱門和扶壁上,輪廓鮮明。他看見斯蒂芬妮穿著高跟鞋橫穿廣場,那步態就像一匹賽馬,輕盈優美,同時又強大有力。 士兵們在廣場上乾活,把三根粗壯的木樑整齊地豎成一排。迪特爾皺起了眉頭說:“這是行刑隊嗎?” “處決週日遭遇戰里活下來的恐怖分子,”韋伯回答,“我知道你已經審問完他們了。” 迪特爾點了點頭說:“他們把知道的東西都告訴我了。” “公開槍斃他們,警告其他想加入抵抗組織的人。”

“好主意,”迪特爾說,“不過,這對加斯東倒合適,但貝特朗和吉納維芙的傷很重,我很奇怪他們竟然還能走。” “他們會被抬著去見上帝。不過我叫你來不是為了這件事,我在巴黎的上司一直在問我,有沒有取得什麼新進展。” “那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威利?” “經過了四十八小時的調查,你拘捕了一名老婦人,她的房子裡可能藏過盟軍特工,也可能沒有,到現在她還什麼也沒說。” “那你希望告訴他們什麼呢?” 韋伯煞有介事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希望告訴他們,我們已經端掉了法國抵抗組織!” “那還需要更多時間,四十八個小時不夠。” “你為什麼不折磨這頭老母牛?” “我正在折磨她。” “不讓她上廁所!這叫什麼折磨?”

“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這種辦法最有效。” “你總認為自己比別人高明。你一直傲慢自大。但現在是新德國了,少校。你不會因為你是教授的兒子,就什麼都高人一等。” “別胡說八道了。” “你真以為如果你父親不是大學裡的頭面人物,你能當上科隆科刑事情報部最年輕的負責人嗎?” “我也得跟其他人一樣通過考核。”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能力也跟你一樣,就從來沒有這個好運。” 難道韋伯腦子裡真是這麼想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威利,你不會以為就因為我父親是個音樂教授,整個科隆警察部隊就合夥串通給我打高分吧,這太可笑了!” “這種事在過去司空見慣。” 迪特爾嘆了口氣,韋伯倒也說對了一半。在德國的確存在特權保護和裙帶關係,不過,這並不是威利未獲晉級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愚蠢,他這種人只能在那種狂熱盲從比個人才幹更重要的組織裡混飯吃,此外別無他途。

迪特爾不想再討論這種愚蠢的話題。 “別擔心蕾瑪斯小姐的事,”他說,“她馬上就會開口的。”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們也要把抵抗組織連窩端掉,只需稍等片刻。” 他回到了大辦公室,蕾瑪斯小姐開始發出低低的呻吟。見過韋伯後迪特爾稍稍失去了一點兒耐心,他決定加快速度。斯蒂芬妮回來後,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打開酒瓶,在犯人面前慢慢把杯子倒滿啤酒。她的兩眼溢出了痛苦的眼淚,淚水順著她豐滿的臉頰流下來。迪特爾不緊不慢地把啤酒喝完,放下杯子。 “你的痛苦差不多結束了,小姐,”他說,“馬上你就能解脫了,一會兒你就會回答我的問題,然後你也會輕鬆下來的。” 她閉起了眼睛。 “你在哪裡跟英國特工接頭?”他停頓了一下,“你們怎麼認出對方?”她一言不發。 “暗號是什麼?”

他等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好想想這些問題的答案,要清清楚楚,明白無誤,時間一到,你就立刻告訴我,不必猶豫,也不要解釋。然後你的痛苦就一下子結束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銬的鑰匙。 “漢斯,抓緊她的手腕。”他低頭打開把她的腳踝跟桌子腿鎖在一起的手銬,然後抓住她的胳膊。 “跟著我們,斯蒂芬妮,”他說,“我們去女廁所。” 他們出了房間,斯蒂芬妮在前面引路,迪特爾和漢斯攙著犯人,她艱難地蹣跚著,身子向前彎曲,緊咬著嘴唇。他們來到走廊盡頭,停在標有“女士”的門前。蕾瑪斯小姐看門牌,大聲呻吟起來。 迪特爾對斯蒂芬妮說:“把門打開。” 她照做了。裡面是一個乾淨的、貼了白色瓷磚的房間,有一個洗手池,毛巾搭在架子上,還有一排小隔間。 “好了,”迪特爾說,“痛苦快要結束了。”

“求求你,”她低聲說,“讓我去。” “你在哪裡跟英國特工接頭?” 蕾瑪斯小姐哭了起聲。迪特爾輕輕地說:“你在哪裡見那些人?” “在大教堂,”她抽泣著,“在地下室裡。請讓我去!” 迪特爾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她招了。他又問:“你什麼時候跟他們見面?” “下午三點鐘,我每天都去。” “你們彼此怎麼相認?” “我穿著不成對的鞋,一隻黑色,一隻棕色,現在我可以去嗎?” “還有一個問題,暗號是什麼?” “'為我祈禱'。”她想往前走,但迪特爾緊緊抓住她,漢斯在另一邊也抓緊了。 “'為我祈禱',”迪特爾重複著,“是你說的,還是特工說的?”

