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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黑匣 罗宾·科克 14284 2018-03-22
他從存衣櫃裡取出深藍色滑雪衫,又從滑雪衫口袋裡翻出一頂希臘船長帽戴在頭上。時值四月,下毛毛雨的季節。東北方向吹來的寒風使人禁不住打顫。他穿過急診室離開醫院主樓,從平台跳到停車場坑坑洼窪的瀝青路面上。他沒有走出街,而是向右轉繞過主樓的角落,旁邊是布萊納兒童醫院的北牆。他沿著兩座建築物中間的巷道向前跑了十五碼,再往前就通向醫學中心的內院。 醫院的建築群高聳在茫茫暮色之中,酷似壁立的懸崖,但成不規則形狀的鋼筋水泥峽谷。醫學中心建設初期,大樓一轟而起,缺乏合理的總體佈局。這在大院裡尤其明顯,各種建築物橫七豎八,見縫插針,空間狹小。菲力普斯認准戈德布拉特辦公室所在大樓的側翼作為標記,辨明方位。他看到前面不足二十碼處有個不設標誌的平台,只要順著它走,就到太平間。院方無意將處理死者的場所搞得很醒目。屍體通常從這裡抬出,悄然送進早就停放著的黑色柩車,遠遠避開公眾的視線。

他雙手插在衣袋裡,倚牆靠著,回憶自從肯尼思·羅賓斯把莉薩·馬利諾的X光片交給他以來的種種撲朔迷離的事情。不足兩天時間卻像過了兩個星期。當初看到那種在放射學上罕見的現像只是令他激動。現在,這種激動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恐怖。他把醫學事業看作自己的生命。若非出於對克里絲汀·林奎斯特的義不容辭的責任感,或許會把接觸到的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他想。戈德布拉特指責他在搞職業自殺,這話一直在他耳邊轟響。 沃納準時出來了,只見他轉過身把門關嚴。菲力普斯倚牆向前探了探身,用手搭在眉間遮避刺目的燈光。他看得真切,來人正是沃納。他換了裝,穿一套黑西服,白襯衫,打了領帶。他驚奇守屍人的這副裝束,儼然是位成功的商人夜間歇店打烊的氣派。他那副在太平間裡看起來叫人噁心的削瘦面孔似乎平添了高貴的風度。

沃納回過身來。他猶豫片刻,攤開手掌試了試是否下雨,躊躇滿志地沿街走去。他的右手拎著黑色公文包,彎曲的手臂上垂一把折傘。 馬丁跟在他後面,保持著不易發覺的距離。沃納的步態與眾不同,與其說是一瘸一拐地走,還不如說在跳躍,好像兩腿的粗細不同。但是他行走卻敏捷有力。 馬丁還以為他住在醫院附近,不料他拐了個彎走向百老匯大街,順地鐵入口走下台階。馬丁的心驚了半截,只得加快腳步沿地鐵扶梯拾級而下,緊追不捨,爭取縮短與沃納之間的距離。轉眼間沃納不見了,顯然他持有悠遊卡。菲力普斯急忙買了地鐵車票通過入口處的旋轉式柵門,擠開摩肩接踵的人群,沿著傾斜的甬道走向站台。剛過拐彎角,他一眼瞧見沃納的頭消失在趕往市中心方向站台的候車乘客中。

菲力普斯從廢物箱裡揀了份報紙,裝作看報。沃納就坐在三十米外的塑料椅上,專心致志地讀一本《象棋走法大全》。借地鐵走道柔和的燈光菲力普斯乘機對他端詳了一番。沃納身穿深藍色西服,裁剪成愛德華七世時代的式樣,兩側開叉。他的短平頭經過梳理,曬得黝黑的顴骨高高突起,整個形像如同一位普魯士將軍。唯一有損尊嚴的遺憾是足下那雙磨損的皮鞋,需要擦油了。 地鐵站台上擠滿了醫院裡交班的護士勤雜員工和技師。開往市區的火車隆隆地進站,沃納上了車,菲力普斯緊跟著也上了車。守屍人端坐在車廂座位裡,像一尊塑像。他攤開書本,深陷的眼睛專心一致地註視著書上的字句。他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夾在兩腿間。菲力普斯揀了個車廂中間的座位,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穿聚酯纖維面料西服的西班牙裔英俊男子。

每到一個車站馬丁都做好下車的準備,可是沃納卻泰然穩坐。 列車開過第五十九街,菲力普斯開始警覺:沃納不打算徑直回家,肯定有緣故。到了第四十二街,守屍人終於站起來,菲力普斯連忙跟著下車。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沃納是否回家,而是他要在所去之處待多久。踏上街面,他為自己的蠢舉感到沮喪。 過夜生活的人還真不少。儘管夜已深,寒風夾著細雨,四十二街依然被紅紅綠綠的燈火和誘人的色彩映照得如同白晝。在色情電影院和黃色書店門前,遊蕩著身穿奇裝異服,行為乖戾的人,推推擠擠,放浪行骸。衣冠楚楚的沃納泰然自若,走自己的路,彷彿對於變態的性心理之類穢行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菲力普斯卻好像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舉步維艱。他被迫在無賴和亡命徒中間閃避,躲讓,而他的目光不得不盯住沃納的身影不放。突然沃納倏的一閃走進一家成人書店。

