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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黑匣 罗宾·科克 9503 2018-03-22
丹妮絲·桑格忽然驚醒,她依舊躺著不動,諦聽夜間的聲響。她幾乎抑制了呼吸,以至感覺得出太陽穴裡突突跳動的脈搏,不斷將腎上腺素輸送到泌尿系統中。她清楚她是被某種陌生的響聲驚醒的,可是醒來後那種聲音又消失了,只有她那台老掉牙的冰箱發出吱吱的聲音。她的呼吸恢復平緩,冰箱也終於停止製冷,整個套間復歸寧靜。 她的睡意已經消失,輾轉反側,難以再度入眠。剛才也許做了場噩夢。她想起來解手,小便積在膀胱裡越憋越急,迫使她下床。雖然這個時候起床真不好受,也只得爬出暖和的被窩,趿著拖鞋到浴室裡去。她撩起睡袍坐到冰涼的抽水馬桶上,沒有開燈,浴室門也沒有關上。泌尿系統內的腎上腺似乎抑制了膀胱,她在便桶上足足坐了幾分鐘才將尿排出。剛解完手,她忽然聽到一記低沉的撞擊聲,好像有人在隔壁的套間裡敲擊她的牆壁。

她側耳細聽,套間裡又是一片寂靜。她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摸到客廳,檢查了關閉的門戶。鎮暴鎖安然無恙,這使她放心不少。 她轉身回到臥室,這時,一陣涼風吹過,吹拂釘在記事牌上的紙條。她返回門外走廊,朝漆黑的起居室張望,靠近通風井內太平梯的窗門開著! 丹妮絲強作鎮定,自從來到紐約,最使她害怕的就是歹徒破門而入。第一個月裡她差不多沒有舒泰地睡過一個好覺。敞開的窗門使她聯想起最使她害怕的噩夢似乎正朝她撲來。屋裡有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想起她的兩台電話機,一隻裝在床頭,另一隻裝在廚房牆上,離得不遠。她大步穿過客廳,踩到老化了的亞麻油地氈上,走過水槽,抓起一柄削水果刀。薄薄的刀刃閃射出寒光。這件不顯眼的武器卻增添了丹妮絲自衛的信心,且不論它是否靠得住。

走過電冰箱,她抓起話筒,冷不防冰箱的壓縮機起動,發出地鐵中常常聽到的那種吱吱聲,她那早已繃緊的神經臨近崩潰的邊緣,她尖叫起來,話筒從手中滑落。 但是,沒等她嚷出聲,就有一隻大手從她背後伸來,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提起她的身體,把她拖出廚房。她的雙臂無力地垂落,水果刀“當”的掉落地上。 她像布娃娃似的被挾持著,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她被強行拖過客廳,腳尖踮地拉進臥室。臥室裡有幾支手電筒光在閃照,她感到腦袋的一側有一股灼熱,同時聽到裝了消音器的手槍的射擊。 子彈射進床上鋪蓋的被褥、毛毯。床單被掀開搜查。她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他在哪裡?”一個襲擊者大聲喝問,另一個打開壁櫥。 丹妮絲偎縮在床頭,瑟索發抖。她抬頭看見面前站著兩個穿黑衣服、系寬皮帶的男人。

“你們指的是誰?”她發出虛弱的聲音。 “你的情人,馬丁·菲力普斯。” “我不知道。在醫院裡。”過來一個人把她舉起,扔到床上。 “那麼我們就等在這裡。”
