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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黑匣 罗宾·科克 10089 2018-03-22
不等鬧鐘響,馬丁就撳下止鬧按鈕。他依然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他習慣地在五點二十五分睡醒,幾乎不必依賴鬧鐘,不論多遲就寢都是一樣。他伸了伸胳膊,迅速起身,穿上晨跑的衣褲。 夜雨後空氣濕潤。河面籠罩著薄霧,大橋橋墩在如煙似雲的霧靄中若隱若現。潮濕的空氣吸收聲音,所以清晨的車輛並沒有攪亂他的思緒,他一直惦念著丹妮絲。 自從初嘗愛情的浪漫滋味以來已逾經年。最近兩個星期他常常失眠,心神不寧,卻找不出原因。然而當他發現自己對丹妮絲每天的穿著裝束都記得分外清晰,才恍然大悟個中奧妙。他內心充滿矛盾:憤世嫉俗的心理交織歡愉的情懷。 他變得憤世嫉俗是由於看到他的幾位同事,都已屆不惑之年,為了追求妙齡女郎的青睞而唯唯諾諾,完全失卻男子漢氣概。歡愉之感當然由於他與丹妮絲感情日益親密的緣故。

丹妮絲·桑格是永駐青春的愛神化身。在她身上還奇妙地糅合了機巧的創造力和深邃的智慧。她的嬌麗恰如錦上添花。菲力普斯為她傾倒,非她莫娶。只有她才能幫助他從困境中解脫出來。 他跑到兩英里路標處返身往回跑。慢跑的人漸漸增多。有些他是認得的。不過大家各行其便。他有點氣喘,可是仍舊保持強健輕捷的步履跑回公寓。 菲力普斯喜歡慢跑運動,好像他喜歡醫學一樣。只要堅持晨跑,他就不必尋求其它娛樂活動。經歷妻子離走的驚變之後慢跑就成了他不可替代的活動項目。他不太計較跑步方式。而醫學研究始終是主宰馬丁的神靈。他日復一日地勞碌,醫學上的造詣日趨深厚。他祈望終將從事業中獲得身心的自由和解脫。他並不真想放棄臨床,只是不勝重負,但求稍稍輕鬆一下。現在丹妮絲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增加了他的負疚感。他發誓絕不重蹈覆轍。倘若他倆的關係趨向明朗,丹妮絲就要做他的名符其實的妻子。他更應該取得研究方面的成就。

洗了澡,刮乾淨鬍鬚,他在七點一刻就到達辦公室。剛一開門他就愣住了,辦公室一夜間變成堆放舊X光片的倉庫。蘭迪·雅各布斯發揮他通常的辦事效率,把他索取的片子大多收集來了。按主檢索表取來的X光片封套堆棧在工作台後面,按第二份較短的檢索表取來的封套堆在換片機旁邊。從第二批封套裡抽出的顱側X光片已經插到讀片燈的屏幕上。 工作激情使菲力普斯又衝動起來,他立即坐到換片機前開始觀察,尋找曾經在馬利諾、盧卡斯、柯林思和麥卡錫的X光片上發現的相似病變。他觀察了近一半片子,丹妮絲進來了。 她看上去精疲力竭,平時熠熠閃光的秀發好像蒙了一層油膩,臉色蒼白,眼圈下面泛出黑暈。 她吻了吻他就在椅子裡坐下。看見她疲憊不堪的臉色,馬丁建議她回去睡幾個鐘頭,如果高興再來,他會去血管造影室看她。不言而喻,這番話表明他眼下有自己的事要做。