馬丁走到書店門口,決計在店外面恭候,大不了由他在這種無聊的書店裡消磨個把鐘頭。如果沃納再不回家,他就只好半途而廢了。可是他發現這般等候絕非上策,因為他很快便變成往來不絕的拉皮條的人。小販、無賴和乞丐們光顧的對象,這邊剛打發走,那邊又來了一個,不勝其煩。他只得改變初衷,走進店去。店堂裡靠近天花板有座帳台,像一座高高在上的佈道壇,上面坐著一個黑眼圈、相貌醜陋的女人,她留著熏衣草樣的頭髮,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她居高臨下,仔細打量著馬丁,似乎在判斷,能不能容他入內。他裝作觀看別處,轉移目光,擔心在這種場所撞見熟人。他急忙走進離他最近的書架叢中。不見沃納的影子! 一個顧客模樣的人用手臂推推擠擠地從他背後經過,兩隻手在他的屁股上亂摸。等到那人走過,馬丁才若有所悟。真令人作嘔!他差點嚷起來,立刻意識到不能這樣,要沉著冷靜。

他在店堂裡閒逛,尋找沃納,不放過每隻書架和雜誌陳列架的背後。頭髮像熏衣草的女人高踞在她的雀巢裡,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為了不使她多疑,菲力普斯信手拿了一本雜誌,卻發現它套著塑料封套,只好放回原處。雜誌的封面上印了兩個裸體男子,玩雜耍似的扭抱在一起。 突然沃納從店堂的後門出來,從傻了眼的菲力普斯面前走過。菲力普斯忙背過身,裝作迷戀於色情錄像帶。幸虧沃納像戴了眼罩似的,目不斜視,一閃而過走出店門。 馬丁遲疑了一下,立即醒悟到不能讓沃納溜掉。他不露聲色,避免使人察覺他在尾隨此人。儘管如此,他離開店舖的時候,帳台裡的女人還是傾身俯看他出門。想必已有幾分猜疑。 跑到街上,他見沃納鑽進一輛出租車。他擔心被沃納甩掉,前功盡棄,就毫不遲疑地採取行動,急忙揮手叫住一輛出租車。汽車在街心停下,他閃過往來的車輛,跳進車裡。

“盯住公共汽車後頭那輛切克牌出租車。”出租司機只是朝他看了看。 “開吧。”菲力普斯催促說。司機聳了聳肩膀,掛上排檔。 “你是警察?” 馬丁不置可否,言多必失。沃納在五十二街和二馬路交叉的地方下車,馬丁也在距離轉角一百英尺左右的街沿下車,跑上前來到街區的盡頭,見沃納走進距他三家店面的鋪子裡。 馬丁穿過馬路,從對面觀察。原來那是一家專售“性用具”的商店,門面與四十二街上的成人書店不同,並不注目。它的兩邊都是些古玩店、風味餐館和經營高檔婦女飾物的商店。這些商店的樓層里居住的人家顯然屬於小康家庭。這裡是一塊理想的生活區。 沃納從店裡出來。他旁邊還有一個人,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高聲談笑。沃納微笑著同那人握了握手,朝二馬路走去。菲力普斯緊跟不捨,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要是預先知道跟踪沃納會費如許周折,他肯定不會幹,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唯有希望沃納能盡快結束他的遊蕩。可是沃納有自己的打算。他穿過街到三馬路,又朝五十五街走去。他走進一幢樓房。這幢樓房蜷縮在玻璃和鋼筋的摩天大樓的陰影中,低矮局促。它是一處沙龍,外表就像二〇年代的照片上看到的那種老式房屋。 馬丁反复思忖,終於跟了進去,他怕稍有疏懈又會讓沃納從眼皮底下溜走。屋裡的場面出乎他的意料,雖然已是夜深人靜時分,裡面卻擠滿不知疲倦的過夜生活的客人。他側著身體也擠了進去。作為大眾化的單身漢酒吧,它是個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 菲力普斯掃視了整個場子,發現沃納就在左邊不遠的座位上,舉著啤酒杯朝一個金發女祕書微笑。菲力普斯壓低了帽簷。

“你幹什麼來著?”女祕書的嗓門壓倒周圍的嘈雜聲。 “我是醫師,病理科醫師。”沃納答道。 “難怪哩。”女祕書以衣冠取人,信以為真。 “干我這行有好處也有壞處,”沃納說,“我通常很遲才下班。也許您樂意同我喝一杯吧。” “非常樂意。”女祕書扯著嗓子說。 馬丁分開眾人走近櫃檯,心想這位小姐大概還不知道受騙上當了呢。他要了一杯啤酒,踱到裡邊靠牆處,揀了個不顯眼的座位。沃納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馬丁啜飲著啤酒,冷眼旁觀行行色色的荒唐舉動。接受了多年高等教育的他,破題兒頭一道在深更半夜混跡單身漢酒吧,盯梢一個外表貌不驚人,內心不可捉摸的怪人。沃納竟如此老練圓熟地周旋在生意人和律師之間,令菲力普斯自嘆弗如。

