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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黑匣 罗宾·科克 21099 2018-03-22
候診的隊伍排得老長。林恩·安妮·盧卡斯後悔不該來掛急診。早些時她給學生醫務室打了電話,想在校內看算了,可是三點鐘醫務室裡就找不到人影,倘若馬上就想看病就只好上醫院急診室。是不是明天再來?她拿不定主意。她信手拈了本書翻看,以消磨時間,心卻總不踏實。 臨近傍晚急診室特別忙。候診的隊伍蝸牛般緩緩移動,好像紐約全市的人口都來看病似的。排在林恩·安妮後面的是個酒鬼,衣衫襤褸,酒氣沖天,還夾雜尿臭。每當隊伍朝前移進,他都會一個踉蹌撲倒在她的身上,差點兒摔倒。排在她前面的是個大塊頭婦女,懷抱小孩,一條臟毯子嚴嚴實實地捂蓋在小孩的身上。母子倆悄然無聲地等候著叫號。 有人推開林恩·安妮左邊的大門,排隊的人只得閃出地方給幾台擔架車讓路。幾分鐘前發生車禍,有人受傷,有的已經死亡。喧嚷的人群簇擁著車子穿過候診區直送急診室。排隊的人都明白,這下可好,等輪到自己還早著呢。門廳的角落裡,有一家子波多黎各人圍著一提桶肯德基炸雞吃飯,對急診室裡發生的一切毫不理會,甚至對剛才送進來的車禍遇難者也無動於衷。

終於,林恩·安妮前面只剩懷抱小孩的大塊頭婦女了,聽口音就知道她是外國人。她告訴掛號的職員:“小孩不再多多的哭了。”職員告訴她,主訴病情不是這麼個說法,她也聽不懂。職員要看看她的孩子。女人掀開毛毯,只見小孩遍體青紫,像夏季雷雨前的天色,已經死了多時,身體早已僵硬。 林恩·安妮嚇得魂不附體。輪到她了,她還是說不出話來。醫院職員望著她說,來這兒就要有心理準備,什麼都會看到。她把散落在前額的棕紅色發縷朝後面理了理,總算吐得出聲來。她報了姓名、學生證號碼,並主訴病情。職員讓她找地方坐下,說是要等很長時間。當然,會盡快給她看的。 又等了約莫兩個小時,她隨人走到一處繁忙的大廳,被領進一間從大房間中隔出的小間,四周圍著污跡斑斑的尼龍布圍簾。特許助理護士利落地量了她的體溫、血壓。她倚坐在一隻舊檢查台的邊緣,圍簾外面人聲喧雜。她的手心由於焦急而沁出汗水。她今年二十歲,三年級學生,嚮往成為醫師,正在修讀醫學院的必修課程。可是眼前所見的情形使她茫然若失。現實與理想大相徑庭。

她年輕、健康,記得只與醫院的急診室打過一次交道,還是在她十一歲那年,溜冰出了意外。說來也怪,這次她又被領到同一個急診室。在舉家遷往佛羅里達州之前她和家人就住在附近。林恩·安妮對那次事故記憶猶新。她猜想這座醫療中心和鄰近的環境一樣,發生了許多變化。當年她還是個孩童。 半個小時以後,哈金斯醫師走進來。他還很年輕,是西棕櫚海灘人,所以當他聽說林恩·安妮來自科勒爾蓋布爾斯,便引為同鄉。他一面看病歷,一面與她攀談家常和佛羅里達。當他獲悉面前的這位漂亮女郎還是一位“美國小姐”,不禁眉飛色舞。他看過上千個病人,“美國小姐”卻還是頭一回遇到。他甚至還向她要了電話號碼。 “患了什麼病需要來掛急診啊?”他開始記錄病情。 “我也說不清,”林恩·安妮答道,“近來看東西有時模糊。大約在一星期前起的。那天我正在看書,有幾個字明明看得分明,忽然就想不起它們的意思來。同時頭痛得厲害。就在這個部位,”她把手放到後腦勺,順著頭側移到耳朵上方一點的位置上,“時時作痛,來得快,消失得也快。”

哈金斯點頭傾聽。 “還會聞到一股氣味。”她補充說。 “什麼樣的氣味?” 林恩·安妮顯得有些窘迫:“說不准,反正是難聞的臭氣,又好像以前在哪裡聞到過。” 哈金斯醫師依舊點著頭。可是很明顯,根據她的訴狀,病症絕非等閒:“還有別的嗎?” “有點頭暈,腿很沉。發病次數越來越頻繁,幾乎只要捧起書本就會發作。” 哈金斯醫師放下病歷,給林恩·安妮做檢查,看了她的眼、耳、口腔,聽了心肺,測試了她的反射,又叫她觸摸物品,沿直線行走,記數字序列。 “依我看你一切正常。也許你看過兩個醫師,吃了阿司匹林再來的吧。”他被自己的幽默引得哈哈大笑。林恩·安妮沒笑。她可不是這麼容易就有板有眼打發走的,何況又等了那麼久。

哈金斯醫師注意到她對自己的幽默感毫無反應,就說:“讓我們談正經的。你的確應該服些阿司匹林,緩解一下症狀。明天再來,去神經科做個檢查,也許他們能發現問題。” “我現在就想去神經科。” “這裡是急診,可不是門診。”哈金斯醫師明確回絕她。 “我才不管。”林恩·安妮輕蔑地說。她不容許自己的感情受到傷害。 “行啦,行啦。”哈金斯醫師只好答應她,“我先連繫神經科,實際上還要連繫眼科。怕是要等呢。” 林恩·安妮只是點頭,她怕說話。她的自尊心行將崩潰,眼淚差點兒就要奪眶而出。 又是久等。已經六點鐘了,布簾總算拉開,她抬起頭,進來一個大鬍鬚黑人醫師。他叫韋恩·托馬斯,是巴爾的摩人。她感到突然,因為她還從未讓黑人醫師看過病。不過她很快就恢復常態,開始回答醫師提問。

托馬斯了解到幾個他認為很重要的事實。大約三天前,林恩·安妮犯過一次病,她稱之為生活中的“插曲”。當時她躺在床上看書,突然從床上跳起,不省人事。後來她從昏迷中甦醒,只記得暈倒在床前地板上,頭皮右側撞起個大腫塊,頭部肯定碰傷了。他還了解到林恩·安妮曾經做過兩次巴氏抹片檢查,結果都不正常。預約在一周內還要去看婦科門診。她最近還得過尿路感染,是服用磺胺類藥物治癒的。 問完病史,托馬斯醫師叫進特許助理護士幫助一起給她做了徹底的體檢。哈金斯醫師做過的檢查項目他重做了一遍。哈金斯醫師沒做的他也做了。大多數試驗都使林恩·安妮莫名其妙,但是醫師認真的態度很使她鼓舞。唯一令她討厭的試驗是腰椎穿刺。她須拳著身子做側臥狀,膝蓋頂到下巴。一支針戳進背部皮下。疼痛倒僅僅片刻工夫。做完穿刺術,托馬斯醫師告訴她還要拍幾張X光片,確診摔倒在地上那次頭顱是否骨折。他在臨走前說,檢查中發現她身體的某些部位好像失去知覺,不過他承認自己還難以斷定病情是否嚴重。

林恩·安妮又留下等候。
“你能相信嗎?”菲力普斯不停地往嘴裡塞火雞塊,大口吞嚼著說,“曼納罕姆的首例手術死亡事故正是我打算再拍幾張X光片的那個病人。” “聽說才二十一歲,是嗎?”丹妮絲問。 “是的。”食物不夠味,馬丁往餐盤裡添撒鹽和胡椒,“一場大悲劇。連我都拍不成片子,簡直是雙重悲劇。” 他倆從醫院自助餐廳的蒸氣桌上取來托盤,揀了個僻靜的角落就餐,希望遠遠避開嘈雜,圖個片刻清靜。事實上就連這麼小小的願望也不易求得。牆壁上沾滿芥末,腳下的地毯灰濛蒙一層,塑料椅的顏色都褪成菜色。醫院傳呼系統不停地發出單調的聲音,喊叫醫師的姓名和要他們連繫的分機號碼。 “為什麼要給她動外科手術呢?”丹妮絲揀食她的那份色拉問道。

