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絲汀·林奎斯特頭頂上方的一隻大型日光燈出了故障,燈光閃爍,吱吱作響。她盡量不予理會,可是難以做到。自從早晨醒來她就覺得不舒服,有點頭痛。閃爍的光線更使她吃不消。她發覺這次頭痛非同尋常,雖然不致於因使勁而加劇疼痛,但是時隱時現,持續不斷。 她看了一眼教室中央講台上擺著姿勢的男模特兒,端詳起手中的習作。她的素描看上去呆板,缺乏感情,而且是平面的。通常她喜歡人體素描課,今天上午卻畫得不順手,畫版上的線條已經反映出來。 燈光閃得她煩躁不安,她只好抬起左手遮擋光線,覺得略為好些。她撿了一枝新的炭筆劃起支撐人體的基礎。先畫一條垂線,可是畫紙上除了留下炭筆的擦痕,根本不見線條。她非常驚訝,以為是炭筆質量差。她略微偏了偏頭,在紙角上又試了幾筆,不料剛才畫的直線顯現在她的眼梢,急欲正視,直線又消失了。只要稍偏轉頭部,線條就會再現。克里絲汀反複試了試,相信不是幻覺。每當她的頭對準垂線,眼睛就看不到,而只要她向左右偏側一點,這條垂線居然又會出現。不可思議! 克里絲汀聽說過偏頭痛症,可她從來不曾患過,猜想現在發作的就是這種病。她放下炭筆,把畫具鎖進抽屜,嚮導師請假說身體不舒服,要回宿舍。 穿過校園,她又感到一陣眩暈。上課去的路上也發過一陣:突然間天旋地轉,身體失掉平衡,舉步艱難,同時嗅到一股難聞卻又似乎熟悉的氣味,耳邊聽到輕微的轟鳴。 克里絲汀的公寓離校園僅相隔一個街區。她的房間在三樓,同室的女友叫卡羅爾·丹福思。她吃力地登上樓梯,雙腿沉重,懷疑染上感冒。 房間裡沒有人。卡羅爾還在聽課。從某種角度說這倒是好事情。克里絲汀需要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擾她。但是她很感激卡羅爾平時的同情和照拂。她吞服了兩片阿司匹林,脫衣上床,並且在額頭上敷了一條涼毛巾,幾乎立刻就覺得好多了。真是捉摸不定。她靜靜地躺著,唯恐稍一動彈又引發出這種奇怪的病症。 床頭的電話鈴響了,很使她高興,真想找人聊聊。可是電話並非來自她的朋友,而是婦科門診部打來的,告訴她巴氏抹片檢查結果不正常。 克里絲汀聽著電話,竭力保持鎮定。對方要她不必多慮,脫落細胞異常並非罕見,尤其像她那樣患有輕度子宮頸糜爛的人。但是為安全計,要求她下午就去門診部再做一次檢查。 她意欲回絕,推說正在偏頭痛。可是婦科門診部堅持要她去,還說越快越好。他們那天下午對外門診,隨到隨看,不必等候。 她勉強答應。也許真的病了。如果情況屬實,那她要對自己負責。她想找人陪伴她去。她試試給男朋友托馬斯打電話。不出所料他不在家。克里絲汀明知毫無理由疑神疑鬼,但是冥冥之中她對醫學中心總懷有不祥的預感。
馬丁走進病理室之前先深深吸了口氣。在他還是個醫科學生的時候就最嫌惡病理解剖。記得首次參加屍解簡直是一場嚴峻的考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揣度病理解剖跟一年級時的人體解剖不會有很大區別。解剖實驗室裡的屍體形同木雕,那裡的氣味雖然難聞,但多少是化學藥劑的氣味。在解剖實驗室里大家都無所顧忌,嘻嘻哈哈開玩笑,消除緊張的情緒。病理室的氣氛卻完全兩樣。 解剖的屍體是一個十歲男孩,死於白血病。儘管屍體慘白,卻還柔軟,栩栩如生。屍體被粗暴地開了膛,像剖魚似的取出內臟。馬丁頓時兩腿發軟。午飯吃的東西差點兒都嘔吐出來。他連忙轉過身,總算抑制住嘔吐,可是嘔出的胃酸燒灼著他的食管。教授喃喃的講解,他一句都沒有聽進耳朵,待在一邊活受罪,心裡牽掛著失去生命的男孩。 