“特工說的——啊,我求你了!” “那你怎麼回答?” “我回答,'我為和平祈禱'。” “謝謝你。”迪特爾說著,放開了她。 她衝進了廁所。 迪特爾朝斯蒂芬妮示意了一下,後者也進了廁所,關上門。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得意。 “你看,漢斯,我們有了這麼大的進展。” 漢斯也很高興。 “大教堂的地下室,每天下午三點鐘,黑色和褐色的鞋子,'為我祈禱,'以及回答'我為和平祈禱'。好極了!” “你出去時,把犯人帶到牢房,交給蓋世太保。他們會安排她消失在某個集中營裡。” 漢斯點點頭說:“這有點兒過分吧,先生。我是說,這個女士挺老的。” “是有點兒,不過你想想被她掩護的恐怖分子殺害了德國戰士和法國平民,就一點兒不過分,根本算不上什麼懲罰。”

“從這一點看就好理解了,先生。” “你看,一個線索是怎麼引出另一個線索的,”迪特爾沉思著說,“加斯東供出了那房子,房子引出了蕾瑪斯小姐,她又供出了地下室,地下室能給我們……引出什麼呢?”他開始思考利用這一新信息的最佳方法。 問題的重點是抓住這些特工,但要讓倫敦蒙在鼓裡。如果這件事情處理得當,盟軍會按照這條線路派遣更多的特工,浪費大量資源。在荷蘭已經有了先例,五十多名花大價錢培訓出來的破壞分子直接被空投到了德國人的手裡。 理想的情況是,倫敦派出的下一個特工會去大教堂地下室,找到等在那裡的蕾瑪斯小姐。她帶他回家,他用無線電給倫敦發回消息,通告一切正常。等他出門時,迪特爾就會拿到他的密碼本。隨後,迪特爾就逮捕這名特工,繼續以他的名義向倫敦發送消息,讀取回复。實際上,他將操縱一個完全虛構的抵抗組織,這種設想簡直太讓人興奮了。

威利·韋伯走了過來問:“怎麼樣,少校,犯人招了嗎?” “她招了。” “不早不晚,她說了什麼有用的東西嗎?” “你可以跟你的上司說,她供認了她的接頭地點和暗號。以後再有特工來這兒,我們就能當場抓住他們。” 韋伯頓時來了興致,儘管仍有些敵意。 “他們在哪兒接頭?” 迪特爾猶豫了,他寧可什麼也不告訴韋伯,但不說又難免得罪他,而他還需要這個人的幫助。他只能實話實說:“大教堂的地下室,下午三點鐘。” “我應當通知巴黎。”韋伯走了。 迪特爾繼續思考他下一步該做什麼。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是一個切斷防護點,波林格爾抵抗組織中沒有人見過蕾瑪斯小姐。從倫敦來的特工也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因此才需要識別標誌和暗號。如果他能找人冒充她……但找誰呢?斯蒂芬妮帶著蕾瑪斯小姐從廁所裡走了出來。 她可以做這件事。 她比蕾瑪斯小姐年輕不少,樣子也完全不同,但那些特工不知道這一點。她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法國人,她需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在一兩天的時間裡照料一下特工。 他拉起斯蒂芬妮的手臂,說:“犯人讓漢斯去處理。走,我去給你買杯香檳。” 他帶著她走出城堡。廣場上,士兵們已經乾完了活,三根柱子在夜晚的光線中投下長長的陰影。少數幾個當地人沉默而警覺地站在教堂的門外。 迪特爾和斯蒂芬妮進了咖啡館,他要了一瓶香檳。 “謝謝你今天幫了我的忙,”他說,“我很感激。” “我愛你,”她說,“你也愛我,我知道,儘管你從來沒說過這句話。” “但是你對今天的一切有什麼感覺?你是法國人,而且你祖母的血統我們也最好不提,還有,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法西斯主義者。” 她使勁搖著頭。 “我已不再相信什麼國家、血統和政治了。”她激動地說,“我被蓋世太保抓住時,沒有一個法國人幫我,也沒有猶太人幫我。無論是社會主義者、自由派或者共產黨都沒幫過我。在監獄裡我凍得要死。”她的臉色變了,嘴唇上常掛著的性感微笑消失了,眼睛裡閃著一絲嘲弄。她彷彿回到了過去可怕的情景中,抱著雙臂連連打抖,儘管外面是暖和的夏夜。 “不只是外面冷,不只是表皮上的感覺。我覺得寒冷滲入了我的整個心、內臟和骨髓。我想我可能再也暖和不過來了,就這麼冷冷地躺進墳墓。”好半天她都沒再說話,臉色變得慘白,這一刻,迪特爾感到了戰爭的極端恐怖。然後她又說道:“讓我無法忘懷的是你公寓裡的火,那是炭火。那時候我都忘了那種熾熱的溫暖到底是什麼感覺。這讓我又變回了人。”她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你拯救了我。你給我食物和酒,為我買衣服穿。”她又像原來那樣笑了,那是帶著挑戰和誘惑的笑,“伴著熊熊的炭火,你愛上了我。” 他握著她的手。 “這一點兒都不難。” “你給了我安全保護,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所以,現在我只信你一個。” “希望你說的是真話。” “當然。” “還有一件事你可以為我做。” “任何事情都可以。” “我想讓你冒充蕾瑪斯小姐。” 她揚了揚精心修剪的眉毛。 “你要裝成她,每天下午三點鐘到大教堂地下室去,穿上一隻黑色、一隻褐色的鞋。如果有人靠近你,說'為我祈禱',你就回答,'我為和平祈禱'。把這個人帶到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裡去,然後給我打電話。” “聽起來很簡單。” 香檳送過來了,他倒上兩杯,準備跟她開誠佈公:“儘管很簡單,但也有點兒危險。如果這個特工以前見過蕾瑪斯,他就會知道你是冒充的。那你就會有危險。你會去冒險嗎?” “這對你重要嗎?” “這對戰爭很重要。” “我不管什麼戰爭。” “這對我也很重要。” “那我答應。” 他舉起杯子。 “謝謝你。”他說。 他們碰了碰杯子,喝乾了這一杯。 外面的廣場上,槍聲大作。 迪特爾透過窗戶,望見木頭柱子上捆綁著的三個人形癱軟下來,一排士兵放下步槍。一群市民遠遠地觀望著,沉默無聲,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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