“幹你的吧,”丹妮絲說,“不用討好你的女主人。今天輪到我在腦血管造影室值班,不管有沒有睡過我都會在那裡的。” 馬丁領悟到他估計錯了。丹妮絲的事業心是不可動搖的。他笑著拍拍她的手說,他十分欣賞她的工作態度。 她多少消了氣,說道:“我要去沖個澡,過三十分鐘回來。” 菲力普斯目送她離去,又集中精力去看讀片燈。桌上雜陳的對像中添了新東西,原來是兩份病歷和蘭迪的留條,告訴他其餘的片子等到晚上再取來;病歷是凱瑟琳·柯林思和埃倫·麥卡錫的。 菲力普斯撿起病歷坐回到讀片燈前的椅子裡。他先翻柯林思的病歷,只花了幾分鐘就大致了解了主要的病情記錄。凱瑟琳·柯林思,二十一歲,女性白人,表現擴散性神經病症狀。經神經科全面檢查,未能得出具體診斷結論。鑑別診斷可考慮為多發性腦硬化症。

他仔細看完整本病歷,在最後幾頁中發現柯林思一個月前突然中斷了就診和化驗,而以前的記載表明她門診次數愈來愈頻繁,而且尚需遵醫囑複診。顯然打那以後她再也沒有露過面。 另一本病歷要薄得多,是埃倫·麥卡錫的。她二十二歲,她的神經病病歷包括兩次癲癇性發作,正待複查。病歷上的記錄又突然中止。迄今已逾兩月。菲力普斯還發現一條批註,預約病人在其後一周內再做一次睡眠過程中的腦電圖,但最終並沒有做。對她的檢查也沒有完成,自然沒有記載鑑別診斷。 海倫走進來,肯定又有許多問題要請示。但她不急於匯報,先給馬丁斟了杯新煮的咖啡,遞上一隻從喬克·富爾·歐奈特食品店買來的炸麵餅圈,然後才逐項報告。福格森又打來電話,要求在中午前把存放在那間房間裡的物品統統騰出,否則就要把它們扔到馬路上去。海倫停了停,窺探馬丁的反應。

怎樣處置這批備用設備和物品,馬丁心中沒數,神經放射部門足有一半空間被擠占,為暫時解決燃眉之急,他吩咐海倫把東西全部搬進他的辦公室,靠牆堆放,等到週末再想辦法。 海倫得到明確的指示,接著匯報那一對要去結婚的技師。菲力普斯叫她讓羅賓斯去辦。海倫耐心解釋說,這正是羅賓斯向她提出的,以便菲力普斯親自處理。 “該死的。”馬丁除了咒罵別無良策。在他們離去之前已經來不及培訓新的技師。他們不怕被解僱,對他們來說找個新的工作崗位不費吹灰之力,而菲力普斯卻要為物色替手大傷腦筋。 “去問問他們打算離開多久。”他本人有兩年沒休假了。 海倫翻到記事本的另一頁報告說,打字室的康納利婭·羅傑斯打電話來,又要請假。這是她本月份第九天缺勤。她自從調來神經放射部,最近五個月裡每月至少要請七天病假。請示馬丁如何處理。

菲力普斯真想把這個娘兒們痛打一頓,把她肢解了扔進河裡。 “你的看法呢?”他勉強抑制住火氣問道。 “應該給她記警告。” “好。此事交給你辦吧。” 海倫退到門邊,記起還有一樁事情要禀報:下午一點菲力普斯要給最近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開計算機輔助斷層掃描機講座。剛要走,菲力普斯叫住她:“餵,請幫個忙。有個住院病人名字叫林恩·安妮·盧卡斯,請你留意一下,預定今天上午要給她做計算機輔助斷層掃描和多面X光斷層照相。如果遇到麻煩就說是應我的特別要求安排的。關照技師在動手之前先給我打個電話。” 海倫把這件事記錄在本子上,退了出去。馬丁繼續研究那兩份病歷。她們兩個都是女青年,而且都患神經方面的病症。凱瑟琳·柯林思的病歷中還特地指出多發性腦硬化症的可能。跡象令人鼓舞。對埃倫·麥卡錫病例,他主要留心作為多發性腦硬化的臨床表症之一的癲癇性發作頻度。這種病症只有百分之十確會引起癲癇。可是為什麼她們兩人突然都不來複診呢?假如她們轉院求醫,甚至可能去了另一個城市,那麼要再給她們拍X光片就為難了。馬丁不禁憂心忡忡。