守屍人記下女祕書的電話號碼,收拾起隨身對象告辭。他在三馬路叫了一輛出租車。 搭載馬丁的司機不願幹盯梢的事,馬丁費了許多口舌,最終靠一張五美元面額的鈔票才說動他。 出租車在靜謐的夜色中行駛,街燈急速掠過車窗。天下起大雨,雨滴模糊了視野。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開始不停地擺動。車子沿五馬路開過市中心,往北從哥倫布圓形廣場斜穿到百老匯大街,轉向阿姆斯特丹街。車子駛過哥倫比亞大學的右側時,菲力普斯認出了它。陣雨來得容易去得快,片刻功夫就止了。汽車在一百四十一街向右拐彎,菲力普斯朝前座挪了挪,問司機開到哪個地區了。 “漢米爾頓高地。”司機邊開邊回答,車子向左拐,駛到漢米爾頓巷,減慢了車速。 沃納搭乘的車子停在前面。菲力普斯付了車費,鑽出車門。阿姆斯特丹街越往北越顯得冷僻,但是這一帶的環境卻優雅迷人。街道兩邊的建築物典雅古樸,千姿百態,反映出文藝復興時期以來的幾乎每一家建築學派的風格。大多數房屋修繕過,有的尚在整修中。沃納走進了一幢白色石灰石砌的房子,窗戶裝飾了哥德式百葉窗。它坐落在街盡頭,朝向漢米爾頓巷。 當菲力普斯趕到屋前的時候,三樓的窗口透出了燈光。建築物已不像從遠處看起來那麼堅固,但是殘缺的地方還不致影響它的使用壽命。昔日的風采猶存。沃納擁有這樣的經濟實力,住得起這種房子,他驚羨不已。 走進門廊,他不想立刻去驚動沃納。這幢樓同丹妮絲住的公寓一樣,門廳上了鎖。住戶都在這裡裝了對講機。赫爾姆·沃納的大名排在倒數第三個。 他剛要伸手撳沃納的對講機,又猶豫起來。究竟要不要把調查進行到底?他甚至連見面後應該說些什麼都沒有把握。但是一想到克里絲汀·林奎斯特,他便產生了勇氣。他果斷地撳下按鈕。 “誰啊?”沃納的聲音從一隻小揚聲器裡發出,語調平穩。 “菲力普斯醫師。我給你帶錢來了,沃納。一大筆錢。” 再沒有回答。馬丁幾乎聽得見自己靜脈的搏動。 “還有誰跟你同來,菲力普斯?” “沒別的人。”昔日豪華富麗的門廳裡響起對講機發出的沙啞的聲音。菲力普斯推開門,沿樓梯直上三樓。獨扇門內的連環鎖打開了,露出一條門縫,光線沖他的臉射來。沃納用一隻眼窺視外邊,他揚起眉毛,對不速之客的來臨感到意外。他放下門鏈,開了門。 馬丁敏捷地跨進室內,差點兒把沃納撞倒。沃納倒退了幾步,讓馬丁進到房間的中央。 “付些錢我不在乎,朋友,”菲力普斯裝得信心十足的樣子,“但是莉薩·馬利諾的大腦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你願意付多少錢?”沃納攤開手掌,有節奏地伸縮幾下。 “五百塊。”菲力普斯故意把數目說得極富有誘惑力,又不失風度。 沃納笑著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齒。瘦削的面頰上印出深刻的皺紋。 “你肯定沒有人跟在後頭?” 菲力普斯點點頭。 “錢呢?” “就在這裡。”菲力普斯拍拍上衣左口袋。 “那好。您想知道些什麼?” “都想听聽。” “一言難盡啊。”沃納聳聳肩膀說。 “時間有得是。” “我正要吃飯,一起吃一點嗎?” 菲力普斯搖了搖頭。他的肚子脹鼓鼓的。 “那就請自便。”沃納以他特有的步態走到廚房裡去。菲力普斯百無聊賴地踱著方步,粗略地打量了一番沃納的居室。牆壁上掛著紅色天鵝絨,維多利亞式的家具,擺設精美卻難脫俗。絲紗羅燈罩裡透出晦暗的燈光,增添了室內凝滯的氣氛。桌上放著沃納的公文包,旁邊還有一隻普拉羅依德牌照相機和一迭相片。 狹小的廚房裡有水槽,微型爐灶和冰箱。冰箱還是他幼時見到過的舊樣式:搪瓷箱面,頂上裝了圓筒形盤狀管子。沃納從冰箱裡取出三明治和啤酒,從水槽下面的抽屜裡拿了一把開瓶刀,開了瓶蓋後把刀子放回原處。 “喝一口怎麼樣?”沃納舉起酒瓶。 菲力普斯謝絕了。守屍人走出廚房,菲力普斯跟著出來。沃納把桌上的相機、公文包朝邊上挪了挪,擺擺手示意馬丁坐下。他飲了一大口啤酒,放下瓶子,打了個響嗝。顯然,他在拖延時間。隨著時光的消逝,菲力普斯的信心越來越小。他已經失卻先發製人的勢頭。他把微微發抖的手壓在膝蓋上,眼睛盯住沃納,留神他的每一個舉動。 “靠當守屍人掙的那點薪水,誰都沒法過。”沃納開腔道。 菲力普斯點頭表示同意,聽他往下講。 沃納咬一口三明治接著說:“我從我的祖國移居到這裡,”他的嘴巴里塞滿麵包,“從羅馬尼亞來。辛酸的往事不堪回首。納粹分子殺了我全家,把我抓到德國。當時我只有五歲。從那時起我就在西德的達豪與屍體打交道……”沃納談到他的身世,他父母怎樣被殺,他在集中營的非人待遇,他如何被迫跟死人待在一起。說到細節處淋漓盡致,使人恐怖厭惡。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不容馬丁插話。馬丁幾次試圖打斷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沒有成功。此行的預定目標就像蠟團碰到炭火,無可挽救地漸漸消融。 “後來我就來美國。”