菲力普斯像在做夢。最後一陣步槍射擊之後,再沒聽到聲音。偶爾有汽車在相隔著遊樂場的那邊的公路上馳過。他的脈搏跳動減慢,漸漸趨向正常,但是還靜不下心來集中思考。太陽不知不覺地從地平在線冉冉升起,他的頭腦功能開始恢復,晨曦微露出魚肚色,四周的景象漸漸明晰,包括那邊一排排酷似天然岩石的廢物箱。不一會兒飛來一群鳥雀,幾隻鴿子在乾涸的水池邊悠閒地停憩覓食,被子彈擊中的屍體橫臥在水泥地上。 馬丁吃力地伸了伸麻木的腿腳。他意識到那具屍體對他構成新的威脅,一旦有人發現,便馬上會去報警。經過昨夜的險遇,馬丁一想到警察兩字便心驚肉跳。他挨靠牆壁使勁立直身體,舒展了筋骨,小心翼翼地跨上水泥台階窺視四方的動靜。渾身酸痛不堪。他看到了數小時前捨命逃亡的小路,路的那邊有人牽著狗在蹓躂。不用多久,倒在遊樂場的死屍就會被人發現。他步下台階,奔向遊樂場的僻遠角落。經過那具無名屍體,只見鴿群正在啄食死者的血肉。他不忍目睹,連忙移開視線。離開遊樂場,他豎起從流浪漢身上換來的大衣衣領,穿過馬路。他認出這是百老匯大街。街道的轉角有一個地鐵入口,可是馬丁害怕在地鐵裡被人逮住,他不清楚盯他梢的那些人是不是仍在這一帶活動。

他跨進一幢建築物的門廊,警惕地朝馬路張望。天色一點點亮起來,街上車水馬龍漸漸熱鬧,菲力普斯反而覺得踏實不少。人越多他就越安全。看不出有形跡可疑的人,也不曾發現坐在轎車裡的暗探。 一輛出租車停在他面前的交通燈下。馬丁衝出門廊跑過去,用力拉車子的後門。車門上了鎖,司機回頭朝他一看,不顧還亮著的紅燈急忙開車。 馬丁呆立在路邊,眼睜睜瞧那輛出租車飛馳而去,無奈返回門廊。門上的大玻璃映照出他的尊容,他恍然大悟,難怪司機見到他就逃也似的把車開走。他的模樣十足是個乞丐:頭髮蓬鬆,粘滿枯草敗葉,隱隱還能發現變乾的血跡。污垢的臉龐經過一天一夜佈滿鬍鬚碴兒。穿在身上的破大衣捉襟見肘,使他的乞丐身分名副其實。

他搜遍全身,在褲子的屁股袋裡摸到他熟悉的錢包,寬心了許多。他掏出錢包點了點剩下的鈔票,還有三十一美元。依目前處境,信用卡當然不能再用。他抽出一張五元面額的鈔票,把錢包放回褲袋裡。 約莫五分鐘後,又開來一輛出租車。這回他迎著車頭走近去,讓司機一眼就能看見他。他用手理了理頭髮,盡量顯得平整些,又特意敞開大衣,不致寒酸相畢露。最要緊的是趕快舉起那張五塊錢。司機招手讓他鑽進車裡。 “去哪兒,先生?” “朝前開,”菲力普斯說,“一直朝前開。” 司機透過後視鏡用懷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綠燈亮了,他掛上排檔起動小汽車。車子沿百老匯大街行駛。 菲力普斯回頭向車窗外面張望。街心公園和小型遊藝場急速閃過。去哪裡?他心中無數。但是他十分明確,越往熱鬧的地方開就越安全。

“我要去第四十二街。”他最後決定。 “幹嘛不早說呢!”司機埋怨道,“不然在河濱大道就可以轉彎了。” “不,我不想打那兒走。我要去東區。” “那要付十塊錢,先生。” “沒關係。”馬丁邊說邊掏錢包,抽出十元面額的鈔票朝司機揮了揮,司機通過後視鏡看見了。 汽車繼續開動,馬丁讓自己緊張的神經鬆弛。他依舊不能相信過去十二個小時中發生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面臨崩潰的邊緣。他明明壓抑了本能的衝動,採取理智的手段才向警察局求援的,為什麼他們又把他轉移給聯邦調查局呢?而聯邦調查局又為什麼要殺他滅口呢?而且不經審訊?汽車掠過二馬路,恐怖心理再次攫住了他。 第四十二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正是菲力普斯理想的混蹟之所。僅僅六個小時之前,這一帶街區的生活方式與他的禀性和接受的教養還是格格不入,令他望而卻步;現在,同樣的情景卻帶給他莫大的慰藉。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恣意嬉笑怒罵,隨心所欲地公開發洩他們的變態心理,毫不掩飾做作。危險人物也是一望而知,容易防範。