菲力普斯推開病理室的重重大門。整個環境與他學生時代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病理部搬進新蓋的醫學院大樓,安裝的都是最先進的現代化設備。從前的病理室是由分隔成狹小空間的隔間組成,光線昏暗,高高的天花板,大理石的地面,人們走過就會留下啪噠啪噠的腳步聲。現在的病理解剖區既寬暢又乾淨,建築材料多以白膠木和不銹鋼為主。齊肩高的隔離屏劃出一塊塊小區取代從前的小單間。壁上裝飾著色彩斑斕的印象派油畫,多數是莫內的名作。 接待護士把馬丁引進解剖現場,杰弗裡·雷諾茲醫師正在指導幾個住院醫師。馬丁希望在雷諾茲的辦公室裡同他見面,接待護士堅持領他到這裡來,她說雷諾茲醫師不在乎有人打斷他的工作。馬丁並非替雷諾茲著想,主要是為自己考慮。但他還是遵照了護士的指點。 他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在他面前的不銹鋼解剖台上挺著一具屍體,恰似一丬牛肉。解剖剛剛開始,Y形切口從胸部直切恥骨,皮膚和皮下組織外翻,露出腹腔和內部器官。 他進來的時候有個住院醫師正好在使勁剪開肋骨。雷諾茲看見他,朝他走來,手裡還拿著一柄大解剖刀,像舉著屠宰刀。馬丁滿不在乎地打量四周,避而不看面前進行的屍體解剖。解剖區彷彿手術區,嶄新的設備非常先進,四壁都砌了瓷磚,沖洗方便。不銹鋼解剖台共有五個,靠後面的牆壁上是一排冷藏間的方門。 “你好,馬丁。”雷諾茲用圍裙擦了擦手招呼他,“聽說了馬利諾病例,很遺憾。我原本樂意幫這個忙。” “我能理解。謝謝你盡了心意。既然屍體不解剖了,我就打算給它做一次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做出的結果卻令人大吃一驚。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雷諾茲搖搖頭。 “大腦不見了!有人取走大腦,把屍體頭部縫合復原。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就是嘛。” “上帝啊,倘若讓報界獲悉,把這事捅出去,不曉得會鬧出怎樣的亂子來呢。更不必說家屬得知後的反應了。他們堅決反對屍體解剖。” “這正是我來找你談談的原因。” 沉默。 “等一等、你不會懷疑病理部捲入此事吧?” “不得而知。”菲力普斯實說。 雷諾茲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上暴起青筋:“我可以向你保證,屍體從未送到這裡來過,而是直接送太平間。” “神經外科會不會做手腳?” “唔,曼納罕姆手下的人很難說,不過我想他們也未必會幹出這種荒唐的事情。” 馬丁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然後據實告訴雷諾茲,他到這裡來轉一圈是為一個叫埃倫·麥卡錫的病人,大約在兩個月前死在急診室裡。他想打聽這具屍體有沒有解剖過。 雷諾茲摘下手套,推開重重大門走到病理部中心區,利用病理室的終端設備接通主機計算機,輸入埃倫·麥卡錫的姓名和編名。計算機顯示屏上立刻顯示出姓名,接著出現解剖序號、日期和死因:腦外傷導致大腦內大量出血以及腦疝形成。雷諾茲影印了一份解剖報告遞給菲力普斯。 “你們解剖了大腦嗎?” “哪能不解剖呢?”他從菲力普斯手中取回報告,邊看邊說,“你以為腦外傷死者的大腦我們就不解剖嗎?” 菲力普斯朝他看了看,他倆在醫學院實驗室共過事。