“不規則癲癇樣發作。有意思的是可能伴有多發性腦硬化。下午你走了之後我忽然想起,我們在她的X光片上看到的腦密度變化或許代表某種擴展的神經性疾病。我複查了病歷,上面記載著可以考慮多發性腦硬化症。”“其它已知的多發性腦硬化症病人的X光片你調來看過嗎?” “打算今天夜裡看。為了校核邁克爾斯編的程序,我必須盡量多看顱骨X光片。如果我能利用同樣的放射圖像發現其它病歷,會很有意義的。” “聽起來你們的研究項目真的起飛了。” “但願如此。”馬丁咬了口蘆筍,不想再多吃,“我盡量克制,別激動得太早。可是天哪,看來苗頭不錯。所以我對馬利諾病案產生那樣的激情。它意味著應該立即動手。事實上機會還沒有失去。今天夜裡要解剖屍體,我想試試,把X光片與病理解剖的發現聯繫起來。果真是多發性腦硬化的話,我們就回到球賽場裡來了。不過我要告訴你,我總得設法擺脫勞而無益的門診,哪怕每星期只有兩三天自由支配的時間也是好的。”

丹妮絲放下手中的叉子望著馬丁,他那藍色的眼珠閃動著不安。 “脫離門診?不能那樣做。你屬於最高明的神經放射專家。想想所有受惠於你的醫術的病人吧。如果你離開臨床放射學,那將是真正的悲劇。” 馬丁也放下叉子,握住她的左手。他第一次不再顧慮醫院裡有誰瞧見。 “丹妮絲,”他充滿柔情地叫她的名字,“我真正關心的事情目前只有兩樁:你,以及我的研究工作。而只要能夠同你生活在一起,我願意尋找任何謀生之路,甚至不惜拋棄研究。” 丹妮絲迷茫地看著他,說不清是受寵若驚抑或惶恐不安。她近來常感受到他待她的真情實意,卻沒有料到他會在此刻向她傾吐久蘊心田的眷戀。從相識之時起她就仰慕他的聲譽,以及他在放射學領域裡百科全書式的淵博學識。他既是她心目中情之所鍾的人,也是她在專業上崇拜的偶像。但是她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與他同結連理,因此她缺乏心理準備。

“你聽我說,”馬丁繼續道,“這裡不是傾心交談的地方,也不是合適的時候。”他推開蘆筍碟子,像是要有意強調,“重要的是你了解我走過的道路。你正處在專業訓練的起步階段,前途不可限量。你可以把全副身心投入業務進修,治療病人。遺憾的是我卻只能把最少的時間花在這些正經事情上面。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得耗費在處理叫人頭痛的行政事務上,或者花在官僚主義的清談上。我受夠了。” 丹妮絲舉起左手,它還緊緊握在馬丁的手心裡。她用嘴唇輕柔地吻了吻他的指節,緩緩抬起秀目,脈脈含情地望著他,黛眉下深情的眼光嫵媚動人,足以使他滿腹的煩惱雲消冰釋。他又一次成功地排遣了愁緒,頓時開顏暢笑。他緊緊握了握她的纖手,才把它鬆開。他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注意他們。

馬丁身上帶的呼叫器突然響起來,他倆嚇了一跳。他立即站起來,大踏步向醫院的電話機走去。丹妮絲的視線寸步不離地緊隨他的背影。自從認識他以來,她一直被他的風度深深地吸引住,她發覺自己已經無法擺脫他特有的幽默和魅力。現在,聽罷他新添的失意和感傷,愈加強了她與馬丁患難與共的決心。 菲力普斯真的氣餒了?行政事務負擔過重等等說法,是不是他對韶華已逝、前程未卜的擔憂的流露?丹妮絲無從知悉。從他們結識以來,他對工作全力以赴的勁頭從來未曾使她想到,他竟然也有如此失意的時候。他對她傾訴衷腸,使她感動不已;他信賴他倆的關係,他們絕非泛泛之交。 望著馬丁接電話的身影,她回憶起他們交往中的一段往事。是他賦予她力量,最終結束另一樁災難性的關係。那時候丹妮絲還是醫學院學生,她認識了一個神經科住院醫師,一見鍾情。憑他那老練的手腕,住院醫師玩弄了她美好的感情。丹妮絲受不住學校裡缺乏人情味的孤獨生活,輕率地以身相許。她憧憬與一個摯愛醫學的人組織家庭,分享共同的志趣,實踐相同的抱負。理查德·德魯克,她曾經愛過的人,巧妙地迎合她的想法,裝作志同道合。可是事實恰恰相反,他耍弄了她幾年,竭力避免真正承擔責任,卻設法助長她的依賴性。雖然她終於認清他的真面目,甚至幾次三番受到他的獸性發洩和凌辱,卻無力爭脫他的淫威。她數度出走,結果仍只得悻悻而歸,受到的是變本加厲的辱罵。她把渺茫的希望寄託在有一天他能洗心革面。履行他曾經許下的誓言。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懦弱,而未去追究他作為男人的責任。希望變成絕望。這種可悲的處境直到她認識馬丁以後才得以結束。 馬丁回到桌邊,她心裡難以抑制地湧起情愛和感激的漣漪。站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男子漢。可是此時此刻,她怯於向他表明心跡。 “今天不走運,”馬丁坐到她對面的座位上,“雷諾茲來電話說,馬利諾的屍體不解剖了。” “我認為應該解剖。”丹妮絲從沉思中驚醒,趕忙拉回思緒,談論起他們剛才的話題。 “是的,醫務監督應該過問這個病案,他卻屈從曼納罕姆的意志把屍體交病理部處理。病理部徵求死者家屬意見,遭到斷然拒絕。顯然死者家屬過分悲痛,精神處於歇斯底里狀態。” “可以理解。” “我估計……咳,該死的……該死!”菲力普斯神情沮喪。 “為什麼不調幾張確診為多發性腦硬化病人的X光片來看看,是否能發現相似的變異呢?” “唔……”菲力普斯唯有嘆息。 “不妨在病人身上多想想,何必唉聲嘆氣呢?” 馬丁的目光駐留在她的臉上,睇視良久,很使她惶然。她後悔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可不想教訓人,她想。不料他竟大笑起來。 “說得對!你給了我一個絕妙的主意。”
