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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黑匣 罗宾·科克 19658 2018-03-22
下午一點零五分。菲力普斯腋下夾著印有“CAT掃描機介紹”的幻燈片傳送圓盤,步入紀念瓦羅斯基會議大廳。會議廳與放射部的其它部分相隔很遠的距離。屬於放射部門的建築物只考慮到實用而不講究它們的佈局,使用面積顯得擁擠不堪。會議廳佈置得十分奢華,卻俗不可耐,與其說是堂堂的醫院會議廳,倒不如說它像好萊塢的攝影棚。一排排座椅都套上柔軟的燈芯絨護套。從每個座位都能看清台上的銀幕,絕不會擋住旁人的視線。他進場時已是座無虛席。 他把幻燈片圓盤放到投影機上,踏上講台。學生們很快各就各位,集中註意準備聽講。他調暗燈光,插好第一張幻燈片。 講稿使用了多次,幾經潤色。菲力普斯從英國的戈德弗蘭·荷恩斯菲爾德先生最早提出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機的概念開始,講到它的發展歷史,如數家珍。他特別強調這種機器雖然採用X光管,其實圖像是由計算機分析信息,重新進行數學組合生成的。學生只要理解這個基本概念,就算達到本講座的目的了。

他不知不覺講走了神,幸好對講稿瞭如指掌,倒也無傷大雅。對那些為研製開發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作出貢獻的人物他一向崇敬不已,當然也夾雜著妒意。然而他意識到,有朝一日他的研究會結出碩果,他也會被簇擁到科學舞台的中心,萬人矚目。他的成就甚至將形成推動診斷放射學前進的革命性衝擊。他本人也會被列入角遂諾貝爾獎的候選人名單之中,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談到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機診斷腫瘤的功能時,身邊的傳呼器響了。他只得開亮電燈,抱歉地請大家稍候,急忙去接電話。他明白海倫只在遇到急事才動用傳呼系統。 可是話務員告訴他是外線電話。正要埋怨,對方傳來了唐納德·特拉維斯醫師的聲音。 “唐納德,”菲力普斯用手摀住話筒說,“我在講課,待會兒給你回電話好嗎?”

“媽的,不行。為了尋找你那位半夜里莫名其妙轉院的病人,我忙了整整一上午。” “林恩·安妮·盧卡斯還沒有找到?” “沒有。上星期根本沒有從醫學中心轉來的病人。真是活見鬼。” “怪事。明明有人告訴我她已轉去紐約醫療中心。好吧,我再給住院部打電話。不過請你再幫忙查一次,事關重大。” 菲力普斯掛斷電話,良久才鬆開話筒。與官僚主義作風打交道就像與曼納罕姆之流打交道一樣可惡。他回到講台,力圖順次序繼續講課,可是方寸已亂。他只好謊稱有個急診,草草地收場。這是他執教以來破題兒頭一遭。 菲力普斯回到辦公室,海倫忙不迭地為打斷他的講課道歉。特拉維斯醫師堅持要他聽電話。菲力普斯要她別介意。 她跟著走進里間辦公室,滔滔不絕地匯報說:斯坦利·德雷克院長來過兩次電話,要求盡快回話;羅伯特·麥克尼利醫師從休斯敦打來電話,徵詢菲力普斯是否能擔任在新奧爾良召開的放射學年會神經放射學科組召集人,希望在本週內聽到回音。她還要說下去,菲力普斯揮了揮手不耐煩道:“夠了。”

“還有……” “我知道還有,總是沒完沒了。” 海倫大惑不解:“您給德雷克先生回電話嗎?”“不。你代我打吧。告訴他我很忙,今天沒空兒,明天再跟他談。” 海倫琢磨眼下還是退出的好,讓她的上司獨自待一會兒。 菲力普斯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自己的房間,胡亂堆棧著的X光片轉移了地方,代之以今天上午送來的血管造影片。看來至少他的主管技師肯尼思·羅賓斯已經控制住混亂局面。 只有工作才是菲力普斯樂此不疲的事。他立即坐到座位上,拿起話筒開始口述。手頭還剩下最後一份血管造影。這時他感到有人走進辦公室,就站在他身後,估計是丹妮絲。 他抬頭一看,卻是院長斯坦利·德雷克,正在朝他微笑。 德雷克在菲力普斯心目中的形像是一個老於世故的政客。他平時常穿三件一套的深藍色西服,整潔、合身,配一條金錶鍊。絲質領帶別了別針,漿白的襯衫益發顯得筆挺。據菲力普斯所知,至今他還戴著法國式鏈扣。他總是有辦法使皮膚保持棕褐色,像是太陽曬成的,即使四月份的紐約時值多雨季節。

菲力普斯依然只顧自己審看血管造影片,一邊口述:“結論:病人腦基底部位有一大塊動︱靜脈畸形,伴左中及左後脈絡膜動脈畸形。句號。口述結束,謝謝。” 放下話筒,馬丁轉過身望著院長。他討厭這座醫院,稍有風吹草動。消息就不脛而走。德雷克居然屈尊光臨他的辦公室,必定事出有因。 “菲力普斯醫師,很高興見到你。夫人好嗎?” 菲力普斯聽了哭笑不得。 “四年前我就離婚了。”他淡淡地敷衍說。 德雷克非常尷尬,抿了抿嘴佯笑著換了話題說,醫院董事會對菲力普斯任職以來在神經放射部順利開展工作表示滿意。菲力普斯只是聽著,一言不發。他深知來者不善。 “呵,我是來了解馬利諾病案的。真不幸。” “您要了解什麼事?”