對講機里傳來海倫的聲音:住院醫師都已經在腦血管造影室裡準備好了,請他過去。菲力普斯圍上鉛圍裙,印著超人的標誌已經褪色。他拿了柯林思和麥卡錫的病歷走出辦公室。他在海倫的寫字台邊停了停,要求她設法追踪這兩個病人,鼓勵她們來接受免費的X光診斷,不要使她們受驚,但務必讓她們明白這樣做非常重要。 丹妮絲已在樓下等他。她衝了澡,洗了頭髮,衣服也換了。只不過花了三十分鐘時間她就像變魔術似的倦容頓消,手術口罩上方露出淺棕色的眸子,炯炯有神。菲力普斯真想親一親她,然而只是朝她身上投去眷戀的目光。 丹妮絲已快做完腦血管造影,菲力普斯只消從旁協助。只見她靈巧地操作導管,把它插進病人的動脈。大家都默不作聲,菲力普斯留心觀看,準備在他認為需要的時候提出建議。事實上無此必要。病人叫哈羅德·席勒,在前一天接受了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果然不出所料,曼納罕姆指示給病人作腦血管造影,以作為手術準備。儘管這個病例顯然不宜手術。

一小時後造影術接近完成。 “我說,”馬丁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你做得比我都好,雖然才幾個星期。” 丹妮絲麵紅耳熱,心裡卻樂滋滋的。馬丁讓她獨自收尾,要她準備好第二個病例後再打電話給他。他必須把插在換片機的顱骨X光片看完,然後利用邁克爾斯研製的計算機系統開始診斷舊片。按每天一百張的速度計算,估計花一個半月就可以看完主名冊上的片子。他還可以把計算機診斷過程中暴露出的缺陷隨時通知邁克爾斯。 一俟看片結束,邁克爾斯也許亦已經糾正了程序中的紕漏。如果進行得順利,到七月份他們就能對外展示最新的成果,令醫學界震驚。 菲力普斯還沒有走到辦公室,海倫已經在走廊轉角處迎候多時。等待他的卻是失望的消息。他囑辦的事情都沒有成功。林恩·安妮·盧卡斯不可能再接受計算機輔助斷層掃描或者X光檢查了,因為她已經在深夜轉院去了紐約醫療中心。至於凱瑟琳·柯林思和埃倫·麥卡錫,她追查到大學,兩個人都是註冊在校的學生。可是柯林思在一個月前出走,迄今下落不明,列入失踪者名單;而埃倫·麥卡錫已經死亡,兩月前在西邊公路的一次車禍中喪生。

“上帝啊!”菲力普斯驚呼,“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非常抱歉,我做到了盡力而為。” 菲力普斯連連搖頭,難以置信。他一直滿有把握在三個病例中至少對其中的一個加以研究。踏進辦公室,他面對牆壁發楞。形勢急轉直下,縱然心急如焚,也無可奈何。他以拳擊掌,聲音在室內迴響。他來來回回地踱步思索。柯林思杳無音訊,如果連警察都找不到她,他又能有什麼高招呢?麥卡錫?倘因車禍而死必定會送醫院。哪家醫院呢?還有盧卡斯……至少她已經被轉到紐約的醫療中心,那裡他倒有個好朋友。幸虧沒有轉到遙遠的貝勒維,不然就只好放棄一切努力。 他要海倫再設法了解林恩·安妮轉院原因,並給紐約醫療中心的唐納德·特拉維斯醫師打電話。他還要海倫向警察局打聽車禍發生後把埃倫·麥卡錫送到了什麼地方。