接待台對面漆成灰色的門上有一塊牌子:“急診值班室”。這是間專供內科醫師和住院醫師休息的房間。但是大家不常來此休息。裡面盥洗間有供男士們使用的淋浴設備,女醫師要洗澡就只好到樓上的護士休息室去。休息室裡還有三個並排隔開的小間,每小間放置兩隻帆布床。醫師們頂多來這兒打個盹,一般都沒有空閒的時間。 韋恩·托馬斯醫師已經在休息室裡佔據了一把舒適的椅子,是隻老掉牙的皮椅,綻線處露出了填塞物,活像裂開的傷口。 “我想林恩·安妮·盧卡斯確實有病。”他自信地說。 哈金斯醫師、內科住院醫師卡戶羅·蘭根、神經外科住院醫師拉爾夫·勞裡,婦科住院醫師戴維·哈珀和眼科住院醫師肖恩·法恩斯沃思等人都聚在一起,或倚或坐。櫃式實驗台旁邊另外還有兩個醫師在看心電圖。 “你真是個好色之徒,”勞裡嘲弄地說,“她是我們白天見到的最漂亮的小妞。想找藉口由你來看,對嗎?” 一陣哄笑,除了托馬斯醫師。他只是看了看蘭根醫師。 “拉爾夫有他的道理。”蘭根贊同說,“她沒有熱度,生命力正常,血相正常,小便正常,腦脊髓液正常。” “顱骨X光透視也正常。”勞裡補充說。 “是嘛,”哈珀醫師從椅子里站起來說,“不管什麼病,至少不屬於婦科。她做過兩次巴氏抹片檢查,都不正常,不過那是在門診做的。所以問題得留給你們解決。老實說,我想她是歇斯底里發作。” “我同意,”法恩斯沃思醫師說,“據她自訴出現視力障礙,眼科檢查卻完全正常。給她看近距離視力卡,她能看出最小號數字,毫不費力。” “她的視野怎樣?”托馬斯醫師問。法恩斯沃思起身欲走,回答說:“依我看正常。明天可以做戈氏視野檢查,不過我們不做急診。” “那麼她的視網膜呢?” “正常,謝謝參加會診。棒極啦。”眼科醫師拎起裝器械的小提箱率先離開房間。 “棒!媽的!”勞裡醫師憤憤然說,“要是再讓我聽見夜間不做戈氏視野檢查,看我不把那個狗娘養的攆出去。光會撥弄眼球的住院醫師!” “住嘴,拉爾夫,”托馬斯醫師說,“看你嚷嚷的,倒像個外科醫師。” 蘭根醫師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我也要走了,告訴我,托馬斯,你憑什麼認為姑娘有病?只是因為她的知覺能力減退?我以為純粹是主觀因素引起的。” “我也有同感。她說她心跳,不過我確信不是歇斯底里,再說她反復出現感覺異常,不會是裝病。她的腦袋里肯定長了古怪的東西。” 勞裡醫師戲謔說:“關於這個病例唯一古怪的倒是你。如果你在更適合社交的場合見到她,不曉得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呢。得啦,托馬斯。即使她是條狗,也保不准你明天上午就會喚來門診的。” 休息室裡的人都捧腹大笑。托馬斯朝他們揮了揮手,站起身說:“不同你們這幫人計較。還是由我自己處理這個病例吧。” “別忘了把她的電話號碼弄到手啊。”勞裡醫師見他要走,打趣說。哈金斯醫師聽了哈哈大笑。這話真逗! 回到急診室,托馬斯環顧四周。從七點到九點稍有空隙,好像在這段時間里人們把苦惱啊,疼痛啊、疾病啊什麼的,都暫時擱到一邊,對付吃晚飯要緊。到了十點鐘,喝醉酒的、交通事故肇禍的、受盜賊傷害的,還有精神病患者,便一個個接踵而來。到十一點,來的多半是爭風吃醋受傷的人。所以在這段間歇時間里托馬斯才有暇考慮林恩·安妮·盧卡斯的病症。這個病例老是牽掛在他心頭。他若有所失。 他到總服務台詢問急診室值班職員,有沒有把林恩·安妮·盧卡斯的病歷從檔案室取出來。職員查看後回說沒有,要他過會兒再來問問。托馬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腦子裡卻閃過一個猜想:林恩·安妮·盧卡斯會不會是個吸毒者呢?他轉而沿主走廊朝檢查室走去。姑娘還等在那裡。
丹妮絲對於菲力普斯說的“極妙的主意”簡直莫名其妙。他要求她在晚上九點左右去趟他的辦公室,還有十五分鐘時間。她正在急診室看外傷X光片,這陣子正好是休息,她順著供應室前面的樓梯走到放射部樓層。走廊上不復日間紛亂雜沓的模樣。大廳盡頭,打掃衛生的工友開動電動打光機在乙烯塑料地板上打光。 菲力普斯辦公室的門開著,傳出他對著錄音機口授的單調話音。她徑直跑進去,菲力普斯剛剛處理完畢白天的腦血管造影片。他面前的X光片換片機上插滿了一系列腦血管X光片,供研究之用。每張腦顱X光片裡都影現出成千上萬條白線狀血管,恰似倒置的樹根根系。他一邊口授,一邊手指片上的病理變化,以便於丹妮絲理解。她不住地點頭,十分嘆服他的本領,竟能夠熟悉這許多血管名稱以及它們的正常尺寸和位置。 菲力普斯接著口授道:“腦血管造影顯示,這位十九歲男性患者右基底神經節動靜脈畸形。句號。口授結束。請將此報告抄送曼納罕姆醫師、普林斯醫師和克勞森醫師。謝謝。” 錄音機“咔”的一聲停止工作。坐在轉椅裡的馬丁側過身來,臉上露出詭秘的微笑。他學著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淘氣鬼的樣子搓動手掌。 “來得真準時。” “你要搞什麼名堂?”她裝作害怕的樣子問。 “隨我來。”菲力普斯領她走到外面。沿牆停放著一輛掛了靜脈滴注瓶的擔架車,車上還鋪好床單,放了枕頭。他見丹妮絲詫異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便朝大廳方向推起車子。丹妮絲尾隨在後,直到病人專用電梯邊才趕上他。 “我給你出了個'極妙的主意',就是這個嗎?”她問道,幫著把車子推進電梯。 “正是這樣。”菲力普斯撳動到地下室的按鈕,電梯門關上了。 他們深入醫院的腹部,各種各樣的管道縱橫交叉,錯綜複雜,全都漆成灰色或者黑色。這裡不存在色彩感。巷道裡稀疏地裝著幾隻熒光燈泡,從金屬網罩裡射出慘淡的光線,把長長的影子投到昏暗的地面上。電梯口對面掛有一塊標誌牌:太平間沿紅線向前。 紅線像條血跡,印在巷道中間,在幽暗的燈光中蜿蜒沿伸。巷道分叉,紅線亦急劇拐折。他倆沿紅線推著車,來到一個斜坡,地面向前傾斜,擔架車差點兒從馬丁手中滑脫。 “天哪!下到這裡究竟來幹什麼啊?”丹妮絲的發問伴隨他倆的腳步聲,在陰森寂寥的巷道裡迴響。 “你馬上就會明白。”菲力普斯的笑容消失了,語氣裡透露出緊張。他一反常態,神情頓時變得嚴肅而審慎。 巷道豁然洞開,前面出現一個大坑。這裡的光線同巷道裡的一樣昏暗,頂部有兩層樓高,影影綽綽。左牆有一扇關閉的門,通向焚化爐,裡面發出火苗燃燒的嘶嘶聲。再向前是幾扇雙層轉門,通向太平間。畫在地上的紅線戛然終止。 菲力普斯停穩擔架車,走向入口。他推開右邊的門,朝里面張望一番回來說:“算我們走運,這個地方歸我們了。” 丹妮絲勉強跟在後面。 太平間很寬暢,卻因荒疏日久,無人管理,看起來就像出土不久的龐貝古城門廊。天花板佈滿蛛網似的電線。赤裸的導線下垂吊著一盞盞燈罩,多半失去了燈泡。水磨石地面積滿了斑駁的污垢。鑲貼在牆壁上的瓷磚有的龜裂,有的已經碎落。中央是一個半陷的地坑,一塊自二〇年代以來就廢棄不用的解剖屍體的大理石石板置於破舊雜物中間,猶如古代異教徒的祭台。如今屍體解剖都在五樓病理部,使用的是不銹鋼材料製造的現代化設備。 太平間四壁是一排排的門,包括一扇碩大無朋的木門,使人聯想起肉店裡藏肉的冷櫃。遠處牆沿有一條傾斜的便道向黑暗中延伸,盡頭有門通往醫院綜合樓的後巷。