打那以來雷諾茲的體重增加了五十磅,後脖子上脂肪堆積,遮住了衣領。他的臉頰鬆弛,皮下的毛細血管密布。 雷諾茲讀著報告說: “車禍前可能發作過癲癇。” “如何斷定的呢?” “舌頭有多次咬過的痕跡。尚未確認。只是猜測……” 菲力普斯聽罷感觸頗深。他知道那樣細微的痕跡通常只有法醫病理學家才發現得了。 “這是腦組織切片的記錄,”雷諾茲說,“大出血。可是有些現象值得推敲。顳葉皮質切片表明孤立的神經細胞壞死,幾乎沒有神經膠質反應。缺乏進一步診斷。” “枕骨部位的情形呢?”菲力普斯問,“從X光片上我依稀看到那個部位有些異常。” “取了一個載玻片,檢查結果正常。” “只取了一片?真見鬼!我以為總應該有幾片。” “算你走運,報告上說明腦子已經製成標本。稍等片刻。” 雷諾茲從檢索卡片箱裡抽出貼著字母M的抽屜。菲力普斯心裡升起一線希望。 “嗯,大腦已經製成標本保存起來,但是不在我這裡。神經外科曾經來要過。估計現在放在神經外科實驗室。” 菲力普斯順道去看了丹妮絲,她在做單一血管造影,操作步驟乾淨利落,無懈可擊。然後他直接去外科部門。他避開擁擠的候診病人,穿過候診區來到手術區詢問台。 “我找曼納罕姆,”他對棕色頭髮的護士說,“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做完手術嗎?” “當然曉得。” “那麼要等到幾點鐘呢?” “二十分鐘以前就出來啦。”旁邊兩個護士聽了哈哈大笑。顯然手術順利,所以她們都興致勃勃,“他的住院醫師還在縫合術口,他本人在休息室。” 菲力普斯找到曼納罕姆,他正在會客。兩個來訪的日本醫師分別站在他的兩側,朝他頻頻微笑鞠躬。另外還有五個外科醫師作陪,啜飲著咖啡。曼納罕姆拿著咖啡杯的手裡還夾著香煙。雖說他在一年前戒菸了,其實只是不再掏錢買煙而已,變為向別人要煙,不管是誰。 “所以你們該知道我對那個自作聰明的律師講了些什麼了吧。”曼納罕姆空著的手打了個戲劇性的手勢說,“當然,一切得由我說了算。你們不妨想想,我的病人要誰給他們動腦外科手術呢?難道讓清潔工來幹嗎?” 在座的人不約而同發出嘖嘖的讚嘆,不久先後散去。馬丁無暇他顧,直趨曼納罕姆。 “啊哈,我們的放射學專家來啦,請多指教。” “樂意效勞。”菲力普斯高興地答道。 “不過,我得告訴你,昨天你在電話裡開的小小的玩笑我可不太欣賞啊。” “不是玩笑,”菲力普斯說,“真對不起,昨天說的那番話似乎不合時宜。我不知道馬利諾已經死了,而我注意到她的X光片上隱約可辨的異常跡象。” “你的職責是在病人死亡前看X光片。”曼納罕姆惡狠狠地說。 “你聽著,有人動過馬利諾屍體,大腦不見了。我專為此事來找你談談的。” 曼納罕姆頓時睜大了雙眼,臉漲得通紅,抓起菲力普斯的手臂,把他從日本醫師旁邊拉開。 “讓我告訴你吧,”他咆哮道,“我碰巧聽說昨天夜間你未經准許擅自搬動馬利諾的屍體,還拍了X光片。老實對你說,我不喜歡有人打我的病人的主意,特別是患並發症的病人。” “你聽明白,”馬丁從他手裡甩開胳膊,“我唯一關心的是X光片中出現的異常,覺得非常奇怪。對它們的研究很可能會導致重大的突破。至於你的病人並發症不並發症我才不管吶。” “但願你別介入。如果莉薩·馬利諾屍體出差錯,你心裡應該最清楚。我們只知道是你把它從停屍所拉出來過。不要忘記這一點。”曼納罕姆的手指在菲力普斯面前威脅性地晃了晃。 從職業觀點看,這是個易受攻擊的問題。曼納罕姆一語擊中要害。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無言以對。