他買了一大杯鮮橘汁,一飲而盡,又喝了一杯方才解渴。然後他沿著第四十二街漫無目的地閒逛。他需要縝密的思考,對每一樁事情都應該有個合理的解釋。醫師的生涯告訴他,任何病例,不論它表現出多少毫無聯繫的症狀,最終都能追踪到某種病因。快到五馬路,他走進圖書館旁的小公園,尋到一隻空長凳,坐下休息。他把破大衣裹緊,盡可能坐得舒服些,努力追憶夜間的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往事。是從醫院開始的…… 馬丁打了個盹醒來已是紅日當空。他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在監視。公園里人群熙攘,好像沒有對他特別注意。天氣暖洋洋的,曬得他渾身冒汗。他站起來,聞到身上發出濃重的汗酸臭,信步走出公園。手錶的指標已經指向十點半。時間過得真快。

又逛了幾個街區,他走進一家希臘人開的咖啡店。他把大衣揉成一團塞到桌子下面,感到飢腸轆轆。他點了雞蛋、炸馬鈴薯片、醃肉、吐司和咖啡。他去了趟洗手間,但決定不洗臉,也不想整裝。看到他的人猜不出他是醫師。如果有人在搜尋他,那麼現在這副模樣簡直不用再化裝了。 喝光咖啡,他從口袋裡翻出揉皺的名單,上面是他記載的五個病人:馬利諾、盧卡斯、柯林思、麥卡錫和林奎斯特。這幾個病人以及她們的病史與他的被追擊這個難以解釋的事實之間,會不會存在某種聯繫呢?即使如此,又為什麼要千方百計置他於死地?這幾個女性有沒有受到迫害?她們遭到謀算了嗎?這樁疑案與色情抑或黑社會有牽連嗎?果真這樣的話,那麼輻射現象又作何解釋?怎麼連聯邦調查局都捲入了進來?也許這是個全國性的案件,波及各家醫院。

馬丁又喝了些咖啡。他斷定打開迷宮的鑰匙在霍布森大學醫學中心裡。但是他非常清楚,有關當局正在那裡張網以待。換言之,醫院對於他絕對危險,可是也只有在醫院裡他才能有機會摸清正在發生的一切。喝完咖啡他去打付費電話,先打給海倫。 “菲力普斯醫師!總算來電話了!我真高興。您在哪裡?”她的語氣聽起來不太自然。 “在醫院外面。” “我猜到您在外面,可是在哪裡啊?” “問這幹嘛?” “無非想知道唄!” “告訴我,有人在找我嗎?……譬如,嗯……聯邦調查局的?” “聯邦調查局找您幹嘛?” 現在馬丁有理由斷定海倫受到了監視。在平時接觸中,她是不會拿問話回答問話的,特別是牽涉聯邦調查局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一般說她聽了只會嗔怪他發神經病。而且桑森或者他的助手必定守在她旁邊。菲力普斯煩躁不安地掛斷電話。他不得不另想辦法,把病歷和其它有用的證據從辦公室弄出來。

他接著撥醫院總機,要求接丹妮絲·桑格醫師。剩下還未辦妥的事就是要她去婦科門診。不見她來接電話。馬丁也不敢留言。最後他又撥了克里絲汀·林奎斯特的電話。她的室友很快過來接了,但是一聽是菲力普斯詢問克里絲汀的消息就立即回答無可奉告,還叫他以後別再打電話來。她不容分說就擱下話筒。 菲力普斯回到座位,攤開病人名單,拿出鋼筆寫道:“女青年腦部(還有其它部位?)受大劑量輻照;巴氏抹片檢查正常,報告卻為異常。神經病理檢查顯多發性腦硬化症狀。”他漠然地讀著這些記下的字句,思潮起伏,提筆補充:“神經科——婦科——警察——聯邦調查局。”其後又加了幾個字:“沃納戀屍癖。”乍一看,列出的這幾條線索並不存在某種聯繫,但是婦科似乎的確處於關鍵位置。如果能夠查明把幾個女性的抹片檢查結果謊報成異常的原因,或許就會出現突破。 突然,絕望感如潮湧般向他撲來,他顯然在向更強大的勢力挑戰,這股勢力遠非他能匹敵。相形之下,那些成天攪得他頭昏腦脹的官僚作風、事務主義等等,簡直不足掛齒。