周圍死一般寂靜,只有水槽裡偶爾滴下的滴水聲和他倆的腳步聲。 馬丁停好擔架車,掛好靜脈滴注瓶。 “拿著。”他遞給丹妮絲一條乾淨的被單,叫她把被單鋪在擔架車的床褥上面。 他走到大木門前,撥開門閂插銷,用力推開木門。一股寒氣迎面撲來,噴向磨石子地面上。馬丁找到電燈開關,回頭看見丹妮絲還站在老地方發楞。 “過來,把車子推進來。” “你不告訴我來幹什麼,我就不動。” “讓我們裝作現在是十五世紀。”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要弄走一具屍體。為了科學。” “莉薩·馬利諾的?”丹妮絲疑惑地問。 “正是。” “嗯,那我可不沾邊。”她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想逃離。 “丹妮絲,別傻氣。我無非想再做一次計算機輔助斷層掃描和X光拍片。做完馬上把屍體送回來。你不至於會認為我要佔有這具屍體是嗎?” “我不知道怎麼想才對。” “富有想像力的行動。”說著,菲力普斯把擔架車推進古老的冷藏間。車上掛著的靜脈滴注瓶碰擊金屬桿,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丹妮絲寸步不離,緊緊跟隨。她急速掃視了冷藏間內部:屋頂、牆壁、地面,全部砌了瓷磚,灰不溜秋的,難以分辨出它們的本色。冷藏間長三十英尺,寬二十英尺,兩旁停放著成排的舊式板車,中間留出走道。板車車輪如同自行車車輪差不多大小,每輛車的平板上停放一具屍體。 菲力普斯沿中間過道慢慢前行,直到盡頭再往回走,經過每一具屍體旁邊他都要掀開裹屍布的一角尋看。 丹妮絲站在冷氣中瑟索發抖。她盡量避免看她身邊的一具屍體,是死於上下班高峰期的交通事故的,血肉模糊,一隻腳還殘留著鞋子,屈折扭曲,小腿中部顯然已被汽車輾斷,慘不忍睹。不遠處的空氣壓縮機有氣無力地發出戛嚓戛嚓的聲音。 “啊,在這裡。”菲力普斯撩起蓋在一具屍體上的裹屍布,認出是莉薩·馬利諾。 丹妮絲不由得感謝上帝。馬丁示意她把車子推過來,她機械地照辦。 “幫我抬起她。” 丹妮絲隔著一層裹屍布抓住莉薩·馬利諾的腳踝,避免直接接觸屍體。菲力普斯抱起軀幹,兩人齊聲喊了“一,二,三”,合力把屍體移到擔架車上。屍體僵硬冰涼。丹妮絲在前面拉,馬丁在後面推,把車子推到外面。菲力普斯關上冷藏間木門,試了試是否關嚴實。 “為什麼把鹽水瓶帶來?”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推的是具屍體。帶上鹽水瓶就起這個作用。稱得上出手不凡吧。”他把被單扯了扯,露出莉薩·馬利諾蒼白的面孔,托起死者的頭部,墊進枕頭。丹妮絲連忙閃開視線,不敢多看。他又把空橡皮滴管塞進床褥下面。安置妥當後,他退一步,察看偽裝得像不像。 “唔,十分逼真。”他拍拍屍體的手臂:“現在你感到舒服嗎?” “馬丁,看在上帝份上別裝神弄鬼了,行嗎?” “咳,說實話,還不是為了提防著點。能不能混得過去都沒有把握呢。” “現在才說出來。”丹妮絲嘟囔著幫他把擔架車推出雙層轉門。 他們循原路離開地下迷宮,踏進病人專用電梯。沒料到電梯升到一樓停住了,他們很狼狽。兩個勤雜工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病人等在電梯門外。馬丁和丹妮絲惶恐不安地互相看了看。丹妮絲扭過頭去,心裡埋怨自己不該捲入這場荒唐的遊戲。 勤雜工把輪椅推進電梯,病人的臉恰好對著裡壁。這兩個工人談論著即將到來的棒球賽季,根本沒有註意莉薩·馬利諾的模樣。病人卻無所事事,他扭過身,看見留在莉薩·馬利諾頭側又長又大的馬蹄形手術縫線,便問:“剛動完手術?” “唔。”菲力普斯哼了一聲。 “看來沒問題吧?” “她有點疲倦,需要休息。” 病人點點頭,似乎明白了。電梯門在二樓打開。菲力普斯和桑格走出電梯,一個勤雜工甚至還幫忙把擔架車推出來。 他倆推著車走向空蕩蕩的大廳。 “真可笑,”桑格說,“我感到好像成了罪犯。” 他們走進計算機輔助X光斷層掃描室。戴紅帽子的技師透過塗鉛玻璃看見他們,就走出控制室來幫忙。菲力普斯告訴他是急診,需要做掃描。技師調節好操作台,站到莉薩·馬利諾的頭後面,把手墊進她的肩膀下,準備把她托起。剛接觸到她那冰涼的、消失生機的肌膚,他便往後一跳,驚呼:“她死啦!” 丹妮絲閉上眼睛。 “不妨說她度過凶險的一天,”菲力普斯說,“你也不必談論此事了。” “還要給她做斷層掃描嗎?”技師試探地問。 “就是為這個來的。” 技師鼓足勇氣幫助馬丁把莉薩抬到台子上。屍體無須固定,也不用約束,所以他立刻就能夠啟動操作台,使莉薩的頭部滑進機器內部。他檢查了位置,指引菲力普斯和桑格到控制室去。 “死者臉色慘白。但是比起從神經外科送來的其它病人,她看上去還不算太糟。”他撳下按鈕開始掃描。巨型炸麵餅圈狀的機器迅即開動,環繞莉薩頭頂旋轉。三人圍聚在觀察屏前等候圖像顯示。屏幕頂端出現一條水平線,沿畫面徐徐下移,披露出最初的映射。骨質腦殼明顯,內界卻不清晰,顱腔內黑洞洞一團。 “究竟是怎麼回事?”馬丁生疑。 技師走到控制台校核了定位,搖搖頭走回來。他們等待第二次映射。出現顱骨的輪廓,可是內容仍是一團黑影。 菲力普斯不由得問道:“今晚這台機器運轉正常嗎?” “相當正常。” 菲力普斯走過去調節顯示控制器,測定了窗格水平線和寬度。過了一分鐘,他大驚失色道:“天哪,知道我們在看什麼嗎?空的!根本沒有大腦,它不翼而飛啦!” 他們失神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馬丁粗暴地跑回掃描機室,丹妮絲和技師緊跟其後。他捧起莉薩的頭,差點把僵直的屍身都提了起來。在技師的幫助下,他找到莉薩的後腦勺。他仔細察看已變成青黑色的頭皮。終於,他發現顱骨底部呈U形的細長切口已經用皮下縫針縫合,表面看不出針腳。 “我想最好還是把屍體送回太平間。”馬丁不安地說。 回太平間的路上他和丹妮絲都走得很快,默默無言。丹妮絲不願再去了,但想到馬丁把屍體從車上抬回原位需要幫手,就還是跟去了。到焚化爐前,馬丁又先打探一番,確信太平間裡空無一人,便推開轉門,揮手要丹妮絲過去,幫著把擔架車推到冷藏間外面。他迅速開啟笨重的木門,抬起擔架把手,倒拖著車子沿過道往裡走。急速的喘息變作一團團霧氣從他口中呼出。他倆將擔架車對齊停屍車,正要抬起屍體,驟然聽得懾人心魄的響聲迴盪在寒光之中。 丹妮絲和馬丁嚇得怦然心跳,幾秒鐘後才意識到,原來是丹妮絲隨身攜帶的傳呼器發出的信號。她急忙關掉開關,感到窘迫,似乎引起的虛驚是她的過錯。