菲力普斯心煩意亂,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一幅幅顱骨X光片上。這些片子從組織結構上看都屬於正常範圍。他走到外間海倫的寫字台邊,她乏善可陳。特拉維斯醫師很忙,他說會打電話過來。盧卡斯的情況尚未了解到,夜班護士早上七點都已交班回家,找不到人。獲悉的唯一可靠消息是:車禍發生後將埃倫·麥卡錫送回到本醫學中心。 他正要海倫繼續追踪這條線索,一個維修工推著手推車進來。車上滿載箱子、紙張等雜物。他把它們統統卸在辦公室裡。 “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是堆在儲藏室裡的物品,不是您讓堆放到這裡來的嗎?”海倫提醒他。 維修工把東西沿牆堆放。 “胡鬧!”菲力普斯怒火中燒。事情都失去了控制。 他在雜亂的辦公桌前面坐下,撥了住院部電話,電路那端傳來無休止的忙音,給他本來就惡劣的心境平添煩躁。 “這會兒有空兒嗎?”威廉·邁克爾斯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來,臉上樂呵呵的。與怒氣沖衝的馬丁適成鮮明的對比。他的目光睃巡房間一圈,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別提了。”菲力普斯委實不希望對方多問。 “天哪,你總不至於在這種亂糟糟的環境中工作吧?” 住院部終於有人來接電話。可是對方是個代班的接待護士,她把電話又轉給別的人,那個人只辦理住院手續,不負責出院和轉院的事。幾經轉換菲力普斯才得知他要尋找的人正在工間休息,喝咖啡去了。他只得擱下電話。面對官僚主義風氣他極為懊喪。 “我幹嘛不當個堵漏工呢?”他感慨地說。 邁克爾斯聽了大笑。過了一會兒他問起合作項目的進展。菲力普斯指指堆著的片子告訴他,大部分舊片都取來了,用計算機系統花一個半月時間就可以把它們都診斷一遍。 “好極了,”邁克爾斯讚許道,“越快越好。事實證明,研製中的新型內存和連接系統的效果非常先進,超過我們的希望。等你那部分工作完成,我們就會有新的中央處理機處理修正了錯誤的程序。你恐怕想像不出這套系統的高超功能。” “恰恰相反。”菲力普斯站立起來說,“我非常清楚。你先看看通過程序診斷的病情。” 馬丁清理了讀片燈上的X光片,插上馬利諾、盧卡斯、柯林思和麥卡錫的片子。他拿起一張剪了個細孔的紙,用食指指著每張X光片上出現的腦密度異常現象。 “我是霧裡看花。”邁克爾斯承認。 “問題就在這裡,也正是計算機系統高明之處。”他們兩人談得投機,馬丁的激情重新點燃了。 電話鈴又響了,菲力普斯拿起聽筒。是唐納德·特拉維斯醫師從紐約醫療中心打來的。馬丁向他介紹了林恩·安妮·盧卡斯的病情,但有意迴避放射檢查發現的異常。他請求特拉維斯安排病人做一次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拍幾張專門的X光片。對方同意了。一會兒海倫通過對講機報告說,丹妮絲已經做好下一例血管造影準備。 “那麼我只好走啦,”邁克爾斯說,“祝你走運。記住,現在全靠你了。我們需要你提供這些X光片的數據,越早越好。” 菲力普斯從衣鉤上取下圍裙,隨邁克爾斯走出辦公室。
克里絲汀·林奎斯特頭頂上方的一隻大型日光燈出了故障,燈光閃爍,吱吱作響。她盡量不予理會,可是難以做到。自從早晨醒來她就覺得不舒服,有點頭痛。閃爍的光線更使她吃不消。她發覺這次頭痛非同尋常,雖然不致於因使勁而加劇疼痛,但是時隱時現,持續不斷。 她看了一眼教室中央講台上擺著姿勢的男模特兒,端詳起手中的習作。她的素描看上去呆板,缺乏感情,而且是平面的。通常她喜歡人體素描課,今天上午卻畫得不順手,畫版上的線條已經反映出來。 燈光閃得她煩躁不安,她只好抬起左手遮擋光線,覺得略為好些。她撿了一枝新的炭筆劃起支撐人體的基礎。