假如日後能夠允許他廝守著丹妮絲平安度日,他情願屈從那種膩煩的瑣務。他素不信奉宗教,現在卻默默地祈禱上帝神明,幫助他解脫困境,他絕不再抱怨命運的安排了。一桌上攤開的字條使他熱淚盈眶。芸芸眾生,警察緣何專門同他作對?百思不得其解。他離開座位再次打電話找丹妮絲。沒有人。情急生智,他又給婦科門診的接待護士打電話。 “丹妮絲·桑格有沒有按預約時間來門診?”“還沒有來,”接待護士回答說,“我們隨時都等她來。”馬丁想了想說,“我是菲力普斯醫師。等她來了請轉告她,原訂的約會取消。讓她來見我。” “好的,我告訴她。”馬丁聽得出,接待護士有點莫名其妙。 他回到小公園裡,揀了個地方坐下,六神無主,不曉得下一步怎麼走。對於尊重秩序和權威的人來說,遭到暗算而又不能與警方取得連繫,再沒有比這更不合邏輯的事情了。 下午就在迷亂中打發過去,一切都無從定奪。這本身就是一種決定。時值上下班高峰,街上車流如雲,喧鬧擁塞。過了這陣子,車輛和行人漸趨稀少,馬丁準備去咖啡店吃晚餐、時間剛過六點。 他要了一份烤肉麵包。趁盤子還沒有端上桌,他又試著給醫院打電話,要丹妮絲接。仍舊沒有她的踪影。他匆匆吃完晚餐,決定打電話到她住所,猜想警察可能已經詳細掌握他的情況,把丹妮絲也監視起來。 電話鈴剛響,丹妮絲就拿起話筒。 “馬丁?”她的聲音裡充滿絕望。 “是的,是我。” “感謝上帝!你在哪裡啊?” 馬丁避而不答,問道:“你去哪兒了?我打電話找了你整整一天。” “我有點不舒服,待在家裡。” “可你沒有通知醫院總機。” “我知道我……”突然她的話音變了,“別上這兒來……”她疾聲呼喊。她的嘴被摀住了。 菲力普斯從電話中隱約聽得到掙扎和搏鬥的聲音。他的心在撕裂。 “丹妮絲!”店堂裡的顧客聽到他的呼喊都驚呆了,不約而同地註視著他。 “菲力普斯,我是桑森。”特工桑森接過電話。電話裡還隱隱傳出丹妮絲掙扎欲呼的聲音。 “等一等,菲力普斯。”桑森挪開話筒吩咐手下的人:“把她拉開,讓她安靜。”他對著話筒接著說,“聽著,菲力普斯……” “見鬼!究竟鬧啥名堂,桑森?你們要對丹妮絲幹什麼?”“鎮定些,菲力普斯。小姐沒事,我們是來保護她。昨天夜裡你在修道院發生什麼事啦?” “我發生了什麼事?你們瘋啦?你那幫人要送我上天堂!” “那就怪了,菲力普斯。據我們所知到大院裡去的那個人不是你。我們還以為你被他們逮住了呢。” “他們是誰?”菲力普斯愈發茫然不解。 “菲力普斯,電話裡不好詳談。” “你得說清楚,究竟發生了他媽的什麼事!” 店裡的顧客仍舊愣在各自的座位上。他們都是紐約人,對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司空見慣,可是在本地咖啡店裡碰到這樣的事卻很難得。 桑森卻換了個超然物外的腔調冷冰冰地說:“對不起,菲力普斯。你必須到這裡來,而且得馬上就到。像你這樣自行其是只會把事情弄糟。諒你也明白,有幾條無辜生命岌岌岌可危。” “再過兩個小時。我現在在離市內兩個小時距離的地方。” “可以,就答應你兩個小時,但是一秒鐘都不能拖延。” 對方咔嚓將電話擱下。菲力普斯感到莫可名狀的恐慌。他不再優柔寡斷,丟下一張五元的鈔票跑上大街,直奔八馬路地鐵。 他要去醫學中心。不確定到了醫院將如何行動,但是勢在必行。畢竟還有兩個小時的機會,他必須利用來尋找答案。桑森說的也許是實話。他們可能真以為他被匿名的勢力逮住了。他不敢肯定。這種飄忽不定的處境更使他惶恐不安。直覺告訴他,丹妮絲處在危難之中。 交通高峰雖然已過,上行的地鐵車廂裡還是找不到座位,只能站著。菲力普斯無所謂。上車後他的驚魂稍定,趁這點點有限的時間開動腦筋,發揮本能的智慧。下車前,他已經計劃好進入醫學中心的方法以及進去後的行動步驟。 