她抬起莉薩的腳踝,協同馬丁把屍體搬回停屍車上。 “外面有一架壁嵌式電話,你去接電話,我再整理一下屍體,不讓人看出有人動過它。”馬丁說著遮蓋起屍布。 丹妮絲不等聽完話就急忙跑出去。對於發生的一切她思想上毫無準備。她奔向電話機,突然,朝敞開大門的冷藏間走來一個男人,與她撞了個滿懷。她本能地失聲喊叫,又忙舉起雙手抑制剛喊出口的呼聲。 “你在這里幹什麼?”男人厲聲問道,上前一把捏住桑格懸舉的手腕。他叫沃納,是醫院的守屍人。 聽到外頭的響動馬丁走出冷藏間,站到門沿。 “我是馬丁·菲力普斯醫師。這位是丹妮絲·桑格醫師。”他竭力保持鎮定自若的樣子,說出口的言語聽起來卻總帶著含混和虛怯。 沃納鬆開手。他骨瘦如柴,顴骨突出,面頰凹陷,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那深埋的眼珠。空邃的眼窩彷彿是面具上兩個燒穿的黑孔。他的鼻樑尖削,猶如斧頭砍削出來一般,他身穿黑色的高領線衫,腰間繫著黑色橡膠圍裙。 “你們幹嘛動我的屍體?”他推開醫師和擔架車,走進冷藏間,一一清點起屍體,“你們把這一具抬出去過嗎?”他指著馬利諾的屍體問。 菲力普斯已經從最初的恐駭中恢復,他驚異守屍人對屍體的佔有欲。 “把它們稱作你的屍體怕不太妥當,先生叫?……” “沃納。”守屍人答道。他朝馬丁走過來,用食指指著他的臉說:“在有人來認領屍體之前,它們都是我的。我要負責。” 菲力普斯覺得還是不與他爭論為好。沃納緊閉嘴巴,兩片薄薄的嘴唇擰成一線,擺出絕不妥協的姿勢,頗像壓縮的彈簧圈,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菲力普斯欲再說幾句,可是聲帶乾澀。他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說道:“我想找你談談,其中一具屍體我們相信它遭到殘暴。” 桑格帶在身邊的傳呼器又響了。她說聲對不起,出去接電話。 “你說的是哪具屍體?”沃納厲聲問道,目光緊逼馬丁的臉孔。 “莉薩·馬利諾,”菲力普斯指指半遮的屍體說,“你知道這個女子的情況嗎?” “不太清楚,”沃納朝屍體看了看,語氣稍緩和一些,“從外科運來的。今天夜裡,或者明天清早就要抬走。” “屍體本身的情況怎樣?”這時馬丁方才注意到守屍人理的平頭,留著整齊的短髮。 “不錯。”沃納說,目光在莉薩的屍體上留連。 “不錯?什麼意思?” “是我弄到的最漂亮的娘兒們,難得啊。”他掉過臉抿了抿嘴,露出猥褻的淫笑。 馬丁頓時不知所措,他只覺得唇乾舌燥。幸喜丹妮絲回來對他說:“我得走了,急診室呼叫,要去看一張顱骨X光片。” “好吧,等有空兒在我辦公室見面。”馬丁趁機調整思路。 丹妮絲點著頭走了,如釋重負。剩下馬丁單獨與沃納留在太平間,愈加忐忑不安。他硬著頭皮走到莉薩·馬利諾屍體旁邊,掀開裹屍布,抓住一隻胳膊將屍體翻側,指指仔細縫合的切口問:“這是怎麼回事?” 沃納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點都不知道。” 菲力普斯懷疑守屍人甚至沒看到他指點的地方。他鬆開手讓屍體放平,一邊審度對手的神色。沃納生就一副刻板面孔,活脫脫勾勒出冥頑不化的納粹黨人的凶相。 “告訴我,今天曼納罕姆手下的人來過這裡嗎?” “不知道,只是聽說不做解剖了。” “嗯。可是這個不像是解剖的刀痕。”菲力普斯揀起裹屍布,把屍體蒙上,“出怪事了。你肯定什麼都不曉得嗎?” 沃納連連搖頭。 “以後再說吧。”菲力普斯走出冷藏間,丟下擔架車由沃納去處理。守屍人呆呆地站著,聽見外面的門一重重關上的聲音。他抓住車身用力一推,車子軲轆轆地衝出冷藏間,撞到太平間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的角上,猛烈的震動把掛在車上的點滴瓶擊得粉碎,玻璃碎片四處飛濺。 韋恩·托馬斯醫師兩臂交叉在胸前,倚牆靠著。林恩·安妮·盧卡斯坐在舊檢查台上。互相平視對方。他的目光機警而凝重,她則顯得呆滯、疲乏。 “最近的一次尿路感染怎麼樣啦?你說服用磺胺藥後痊癒了,還有其它沒有講出來的情況嗎?” “沒有了。”林恩·安妮·盧卡斯有氣無力地答道,“他們只是讓我去看過泌尿科醫師。醫師說我小便後還有不少尿液瀦留在膀胱裡,要我去看神經科醫師。” “你去了嗎?” “沒去。後來不知不覺就好了,所以我想病情不嚴重。” 簾布掀開了一點,桑格探進頭說:“對不起,有電話找我們去參加顱骨X光片會診。” 托馬斯離開牆壁,要林恩·安妮稍等片刻。返回休息廳的路上,他向桑格扼要介紹了林恩·安妮的病情,並且談了看法:從X光片上看情況正常,但是腦下垂體是否正常尚待證實。 “診斷是什麼呢?”丹妮絲問。 “問題就在這裡,”托馬斯推開通向休息廳的門,“這個可憐姑娘已經在這裡待了五個小時,可是還得不到確診。原來以為她是個吸毒者,可她不是,連大麻都不吸。” 托馬斯把X光片插到讀片燈上。丹妮絲按常規從頭骨開始依次用肉眼掃描。 “在急診值班醫師中聽了一大堆廢話,”托馬斯說,“他們猜想我所以對這個病例感興趣是因為她是個美人兒。” 正在研究X光片的桑格聽了,突然停下來,尖利的目光緊盯著托馬斯。 “簡直胡扯,”托馬斯說,“姑娘的大腦有病,不論是什麼病,反正已經擴散。” 桑格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片子上。骨質結構正常,包括腦下垂體區。她注視顱腔內的模糊陰影。為了確定位置,她著重觀察松果腺,沒有鈣化。正要說片子沒問題,忽然她察覺到腦組織質地的極細微變化。她併攏手掌,中間留出個縫隙,專門對準片子的這個部分研究起來。菲力普斯用剪了孔的紙張觀察,她借用這種方法也差不多。移開手掌,她更加相信自己的觀察結果。馬丁指點她看過莉薩·馬利諾X光片上的腦密度變化,現在她又發現一例! 她從讀片燈上取下片子說:“我要讓另一個人看看這張片子。” “你發現什麼了?”托馬斯受到鼓舞。 “恐怕是的。讓病人待著等我回來。”不待回答,丹妮絲拔腿就走。 兩分鐘後她已經在馬丁的辦公室裡。