“那個可憐姑娘的屍體未經批准就任意搬動了,還拍了X光。我想了解這個事實。” “連大腦都不見了呢,”菲力普斯說,“給屍體拍X光片與取走屍體大腦並非一碼事對吧?” “當然不是一碼事。目前還沒有充分證據說明你跟大腦被盜是否有牽連,問題在於……” “請停一下,”菲力普斯把椅子朝前挪了挪,“我要求澄清事實。我在屍體身上拍過X光,千真萬確,可是我並沒有碰過它的大腦。” “菲力普斯醫師,且不管誰盜走大腦。我關心的是屍體大腦確實不見了。我有責任保護本院全體醫職人員不成為醜聞的攻擊目標,避免可能招致的經濟負擔。” “而我所關心的是,究竟是誰盜走了大腦,特別是在有人懷疑它是我幹的情況下。”

“菲力普斯醫師,你不必驚慌。院部已經給太平間打過招呼,死者家屬不會曉得這中間不幸的插曲。但是我必須提醒你,在這件事情上你隨時都有可能授人以柄,我只要求你讓它一風吹過。就這麼簡單。” “大概是曼納罕姆讓您來了結此案的吧?”菲力普斯忍不住問。 “菲力普斯醫師,請你諒解我的處境。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也總是力圖防患於未然,但求息事寧人,無非是替大家著想。我對你別無他求,只希望能理智地處理此事。” “謝謝,謝謝您的調解。我會慎重考慮您剛才的話的。”菲力普斯站起來說道。他迫不及待地把德雷克送出辦公室,隨手帶上了門。他咀嚼著談話內容,簡直難以相信。 德雷克還在外間同海倫說話,聲音從門縫里傳進來。可見不是在做夢。

他也的當務之急是堅決擺脫部門之間的激烈傾軋,研究計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只爭朝夕的緊迫感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撿起主登記表,那上面記載著近十年拍攝的顱骨X光片。他逐件核對登記號碼和散亂的底片,很快就理順了存盤次序。他拿起第一隻封套,在登記表上劃掉名字,從封套裡取出所有的X光片,揀了兩張匹配的顱側X光片,把其餘片子仍舊放回封套裡。 他將必需的信息輸入計算機之後,把一張片子饋入激光掃描儀,又把另一張片子插上讀片燈。存盤的X光報告放在打印文件的承受架旁。 馬丁像大多數脾氣固執的人一樣,喜歡按部就班地辦事。他記下馬利諾、盧卡斯、柯林思和麥卡錫的名字。電話鈴響了,是丹妮絲打來的。她說下午的第一份血管造影準備好了。菲力普斯略加思索後說,他的在場是多餘的,建議她先獨立做起來,只要感覺滿意就行。如他所料,丹妮絲很高興得到他的信賴和支持。

他繼續審看表格,劃掉了柯林思的名字,在馬利諾的名字後面注上:太平間遇沃納。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守屍人想必知道莉薩·馬利諾屍體變故的內情。他在麥卡錫的名字後面注上:神經外科實驗室。還剩下盧卡斯。經與特拉維斯通話後他確信盧卡斯不在紐約醫療中心,除非化了名,卻又不大可能。所以他在盧卡斯的名字後面注上:夜班護士,神經科病房西十四。 他拎起話筒再撥住院部。電話鈴響了多遍才有人來接。 要找的人仍舊不在,只好留下自己的名字,要求對方回電話。 計算機停止了運算,菲力普斯心跳加劇。他讀著輸出報告,把它同存盤的報告單做比較,又審看了X光片。計算機系統不但診斷出報告單上提及的內容,甚至還發現輕度骨質變厚和額竇混濁,這些在原報告單上都忽略了。他又看了X光片,不禁為計算機發揮的神奇功能所折服。他正想用同樣的程序診斷第二張片子,海倫從半掩的門中探身進來,不無歉意地向他報告,“頭頭”馬上要見他。


哈羅德·戈德布拉特醫師的辦公室在大樓的那一端,位於大樓側翼。這部分建築物如同一個腫塊,突出到中央大院。你只要一步入那些辦公室,就會意識到已經進入他的領地。那裡的地板上鋪著地毯,四壁鑲嵌桃花心木護板。這一切不由得使菲力普斯聯想起開設在市中心的律師事務所。他們使用的信箋上電話號簿似的印著眾多的頭銜。 菲力普斯敲了敲沉重的木門。戈德布拉特端坐在寫字台後面。寫字台用紅桃心木製成,碩大無朋。室內佈置有意無意間模仿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戈德布拉特醉心權欲,運用馬基雅維利式的謀略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終於成了國際知名的放射學權威。在神經放射學領域中他確曾有所建樹,可是如今卻變得因循守舊。他的事業知識日趨老化,抱殘守缺而無所開拓。馬丁雖然不免鄙薄他在諸如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之類的先進設備方面的可憐的知識,但總的說來對這位前輩還是相當尊重的。放射學畢竟是在他的推動下才發展到今天享譽醫學界的地位。

戈德布拉特站起來與菲力普斯握了握手,讓他坐在寫字台對面的椅子上。這是一位精神镢爍的老人,六十五歲左右。他的衣著不改當年,還是一九三九年哈佛大學畢業時的裝束,穿的是三件一套的西服,四四方方的。褲子寬鬆如袋,褲管在離腳踝一英寸處折邊。他的襯衫領上繫著窄邊蝴蝶結領結,手結的,所以顯得彎彎的不很對稱。滿頭銀髮剪成平頭髮式,鬢角略為高出耳根。他透過班傑明·富蘭克林式眼鏡的金屬框架上緣,打量著馬丁。 “菲力普斯醫師,”戈德布拉特坐回到他的椅子裡,把肘部擱在桌上,手掌交叉地搓了搓,發話道,“你半夜裡把冰冷的屍體從太平間拉到神經放射部來,這種做法不太正常吧。” 菲力普斯承認這樣做聽起來荒謬絕倫,然後作了解釋——他不想辯解——先談了他同邁克爾斯合作研究X光診斷程序,又談了利用計算機程序從莉薩·馬利諾的X光片上發現腦密度異常,需要再拍些片子才能確診病變性質,而且迫切需要追踪,藉以確立用計算機系統分析診斷X光片的新概念。 戈德布拉特頗具長者風度地點點頭,笑了笑說:“聽你這麼說,馬丁,我真有點懷疑你是否明白你在幹的事情。” “我相信我是明白的。” 戈德布拉特的評論很使菲力普斯驚訝,也使他生氣。 “我不是指你那壯舉的技術方面,而是就你的所作所為會帶來的後果而言。坦率地說,本部門不會支持把病人與大夫進一步隔離的做法。如今的病人已經與大夫疏遠得夠了。你提出了一套由機器取代放射醫師的系統。” 馬丁不禁愕然。他沒料到戈德布拉特竟會指責他離經叛道。這番指責倘若出自與他勢均力敵的同行之口尚屬情有可原,他的競爭對手比比皆是。 “你的前程遠大,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而且我有責任保持本部門在醫學中心的協調。真心希望你改弦易轍,把研究方向轉向更容易為人們接受的課題。不管怎麼樣,未經准許你不能再去給死屍拍什麼X光片了。下不為例。” 菲力普斯頓時領悟,曼納罕姆向戈德布拉特告過他的狀了,捨此別無其它解釋。