馬丁隨人流踏上馬路,他的第一個目標是酒店。店裡的伙計朝他那副蓬頭垢面的模樣看了看,就從收款機後面跑出來,想要轟他走。馬丁晃了晃捏在手裡的鈔票才得以進入。 他買了瓶一品脫的威士忌,付了錢就跑,前後僅僅三十秒鐘。離開百老匯,他拐進一條僻靜小巷,巷裡擺滿了垃圾桶。他拔開瓶塞,啜了滿滿一口酒,含在嘴裡漱了漱,一小半吞進肚裡,把大部分都吐在地上,又從瓶裡倒出少許,灑科隆香水似的朝頭上、臉上、脖子上灑了個遍。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塞進大衣口袋,跌跌撞撞地走過成排的垃圾桶。靠牆角的一隻桶裡裝滿了黃沙,大概是冬天用來鋪撒人行道的。他在沙堆裡挖了個淺坑,把皮夾埋進沙裡,把剩下的現鈔都塞進放酒瓶的衣袋。 下一個目標是一家雜貨舖。店面不大,生意興隆。購物的顧客見他闖入,紛紛避開。店裡的人很多,他擠開幾個顧客,找了個地方,視線可以不受阻擋地看見收銀櫃。 “哎唷!”菲力普斯尖叫一聲,便沉重地倒在地上,堆著展銷的青豆罐頭被他撞得四處滾散。他佯裝疼痛難熬,蜷伏地上大聲呻吟。一個店員走過來,蹲下問他。馬丁只是不停地喊:“痛啊,心口痛。” 不多久開來了救護車,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車,戴上輸氧面具,在胸部接上心電圖掃描儀。救護車急駛霍布森大學醫學中心,片刻功夫就到了。他的心電圖本來就正常,經無線電初步分析,確定無須使用心臟緩解類藥品。 醫院的勤雜工用車把他推進急診部。馬丁瞥見門廊四周站了幾個警察,對他不屑一顧。他們把他送進主急診室,抬到病床上。護士走來搜摸他的口袋尋找身分證件。有個住院醫師又給他做了心電圖,顯示表明正常。監護心臟的醫務人員撤走了,留下內科醫師。 “疼痛怎樣了,伙計?”醫師俯身問他。 “我需要一些Maalox。”馬丁呻吟著說,“有時候喝了廉價的酒就要服用Maalox。” “聽起來怪不錯的。”醫師說。 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護士送來Maalox,她手腳勤快,只是板起面孔,不住口地奚落他的寒酸相。 她簡單做了病史記錄。馬丁謊稱自己叫哈維·霍布金斯。這是他大學唸書時同寢室同學的名字。護士讓他休息幾分鐘,放鬆情緒,看看胸痛會不會再度發作。說完拉上病床周圍的遮簾。 菲力普斯躺了一會兒就下了床,在靠牆的急診室專用推車上找到一把剃刀和兩小塊消毒創口用的肥皂。他又拿了幾條毛巾、一頂手術帽和一隻口罩,帶上這幾樣東西後輕輕地把遮簾掀開一條狹縫,朝外面望瞭望。 和往常的情形一樣,急診部在半夜裡總顯得格外混亂,人聲鼎沸。挨著接待桌的候診隊伍排到了大門口。每隔些時候就有急救車開進。馬丁沿主走廊前行,擠過被人團團包圍的接待桌,推開醫師休息室漆成灰顏色的門。沒有人注意到他。休息室裡只有一個醫師,正在全神貫注看心電圖報告單。菲力普斯徑自走進淋浴間。 他匆匆地洗了個澡,刮了鬍子,把換下的衣服塞在牆角。盥洗池旁邊堆著急診室醫護人員穿戴的外科消毒衣帽。他穿上手術衣褲,戴上手術帽,低低的遮蓋住濕漉漉的頭髮,最後戴上口罩。醫師護士常常戴著口罩走出手術室,特別是著急要上廁所的時候。 他朝鏡子照了照,相信不會有人輕易認出他。他不但混進了醫院,而且裝扮得維妙維肖。至於那個哈維·霍布金斯,沒關係,急診室病人一旦沒事,往往連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他看了看手錶,已經花掉了一個小時。 菲力普斯溜出醫師休息室,穿過急診區,與兩個警察擦肩而過。他沿餐廳的後樓梯上了二樓,想弄到一台輻射檢測儀。