“你有把握嗎?” “有十分的把握。”她遞過片子。 馬丁接過X光片,並不立即把它插到讀片燈上,只是用手指輕輕彈著,唯恐再次失望。 “你過來。”丹妮絲急切希望立刻證實自己的判斷。她把X光片插上夾子,讀片燈閃了閃,點亮了。菲力普斯經驗豐富的眼睛循著飄忽不定的軌跡,審察片上的相關區域。 “你的判斷是對的。”他又用剪了個細孔的紙更仔細地看了一遍。無疑,他在莉薩·馬利諾X光片上所發現的腦密度分佈異常,同樣出現在這張片子上,不同的只是這一張裡的症狀不那麼明顯,擴散區域也不那麼廣。馬丁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啟動邁克爾斯研製的計算機系統,輸入病人姓名。他向丹妮絲詢問了病人最新的主訴,又將這些信息輸入計算機,然後走到激光閱讀機旁邊。小紅燈亮後他就把X光片塞進機器裡。輸出打印機嚓嚓地打出:“謝謝。請稍事休息。” “奇蹟!”讀完報告菲力普斯情不自禁地喊道,“計算機的結論與你的印象完全吻合。它還記得莉薩·馬利諾X光片上的腦密度分佈模式,與這一張的相同,並且請求我解釋這種腦密度變異的意義。這個玩意兒真妙極了,竟然還具有學習功能!像人一樣聰敏。這可把我弄懵了。照此發展,保不准連它也會同斷層掃描機結婚,整個夏季出去度蜜月呢。” “結婚?”桑格忍俊不禁,吃吃的笑。 馬丁揮手要她別再笑了。 “還不是那些煩人的行政事務。別提了。我們把林恩·安妮·盧卡斯叫來。既然無法再給莉薩·馬利諾拍片,做CAT,這一位倒來得正是時候。” “等你想到恐怕為時已晚。技師十點鐘就關機回家了,我們得打電話把他叫來。你果真要在今天夜裡把這些都做完嗎?” 菲力普斯看了看手錶,已經十點半。 “說的也是。可我不想失去這個病人。我打算去安排一下,至少讓病人今天夜裡留在醫院裡。” 丹妮絲陪馬丁到急診部,領他走進一間寬暢的治療室。她向馬丁招了招手,走到右邊的角落,掀起圍簾。簾布把這一隅之地隔離成小小的檢查區。林恩·安妮·盧卡斯坐在檢查台旁邊,雙臂枕著頭。見他倆進來,她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 丹妮絲剛要向她介紹菲力普斯,身邊的傳呼器又響了,她去接電話,讓馬丁單獨與病人交談。病人顯然已經精疲力竭。馬丁朝她熱情地笑了笑,問她是否介意留在醫院裡過夜,以便清晨專門給她拍幾張X光片。她回答說無所謂,只要能盡快讓她離開急診室。她困極了。菲力普斯在她的手臂上輕輕握了握,告訴她這些都由他安排。 菲力普斯來到總服務台,如同到了售賣廉價物品的地下商場。職員們忙得不亦樂乎,應接不暇。他只好費勁擠進人堆裡。他高聲招呼,並且不得不用手掌拍擊桌面,總算喚住一個職員,向他詢問病人林恩·安妮·盧卡斯的主治醫師。 職員查了病人名冊,告訴他主治大夫是韋恩·托馬斯醫師,正在七號病房處理中風病人。他趕到七號病房,見大家在忙於搶救一個心搏停止的病人。病人身軀肥胖,躺在檢查台上,身上蓋著床單,像塊大烙餅。 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黑人站在椅子上給病人做心臟按摩。菲力普斯很快就打聽到他就是托馬斯醫師。病人的脂肪層肥厚,每次按壓,托馬斯的手指都深深陷進皺摺的皮肉裡。病人的另一側站著手持除顫器的住院醫師,緊緊盯著心臟監護儀的示踪信號。麻醉師在病人頭邊用大號急救袋給他換氣,與托馬斯醫師協調動作。 “停止。”拿著除顫器的住院醫師喊道。 眾人暫時退開,讓他把除顫器放置在病人塗滿傳導油膏的胸壁上。他撳下前胸導管頂端的按鈕,一股氣流直衝病人胸腔,電流計猛地一顫,病人的四肢胡亂擺動,像只拍打翅膀躍躍欲飛的肥雞。 麻醉師立刻重新施行人工呼吸。監護儀自動調節後出現心臟的緩慢但規則的跳動。 “我摸到頸側動脈搏動。”麻醉師用手撳壓病人的頸側說。 “很好。”住院醫師的目光仍舊停留在監護儀上。出現了第一次異位心室信號。他立即命令:“注射七十五毫克利多卡因。” 菲力普斯走到托馬斯旁邊,拍拍他的腿以引起他的注意。他跨下椅子,眼睛還看著檢查台。 “在你的病人林恩·安妮·盧卡斯的X光片上發現幾處值得重視的現象,是在枕骨區,並且向前擴展。”菲力普斯說。 “我為你能發現一些情況感到高興。直覺告訴我這個姑娘肯定患病,但是說不定究竟是哪種病。” “眼下還無法診斷。我要做的就是明天再給她拍幾張片。允許她今天夜裡待在醫院裡。你看如何?” “那敢情好。不過,我還得對我們那伙醫師的閒言碎語費一番口舌,如果連初步診斷都沒有得出的話。” “你看初步診斷為多發性腦硬化症怎樣?” “多發性腦硬化,唔。似乎有點離譜。”托馬斯捋著鬍鬚沉吟。 “說它不是多發性腦硬化的理由呢?” “沒有,可也缺乏充分理由說它是啊。” “早期多發性腦硬化呢?” “這有可能。但是多發性腦硬化症通常是在病變明顯的時候才診斷出的。” “癥結就在這裡。我們正是在它的早期病變階段,而不是到了晚期才診斷出來的。” “那好吧,但我要在住院單上寫明:經放射診斷。” “由我來接手吧,”菲力普斯說,“只是務必在住院單上填寫:明天要做CAT掃描和多層面X光拍片。我會關照放射部安排時間。” 菲力普斯返回服務台,耐著性子夾在人群中等候,終於拿到林恩·安妮·盧卡斯的急診室病情記錄和醫院的病歷。他到休息廳找個地方坐下。大廳裡燈火闌珊,人影稀疏。 他先看了哈金斯醫師和托馬斯醫師的病情檢查記錄,內容平常。又看了病曆本,依照彩色頁碼找到一張X光報告,記述病人在十一歲時溜冰摔傷後的顱骨X光檢查。他認識當年經手的住院醫師,資歷比他早幾年,現在在休斯敦。 X光拍片的結論正常。 他把病曆本從後頁看起,讀到最近兩年在學校醫務室治療上呼吸道的記錄,還瞥見一系列婦科門診記錄,提到輕度非正常脫落細胞巴氏抹片檢查。他心裡不得不承認,從這些記錄中找不到足具參考價值的數據。而且他自從當住院醫師起,這些年來對於基礎醫學方面的知識亦逐漸遺忘。從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〇年期間,病歷上沒有就診記錄。 看完病歷,菲力普斯把它歸還急診服務台,回辦公室去。他三腳兩步跑上樓梯,心潮起伏,翻滾著必欲刨根究底的激情,難以言喻。他的干勁又足了。馬利諾病案使他大失所望,沒料到又發現盧卡斯病例,真可謂柳暗花明。走進辦公室,他立即翻檢出塵封的內科學教科書,查閱起有關多發性腦硬化症內容。 據他記憶所及,這種病的診斷是隨機的,沒有專項化驗,除非做屍體解剖。他又想起利用放射診斷的明顯價值。他一口氣往下讀。書上寫著,這種病的典型診斷特徵包括視覺失常和膀胱功能紊亂。讀到下面一段文字的頭兩句他停住了,又重讀了一遍: 菲力普斯拎起話筒,撳了邁克爾斯家裡的電話號碼鍵紐。他在想,只要採取比較敏感的放射診斷,就可能避免延誤這種病的最後診斷。 電話鈴響了,手錶已指向十一點多,他這才醒悟到時間不早了。躊躇之間邁克爾斯的妻子埃莉諾來接電話了。菲力普斯未曾與她見過面,忙不迭地為深夜打擾他們向她道歉。從聲音裡聽起來她尚未就寢。