先畫一條垂線,可是畫紙上除了留下炭筆的擦痕,根本不見線條。她非常驚訝,以為是炭筆質量差。她略微偏了偏頭,在紙角上又試了幾筆,不料剛才畫的直線顯現在她的眼梢,急欲正視,直線又消失了。只要稍偏轉頭部,線條就會再現。克里絲汀反複試了試,相信不是幻覺。每當她的頭對準垂線,眼睛就看不到,而只要她向左右偏側一點,這條垂線居然又會出現。不可思議! 克里絲汀聽說過偏頭痛症,可她從來不曾患過,猜想現在發作的就是這種病。她放下炭筆,把畫具鎖進抽屜,嚮導師請假說身體不舒服,要回宿舍。 穿過校園,她又感到一陣眩暈。上課去的路上也發過一陣:突然間天旋地轉,身體失掉平衡,舉步艱難,同時嗅到一股難聞卻又似乎熟悉的氣味,耳邊聽到輕微的轟鳴。 克里絲汀的公寓離校園僅相隔一個街區。她的房間在三樓,同室的女友叫卡羅爾·丹福思。她吃力地登上樓梯,雙腿沉重,懷疑染上感冒。 房間裡沒有人。卡羅爾還在聽課。從某種角度說這倒是好事情。克里絲汀需要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擾她。但是她很感激卡羅爾平時的同情和照拂。她吞服了兩片阿司匹林,脫衣上床,並且在額頭上敷了一條涼毛巾,幾乎立刻就覺得好多了。真是捉摸不定。她靜靜地躺著,唯恐稍一動彈又引發出這種奇怪的病症。 床頭的電話鈴響了,很使她高興,真想找人聊聊。可是電話並非來自她的朋友,而是婦科門診部打來的,告訴她巴氏抹片檢查結果不正常。 克里絲汀聽著電話,竭力保持鎮定。對方要她不必多慮,脫落細胞異常並非罕見,尤其像她那樣患有輕度子宮頸糜爛的人。但是為安全計,要求她下午就去門診部再做一次檢查。 她意欲回絕,推說正在偏頭痛。可是婦科門診部堅持要她去,還說越快越好。他們那天下午對外門診,隨到隨看,不必等候。 她勉強答應。也許真的病了。如果情況屬實,那她要對自己負責。她想找人陪伴她去。她試試給男朋友托馬斯打電話。不出所料他不在家。克里絲汀明知毫無理由疑神疑鬼,但是冥冥之中她對醫學中心總懷有不祥的預感。
馬丁走進病理室之前先深深吸了口氣。在他還是個醫科學生的時候就最嫌惡病理解剖。記得首次參加屍解簡直是一場嚴峻的考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揣度病理解剖跟一年級時的人體解剖不會有很大區別。解剖實驗室裡的屍體形同木雕,那裡的氣味雖然難聞,但多少是化學藥劑的氣味。在解剖實驗室里大家都無所顧忌,嘻嘻哈哈開玩笑,消除緊張的情緒。病理室的氣氛卻完全兩樣。 解剖的屍體是一個十歲男孩,死於白血病。儘管屍體慘白,卻還柔軟,栩栩如生。屍體被粗暴地開了膛,像剖魚似的取出內臟。馬丁頓時兩腿發軟。午飯吃的東西差點兒都嘔吐出來。他連忙轉過身,總算抑制住嘔吐,可是嘔出的胃酸燒灼著他的食管。教授喃喃的講解,他一句都沒有聽進耳朵,待在一邊活受罪,心裡牽掛著失去生命的男孩。 菲力普斯推開病理室的重重大門。整個環境與他學生時代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病理部搬進新蓋的醫學院大樓,安裝的都是最先進的現代化設備。從前的病理室是由分隔成狹小空間的隔間組成,光線昏暗,高高的天花板,大理石的地面,人們走過就會留下啪噠啪噠的腳步聲。現在的病理解剖區既寬暢又乾淨,建築材料多以白膠木和不銹鋼為主。齊肩高的隔離屏劃出一塊塊小區取代從前的小單間。壁上裝飾著色彩斑斕的印象派油畫,多數是莫內的名作。 