若去辦公室取太危險,只好到放射治療科,在那裡找到一台。他帶著檢測儀跑下樓梯,直奔門診大樓。樓層的電梯陳舊不堪,開電梯的人也都走了。他們全是上日班的。馬丁靠兩條腿爬了四層樓梯才到婦科。那會兒走在地槽裡的時候他曾經懷疑輻射很可能與婦科有關係。現在已經到了婦科,還攜帶著輻射檢測儀,他的決心卻動搖了。從哪裡下手呢?一時拿不定主意。 經過主候診室,他拐進面積較小的診療所,這裡專門為大學內部服務。清潔工還沒來打掃,遍地紙屑,煙灰缸裡盛滿煙蒂。暗淡的燈光下一切都顯得那樣清白無邪,毫無異常。 他想先檢查接待護士的台子。抽屜都鎖上了,他推了推台子後面的兩扇門,發現整個樓層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但是門上的鎖都很普通,只須用鑰匙插進門把鎖孔轉一下就開。他在桌上找到一張塑料片設法開了門,進去後把門關上,開亮電燈。 現在站的地方就是他跟哈珀醫師說話的走廊,左邊是兩間檢查室,化驗室和雜物間在右邊。馬丁先進入檢查室,用檢測儀探測了每個房間,包括櫥櫃、壁龕乃至每隻檢驗台,沒有發現問題,一切都未遭受輻射污染。他在化驗室裡照樣探測了一遍,從化驗桌上的櫥櫃、抽屜到每隻箱子、盒子,又反复探查存放大型器械的櫥櫃,都是陰性。 最初的反應是從廢物簍裡發出的。檢測儀顯示出微弱的讀數,劑量根本無害,但是畢竟存在著放射物質。菲力普斯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錶,時間在飛快地消逝,再過半個小時就得往丹妮絲住所打電話。他決意等到確認丹妮絲擺脫了桑森羈留之後才露面。 在廢物簍裡探測出正讀數,他決定再次檢查化驗室。可是仍然沒有暴露出新的疑點。他打開壁櫥,下面幾格里堆滿了床單和白大褂,上面的幾格放著化驗室用品和辦公用品。在最下層隔板下面有一隻加了蓋的大籃子,塞滿臟床單。探針尚未觸及地面,探測儀就出現了微弱的正讀數。 馬丁將臟床單統統傾倒在地上,用探測儀檢查了一遍,沒有反應。他把探針伸進空籃裡,靠近籃底又測出微弱的反應。籃子裡邊四面和籃底都漆成木紋色,籃底好像是實心的。他虛握拳頭輕輕捶擊幾下,有振動的感覺,乾脆又扣擊了籃子四周,敲到籃子裡面的角落,發現籃底略微有點傾斜。一切都清楚了。他用手掌把籃底朝外撳壓,底板就掀開了,露出兩隻鉛質儲藏盒,印有熟悉的謹防輻射的標識。 盒上的標牌說明它們出自布魯克海文實驗室,那裡是提供各種醫用同位素的大本營。其中一塊標牌的字跡尚能辨認,標明內裝二︱︹十八F︺熒光︱二脫氧︱D葡萄糖。另一塊標牌的文字有部分剝落,也標明裝有脫氧︱D︱葡萄糖同位素。 他毫不遲疑地打開盒子。標牌字跡清楚的一隻放射物劑量適中,而正是那另一隻,盒外面的鉛層要厚得多,輻射檢測儀剛接近它,指針就劇烈擺動。盒子很燙手,內容物不詳。菲力普斯蓋上盒蓋,封上口,把床單重新堆放在籃子上面,關了門。 他沒有聽說過這兩種化合物。但是在婦科門診部竟然發現這些東西,僅僅這個事實就足以引起懷疑。醫院對用於放射治療和某些診斷所需,以及有控制的研究工作所需的放射性物質歷來管理甚嚴,規定的使用範圍與婦科也不沾邊。他急欲弄清楚放射性脫氧葡萄糖的用途。 他攜帶輻射檢測儀下到底層。走進地道,他只得放慢腳步以免驚動往來的實習生。一進入新蓋的醫學院大樓他又加快步伐,到達圖書館時已經氣喘吁籲。 “脫氧葡萄糖,”他喘著粗氣問,“哪裡能查到?” “我不知道。”圖書館管理員一愣。 “媽的。”菲力普斯轉身奔向數據卡片檢索處。 “到參考數據部去試試。”卡片檢索處管理員告訴他。 他轉向期刊部。管理期刊數據的是個女孩,年紀不過十五歲。她已經聽到剛才的問答,看見馬丁朝她走來。 “快……脫氧葡萄糖,能在哪裡查到?” “您說什麼?”