埃莉諾則再三表示沒關係,說他們不過半夜是不會睡覺的,說完就去叫她的丈夫。 邁克爾斯得悉菲力普斯還待在辦公室裡,連聲取笑他:“勃發的青春期激情。” “始終沒有空過,”菲力普斯解釋說,“喝了杯咖啡,吃了點東西,也打了會兒盹。” “不要讓別人看見那些打印文件噢。”邁克爾斯特別關照了一句,又大笑道,“我還在程序裡編進一些風流詞兒哩。” 菲力普斯精神亢奮,繼續說道,他所以連夜打電話來是因為在急診室又發現一個病例,症狀與馬利諾片子上看到的相同:腦密度分佈異常。病人叫林恩·安妮·盧卡斯。他沒能做到追踪馬利諾病例,但是明天清晨就可以拍到有價值的片子了。他補充說,計算機還請求他解釋腦密度異常病變的意思。 “真是個機靈的東西,還真想學習呢!” “難道你忘啦?給計算機編的放射學方面的程序和你的診斷程序毫無二致,它正是利用你的醫術啊!” “是嗎?可是它已經超過我了。我看不出腦密度變異,它卻先找出來了。這又怎樣解釋說它利用我的醫術呢?” “那還不容易!你要曉得,計算機以數字化方式把圖像轉換成由二五六x二五六個點陣組成的網格,敏感度低到二百。我們對你測試過,你只能區別低到五十的敏感度。顯然,計算機更加敏感。” “打擾你許久,真對不起。” “你用這套程序診斷過積存的顱骨X光片嗎?” “還沒有,正打算動手幹。” “唔,不必在一個晚上統統幹完。連愛因斯坦都未必那樣。明天再做吧。” “這就不用你操心啦。”菲力普斯笑吟吟地擱下電話。弄到林恩·安妮·盧卡斯的住院號,再查找她的X光片卷宗,相對來說要方便一些。卷宗裡只有兩張近期的胸透照片以及她在十一歲那年溜冰摔傷後拍的幾張顱骨片子。菲力普斯揀出一張舊的顱側X光片,把它與當晚拍的片子並排插在讀片燈上。經過仔細對比,他確認密度變異從她十一歲起就開始發展了。為了進一步證實,就將舊片輸入計算機系統。結果一致。 他把林恩·安妮·盧卡斯的舊X光片全都裝進大封套裡,把新拍的片放在封套上面,一起迭在辦公桌上。海倫是不會碰它們的。現在,關於林恩·安妮·盧卡斯病案就只等對她做進一步檢查。馬丁反而不知道接下去該干些什麼才好。雖然夜闌人靜,他仍舊很興奮,沒有一絲睡意。而且他還要等候丹妮絲,盼望她手頭工作完畢就來他的辦公室。他打算用電話呼叫她,轉念一想又作罷了。 他決定去檔案室借調存盤的顱骨X光片,以打發時光,趁這個機會著手校核計算機程序。他怕丹妮絲找不到他,在門上留了個條子:“我在放射中心。” 他在中央計算機的終端設備前費勁地輸入查索內容:一份近十年來拍過顱骨X光片的病人名單及片子編號。隨後撳動輸入鍵。他旋過轉椅,面對輸出打印機坐等。機器間歇後便以極高的速度傾瀉般送出打印文件。停機後他捧起長長的一串名單暗忖:把打印出的幾千個名字僅僅看一遍都夠累的啊。 菲力普斯毫不氣餒。他尋到蘭迪·雅各布斯,一個學習藥物學的全日制學生,也是個天賦吹笛手,外向型小伙子。檔案室僱用他值夜班,專門管理X光片,把白天送來的X光片分檔存放,取出次日備用的片子。馬丁發現他頭腦靈敏,待人熱情,討人喜歡。 最初馬丁要求蘭迪調出第一頁名單上的X光片,有六十份左右。蘭迪發揮他平時的工作效率,只花二十分鐘就替菲力普斯在X光換片機上準備好二十張顱骨X光片。菲力普斯沒有按邁克爾斯的要求由計算機診斷,而是親自看片。他要發現更多的曾在馬利諾和盧卡斯的片上發現的腦密度異常病例。他難以抗拒這種誘惑,開始逐張查看,仍舊用一張剪了細孔的紙做屏遮。他根據需要踩動電控操縱桿換片。處理完近半數片子的時候丹妮絲進來了。 “你說要離開臨床放射學,全是空話,都快半夜了,還在看片呢!” “確實著了魔似的。”馬丁往椅背上靠了靠,用指關節揉摩眼球。既然讓人把存檔的片子調出來了,就想看看能否再查出與盧卡斯或馬利諾相同的病例。 丹妮絲走近他身後,按摩他的頸背。他已經滿臉倦容。 “找著了嗎?” “還沒有,才看完十二三張。” “沒把查找範圍縮小一些?” “你的意思是?……” “嗯,不是已經發現了兩例?都是最近的,又都是女性,而且都只有二十歲左右。” 菲力普斯面對排列著的X光片,欲說些什麼,聲音卻在喉嚨裡打滾。他佩服丹妮絲又想出妙棋,但沒有言明。他詫異自己竟那樣愚鈍。 丹妮絲跟隨他再次來到中央計算機屏幕,計算機正在處理源源不斷發來的信息,調度夜間急診部門繁忙的工作。菲力普斯對這裡的一切無暇顧及,專注地逐條列出檢索內容。 他要求最近兩年存盤的部分顱骨X光片,病人年齡都在十五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女性,她們的姓名和片子編號。輸出打印機啟動,只打出一行文字:數據庫缺少按性別檢索顱骨X光片功能。他在鍵盤上調整了要求。打印機重新工作,一會兒功夫便雨點般打出一份名單。這次僅開列一百零三個病人。他粗略看了一遍,其中女性不到半數。 蘭迪高興地接過名單說,前面那份長長的名單看了就洩氣。他撿出七隻封套讓他們先看起來,其餘片子很快也都可以撿出。 回到辦公室,馬丁不得不承認今晚真的累垮了。疲倦正在侵蝕他的工作熱情。他把X光片從面前的換片機上逐件取出,伸開手臂把丹妮絲緊緊摟在懷裡。他的頭擱在丹妮絲的肩膀上。丹妮絲輕撫他的背脊,報以熱切的擁抱。他們兩相偎依,陶醉在無聲的情愛之中。 丹妮絲終於抬起頭,望著馬丁的臉,拂開飄散在他額際的亞麻色發縷。他閉上眼睛。 “今天就到此結束吧。”她說。 “好主意,”菲力普斯睜開眼睛說,“一起去我那兒吧。興奮還沒有消褪,我需要有人聊天。” “聊天?” “隨便做些什麼。” “肯定會有電話叫我回醫院的,那可真掃興。” 菲力普斯居住的公寓取名“塔樓”,是醫學中心蓋的,毗鄰醫院。雖然它的設計缺乏創造性,但畢竟是新建築,安全可靠,生活設施便利。公寓臨河而築,馬丁就住在一套俯瞰河流的套間裡。丹妮絲住的卻是幢舊房子,出門就是喧鬧的街道。她的房間在三樓,窗門正對通風井,終年不見陽光。 馬丁向她解釋,他住的地方距離醫院和護士生活區的值班室距離醫院一樣近。丹妮絲輪到值班就在值班室休息,而從她的住處到醫院的距離卻要遠三倍。 “你能夠做到隨叫隨到。” 丹妮絲遲疑不決。利用值班時間幽會還是破題兒頭一回。此外她擔心他們之間關係的升級會導致貿然做出抉擇。 “也許吧,”她答道,“讓我先去查看急診室,免得節外生枝。” 馬丁利用等她的空隙把幾張X光片插到讀片燈上。已經插了三張。他把視線落到第一張片上,驀地從坐椅上一躍而起,鼻尖幾乎貼到膠片上。又是一例!片子上出現同樣的斑點,以後腦向前部散佈。他看了看擺在桌上的封套,病人叫凱瑟琳·柯林思,二十一歲。打印的X光報告單粘貼在封套上。臨床檢查欄註明“癲癇性異常”。 