可是曼納罕姆平素妄自尊大,不可一世,從來不允許別人搶他的風頭。為什麼他會串通戈德布拉特,也許還包括德雷克,合夥謀算他呢?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一點,”戈德布拉特把十個指頭迭成尖塔狀說,“有人要我留意你和一個住院醫師之間存在的某種曖昧關係。我認為本部門不會對這種親暱行為熟視無睹的。” 菲力普斯倏地立起身,眼睛瞇成一條狹縫,面部肌肉因為憤怒而抽搐。他用低沉的語調說:“有關業務方面的事情尚可通融,此外,純屬我私人的事,部門無權過問。” 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戈德布拉特連聲追喊,要他注意本部門的形象,然後無可奈何地望著他走遠的背影。 菲力普斯經過海倫身邊,不置一顧。海倫卻已站起,拿著記事本。他推開里間辦公室的門,坐到換片機前,拎起了話筒。每當遇到不遂心的事,最好的排遣方法就是埋頭工作,不讓自己閒著徒生悶氣。電話鈴響了,他置之不理。海倫在外間接了電話,按響對講機叫他。菲力普斯走到門邊用手勢問她是誰打來的,回答是特拉維斯的電話。 特拉維斯告訴他,紐約醫療中心根本沒有林恩·安妮·盧卡斯其人。他找遍整個醫院,詢問了每一個有可能接受轉院病人的單位。他又問了菲力普斯在本院住院部了解到的情況。 “並不多。”他期期艾艾地回答說。麻煩了特拉維斯那麼久,又不便告訴他自己至今還沒有獲得絲毫的確認消息,他覺得難以為情。這個電話一擱下,他立刻就撥住院部的電話。皇天不負有心人,這次總算找到負責出院的轉院的女職員。他問,怎麼能讓病人半夜裡離開醫院呢? “病人可不是犯人。那個病人不是通過急診室住進來的嗎?” “是的。” “這就對啦。很正常嘛。如果病人的私人醫師在這裡沒有特許的權力,那麼經急診室同意入院的病人通常在病情穩定後就轉走。” 菲力普斯嗯嗯啊啊地應答她,又詢問了關於林恩·安妮·盧卡斯的細節。可是住院部處理數據的計算機需要輸入病歷號碼或者病人的出生日期,所以女職員說,她得從急診室檔案中檢索到號碼,才能取得存儲在計算機裡的病人數據。她答應盡快打電話告訴他。 馬丁試圖繼續口述報告內容,但思緒起伏,難以斂心凝神。柯林思和麥卡錫的病歷攤開在他的鼻尖底下。他記起丹妮絲關於巴氏抹片的話。他對婦科,特別是巴氏抹片知之甚少。他披上白大褂,拿起柯林思病歷匆匆離開辦公室。經過海倫的坐位旁邊,他告訴她馬上就會回來,沒有急事就不要用傳呼系統叫他。 先去圖書館。天氣惡劣,他從門診病人身邊擠過,決定走地道。新蓋的醫學院大樓從右邊岔道走。跨上台階,前面是醫學院舊樓,兩年前就廢置不用。當時新樓已經落成,原來計劃舊大樓要翻造,供放射部等門診部門使用。這些部門業務量日增,急需擴大。可是由於新大樓建造費用大大超出預算,尚未全面竣工,經費卻已告罄。時過兩年,新樓還有一部分建築須待追加資金方可完工。舊大樓翻造項目不得推遲。門診部門的搬遷遙遙無期。 醫學院新大樓在舊大樓對面,規模設備已不能相提並論,尤其是圖書館。如今資金來源不成問題,這正是老醫學院設施陳舊不堪的癥結所在。圖書館門廳寬暢氣派,鋪滿地毯。樓梯的兩壁廂鑲嵌著鏡子,盤旋而升,直到頂層。 圖書目錄卡片櫃排列在樓廳下方,一進門廳的夾層中。菲力普斯選了一本標準婦科教科書的索引本。他特地來查閱有關巴氏抹片檢查的資料,並不想閱讀細胞學的長篇專著。據說巴氏抹片檢查的效果像癌症掃描檢查一樣,也許是最明顯、最可靠的檢查方法。他在學生時代曾經動手做過,所以知道這種檢查非常容易,只須用壓舌板在子宮頸表面輕輕一刮,再把刮取的物質塗到玻璃片上。他記不確切的起檢查結果的分類方法以及對錶明“異常”結果的處理方法。可惜教科書上並無詳細介紹,僅僅提到任何可疑的子宮頸都要再做席勒氏檢查——一種子宮頸塗碘術,或叫活組織檢查,也叫陰道鏡檢查——以確定異常範圍。他不清楚陰道鏡檢查,只得再查閱數據索引。原來它是一種用顯微鏡狀的器械檢查子宮頸的方法。 菲力普斯最感到新奇的內容是,子宮頸癌初發病例竟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發生在二十歲到二十九歲年齡組的婦女身上。他原來的錯誤印像是,子宮頸癌常常發生在中年患者中,因此必須每年都做婦科檢查,這是無可爭議的。 馬丁歸還書冊,直奔大學婦科門診部。他記得那裡曾經是男學生的禁區,恰似一塊誘人的肥肉,令飢餓的野獸垂涎欲滴。門診部就診的婦女多半是老病號,而女性醫務人員都是逗人喜愛的醫科大學畢業生,一個個出落得如同《花花公子》雜誌彩色插頁中的美人兒,與她們的病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菲力普斯頗不自在地走近接待護士。那個護士眨巴著眼睛打量他一番,深深吸了口氣,扁平的胸脯微微起伏。馬丁也盯著她瞧了好一陣子,她的臉孔長相奇特,兩隻眼睛距離很近。他移開目光。 “我是馬丁·菲力普斯醫師。” “您好。我叫埃倫·科恩。” 他忍不住又朝埃倫·科恩的眼睛看了看。 “我想找主治醫師談談。” 埃倫·科恩又眨了眨眼皮:“哈珀醫師正在檢查病人,不過他馬上就會出來。” 換了在別的科室,菲力普斯也許會直接跑到檢查室裡去。他自覺地轉向候診室,懷著他在十二歲那年陪母親去燙髮,在美容室等候的那種心情,他記得當時有六七個等燙髮的年輕婦女,直盯著他瞧個不停,而一旦與他的目光接觸,她們便低下頭看手中的雜誌。 馬丁找了個挨近服務台的椅子坐下。埃倫·科恩徐徐將一本平裝小說從桌面上挪開,塞進抽屜,恰好被他看見。她不好意思地訕笑。 菲力普斯又想起戈德布拉特,自以為有權對他的私生活說三道四,甚至乾涉他的科研項目,真太過分了!放射部如果資助過他的科研活動倒還有話可說,實際上他從未獲得分文資金。若要討論放射部的貢獻,毋如計算一下馬丁付出的大量時間和精力。開發硬件和編程序的經費可觀,均通過邁克爾斯所在的信息系的管道獲得。 好像有一個病人走來問接待護士關於巴氏抹片檢查異常的含義。病人看起來身體羸弱,靠著服務台邊側,連說話都很費力氣。 “那個嘛,寶貝,你得去問布萊克曼女士。”埃倫·科恩注意到菲力普斯在場,又笑了笑說,“我不是醫師。坐下來,布萊克曼女士馬上就出來。” 克里絲汀·林奎斯特這天碰到的盡是不稱心的事。 “不是說馬上就能看病的嗎?”她說上午頭痛、眩暈,視物異樣等等症狀,不能再像前次那樣久等。 “請馬上告訴布萊克曼女士,我來了。是她打電話約我,保證不耽擱我的時間的。”她轉過身,緩慢地走到菲力普斯對面的椅子邊,顯得難以保持身體平衡。 埃倫·科恩翻著白眼,朝菲力普斯看看,像是說這姑娘的要求真沒道理。不過她還是起身找人去了。 馬丁轉而打量克里絲汀,他的腦子裡在急劇地思考,企圖找出巴氏抹片檢查出現的異常和模糊的神經病症狀之間的某些聯繫。克里絲汀閉著眼,菲力普斯可以毫無顧忌地觀察她。