女孩迷惑地盯著他問道。 “可能是一種醣類,從葡萄糖中提取的。我也說不出個究竟,所以才來查找數據。” “我猜想可以查化學文摘,試試醫學類索引,再……” “化學文摘!在哪裡?”女孩指了指一排排書架前的長桌。 菲力普斯快步跑去,取出索引。他擔心地看了看手錶。在葡萄糖條目下找到需要的數據索引,索引上還註明期刊號和書頁。找到文章後他一目十行地瀏覽。因為心情紊亂,滿紙鉛字黑鴉鴉一片模糊。他被迫放慢閱讀速度,集中心思,果然有效。他終於明白了:脫氧葡萄糖的功能與葡萄糖菌相仿,都是大腦的生物燃料,在血液︱大腦之間傳輸,被活躍的神經細胞吸收。可是一旦進入活躍的神經細胞,它就不像葡萄糖產生代謝作用,而是積聚起來。短文的最後部分寫道:“……放射示踪的脫氧葡萄糖在大腦研究方面展示了廣闊的前景。” 馬丁猛地合上書本,雙手因激動而顫抖。事件趨向明朗。醫院內部有人在利用一無所知的病人做大腦研究活體試驗!曼納罕姆!馬丁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此公的形象。他怒火中燒,決心不惜赴湯蹈火,與之較量。 他儘管不是藥劑師,但也還記得脫氧葡萄糖之類的化合物經充分放射處理後就可以注射進人體,藉以研究它在大腦裡的吸收過程。如果這種化合物的放射性過強,就會破壞吸收它的腦細胞。在婦科門診部發現的盒子裡就盛放著這種強放射性物質。如果想要研究大腦神經細胞的通路,只須採用這種方法有選擇地破壞神經細胞。神經解剖學基礎就是建立在破壞動物腦神經通路的試驗上的。對於一個天良泯滅的研究人員,在人體上做同樣的試驗以取得研究的突破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這裡菲力普斯不寒而栗。只有像曼納罕姆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才會置道德規範於不顧,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馬丁被他的可怕發現摧垮了。他想不出曼納罕姆用什麼手段把婦科的人員也拉進他的圈子裡。不管怎麼樣,他們已經沆瀣一氣。醫院的頭頭無疑也了解某些內情,否則為什麼德雷克處處要庇護曼納罕姆這個神經外科的台柱、醫院的偶像呢?馬丁領悟到內幕的駭人含義,渾身癱軟。 曼納罕姆有政府在財力上的支持,成百上千萬元的收入流進他的研究項目。或許這就是聯邦調查局介入的理由?難道他馬丁已被指控危及一樁由政府資助的重要研究計劃的突破?聯邦調查局也許並不清楚這一突破是建築在活人試驗的基礎之上的。組織機構的混亂就會導致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幹什麼這樣的怪現象,他對此並不生疏。然而,以犧牲人的生命為代價從事醫學研究,竟然得到政府的盲目保護,這真是顛倒是非的可悲之舉。 馬丁頹然地看了看表,再過五分鐘他就得給丹妮絲寓所打電話,猜不准特工人員會不會傷害她。但是他們對付無業遊民的手段他是領教過的。他了解到某些正在發生的事件——不是全部,僅僅是某些。他知道只要能夠爭取到某位權勢人物的介入,陰謀就會揭開。那個人是誰呢?他應該既是醫院統治集團圈外的人物,又熟悉醫院的事務和結構。國家衛生委員會委員?市長辦公室的某位大亨?抑或警察局長?他擔心這些人早已風聞許許多多關於他的讕言和誹謗,因此他們不可能理睬他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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