他取下這張X光片,送入計算機掃描單元,然後從剩下的四隻封套裡各抽取一張顱骨X光片插到讀片燈上。剛把第一張插上,還不等他鬆手就發覺這又是一例。他的視力對於這些細微痕跡已經相當敏感。埃倫·麥卡錫,二十二歲。臨床診斷記錄:頭痛,視覺障礙,右肢無力。其餘幾張片子正常。 菲力普斯從埃倫·麥卡錫的封套裡再取出兩張呈對稱的顱側X光片,它們是從略微不同的角度拍攝的。他開亮立體式讀片燈,通過目鏡他幾乎看不到任何斑點,能夠觀察到的僅僅是大腦皮層的現象而不是深層白質神經纖維內部的現象。問題頗為棘手。多發性腦硬化的損害多半出現在白質。 他撕下計算機打印出來的報告。紙頁頂端印著THANKYOU(謝謝你),是對他輸入X光片而言。接著是一個杜撰的姑娘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又是邁克爾斯耍的花招。 報告內容不出菲力普斯所料,描述了大腦密度。與診斷林恩·安妮·盧卡斯病案一樣,這次計算機又要求說明尚未編入程序的腦密度變異臨床意義。丹妮絲從急診室回來,蘭迪也幾乎同時走進辦公室。他又送來十五件封套。菲力普斯給了丹妮絲響亮的一吻說,多虧她的建議使他又發現了兩例,都是女性患者。他接過蘭迪送來的片子急於要看,丹妮絲卻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急診室安靜了。從現在起還只有一個小時。天曉得!” 菲力普斯輕聲嘆了口氣,他感受到小孩在大人要他放下手中的新玩具去睡覺時的那種心情,戀戀不捨地放下封套。他告訴蘭迪去取第二份名單上剩餘的片子,把它們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如果有時間,可以開始按主名冊檢索出所有的片子,堆放在工作台後面的牆邊。他想了想,要蘭迪再給檔案室打電話,讓他們把凱瑟琳·柯林思和埃倫·麥卡錫的病歷送來。 馬丁環顧辦公室:“讓我再想想,還有沒有事情忘掉了。” “你自己唄!”丹妮絲嗔怪說,“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八個小時,玩兒命一般!我們走吧。”
塔樓是醫學中心的一部分,兩地之間建有地道相通。地道內採光良好,牆壁塑料賞心悅目。供電和取暖管道敷設在頂部的隔音瓷磚後面。馬丁挽起丹妮絲的手走進地道。他們先經過醫學院舊址的地層,再經過新醫學院建築所在的地層,再往前,地道分支,分別通向布倫納兒科醫院和戈德曼精神病研究所。他們穿過岔道,塔樓位於地道盡頭的地面上,處在醫學中心目前屬地的邊緣。它還在向鄰近的小區蠶食,擴展勢力範圍。拾級而上,便來到公寓底樓門廳。防彈玻璃後面的守門人認出菲力普斯,撳了撳自動啟鎖裝置,迎倆進入。 屬於豪華住宅區的塔樓,它的大多數住戶都是醫學中心的醫學博士以及專業人員,也住著一些在大學其它系科執教的教授,不過他們的房租要貴一點。住在塔樓裡的內科醫師大多離異。居民中還有一些初露頭角、放浪形駭的年輕人和他們的事業性極強的妻子,形成日益壯大的隊伍。公寓里平時很難見到小孩,只有到了周末,輪到做爸爸的帶領孩子,才能看見他們出來玩耍。還有為數不少的精神病醫師住在公寓裡,據馬丁所知,其中很有幾對在搞同性戀。 馬丁就是離婚男人中的一員。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他與前妻在不協調的婚姻生活中相處了六年,跟他周圍同事的情況差不多,他也是在當住院醫師期間結的婚,以緩解在追求學術成就的奮鬥中形成的精神壓力。他的前妻叫雪莉。他愛她,至少他認為愛過她。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別,離家出走。留給他的是莫名的驚詫。所幸他們沒有孩子。離婚後他心情沮喪,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以此尋求解脫。隨著時光流逝,他漸漸能夠公允地反省那一段婚姻經歷和導致離異的原因。菲力普斯在醫學上傾注了全部精力,而妻子卻正值青春年華。雪莉選擇他被委任為神經放射部副主任的時機與他分道揚鑣,因為她終於了解了他的價值觀念。他每週工作量達七十個小時,而且總是能找到藉口。擢升之前,他對妻子說奮鬥目標是當副主任。而後他依舊玩命的干,藉口變成爭取當主任。他是個工作狂。他自己習以為常,卻早已引起雪莉的反感。她不能再忍受獨守空房的婚姻生活,乾脆一走了之。 “那個失踪的大腦你得出結論了嗎?”丹妮絲的提問把他帶回現實中來。 “沒有。曼納罕姆多少要對此負責。”他們在等候電梯。門廳裡懸掛著一盞華麗俗氣的枝形大吊燈,地面上鋪滿橘紅色地毯,繡綴著金絲連環花紋。 “打算調查嗎?” “還不知道能夠做些什麼。但是我一定要弄清楚它被人取走的原因。”
從菲力普斯的套間可以眺望流向遠方的河水以及河面上造型優雅的橋樑。除了這點可取之處,其它方面都極平常。他是匆忙中搬進來的,事先只打了個電話就租下套間,隨後就僱請搬遷公司承辦室內裝飾。起居室裡擺了一隻長沙發,兩隻茶几,一隻咖啡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套餐桌椅。臥室裡放一隻床,配置一隻床頭櫃。件數不多,湊合著用。沒料到這樣一下湊合了四年。 馬丁素不嗜酒,今天夜裡他想鬆弛一下,在冰塊上灑了幾滴蘇格蘭威士忌。出於禮貌,他向丹妮絲舉了舉酒瓶。他料到她會搖頭。她只喝點葡萄酒,偶爾嘗幾口杜松子苦艾酒。輪到值班就理所當然滴酒不沾。她從冰箱裡取出橘汁,替自己在高腳玻璃杯裡斟滿一杯。 他們坐在起居室裡,丹妮絲聽任馬丁侃侃而談,但願他快點燃燒光工作激情的餘燼。他的研究項目啊,失踪的大腦啊,等等,在這個時候已經激不起她的興趣,期待的是向她表示愛意。他對事業的執著確實令人感動。丹妮絲盡量克制個人的情感。 “生活瞬息萬變,”馬丁說,“即使在一天內都會發生奇妙曲折的變化。” “你指哪方面呢?”丹妮絲希望聽到他把話題換到他倆的關係上來。 “昨天我壓根兒沒料到我們的X光判讀程序已經那樣接近成功。如果進展得……” 丹妮絲實在忍耐不住了。她站起身,把馬丁也從椅子裡拎起來,拽著他的襯衫下襬央求他忘掉醫院裡的公事,他現在需要輕鬆。她望著他失措的表情俏皮地抿嘴一笑,他立時領悟了。 菲力普斯承認有點過度興奮。衝個澡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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