沃納昂起脖子,吸乾瓶裡喝剩的啤酒。他拉開椅子,又要去廚房裡取酒。菲力普斯無可奈何的陪坐著,昏昏欲睡。 “我謀到一份差事,就在這醫學院太平間里工作兒。”沃納拉開水槽下面的抽屜、口裡喃喃道。開瓶刀下面放著幾把大解剖刀,還是在太平間的大理石板上做屍體解剖的那個時候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來的。他撿起一把,悄悄藏進左手衣袖裡,刀尖朝外。 “但是這點點薪水不夠開銷,我需要更多的錢。”他又開了一瓶啤酒,回到桌子邊。 “我想听聽莉薩·馬利諾的情況。”馬丁被沃納沒完沒了的嘮叨弄得疲憊不堪。 “正要說到這樁事情,”沃納舉起第二瓶啤酒喝了一口,“我想從太平間裡尋點外快,那年月解剖比現在流行。零碎小玩意兒可多呢。後來又動起拍照的主意。我把拍攝的照片拿到第四十二街去賣。乾了多年了。”他指指四周做了個介紹的手勢。 菲力普斯的目光順著他的手勢睃巡昏暗的房間。飾著天鵝絨的壁上貼滿相片。定睛細看,盡是裸體女屍照片,淫猥、下流、令人髮指。他慢慢地把注意力移回到色迷迷的沃納身上。 “莉薩·馬利諾是我的最好的模特兒。”沃納把桌上的一迭用普拉羅依德相機鏡頭拍攝的照片擱到菲力普斯膝上,“看看這些照片,都能賣好價錢哩,尤其在二馬路。慢慢的看吧。我上趟廁所。啤酒喝多了,尿憋得慌。” 沃納從不知所措的菲力普斯身邊走過,進了臥室。菲力普斯痛苦地看著莉薩·馬利諾裸屍照片,全都是性虐待狂的傑作。他不敢碰它們,好像照片裡面受玷污的靈魂會咬掉他的手指。不用說,沃納把他當成也是乾這種勾當的不法之徒。或許這個守屍人對不翼而飛的大腦一無所知,他飄忽不定的行踪完全出於見不得人的販賣戀屍癖照片的需要。菲力普斯不由得感到噁心。 沃納走進臥室後間的浴室,擰開水龍頭,涓涓的細流聽起來好像他在撒尿。他從衣袖裡抽出細長的解剖刀,當作匕首握在右手,躡手躡腳地出來。 菲力普斯背朝臥室坐著,離臥室十五英尺左右。他還在低頭看攤在膝上的照片。沃納靠在房門邊,伺機而動。他的細手指死死握住磨損的木頭刀柄,緊張地抿起嘴唇。 菲力普斯收拾起零散的相片,正欲把它們放回到桌上,突然感到身後的響動,不等他轉身,只聽得一聲慘叫。 刀鋒插進頸根右鎖骨後面,切過肺部上葉,刺中右肺動脈,鮮血從切開的支氣管迸發出,引起反射性劇咳。從嘴巴里噴出的血漿呈弧形越過菲力普斯頭頂,濺落在桌上,殷紅的一攤。 馬丁本能地閃開身體,躍向右邊,順手操起桌上的酒瓶。他急速回過頭來,只見沃納跌跌撞撞地撲來,一隻手胡亂地揮動著,試圖拔出扎進脖子裡的匕首。體外只留出刀柄。他的喉嚨裡發出咯的一聲,搖晃的軀體便撲倒在桌面上,慢慢地癱倒在地。他手裡握著的手術刀碰到桌子角,噹啷掉落到地上。 “不許動,什麼都別碰,”殺死沃納的殺手大喝一聲。門開著,此人是從走廊進來的。 “幸虧把你置於我們的監護之下。”他就是那個蓄著濃密的小鬍子,身穿聚酯纖維外衣的西班牙血統美國人,馬丁記得在地鐵裡見到過。 “我本來想擊中他的大血管或心臟,可是這傢伙怪機靈的。” 殺手俯下身,欲拔出插進沃納脖子裡的匕首。倒在地上的沃納,頭埋在右肩,刀刃深深陷進軀體,還在抽搐。殺手跨到他的身上以便抓住刀柄。 菲力普斯從意外變故中清醒過來,趁殺手俯身之機掄起酒瓶猛擊他的頭部。殺手閃避不及,瓶子擊中了肩膀,摔倒在瀕臨死亡的沃納身上。 驚慌失措的菲力普斯拔腿就跑,手裡還握著啤酒瓶。他走到房門口,聽見樓下走廊裡響起嘈雜的聲音,恐怕殺手不止一個,於是扶住門框,改變方向迅速跨回室內。那個殺手已經掙扎著爬起來,但還站立不穩,兩手緊緊捧著腦袋。 馬丁衝進臥室,推開後窗窗框,用腳踢破窗紗爬出窗外。靠牆有一架太平梯,他沿梯而下,連爬帶滾摔落到地面。幸好沒有完全失去控制的能力,他竟沒有摔傷,實屬萬幸。 他從地上爬起,顧不得選擇逃遁的方向,朝東奔跑,躲進鄰近建築物對面的荒園裡。他的右邊是一堵防風牆,截住通往漢米爾頓巷的去路。他繼續朝東跑,地勢陡峭。他絆了一跤,止不住順著怪石嶙峋的山坡下滑。燈火漸遠,他在暮色中摸索,走不多遠撞到一道鐵絲網上。離鐵絲網下方十英尺有個報廢汽車丟棄場,廢車場的另一邊就是聖尼古拉斯大街,街燈若明若暗,坦蕩的路面伸向遠方。 他尋找從低矮的地方攀過鐵絲網,看見有多處鐵絲網已經被人剪斷,就順利地爬過缺口,跑到前面的水泥牆腳。 這裡只是一大片曠野,而不是真正的廢汽車丟棄場,人們紛紛把報廢的汽車丟棄在這裡,任憑日曬雨淋,鏽跡斑駁。馬丁在廢汽車的鋼鐵殘骸中擇路而行。前面街上的燈光是他的目標,他每秒鐘都在警惕地提防可能趕來的追踪者。 踏上馬路他就可以放開腳步跑了。他盡量拉開與沃納住宅之間的距離,並且希望遇到警察巡邏車。可惜一輛都沒碰上。路兩邊的房屋破舊衰敗,多數建築物毀於火災,只有殘存的框架,荒無人居,矗立在煙霧濛濛的夜空,宛如一具具骷髏。人行道上積起厚厚的枯枝敗葉,瓦礫成堆。 他突然明白,跑到哈萊姆區來了,不由得放慢腳步。漆黑的夜,荒僻的景象加重了他的恐懼。他又跑了兩個街區。