姑娘約莫二十歲。他急忙翻開凱瑟琳·柯林思的病歷,找到神經科原始記錄。病人主訴:頭痛,眩暈,視覺障礙。 他繼續看著克里絲汀·林奎斯特。面前的姑娘莫非又是一例與那幾位姑娘相似的病人?有可能。為了爭取在其它幾個病人身上拍攝X光片,他歷經挫折。選擇新病例的念頭始終沒有放棄過。他要重新開始,爭取機會拍攝他需要的X光片。 馬丁當機立斷,走過去拍拍克里絲汀的肩膀。姑娘吃了一驚,用手拂開飄散在額際的金發,露出嬌弱的容貌,楚楚動人。馬丁突然被她的天生麗質所吸引。 他謹慎地做了自我介紹,說明自己是放射部醫師,剛剛聽到她說的病情。他已經看過四個姑娘的X光片,症狀都很相像。他建議她拍個X光片或許會有好處。馬丁小心翼翼地強調,這無非出於仔細的考慮,大可不必擔心。 醫院裡的遭遇使克里絲汀不可理解。前天她初次來門診,竟讓她幹坐了四個鐘頭。現在卻碰到了一個曲意奉承病人的醫師。 “我不喜歡同醫院打交道。”她還想說,也不喜歡同醫師打交道。當然說這話不太禮貌。 “說真的,我也這麼想。”菲力普斯笑了笑說。他立刻喜歡起這個迷人的姑娘,感到有責任保護她。 “但是拍一次X光片用不了很長時間。” “我還是討厭它。盡快讓我回家吧。” “會很快的。我向你保證。只拍一張片子。我親自陪你去。” 克里絲汀遲疑不決。一方面她厭惡這家醫院,另一方面她的身體真的需要治療,而且她感受到菲力普斯的關切之情。 “決定了嗎?”他追問。 “好吧。”克里絲汀總算應允了。 “好極了。你在這裡還要待多久?” “不知道。她們說時間不長。” “行。咱們不見不散。”馬丁叮囑說。 幾分鐘後喊到克里絲汀的名字。差不多同時,另一扇門開了,出現哈珀醫師的身影。 菲力普斯在醫院內外偶爾看見過哈珀幾次,知道他是住院醫師,但從未打過招呼。他那油光可鑑的腦殼令人難以忘卻。菲力普斯離開坐椅做自我介紹,雙方僵立了一陣。作為住院醫師哈珀沒有獨自的辦公室,而兩間體檢室裡又恰好都有人,沒有談話的場所,他們只好走到狹窄的走廊盡頭。 “有何貴幹?”哈珀用略帶疑問的口吻問。神經放射部的副主任大駕光臨婦科門診部門,實屬罕見。兩門學科無論在涉及的課題和診視的範圍方面都可謂風馬牛不相干的。 菲力普斯含蓄地表示他對婦科門診部的管理方式頗感興趣,又問起哈珀在這里工作的年資,是否喜歡這裡的工作等等。哈珀生硬地回答說,資深住院醫師在大學門診部有選擇地安排值班,兩個月輪換一次。他解釋說,這是值滿住院醫師期,接受醫院聘職之前的重要階段。 他的小眼睛緊緊盯著菲力普斯。 “噢,有好幾個病人等著我看病呢。” 馬丁本想問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以緩和氣氛,結果反使哈珀惴惴不安。 “還有件事請教,”菲力普斯說,“如果巴氏抹片檢查報告不正常,一般應該怎樣處理呢?” “得視具體情況而定,”哈珀的回答顯然露出提防的語氣,“有兩類異常細胞,一類雖屬異常,但並不就是腫瘤細胞;另一類異常細胞可能是腫瘤細胞。” “那麼不論是哪一種細胞都應該採取措施囉?也就是說,只要檢查出不正常,病人就需要定期復查,是這樣嗎?” “是的,”哈珀急於脫身說,“你問這些幹嘛?”他有一種被逼到牆角的感覺。 “沒什麼,只是出於興趣。”馬丁舉起柯林思的病歷說,“我接觸到幾個病人,都在這裡查出巴氏抹片檢查異常。但是翻遍她們的婦科記錄,都沒有提到要做席勒氏試驗或者做活組織檢查、陰道鏡檢查什麼的,只是重複抹片檢查。那是不是……不合常規?”他瞧了哈珀一眼,感覺到他已經聽得不舒服了,“噢,我不是專門來挑刺兒的,只是對此頗感興趣而已。” “沒有看過病歷,無可奉告。”哈珀急於結束談話。 菲力普斯把柯林思的病歷遞給哈珀,只見他讀到凱瑟琳·柯林思的姓名時,臉部表情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隨即匆匆翻閱記錄紙頁。這麼快的速度是根本無法看明白病歷記載的內容的。哈珀翻完病歷朝馬丁看看,把本子還給他。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正常,對嗎?” “這樣吧,這不是我行事的方法。我得回去工作了。對不起。”他推開菲力普斯就走。菲力普斯只得緊挨著牆讓他過去。 談話不歡而散,馬丁莫名其妙。他看著哈珀匆匆走進一間檢查室。他並非故意為難某人。莫不是言重了?他想。可是哈珀在翻看凱瑟琳·柯林思病歷時流露出的情緒令人費解。這點十分明顯。 他相信不存在與哈珀進一步談談的可能,便回到接待處詢問克里絲汀·林奎斯特的情況。埃倫·科恩裝作沒有聽見。菲力普斯再次發問,她衝著他搶白說,林奎斯特小姐這會兒同護士在一起,馬上就出來。她從第一次見到克里絲汀就看不順眼,又見菲力普斯如此關心她,更添妒意。馬丁毫不知情。他只是對發生在這裡的一切感到茫然。 幾分鐘後護士攙扶克里絲汀從檢查室出來。馬丁見過這個護士,也許在自助餐廳裡,所以至今還記得她那梳成髮髻的濃發。菲力普斯見她們走過來,就站起身。護士關照埃倫給克里絲汀預約登記,過四天再來複診。克里絲汀面色蒼白。 “林奎斯特小姐,”馬丁招呼她,“檢查完了?” “大概是吧。” “去拍個X光怎麼樣?你吃得消嗎?” “我想行吧。”克里絲汀打起精神說。 突然,黑頭髮護士大步朝他們走回來問道:“請問,你們在說哪種X光?” “拍顱骨X光片。”馬丁回答她。 “明白了。因為克里絲汀的巴氏抹片檢查結果不正常,所以我們希望她在檢查結果恢復正常之前避免拍腹部和骨盆X光片。” “沒問題,在我的部門裡只對腦顱感興趣。”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巴氏抹片檢查和X光診斷之間還存在這種聯繫,不過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 護士點點頭走開了。埃倫·科恩愛理不理地往克里絲汀伸出的手掌裡塞進一張預約卡片,裝作要忙於打字的樣子。 “加利福尼亞小婊子!”她壓低嗓門咒罵道。 馬丁陪伴克里絲汀離開喧鬧的門診部,穿過邊門來到毗連的院本部。走過消防門,這邊的情景與婦科門診部迥然不同,環境幽雅,賞心悅目,很使克里絲汀詫異。他們經過鋪滿地毯的長長的大廳。新近漆過的牆壁上裝飾著油畫。菲力普斯邊走邊介紹: “這裡有外科大夫的私人診所。” “我還以為整座醫院都是破破爛爛的呢。” “不至於吧。”他嘴上雖然這麼說,腦際卻浮現出地勢傾斜的太平間和剛才看到的婦科門診部的景象。 “告訴我,克里絲汀,你站在病人的立場是怎樣評價大學婦科門診部的?” “這倒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克里絲汀說,“我討厭婦科的預約門診,說出來怕不見得公平。” “它與你從前看病的情形相比又怎樣呢?” “嗯,這裡太缺乏人情味,至少我昨天來看病的感覺是這樣。