接待護士把馬丁引進解剖現場,杰弗裡·雷諾茲醫師正在指導幾個住院醫師。馬丁希望在雷諾茲的辦公室裡同他見面,接待護士堅持領他到這裡來,她說雷諾茲醫師不在乎有人打斷他的工作。馬丁並非替雷諾茲著想,主要是為自己考慮。但他還是遵照了護士的指點。 他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在他面前的不銹鋼解剖台上挺著一具屍體,恰似一丬牛肉。解剖剛剛開始,Y形切口從胸部直切恥骨,皮膚和皮下組織外翻,露出腹腔和內部器官。 他進來的時候有個住院醫師正好在使勁剪開肋骨。雷諾茲看見他,朝他走來,手裡還拿著一柄大解剖刀,像舉著屠宰刀。馬丁滿不在乎地打量四周,避而不看面前進行的屍體解剖。解剖區彷彿手術區,嶄新的設備非常先進,四壁都砌了瓷磚,沖洗方便。不銹鋼解剖台共有五個,靠後面的牆壁上是一排冷藏間的方門。 “你好,馬丁。”雷諾茲用圍裙擦了擦手招呼他,“聽說了馬利諾病例,很遺憾。我原本樂意幫這個忙。” “我能理解。謝謝你盡了心意。既然屍體不解剖了,我就打算給它做一次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做出的結果卻令人大吃一驚。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雷諾茲搖搖頭。 “大腦不見了!有人取走大腦,把屍體頭部縫合復原。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就是嘛。” “上帝啊,倘若讓報界獲悉,把這事捅出去,不曉得會鬧出怎樣的亂子來呢。更不必說家屬得知後的反應了。他們堅決反對屍體解剖。” “這正是我來找你談談的原因。” 沉默。 “等一等、你不會懷疑病理部捲入此事吧?” “不得而知。”菲力普斯實說。 雷諾茲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上暴起青筋:“我可以向你保證,屍體從未送到這裡來過,而是直接送太平間。” “神經外科會不會做手腳?” “唔,曼納罕姆手下的人很難說,不過我想他們也未必會幹出這種荒唐的事情。” 馬丁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然後據實告訴雷諾茲,他到這裡來轉一圈是為一個叫埃倫·麥卡錫的病人,大約在兩個月前死在急診室裡。他想打聽這具屍體有沒有解剖過。 雷諾茲摘下手套,推開重重大門走到病理部中心區,利用病理室的終端設備接通主機計算機,輸入埃倫·麥卡錫的姓名和編名。計算機顯示屏上立刻顯示出姓名,接著出現解剖序號、日期和死因:腦外傷導致大腦內大量出血以及腦疝形成。雷諾茲影印了一份解剖報告遞給菲力普斯。 “你們解剖了大腦嗎?” “哪能不解剖呢?”他從菲力普斯手中取回報告,邊看邊說,“你以為腦外傷死者的大腦我們就不解剖嗎?” 菲力普斯朝他看了看,他倆在醫學院實驗室共過事。打那以來雷諾茲的體重增加了五十磅,後脖子上脂肪堆積,遮住了衣領。他的臉頰鬆弛,皮下的毛細血管密布。 雷諾茲讀著報告說: “車禍前可能發作過癲癇。” “如何斷定的呢?” “舌頭有多次咬過的痕跡。尚未確認。只是猜測……” 菲力普斯聽罷感觸頗深。他知道那樣細微的痕跡通常只有法醫病理學家才發現得了。 “這是腦組織切片的記錄,”雷諾茲說,“大出血。