馬利諾的大腦被盜的消息一旦走漏,那麼縱有幾張嘴巴也難分辯,唯一能替他作證的只有丹妮絲,而她卻是應該避嫌的。 “行啦,且不談馬利諾。”菲力普斯說,“我還發現一個名叫埃倫·麥卡錫的病人,她的X光片上存在同樣的跡象。很不幸,她在車禍中喪生,遺體送來醫學中心,大腦已經製成標本,聽說移交給了神經外科。我想暫時藉用。” “你最好別再惹我發火。我很忙,要給活人治病,沒有閒工夫成天坐著看片子。”曼納罕姆說完轉身就走。 菲力普斯怒火中燒,真想破口大罵:“你這個得意忘形的地頭蛇。”但是他畢竟沒有發作。那正是曼納罕姆所希望的,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菲力普斯改變戰術,不如攻擊“阿基利斯的腳踝”。他用極其平和的語氣意味深長地說:“曼納罕姆醫師,你需要請精神病專家看看。” 曼納罕姆聞言氣得七竅生煙,正欲反擊,菲力普斯已經飄然離去。對曼納罕姆來說,精神病學與他所捍衛的理論格格不入,是超理性的無稽之談,根本不足掛齒。說他應該去看精神病專家,對於他無疑是一種難以容忍的侮辱。他勃然大怒,破門而出直奔敷料室。他拔脫沾滿血蹟的手術鞋,把它們擲得老遠,操起壁嵌式電話機連撥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醫院院長斯坦利·德雷克,另一個打給放射部主任哈羅德·戈德布拉特醫師,堅持要求他們制裁馬丁·菲力普斯。兩個頭頭都洗耳恭聽,任他大動肝火。曼納罕姆畢竟並非醫院裡的等閒之輩。
菲力普斯不是個動輒發脾氣的人。這一回他回到辦公室已經是怒不可遏。 海倫見他進來,抬起頭提醒他說:“別忘記過十五分鐘您還要去給學生講課。” 菲力普斯喃喃地答應著從她身邊走過。出乎他的意料,丹妮絲端坐在換片機前研究麥卡錫和柯林思的病歷。她抬頭看見他進來就招呼說: “出去吃點午飯怎麼樣,伙計?” “我可沒工夫吃午飯,”菲力普斯搶白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你的脾氣好怪啊!” 他的肘部擱在辦公桌上,兩隻手掌摀住臉默不作聲。丹妮絲放下病歷站起來。 “對不起,”菲力普斯透過指縫說,“今天上午真夠煩。醫院的拿手好戲就是給任何稍有希望的探索設置種種人為障礙。眼看就要摸索到發展放射學的重要線索,可是院方似乎決心不讓我搞下去。” “黑格爾曾經說:'世界上沒有哪一樁偉大事業不是由於激情而成就的。'”丹妮絲眨了眨眼睛說。哲學是她念大學時的選修課程。她發覺馬丁對她不時恰到好處的引用大思想家的語錄很賞識。 菲力普斯終於移開捂著臉的手,笑了笑說,“昨天夜裡我本來可以發揮更多的激情的。” “隨你胡說八道吧。黑格爾說的可不是那個意思。好吧,我要去吃點東西。真的不想一起去嗎?” “來不及啦,還得給學生講課呢。” 丹妮絲走到門邊停住說:“順便提一句:柯林思和麥卡錫的病歷裡都有幾次巴氏抹片檢查異常的報告。” “我還以為她們的婦科檢查結果都是正常的呢。”菲力普斯說。 “除了巴氏抹片檢查外她倆在其它方面都正常。抹片檢查不正常無非說明病理症狀不明顯,只是不十分正常而已。” “是否不常見呢?” “不。但是需要復查,到檢查出正常為止。我沒有看到正常的報告。也許這些都無關緊要。只是想起了,順便提一提。回頭見。” 菲力普斯揮了揮手,沒有站起來。他竭力回憶莉薩·馬利諾的病歷,記得那上面好像也提及巴氏抹片檢查。他探身囑咐外間的海倫: “下午我要去婦科門診部,到時候別忘記提醒我。”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