今天我只看見護士,情況稍好些,也不像昨天要等老半天,沒有再給我作婦科檢查。感謝上帝。” 他們踏進電梯,菲力普斯撳動按鈕。 “布萊克曼女士還費心解釋了我的巴氏抹片檢查結果,情況不壞,只屬於Ⅱ型,非常普遍,差不多會自然恢復正常。她告訴我可能是由子宮頸糜爛引起的,要我用弱酸沖洗,避免性生活。” 頃刻之間馬丁被她的直率弄得很窘迫。他和大多數醫師一樣,根本不曾意識到醫師的身分本身就鼓勵病人吐露隱情。 到了放射部,菲力普斯尋到肯尼思·羅賓斯,託他給克里絲汀拍一份單張顱側X光片。已經是下午四點,放射部相對地安靜一些。有一間主X光室空著。羅賓斯把拍攝的X光片拿進暗房,把它裝進自動顯影機。趁克里絲汀還在等候,馬丁走到大廳裡,蹲在一個槽口外面。顯影的片子馬上就會從槽口里送出來。 “活像只窺探老鼠洞的貓!”丹妮絲走到他背後,嚇了他一跳。 “是有點像。我在婦科發現了一個病人,患有同馬利諾以及其它幾個病人相似的症狀,正等著看她的X光片,連氣都不敢透呢。不知道她的拍片結果是否也同她們的一樣。你今天下午的血管造影順利嗎?” “非常順利,謝謝你。允許我獨立操作,你真好。” “不用謝我。還不是靠你自己嗎。” 槽口露出X光片一角,整張片子都在傳送帶上輸出,掉落在承接的盤子裡。馬丁把X光片插到讀片燈上,手指沿片子上克里絲汀的耳際前後掃動。 “見鬼,圖像很清晰。” “你胡說什麼呀!”丹妮絲反駁說,“我想你不希望把病人送去做病理檢查的吧。” “說得對。我不希望哪個人遭此厄運,只是想找個病人,可以仔細拍下X光片。” 羅賓斯從暗房裡出來問:“還要再拍幾張嗎,菲力普斯醫師?” 馬丁搖搖頭,拿了X光片走進克里絲汀等著的房間。丹妮絲跟在他後面。 “好消息,”菲力普斯揮動片子說,“你的X光片沒問題。”他又告訴克里絲汀,如果症狀還不消除,那麼過一個星期也許得請她再來拍片。他問了她的電話號碼,也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她,萬一有事,她可以直接打電話來。 克里絲汀道了謝,剛要站起來,一陣頭暈發作,她忙扶住X光台支撐身體。房間好像在作順時針方向旋轉。馬丁趕緊抓住她的手臂:“你怎麼啦?” “我想沒事,”克里絲汀閉起眼睛,“那種頭暈症又犯了。好啦,過去了。”她沒有說出來的是,她又聞到那股熟悉的惡臭。這些徵兆難以忍受。 “很快就會好的,我想最好還是回去。” 菲力普斯提出給她叫出租車,她堅持說能走。電梯門慢慢合上,她揮了揮手,甚至還勉強地朝他笑了笑。 “用這個辦法獲得迷人的年輕姑娘的電話號碼,你真聰明。”丹妮絲說著同菲力普斯回他的辦公室。拐過牆角,見海倫已經離開,馬丁心裡寬慰不少。丹妮絲看了看亂糟糟的辦公室大惑不解。 “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什麼都別說了,”馬丁繞過廢物堆,走到辦公桌前,“我的日子夠好過的啦,再尖酸的話也消受得了。”他撿起海倫留下的字條,不出所料,戈德布拉特和德克雷來過電話。海倫在電話記錄上標了表示重要的記號。他凝視片刻,將手輕輕一揚,兩張紙片飄然落進腳邊的廢紙簍裡。他接通計算機開關,輸入克里絲汀的顱骨X光片。 “你好!進展如何啊?”邁克爾斯的臉孔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從撒滿地的垃圾推測,自上午造訪以來還沒有發生大的變化。 “要看你指的是哪樁。”菲力普斯說,“如果你問的是程序,可以告訴你,很理想。我還只輸入幾份X光片,但是到現在為止完全有把握說,計算機程序的精確性超過百分之一百。” “真了不起!”邁克爾斯鼓掌稱讚。 “豈止了不起,簡直是鬼斧神功。照我看醫院裡唯一正常運轉的就數它了。花在它上面的時間不夠多,我深感抱歉。日常的例行事務弄得我疲於奔命。我打算今天晚上在這裡多待些時間,盡可能多讀幾份片子。” 菲力普斯見丹妮絲轉過臉看他,想透過她的面部揣度她此時的內心世界。打字機以很快的速度嚓嚓地打印出報告,吸引了他。邁克爾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走上前挨著菲力普斯的肩膀一起觀看計算機系統操作。從丹妮絲站立的角度望過去,他們兩個活像是計算機的驕傲的雙親。 “現在在處理的是我剛才拍的那姑娘的顱骨X光片。” 馬丁介紹說,“她叫克里絲汀·林奎斯特。原先以為她也患有與另外幾個病人相同的腦密度異常症,我曾經對你談起過她們的情況。但是從X光片上判斷不出。” “你為什麼老是盯住這種異常呢?我個人之見你不如把時間花在改進程序上。今後有時間研究那種玩藝兒。” “你對醫師還不了解,”馬丁說,“等到我們向那些自視甚高的醫學界同仁展示這套計算機系統的那一天,我們就會面臨哥白尼的天文學向中世紀天主教會挑戰的那種局面。如果我們能夠運用計算機程序從X光圖像中發現新的病理跡象,它就比較容易為人們接受了。” 輸出打印機停止工作,菲力普斯撕下打印文件。他逐行掃視報告,目光駐留在中間的段落上。 “我不信。”他拿起片子插到讀片燈上,用手遮蓋片子的大部分,僅僅露出顱骨後部小塊區域。 “上帝啊!果真是這樣。我猜到病人表現的症狀與前幾例相同。這套程序竟然還記得那幾個病例,而且把肉眼難以察覺的同樣的腦密度變異診斷出來了。” “在那幾張X光片上腦密度異常的圖像也都細微難辨。”丹妮絲從菲力普斯的肩膀上方望過去邊看邊說,“這塊區域恰好包括後枕骨頂部,而不是壁區,也不是顳顬區。” “也許只是發病的初起階段。”菲力普斯說。 “是什麼病?”邁克爾斯問道。 “還無法確診。但是幾個病人的X光片都顯示相同的腦密度變異,我懷疑是多發性腦硬化。真是神秘莫測啊。” “怎麼我看不出來啊?”邁克爾斯把臉貼近片子,但還是沒有發現什麼。 “是紋理上的變化。”馬丁說,“只有了解正常的紋理分佈狀態才能看出區別。相信我,存在著區別。計算機程序還沒有將它編入。明天我讓病人再來,集中研究這塊區域。也許從拍攝清晰的X光片中你就看得出來了。” 邁克爾斯承認,他不具備識別異常圖像的慧眼。他謝絕了去醫院自助餐廳共進晚餐的邀請,起身告辭。臨走前他再三囑託馬丁多花些時間用計算機系統診斷舊X光片。計算機程序能夠提供機會從片子中發現各種各樣新的病理跡象。只要花時間逐件判讀,程序的缺陷也會越來越少。他向他倆揮手告別。 “看來他的心情很迫切,是嗎?”丹妮絲問。 “那是可以理解的。他今天對我提起過,他們設計了一台更新式的處理機來使用這套程序,存儲效果更佳。設備有把握很快就造出來。這樣我就會變成唯一扯後腿的人。” “所以你打算今天夜裡加班加點?” “當然囉。”馬丁久久看著她的臉龐,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倦容。自從前天晚上以來她沒有好好的睡過,今天又工作了一整天。 “我希望你樂意去我那裡吃頓便飯,也許還能夠重溫昨夜的溫馨。”丹妮絲顯得分外的脈脈含情,楚楚動人。馬丁也止不住心搖神移,幾乎不能自持。和丹妮絲在一起確是排遣白天的失意和憤懣的良法,但他明白,他必須幹出一番事業。丹妮絲是他心中的月亮,絕不能輕侮她。他在當住院醫師的那些日子裡,曾與護士們荒唐過,但那無非是緊張工作之餘的宣洩,逢場作戲而已。 “我必須抓緊時間。”他終於說,“你何不早點回去呢?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也許遲些時候會去看你。” 丹妮絲執意廝守在他身邊做伴。他埋頭於白天積累的血管造影和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報告中,這些都是同事們口述的。雖然報告單上沒有他的簽字,他還是逐件查核。七點差一刻,工作告一段落,他們拉開椅子站起身舒鬆筋骨。馬丁轉身注視丹妮絲,她卻把臉摀住。 “你怎麼啦?”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的醜模樣。”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伸手去托她的臉頰,被她輕輕拂開。讀片燈方才關熄,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頃刻之間由專心致志的女學生變成了柔情似水的姑娘。在馬丁眼裡她的嬌柔困慵越發撩人心弦。不待馬丁表白,她迅速送給他一個親吻,說要回去舒舒服服地洗個澡,但願晚些時候能見到他。說完,她就像飛鳥似的翩然離去。 過了好幾分鐘馬丁才恢復常態。丹妮絲的魅力銷魂奪魄。他知道自己墮入了愛河。他尋到克里絲汀的電話號碼,撥了電話。沒有人接。他決定在去自助餐廳吃晚飯的時候再查查通訊簿,怕記錯了。 馬丁處理完畢最後一批口授件和信札,時鐘已經指到九點五十分。在這段時間裡他借辦公室裡這套功能神奇的計算機系統又診斷了二十五份舊X光片,蘭迪·雅各布斯不得不從檔案室裡來回跑了好幾趟,把用過的捲宗拿回去歸檔,再取來另外幾百份數據。辦公室裡堆放得愈加雜亂無章。 他拎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試著再撥克里絲汀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過第二遍,她來接了。 “恕我冒昧,”他說,“但是細看了你的X光片以後,我發覺片子上有很小的一塊區域需要更仔細的觀察,麻煩你再來一趟,你看明天上午好嗎?” “上午不行。”克里絲汀回答說,“我接連缺了兩天課,不想再脫課。”他們約定在下午三點半。馬丁保證她不用等候,直接上他的辦公室來。 掛上電話,他靠在椅背上回憶起白天遇到的麻煩。他同曼納罕姆和德雷克的談話固然令人惱火,但是這兩個人的言行和他們的人格是一致的。戈德布拉特同他的談話卻不同。他沒有料到竟會從曾經是他的恩師的口裡聽到那種攻擊。馬丁十分清楚,四年前是戈德布拉特推薦並提名他當神經放射部副主任的,所以他倍覺費解。如果隱藏在戈德布拉特這種態度背後的是他對研製計算機判讀系統的敵視,那麼無論是菲力普斯本人或者邁克爾斯將會遇到的棘手事情就遠遠不止這些。 他正襟危坐,乾脆找出他開列的那張名單。列出的病人的X光片裡都潛存著新的病理跡象。確認新的診斷技術乃是當務之急。他在名單上增添了克里絲汀·林奎斯特的名字。 馬丁不禁深思:即使戈德布拉特不喜歡這種新型計算機系統,他的舉動仍難以解釋,只能認為他與曼納罕姆、德雷克之流沆瀣一氣。果然如此的話,就必定有反常行動,非常奇怪的行動在暗中策劃。 他向前挪了挪坐椅,又拿起名單:馬利諾、盧卡斯、柯林思、麥卡錫,還有林奎斯特。他在麥卡錫名字後面注上:神經外科實驗室。曼納罕姆不仁,他只好不義。他走出昏暗的辦公室。走廊裡燈光明亮。在X光透視室旁邊他瞥見正要找的東西:大樓看守人用的清潔車。 馬丁習慣於超時工作,他有不少機會與清潔工照面,互相都很熟。好幾次他們進辦公室打掃都見他還待在裡面,就取笑他是偷偷躲在辦公桌底下生活的人。他們當中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個白人,一個黑人;還有兩個年紀較大的婦女,一個是波多黎各人,另一個是愛爾蘭人,都很風趣。菲力普斯想找那個愛爾蘭婦女說話。她在醫學中心乾了十四年,是四個人中間當然的頭頭。 他在一間X光透視室裡找到他們,他們正在喝咖啡。 “我說寶貝,”他招呼愛爾蘭女人。 “寶貝”是她的綽號,因為她管誰都叫寶貝,“你有辦法進神經外科研究實驗室嗎?” “除了麻醉品藥房,醫院裡哪一處我進不得?”寶貝洋洋自得道。 “好極了。跟你做樁交易,你不會拒絕的。”馬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他要藉她的總鑰匙串用十五分鐘,從神經外科實驗室裡取件標本拍X光片。作為酬謝,替她做一次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檢查,免費! 寶貝足足笑了一分鐘:“我不能把它隨便交出去。考慮到您是……只是必須在我們離開放射部之前把它還給我。您可以用二十分鐘。” 菲力普斯經地道來到沃森研究大樓。空蕩蕩的門廳裡電梯門敞開著。他踏進電梯,撳了要去的樓層數字。雖然身居人口稠密、不斷膨脹的大城市,又是在繁忙的醫學中心工作,他還是感到孤獨和寂寞。研究樓裡的工作時間從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現在整幢大樓裡空無一人。萬籟俱靜,唯有電梯上升發出的嗖嗖風聲。 門開了,他走出電梯。走廊上燈光幽暗。穿過消防門是一條貫穿樓層的長長過道。為了節能,差不多所有的燈都已關了。寶貝把整串鑰匙都交了給他,銅質的鑰匙在空寂的大樓裡叮噹作響。神經外科實驗室位於三樓左側,靠近走廊的另一端。馬丁越走近心裡越覺得緊張。實驗室的門是金屬的,中間鑲嵌了一塊磨砂玻璃。他朝兩邊瞟了瞟,把鑰匙插進鎖孔。門打開了,他迅速閃進室內,隨手關上門,竊笑自己的多慮,但不免心裡發怵。想到他竟幹起夜行賊的勾當,神經驟然緊張起來。 他開亮燈,開關啪的一聲,格外清脆響亮。實驗室沐浴在日光燈的光線之中。兩隻大實驗台佔據了室內一半面積。水槽,煤氣噴嘴,格子狀的玻璃實驗器皿架,一應俱全。實驗室的盡頭是動物外科實驗手術區,恰似現代化手術室,所佔面積約為標準手術室的四分之三,同樣配備了手術燈和一個小型手術台,甚至還有麻醉機。手術區和實驗室之間沒有截然隔開,只是在那邊鋪滿了磁磚。總之設備齊全,不愧是靠了曼納罕姆爭取到的研究經費和設備創下的產業。 菲力普斯不曉得人腦標本存放的地方。凡是標本想必都放在一起。