可是有些現象值得推敲。顳葉皮質切片表明孤立的神經細胞壞死,幾乎沒有神經膠質反應。缺乏進一步診斷。” “枕骨部位的情形呢?”菲力普斯問,“從X光片上我依稀看到那個部位有些異常。” “取了一個載玻片,檢查結果正常。” “只取了一片?真見鬼!我以為總應該有幾片。” “算你走運,報告上說明腦子已經製成標本。稍等片刻。” 雷諾茲從檢索卡片箱裡抽出貼著字母M的抽屜。菲力普斯心裡升起一線希望。 “嗯,大腦已經製成標本保存起來,但是不在我這裡。神經外科曾經來要過。估計現在放在神經外科實驗室。” 菲力普斯順道去看了丹妮絲,她在做單一血管造影,操作步驟乾淨利落,無懈可擊。然後他直接去外科部門。他避開擁擠的候診病人,穿過候診區來到手術區詢問台。 “我找曼納罕姆,”他對棕色頭髮的護士說,“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做完手術嗎?” “當然曉得。” “那麼要等到幾點鐘呢?” “二十分鐘以前就出來啦。”旁邊兩個護士聽了哈哈大笑。顯然手術順利,所以她們都興致勃勃,“他的住院醫師還在縫合術口,他本人在休息室。” 菲力普斯找到曼納罕姆,他正在會客。兩個來訪的日本醫師分別站在他的兩側,朝他頻頻微笑鞠躬。另外還有五個外科醫師作陪,啜飲著咖啡。曼納罕姆拿著咖啡杯的手裡還夾著香煙。雖說他在一年前戒菸了,其實只是不再掏錢買煙而已,變為向別人要煙,不管是誰。 “所以你們該知道我對那個自作聰明的律師講了些什麼了吧。”曼納罕姆空著的手打了個戲劇性的手勢說,“當然,一切得由我說了算。你們不妨想想,我的病人要誰給他們動腦外科手術呢?難道讓清潔工來幹嗎?” 在座的人不約而同發出嘖嘖的讚嘆,不久先後散去。馬丁無暇他顧,直趨曼納罕姆。 “啊哈,我們的放射學專家來啦,請多指教。” “樂意效勞。”菲力普斯高興地答道。 “不過,我得告訴你,昨天你在電話裡開的小小的玩笑我可不太欣賞啊。” “不是玩笑,”菲力普斯說,“真對不起,昨天說的那番話似乎不合時宜。我不知道馬利諾已經死了,而我注意到她的X光片上隱約可辨的異常跡象。” “你的職責是在病人死亡前看X光片。”曼納罕姆惡狠狠地說。 “你聽著,有人動過馬利諾屍體,大腦不見了。我專為此事來找你談談的。” 曼納罕姆頓時睜大了雙眼,臉漲得通紅,抓起菲力普斯的手臂,把他從日本醫師旁邊拉開。 “讓我告訴你吧,”他咆哮道,“我碰巧聽說昨天夜間你未經准許擅自搬動馬利諾的屍體,還拍了X光片。老實對你說,我不喜歡有人打我的病人的主意,特別是患並發症的病人。” “你聽明白,”馬丁從他手裡甩開胳膊,“我唯一關心的是X光片中出現的異常,覺得非常奇怪。對它們的研究很可能會導致重大的突破。至於你的病人並發症不並發症我才不管吶。” “但願你別介入。如果莉薩·馬利諾屍體出差錯,你心裡應該最清楚。我們只知道是你把它從停屍所拉出來過。不要忘記這一點。”曼納罕姆的手指在菲力普斯面前威脅性地晃了晃。 從職業觀點看,這是個易受攻擊的問題。曼納罕姆一語擊中要害。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無言以對。馬利諾的大腦被盜的消息一旦走漏,那麼縱有幾張嘴巴也難分辯,唯一能替他作證的只有丹妮絲,而她卻是應該避嫌的。 “行啦,且不談馬利諾。”菲力普斯說,“我還發現一個名叫埃倫·麥卡錫的病人,她的X光片上存在同樣的跡象。很不幸,她在車禍中喪生,遺體送來醫學中心,大腦已經製成標本,聽說移交給了神經外科。