有一夥蓬首垢面的黑人無賴在街上閒逛,看見他跑來,驚慌地閃到路邊,停止正在進行的毒品買賣,呆呆地望著這個白人發瘋般地從他們身旁擦過,朝哈萊姆中心跑去。 儘管馬丁身體結實,還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口劇痛,彷彿隨時都會倒下。他冒險跑進一幢廢棄的建築,裡面黑洞洞的,沒有門窗。他大口喘著粗氣,踉踉蹌蹌地踩在斷磚碎瓦上,扶著潮濕的牆壁定了定神。一股難聞的尿臭撲鼻而來。歇了一陣,他感到輕鬆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看看有沒有人尾隨,萬籟俱靜。忽然他聞到一股人身上發出的氣味,從黑洞洞的屋子裡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胳膊。他失聲高喊,可是聲音還沒有出口就變得軟弱不堪。他使勁甩胳膊,好像要甩脫叮咬存手臂上的毒蟲。逃出屋子,他見一個人影從門洞裡慵懶地扶牆而出,原來是個吸毒的癮君子,渾身似乎僅剩下勉強支撐的力氣。 “活見鬼!”菲力普斯罵了一句,逃往蒼茫的前途。 他決計不再停留,按平時慢跑的速度邁開雙腿。他完全迷了路。只要一直朝前跑總能跑到人口稠密的地帶,他想。 天又下起雨來。濛濛雨絲在稀疏的街燈下飛舞。他又跑了兩個街區,發現了希望的綠洲。他來到一條寬闊的街道,街角有家通宵營業的酒吧,門外鮮豔奪目的霓虹燈招牌面臨十字街口閃爍著血色的光芒,幾個瑟縮的人影鑽進旁邊的門道,似乎是這紅色的霓虹燈在這日漸敗落的街區裡給人們指引某種避難的場所。 馬丁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潮濕的頭髮,黏糊糊的。藉著燈光他見手上沾滿沃納濺出的血污。他怕被別人發覺參與過惡鬥,設法擦掉了頭髮上的血跡,等到頭髮不再黏了才推開酒吧的門。 酒吧的空氣甜膩膩的,瀰漫著濃烈的煙霧。迪斯科音樂震耳欲聾。馬丁聽得到心在胸膛裡怦然搏擊,店堂的一角還有一台彩色電視,正在播放三〇年代的警匪片,只有身材粗壯的酒吧招待獨自觀看,他身上繫著骯髒的白圍裙。 菲力普斯的闖入猶如暴風雨前的閃電,酒吧里的人都轉過臉瞧他,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即使他行色匆匆,也感覺到這種氣氛。他在紐約居住了二十年,從未嚐到過窮極潦倒的滋味。赤貧如同巨富一樣,正是這個都市的特徵。他一跨進酒吧就懷有戒心,防備隨時都可能遭到的襲擊。一道道居心叵測的目光追隨在他的左右。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人從坐著的高腳凳上轉過身,直挺挺地擋在他面前。這是個肌肉發達的黑人,油亮的皮膚在暗淡的燈光下展示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 “過來啊,白鬼。”他高聲尋釁。 “弗蘭希,”酒吧招待連忙跑來打圓場,“別這樣。”他又轉過臉對菲力普斯說:“先生,你他媽的撞到這裡來幹嘛?想找死?” “我要打個電話。”菲力普斯結結巴巴地說。 “在後面。”招待搖晃著腦袋,將信將疑。菲力普斯不聲不響地從那個叫弗蘭希的身邊捱過,從口袋裡摸出一枚硬幣,尋找電話機。廁所旁邊有一架,有人正在使用,好像在哀求他的女友:“聽著,寶貝,幹嘛要哭啊!” 要是在早些時候,處於萬般焦急和恐懼中的他,也許會奪過話筒。可是現在,他多少理智了一些,踱回到酒吧間裡等待。屋裡的氣氛略微緩和,談話聲四起。招待過來收錢,並送來一杯白蘭地。火辣辣的酒液鬆弛了他那緊繃的神經,他的思維得以集中。自從遭遇到沃納被殺的突發事件以來,馬丁總算有機會回顧當時發生的一切。 在兇殺的當時,他只當是發生了一場沃納和殺手之間的械鬥,而他不湊巧撞到晦氣。可是聽殺手後來的說法,似乎他始終在盯自己的梢。簡直荒唐。馬丁本人卻一直在盯沃納的梢!稍後他又親見沃納掉落的刀子。難道守屍人欲對他下毒手?回憶這段可怕的經歷,馬丁越來越莫名其妙,尤其是他想起當晚在地鐵與那個殺手照過面。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買了一杯,順便打聽了這一帶的方位。他並不在意具體的街名。 馬丁見打電話的黑人掛上電話走了,就推開高腳凳,舉起斟滿酒的杯子過去。他覺得鎮定多了,能夠詳細地向警局報案。電話機放在擱几上。他放下酒杯,朝電話機裡塞進一枚硬幣,撥了911。 迪斯科音樂和電視機音響震耳欲聾。他聽到電話線的那端響起振鈴聲,就琢磨起要不要把他的遭遇以及醫院裡的怪事和盤托出。考慮再三,他覺得這樣只會使已經十分複雜的事態更加棘手,決計先避而不談醫院的事,除非警方特別問起他深更半夜去沃納住宅的目的。接電話的是個沙啞的聲音,很不耐煩的樣子。 “這裡是第六處。我是麥克尼利警官。” “我舉報一樁兇殺案。”馬丁努力保持說話語調平穩。 “發生在哪裡?” “地點說不定,但是再去的話,我認得出那幢房子。” “你的處境危險嗎?” “我想不。現在我待在一家酒吧里,在哈萊姆……” “在酒吧間!好啊,老弟,”警官頓了頓,“你喝了幾杯酒?”菲力普斯領悟到對方把他當成了酒徒。 “你聽明白:我看見有個人被刀子捅死了。” “在哈萊姆用刀子捅死人的事多著呢,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馬丁·菲力普斯醫師。我是霍布森大學醫學中心的放射學專家。” “你說你是菲力普斯?”警官的調門改變了。 “不錯。”馬丁對警官的反應感到驚奇。 “為什麼不早說!瞧你,我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我馬上把你的電話轉到局裡去。別掛斷。如果占線就立即再給我撥電話,明白嗎?” 不等回答,菲力普斯只聽得受話器裡咔嗒一聲。他把受話器從耳朵邊移開,盯著它,似乎它能夠解釋剛才那莫名其妙的對話。他明明聽警官說一直在等他的電話!所稱的“局裡”,又是指什麼局? 話筒里傳來一連串咔嗒聲,有人來接了,聽聲音又緊張又焦急。 “噢,菲力普斯,你在哪裡?” “在哈萊姆區。你是誰?” “我叫艾金特·桑森,本市的局長助理。” “哪個局?”菲力普斯才剛有點鬆弛的神經又像通了電似的一陣震顫。 “聯邦調查局,你這個白痴!聽著,也許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得設法走出那個區。” “為什麼?”馬丁大惑不解,但是他感到桑森是認真的。 “沒有時間解釋。那個挨了你一瓶子的傢伙是我的手下,他在保護你呢。剛才他已來報告。還不明白嗎?沃納捲了進來,真是陰錯陽差。” “我簡直弄懵了。”菲力普斯喊道。 “這無所謂,”桑森打斷他的話說,“要緊的是把你從那個地方弄出來。別掛斷,讓我查查這條電話線是否可靠。” 話筒裡又傳出咔嗒一聲,菲力普斯還把它握在手裡。他盯著啞然無聲的話筒黯然神傷,無名怒火在他胸中燃燒,整個事件前後聯繫,就像一出惡作劇。 “電話線路不可靠,”桑森回到電話旁,“把你那邊的號碼告訴我,等我的回話。”菲力普斯報了電話號碼,掛上話筒。他的怒氣漸漸平息,恐懼感又升起來。對方畢竟是大名鼎鼎的聯邦調查局。 剛鬆手,電話鈴又響了,他心裡一沉。是桑森的聲音。 “餵,菲力普斯,你聽著。霍布森大學醫學中心牽涉到一樁陰謀案,我們正在秘密調查。” “而此案與輻射有關。”菲力普斯脫口而出。事情初露端倪。 “你能確信嗎?” “絕對沒錯。” “很好。聽著,菲力普斯,案情的調查需要你協助,不過恐怕得把你置於我們的監護之中。我們要找你談。醫學中心內部需要有我們的人,懂嗎?”不等菲力普斯回答,桑森接著說,“我們不能讓你到這裡來,擔心你被人盯上了。此刻我們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讓他們知道聯邦調查局正在調查他們。別掛上。” 桑森移開話筒,但菲力普斯隱隱聽見對方在竊談,好像在商量。 “修道院,菲力普斯,你曉得修道院嗎?” “當然曉得的。”馬丁不解其意。 “我們在那裡碰頭。叫一輛出租車,開到正門入口處下車,把車子打發走。這樣我們可以確保你後面沒有尾巴。” “沒有尾巴?” “就是沒人盯你的梢。哎呀上帝!照我說的去做。” 桑森不容他再多問,甚至不等他再開口,就把電話擱斷了。他的提示不是建議,而是命令。菲力普斯手握空話筒,神情木然,寂寞之感湧上心頭,特工人員的嚴厲印象深深地烙在他的記憶裡。 他到酒吧招待那邊,請他幫忙叫一輛出租車。 “夜間要叫輛到哈萊姆區來的出租車可不容易啊!”招待頗為難的說。 一張五元的鈔票改變了他的初衷,他立刻用出納櫃檯後面的電話替馬丁連繫。馬丁看到電話機上方的牆壁彈痕累累,數一數竟達四十五處之多。 出租車司機在馬丁答應再添二十元小費,而且聽說目的地是華盛頓高地之後,才同意把車子開來。馬丁又神經緊張地等了十五分鐘,才看見出租車駛近,在酒吧門前停下。他鑽進車裡,車子剛起動司機就關照他把車門都鎖上。出租車沿著往昔的繁華街道一溜煙駛去。 小汽車行駛了十幾個街區才來到看起來比較安全的地帶,不久就開到菲力普斯比較熟悉的地段。亮著燈的商店櫥窗逐漸增多,甚至還看到撐傘的行人。 “好啦,再往哪兒開?”司機籲了口氣,露出把人從敵軍的陣線後面救出來的神情。 “修道院。” “修道院?現在是凌晨三點半,老弟。那裡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的。” “車錢我會照付。”馬丁不想與他爭執。 “等一下,”司機在交通燈前停車。他轉過臉隔著壓克力隔闆說,“我不想招惹麻煩。真不明白你他媽的干嘛上那兒去。” “不會有麻煩。你只需送我到大門口,就可以把車開走。” 綠燈亮了。司機加大油門,他不再抱怨,也許他認為馬丁的要求是合理的。 馬丁很高興趁乘車的機會可以認真的思考。 