所以他專門尋找較大的標本箱,結果一無所得,卻意外發現靠近動物實驗區還有一扇門,門上鑲了平板玻璃,外加網罩。他緊貼玻璃窗眼朝黑洞洞的里間張望,對門排列著好幾隻書架,擱滿了玻璃缸。每隻缸內都盛放著浸在防腐藥水中的人腦。 時間毫不留情地流逝,馬丁的焦慮也一分一分地加重。看見這些人腦標本,他急欲找到麥卡錫的,然後趕快離開。 他推開門,迅速辨認貼在玻璃缸上的標籤。一股刺鼻的動物騷臭迎面撲來,左邊的黑影中好像有幾隻鐵籠。但是玻璃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標籤上註明了姓名、編號和日期,恐怕是死者的死亡日期。他穿行在一排排標本缸之間,唯一的光線是透過門上的玻璃射進來的,昏暗中他只得緊貼著缸挨個尋找。麥卡錫的大腦盛放在架子盡頭靠近安全門邊的一隻玻璃缸裡。 菲力普斯剛剛伸出手去取標本,一聲淒厲的怪叫突然響徹狹窄的空間,嚇得他毛骨悚然。接著傳來咔嚓咔嚓的金屬碰擊聲。他驟然側過身彎腰屈膝,兩肩緊貼牆壁,擺起自衛的架式。只聽得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仍不見有東西向他襲來。他定睛一看,面前是一隻囚禁在籠子裡的猴子,張牙舞爪地狂叫。牠的眼球恰似兩點燒紅的炭火,咧開的嘴巴里露出殘缺的牙齒,有兩顆是在咬嚙鐵籠的柵欄時折斷的。猴子的頭頂心插滿了通心粉狀的電極。 菲力普斯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只做試驗的動物,曼納罕姆和他的助手把它變成面目猙獰的怪獸。醫學中心無人不知,曼納罕姆最近的研究興趣集中在判斷大腦產生憤怒反應的興奮點。有些研究人員則認為不存在單獨的致怒中樞。儘管觀點對應,曼納罕姆毫不氣餒。 菲力普斯的瞳孔開始適應幽暗的光線,他終於看清還有好幾隻鐵籠,每隻籠里關養一隻猴子。牠們的頭部都動過手術,殘缺不全,各不相同。有的猴子整個後腦勺都被削去,換上半球型壓克力罩,數百條電極埋入其中。還有幾隻猴子看上去很馴良,像是切除了腦葉。 他往後退了退,站直身體。面前那隻猴子不停地朝他齜牙咧嘴,尖聲怪叫,用爪子搖撼鐵柵。 他一邊防範猴子的舉動,一邊捧起浸泡著麥卡錫大腦標本的玻璃缸。大腦已經部分切開。缸後面放著幾塊載玻片,用橡皮筋扎著。他要把它們一起帶上。正欲挪步,只聽見實驗室外面的大門開啟復又關上的聲音,伴隨一陣壓抑的響動。 馬丁大驚失色。他端起手中的玻璃缸,連同載玻片和鑰匙串,打開動物間後門。他面前的消防梯陡然直落,無數的梯級使人頭暈目眩。他佇立在第一階梯級上遲疑了片刻,意識到不可能從這裡逃脫,於是趁門沒有完全關上急忙返回實驗室。 “啊,是菲力普斯醫師!”一個保衛人員驚呼。他叫彼得·查勃尼安,是醫學中心橄欖球隊隊員,在值夜班時與菲力普斯打過幾次招呼。 “您在這里幹什麼?” “想出去吃點宵夜。”馬丁繃緊臉,捧起標本缸。 “噢——,”查勃尼安若無其事地說,“來這里工作以前我還以為只有精神病醫師才是瘋子呢!” “說正經的,”菲力普斯拖著疲軟的腿腳說,“我打算拿這個標本拍X光片。原來想在白天來取,可是沒有……” 他朝另一個面生的保衛人員點了點頭。 “您應該告訴我們進來的時間。”查勃尼安說,“已經有幾台顯微鏡從這幢大樓裡不翼而飛。我們要看管得嚴格一些。” 菲力普斯找來正在處理外傷急診的夜班X光技師,請他提供意見。他給局部切開的大腦拍了X光片,可是失敗了。腦子放在紙盤上。從片子上分辨不出大腦內部的結構。他試著降低電壓,依舊無濟於事。技師看了看,怏怏地離開。等他走後馬丁終於弄明白問題的癥結。雖然大腦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其內部結構肯定已經分解,因此對它進行任何放射性診斷都會變得模糊不清。他只好把大腦放回標本缸,連同載玻片送病理室。病理實驗室的門沒有上鎖,人都走光了。如果有人想偷顯微鏡,正是下手之機。他推開解剖室門,裡面也沒有人,走到屋子中間的長台子旁邊,只見台子上擺滿顯微鏡,每台顯微鏡都配備了口授器。他回憶起當年初次在鏡下觀察自己的血液的情景,他唯恐載玻片上的血樣化驗出白血病來。醫學院裡曾經瀰漫著一種空氣,似乎存在著多種疾病,而馬丁疑心自己感染了所有這些疾病。 台子的盡頭有一盞熊熊點燃的煤氣燈,燒杯裡的水在沸騰。他放下玻璃缸和載玻片,等待有人進來。不多久,一個身材臃腫的病理科住院醫師蹣跚著走了進來,邊走邊拉褲襠中間的拉煉,壓根兒沒料到屋裡有人。他叫班傑明·巴恩斯。 菲力普斯做了自我介紹,請他幫個忙。 “幫什麼忙?我手頭正忙著處理這具解剖屍體,但願早點走吶。” “有幾個載玻片,勞駕您看一看。” “這裡有得是顯微鏡,自己動手不就得了?” 用這種態度對待本院同事顯然太傲慢了,儘管分屬不同的部門。菲力普斯忍耐著不悅的情緒說道:“已經有好幾年沒搞啦。再說又是大腦,我對大腦並不內行。” “最好等到早上,讓神經病理醫師看看。” “我急著想得到觀察結果。” 同胖子打交道真沒勁。這個病理醫師的態度再次證實他的這種印象。 巴恩斯勉強拿起一片載玻片放到顯微鏡下,掃描一番,又換了一片。約莫花了十分鐘功夫他看完了片子。 “有意思,”他說,“這裡,朝這裡看。”他離開座位讓菲力普斯觀察。 “看見那片空白嗎?” “啊,是的。” “那里通常應該是神經細胞。” 菲力普斯抬起頭朝巴恩斯看了看。 “用紅鉛筆做了記號的載玻片都存在這種空白區,其中的神經元要么不見了,要么是畸形的。”巴恩斯說,“奇怪的是幾乎找不到炎症跡象。莫名其妙。不妨可以稱之為'多病灶、分離性神經元壞死'。病因不詳。” “不想猜測一下病因嗎?” “不想。” “會不會是多發性腦硬化呢?” 住院醫師裝了個怪相,皺起前額:“也許是。多發性腦硬化症偶爾也出現某些灰質損害,雖然受損的大多是白質。但是它們看起來不像啊。炎症的可能性更大。為了有把握,我需要做髓磷脂染色。” “會不會是鈣質呢?”菲力普斯知道,影響X光密度的因素不多,鈣質倒是其中之一。 “看不出鈣化原因。還是做個染色再說。” “還有,”菲力普斯指著玻璃缸說,“我要取幾片枕葉切片。” “我還以為只要我看看載玻片就夠了呢。” “對啊,不要求您看整個大腦,只做個切片。”馬丁整天都遇到不遂心的事,同這麼個懶蟲打交道他有點不耐煩了。 巴恩斯感覺到苗頭不對,便不再多說什麼,捧起玻璃缸慢吞吞地走進解剖室。菲力普斯跟著進去。巴恩斯用勺子把浸在福爾馬林溶液裡的大腦取出,放到小槽邊的不銹鋼櫃式實驗桌上。他晃動著大解剖刀,按照菲力普斯所指的部位切下幾片半英寸厚的腦組織切片,放進石蠟裡。 “切片明天就能製成,你要哪種染色?” “隨便,”菲力普斯說,“最後還有件事:您認識在太平間值夜班的看守人嗎?” “你是說沃納?” 菲力普斯點點頭。 “不太認識。這個人有點古怪,但是很可靠,工作也不錯。在那里幹了多年了。” “他老是想撈點油水,是嗎?” “這倒沒聽說過。