我想暫時藉用。” “你最好別再惹我發火。我很忙,要給活人治病,沒有閒工夫成天坐著看片子。”曼納罕姆說完轉身就走。 菲力普斯怒火中燒,真想破口大罵:“你這個得意忘形的地頭蛇。”但是他畢竟沒有發作。那正是曼納罕姆所希望的,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菲力普斯改變戰術,不如攻擊“阿基利斯的腳踝”。他用極其平和的語氣意味深長地說:“曼納罕姆醫師,你需要請精神病專家看看。” 曼納罕姆聞言氣得七竅生煙,正欲反擊,菲力普斯已經飄然離去。對曼納罕姆來說,精神病學與他所捍衛的理論格格不入,是超理性的無稽之談,根本不足掛齒。說他應該去看精神病專家,對於他無疑是一種難以容忍的侮辱。他勃然大怒,破門而出直奔敷料室。他拔脫沾滿血蹟的手術鞋,把它們擲得老遠,操起壁嵌式電話機連撥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醫院院長斯坦利·德雷克,另一個打給放射部主任哈羅德·戈德布拉特醫師,堅持要求他們制裁馬丁·菲力普斯。兩個頭頭都洗耳恭聽,任他大動肝火。曼納罕姆畢竟並非醫院裡的等閒之輩。
菲力普斯不是個動輒發脾氣的人。這一回他回到辦公室已經是怒不可遏。 海倫見他進來,抬起頭提醒他說:“別忘記過十五分鐘您還要去給學生講課。” 菲力普斯喃喃地答應著從她身邊走過。出乎他的意料,丹妮絲端坐在換片機前研究麥卡錫和柯林思的病歷。她抬頭看見他進來就招呼說: “出去吃點午飯怎麼樣,伙計?” “我可沒工夫吃午飯,”菲力普斯搶白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你的脾氣好怪啊!” 他的肘部擱在辦公桌上,兩隻手掌摀住臉默不作聲。丹妮絲放下病歷站起來。 “對不起,”菲力普斯透過指縫說,“今天上午真夠煩。醫院的拿手好戲就是給任何稍有希望的探索設置種種人為障礙。眼看就要摸索到發展放射學的重要線索,可是院方似乎決心不讓我搞下去。” “黑格爾曾經說:'世界上沒有哪一樁偉大事業不是由於激情而成就的。'”丹妮絲眨了眨眼睛說。哲學是她念大學時的選修課程。她發覺馬丁對她不時恰到好處的引用大思想家的語錄很賞識。 菲力普斯終於移開捂著臉的手,笑了笑說,“昨天夜裡我本來可以發揮更多的激情的。” “隨你胡說八道吧。黑格爾說的可不是那個意思。好吧,我要去吃點東西。真的不想一起去嗎?” “來不及啦,還得給學生講課呢。” 丹妮絲走到門邊停住說:“順便提一句:柯林思和麥卡錫的病歷裡都有幾次巴氏抹片檢查異常的報告。” “我還以為她們的婦科檢查結果都是正常的呢。”菲力普斯說。 “除了巴氏抹片檢查外她倆在其它方面都正常。抹片檢查不正常無非說明病理症狀不明顯,只是不十分正常而已。” “是否不常見呢?” “不。但是需要復查,到檢查出正常為止。我沒有看到正常的報告。也許這些都無關緊要。只是想起了,順便提一提。回頭見。” 菲力普斯揮了揮手,沒有站起來。他竭力回憶莉薩·馬利諾的病歷,記得那上面好像也提及巴氏抹片檢查。他探身囑咐外間的海倫: “下午我要去婦科門診部,到時候別忘記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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