桑森說一不二的態度畢竟能奏效。在目前的處境中倘若依靠他菲力普斯本人是徒勞的,發生的一切是這樣的異乎尋常!從走出醫院那一刻起他就墮入一個不受現實規範節制的世界。他神誌恍忽,直到看見沾在帕克大衣上的沃納的血漬,才相信這番經歷並非夢境。斑斑血點倒使他定了心,至少他沒有發瘋。 遙望車窗外面,城市的燈光在夜空中閃爍。聯邦調查局怎麼可能介入呢?他思索這個問題。他在醫院里工作的經驗告訴他,無論哪個組織機構,都只為自身的最高利益服務而不會考慮某個人的禍福,目前這樁案子不論屬於什麼性質,如果對於聯邦調查局至關重要,又怎麼能指望他們把他所最關心的事情記在心上呢?不能依靠他們!這個想法使他對於修道院會晤深深不安起來。修道院偏遠的地形加重了他的隱憂。他轉過頭通過後車窗向外窺望,留心有沒有盯梢的。街燈通明,不可能盯梢。他仍然心神不定,如坐針氈,意欲吩咐司機改變行駛路線,又想到也許別無安全的去處。無可奈何,只得作罷。車子快到修道院,他向前傾身對司機說:“別停車,一直開。” “你不是說要下車的嗎?”司機爭辯說。轉眼間汽車開進鵝卵石鋪就的橢圓形空地,這就是修道院正門入口區。中世紀建築風格的門廊上吊一盞大燈,燈光照在濕漉漉的花崗石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再繞著開一圈。”菲力普斯吩咐司機,眼睛觀察著附近的形勢。兩條車道從此地伸展出去,消失在黑暗中。抬頭可以望見建築物內部亮著燈火,整座院落在夜色中猶如十字軍佔據的城堡,似乎隱藏殺機。 司機罵了一聲,駕車沿弧形道路開動。從路口可以遠眺哈德遜河。馬丁看不見河流,但望得見喬治·華盛頓大橋。橋身綴滿一串串拋物線狀燈串,在夜空中把大橋襯托得格外壯觀。 馬丁探身察看四周,不見人影,就連平時喜歡把車子停在河邊,綿綿絮語的情侶都難尋覓。怕是時間太遲的緣故,也許是天氣太冷,或者是兩種原因兼而有之。出租車兜了個大圈子,開回到入口區停住。 “到啦。媽的,你究竟想幹什麼?”司機透過後視鏡看著菲力普斯問道。 “開走吧。”馬丁說。 司機急速撥動方向盤,開足馬力駛離修道院。 “等一等,停下!”馬丁喊道。司機猛地踩下剎車。菲力普斯見三個流浪漢趴在修道院入口甬道的石牆上朝這邊張望。他們聽見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聲音。汽車停住,他們往後退了三十碼。 “多少錢?”馬丁一邊問,一邊望著車窗外面。 “小意思,下車得啦。” 菲力普斯往壓克力口裡塞進一張十元面額的鈔票,鑽出車外。車門剛碰上,出租車就一陣風似的開走了,疾馳的車聲很快消失在潮濕的夜幕中。四周復歸死一般靜寂,偶爾聽到遠處亨利·哈德遜大道上奔馳的車輛。他信步朝流浪漢的方向走回去。右邊是一條從大道分岔的支路,鋪過路面,它的盡頭消失在灌木叢中,依稀可見這條支路又分了岔,曲徑蜿蜒,通到下方的弓形車道。 他沿支路往前走,看見立體交叉橋下有四個流浪漢,而不只三個。其中一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鼾聲大作,另外三個圍坐著玩牌。他們旁邊燃著火堆,映見兩隻半加侖容量的酒罐,已經喝空。果真是一夥貨真價實的流浪漢。他盤算著利用他們做他和桑森之間的緩衝。他倒並沒有估計到有人會逮捕他,而是醫院工作的經歷養成他凡事都要弄個水落石出的習慣。現成的辦法只有利用四個流浪漢。即使此行的目的有充分理由,畢竟在半夜三更到修道院來接洽不合常理。 菲力普斯留心觀察了兩三分鐘,然後裝作醉漢,鑽進拱道裡。三個流浪漢朝他看看,斷定他不會傷害他們,繼續玩牌。 “你們當中有谁愿意掙十塊錢啊?”馬丁問道。他又問了一遍,三個被社會遺棄的人這才抬起頭,年紀最輕的問道:“拿了十塊錢要我們幹什麼?” “做我的替身,只須十分鐘。”三人對視一番,放聲大笑。年紀稍長的站起來說:“當真?如果讓我替你,要我幹些啥事呢?” “上去,到修道院前面轉一圈。碰到有人問你是誰,就說是菲力普斯。” “讓我瞧瞧你那張十塊錢。”菲力普斯抽出鈔票朝他晃了晃。 “我來幹怎麼樣?”年紀最大的費力地站起問道。 “住嘴,傑克。”年紀稍大的搶著說,“先生,您的全稱是?……” “馬丁·菲力普斯。” “行,馬丁,咱倆說定了。” 菲力普斯脫下衣帽,讓他穿戴起來,又把他的帽簷拉了拉,壓得很低。他自己硬著頭皮換上流浪漢的外衣,一件雙排鈕扣長大衣,又破又髒,綴著窄窄的天鵝絨翻領。衣袋裡還剩下半塊三明治,沒有用紙包著。 另外兩個吵著要同去,又是取笑又是鬧,菲力普斯怎麼阻攔都不管用。最後他說,如果再鬧索性都吹了,這才讓他們安靜下來。 “筆直朝前走嗎?”攬下工作的那個問。 “嗯。”馬丁正在權衡掉包計的得失。小路從車道的下方延伸到修道院,離卵石鋪成的空地不遠是個陡坡,坡頂設了長凳,供走乏的行人歇腳。修道院正門外的石砌圍牆在與小路交接的地方戛然中止,正對面就是進入修道院的主甬道。 “行。”馬丁對他耳語說,“一直走到那扇門前面,推一推,然後往回走。