能撈到什麼油水呢?” “隨便什麼,譬如提取生長激素的腦下垂體啦、金牙啦,紀念品之類的東西等等。” “不清楚。不過我並不感到驚訝。” 經歷了神經外科實驗裡的心驚肉跳的遭遇之後,菲力普斯下到地道,沿紅線向太平間走去時,仍然心有餘悸。太平間外面那間陰森的洞穴狀屋子呈現出十足的哥德式恐怖小說中的場景。黑暗中,從門上的石英玻璃窗孔中映出焚化爐熊熊燃燒的火光,恰似獨眼巨獸眼窩裡噴出的烈焰。 “上帝保佑。馬丁,你今天究竟怎麼啦?”菲力普斯默默祈禱著,企圖振作起漸漸衰退的信心。這裡的光景一如前天夜裡,沒有燈泡,僅存的燈罩和電燈的殘留物懸掛在電線上。隱約聞得到一股腐爛的臭氣,使人恍若置身陰曹地府。冷藏間的門虛掩著,透出的燈光夾著寒氣。 “沃納!”他大聲喊道。迴聲轟響,無人應答。他走進冷藏間,隨手帶上門。 “沃納!”只有水龍頭的滴水聲打破沉寂。他躊躇片刻,走近冷庫,往裡面張望。沃納正在吃力地擺弄一具屍體,顯然它剛從擱架車上掉到地上。他抬起赤裸僵硬的屍體到擔架上,可是車身滑動,弄得他手忙腳亂。菲力普斯本來可以過去幫忙,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沃納把屍體放到車上才跨進冷庫。 “沃納!”馬丁又冷峻地喊了他一聲。 守屍人屈曲起膝蓋,攤開手臂,擺出副叢林怪物準備進攻的架式。菲力普斯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使他吃驚。 “我想跟你談談。”菲力普斯壯起膽用權威的口吻說。語氣裡仍不免透露出怯懦。四處盡是死屍,消融著他的勇氣。 “我曉得你的境況,也不想惹麻煩。但是我要了解一些真相。” 沃納認出菲力普斯,便放鬆戒備,但仍舊站著不動。他大口喘著氣,噴出一團團氣霧。 “我必須找到莉薩·馬利諾的大腦,不管是誰取走的,也不管為什麼把它取走。我需要它,為了一個研究項目。” 沃納漠然站在原來的地方,要不是還在喘息,亦如死屍一般。 “聽著,我願意給錢。”馬丁從來未曾對別人賄賂過。 “給多少?” “一百美元。” “我壓根兒不知道馬利諾的大腦。” 面對冷若冰霜的看守人和陰森森的太平間,菲力普斯畏怯了。 “好吧,什麼時候你記起來了就給我掛個電話,打到X光室。”說完他轉身便走。他感到好像在逃跑,不停地直奔電梯。
丹妮絲居住的公寓樓。菲力普斯走進門廳,尋找住戶名牌。他只是約略知道她的住址,但是住戶很多,費了些功夫才找到。他撳動黑色按鈕,握住門把等候對講機傳出話來讓他進去。 大樓裡面飄散著濃重的煎洋蔥味,好像家家戶戶都用它佐餐。菲力普斯沿著扶梯上樓。底層有一架電梯,但是他在門外候了些時間,不想再等。丹妮絲住在三樓,他不在乎走這麼幾級樓梯。可是走到最後幾級,他感到乏力了。真是折磨人的漫長一天。 丹妮絲換了個模樣。她洗了澡,小憩之後精神煥發,臉上的倦容消失得無影無踪。她的秀發垂肩,一如輕柔閃亮的波浪。今晚她身穿粉紅色緞面寬鬆衫,緊身褲長短恰到好處,讓人遐想聯翩。馬丁一見到她,倦意頓消。丹妮絲一反在醫院裡的拘謹,盡量展現女性的魅力。兩種氣質融集於一體,取得無與倫比的平衡,令馬丁羨慕嘆服。 他倆就在房門邊親吻擁抱,顧不上說話,手牽手走進臥室。馬丁把她抱上床。丹妮絲悄然無語地依偎在馬丁的懷裡,享受馬丁向她傾瀉的激情和愛撫。情慾漸漸高漲,她主動配合馬丁,兩人沉浸在愛和慾的交合中。 他倆擁睡在一起,分享甜蜜的愛情,祈望帶給對方的歡樂長留心田。良久,馬丁支起胳膊,用手指輕撫她那纖巧動人的鼻樑、嘴唇……“咱倆的關係該是成熟了。”他微笑著說。 “我贊成。” “幾個星期以來我日夜想你,最近兩天下定了決心。我愛你,丹妮絲。” 僅僅聽了這句話丹妮絲就心滿意足了。馬丁在以往的交談中對她屢表關切,但是從來沒有涉及到愛情。他們纏綿悱惻,愛撫親吻,兩情依依不可分離的柔情密意無須更多的語言。 “我久久不敢向你表達蘊藏在心裡的愛慕,”馬丁深情地說,“對醫學的追求毀了我第一次婚姻。我擔心重演這樣的悲劇。” “我不這樣想。” “可是我非常擔心。人們在事業上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做人如同囚徒,沒有半點自由。” “但是我理解這種競爭。” “還不能肯定你會理解。至少你還沒有理解。”馬丁說。 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輕視她的味道,但是處在桑格的地位,她的確無法理解管理一個部門的醫務工作,同其它行業一樣,存在激烈的競爭。此外,戈德布拉特對他倆關係的干涉仍像陰影一樣籠罩在菲力普斯心頭。他的擔心並不是沒有根據的。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缺乏理解力。”丹妮絲說,“你自從離婚以後就已經變了。相反,我認為你具有男子漢的氣質:認定目標,有事業心。可是現在你卻想拋棄它,企圖從改善人際關係中尋求滿足。” 沉默。馬丁詫異自己的胸無城府和丹妮絲的深邃洞察力。丹妮絲打破沉默:“只有一點我仍不理解,既然你追求醫院圈子之外的生活,為什麼還苦苦執著於研究工作呢?” “因為它是我換取自由的關鍵。”馬丁摟住她說,“你是我實現信念的希望;醫學研究則是我取得成就的動力,也給予我更多與你在一起的時間。” 丹妮絲靠在馬丁的懷裡。他倆忘情地親吻,陶醉在水乳交融的溫馨中,直到倦意漸漸向他們侵來。 丹妮絲起身去漱口,馬丁卻在想著林恩·安妮的神秘失踪。趁浴室門還關著,他決定立即給醫院打電話,提醒值班護士,林恩·安妮是通過急診室住院的,而後又轉了院。護士記起有過這麼回事,因為轉院恰巧發生在她填寫好各種入院單之後,但是不記得病人轉去哪兒。他向值班護士道了謝,掛斷電話。 他蜷伏在丹妮絲背後,怎麼都無法重新入睡,就跟她談起在實驗室遇到的可怖情形,還有那些頭上插了電極的猴子。他問她,為了弄到曼納罕姆佔有的資料是不是值得做出這種犧牲。丹妮絲睡意正濃,嘟嘟囔囔地答非所問。馬丁精神亢奮,他的思緒又回到大學婦科門診部。 “哎,你去過婦科門診部嗎?”他用手肘撐坐起來,把丹妮絲的臉翻向他這邊。她被弄醒了。 “不,沒去過。” “白天我去了一趟,總覺得那個地方有點兒不對勁。” “你指哪方面?” “說不清。不過婦科門診部畢竟去得不多。” “有意思!”丹妮絲諷刺說,掉轉臉,背朝馬丁側身而臥。 “能幫忙去探探虛實嗎?” “你要我裝作病人?” “隨你的便我想听聽你對那邊的工作人員的看法。” “噢,我應該做年度體檢了,已經遲了些日子,可以上那裡去做。行,明天就去。” “多謝啦。”馬丁這才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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