十塊錢就歸你了。” “您不擔心我不照您說的去做,穿戴這身衣服逃走嗎?” “我倒願意碰碰運氣。再說,我能夠逮住你。” “再說一遍,您叫?……” “菲力普斯,馬丁·菲力普斯。” 流浪漢把帽簷壓得更低,只有昂起頭才看得見前面的東西。他上坡了,身體失去平衡。馬丁在他腰際推了推,他向前撲倒,弓起背,手腳並用爬到坡頂。 馬丁也緩步走上高坡,視線可及牆頂。流浪漢已經穿過大路,走到鋪滿卵石的地帶。他搖搖晃晃地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卵石路面中央有個路島,是公共汽車停靠站。他繞過路島,直趨木頭大門。 “裡面有人嗎?”庭院裡迴響起他的喊叫聲。他蹣跚地退到空場中央高喊:“我是馬丁·菲力普斯。” 沒有人回答,只有淅淅瀝瀝的細雨聲。天又在下雨了。修道院歷史久遠,圍牆高築,給人以渾然脫世之感。馬丁又犯疑了:他不會是一場逼真的幻覺中的犧牲品吧? 突然,一聲槍響打破了四周的靜謐,站在空場中間的流浪漢被子彈擊中,重重地摔倒在花崗石路面上。像高速彈片削進熟透的西瓜,彈頭射中他的頭部,在顱內開花,炸掉了大半個臉孔,橫飛的血肉濺落到三十英尺之外。 菲力普斯和另外兩個流浪漢嚇得魂飛魄散,直到清醒過來才意識到有人開槍打死了流浪漢,三人急忙奪路逃命,滾下陡坡,遠遠躲開修道院。 馬丁從未像現在這樣絕望過,就連他逃出沃納住宅那陣子也沒有眼下這般可怕,每秒鐘都充滿恐怖。他懷疑槍聲會再次響起,奪命的子彈隨時都會射來。 追踪者不論是誰,都會檢驗擊斃在庭院裡的屍體,並且立刻會明白他們上當了。他必須盡快逃離。 怪石嶙峋的山坡佈滿險阻。他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另一隻腳又踩了個空,栽倒在地。右邊有一條小路彎彎曲曲通向前方,他撥開灌木叢,朝小路走去。 又聽到一聲槍響,緊接著一聲慘叫,菲力普斯的心差點從嘴裡跳出。鑽出叢林,他就沿著道路拼命奔跑,消失在黑夜裡。他來不及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從梯道頂上摔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落到地面。他本能地朝前撲倒以減輕衝擊力,縮起脖子,像體操運動員那樣順勢翻了個筋斗,坐起身體。眼睛里金星飛濺。後面道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迫使他拼力站住腳跟,顧不得頭暈目眩,竭力朝前跑。 他及時發覺前方又有一段台階,就放慢速度,拖著沉重疲軟的腿,三腳兩步奔上台階。另一條路橫陳在他眼前,他無暇選擇方向,一直朝前。跑過又一個交叉路口,他腳下的道路就終止了,他不得不停住腳步。往哪裡去?路的右下方是叢林的邊緣,樹林邊上有一幢騎樓式建築,圍著水泥欄杆。突然他又聽得腳步聲由遠而近,好像有幾個人追來。沒有時間遲疑了,他轉身朝騎樓跑去。距離騎樓下面一百碼遠是個水泥澆的遊樂場,有鞦韆和長凳。場地中央是凹陷的窪地,大概是夏季供兒童蹚水嬉戲的淺水池。遊樂場外面就是馬路,他甚至看見一輛黃色出租車掠過。 急促的腳步越來越近,他迫使自己全力以赴沿騎樓旁邊的寬闊水泥台階拾級而下。沉重的腳步聲就在他的頭頂上方徘徊。只是在此時此刻他才恍然醒悟,追來的那幫人只要趕到騎樓,他就無法穿越前面的遊樂場,他會在空曠的場地上暴露無遺。 他迅速蜷伏在騎樓底部的隱蔽處,濃烈的尿騷臭撲面吹來,吃力的腳步聲已經到達屋頂。他踉踉蹌蹌地往裡邊退縮,背脊觸及牆壁,屏聲息氣地慢慢蹲下。 支撐騎樓的廊柱映襯著朦朧可辨的遊樂場,遠處的市區稀稀朗朗地亮著燈火。沉甸甸的腳步聲穿越屋頂,朝樓下走來。馬丁冷不防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黑影喘著粗氣從他面前閃過,跌跌撞撞地奔向遊樂場,意欲逃往對面的馬路。 騎樓上傳來碎亂的腳步聲,隱約夾雜壓低嗓門的說話聲,然後是一陣肅靜。那個人影從斜刺裡穿向嬉水池。菲力普斯的頭頂響起尖厲的槍聲,逃到遊樂場中央的那人應聲倒下,立時斃命。 馬丁深深喘了口氣,感嘆自己撿回一條性命。繼續逃跑已不可能。他猶如遭到追逼的困獸,所剩的就是等待那致命的一擊。他精疲力竭,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坐以待斃。輕捷的腳步聲穿過騎樓,走下台階。菲力普斯不敢大聲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的廊柱,追逐的人影隨時都會出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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