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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黑匣 罗宾·科克 5615 2018-03-22
“莉薩·馬利諾嗎?”莉薩聽見聲音,睜開了眼睛。護士卡羅爾·比奇洛正俯身問她,她的臉部只露出深棕色的眼睛,印花帽子遮住了她的頭髮。口罩把鼻子、嘴巴捂得嚴嚴實實。 莉薩感覺到護士舉起她的手臂轉了轉,以便看清拴在她手臂上的身分牌。護士放下手臂,輕輕拍了拍:“可以讓我們給你準備起來嗎,莉薩?”卡羅爾一邊問,一邊用腳蹬下擔架車的製動閘,把床車拉離牆壁。 “我不曉得。”莉薩據實說。她嘗試看清護士的臉龐,可是卡羅爾已經背過臉。 “你當然應該曉得。”說完,卡羅爾就推著床車經過甲醛材料做的白色台子。 自動門在她們身後關上。莉薩踏上決定她命運的旅途。 載著她的車子沿走廊推向二十一號手術室。神經外科手術大多數在四間手術室中的一間裡做,它們分別是二十號、二十一號、二十二號和二十三號,都是按照腦外科專門要求裝備的。手術室天花板上安裝了蔡司牌手術顯微鏡,帶錄音功能的閉路電視系統,還有專用手術台。二十一號手術室還有觀察廊。神經外科部主任柯特·曼納罕姆醫師偏愛這間手術室。他還兼任醫學院神經外科系主任。

此刻莉薩真希望睡覺,就是辦不到。神誌好像特別清醒,感覺器官也格外靈敏。連消毒藥水的氣味都分外刺鼻。 她想眼下還來得及爬起來逃跑。她不願意動手術,尤其是頭部手術。事實上除了頭部,別的部位都可以商量。 車子停住,她收回凝視的目光,看見護士在轉角處消失。載著莉薩的擔架車猶如停在鬧市區馬路邊的街車。一夥人打她旁邊擦過,七手八腳地轉移一個嘔吐病人。推車的勤雜工使勁托住病人的下巴,病人頭部扎滿繃帶,煞是嚇人。 這個病人的模樣使得莉薩對自己行將面臨的磨難憂心忡忡,眼淚禁不住順面頰撲簌落下。主宰身體的中樞即將任人粗暴地劈開,大加肆虐。這可不只是截掉一隻胳膊或一條腿,而是拿腦袋開刀——她的靈魂及她的個性所依託的腦袋。手術後的她依舊是以往的她嗎?

莉薩記得十一歲時患過急性盲腸炎,動手術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使人駭怕,卻比不上這會兒正在經受的折磨。她斷定這回就算不丟掉性命,也會落得個身殘體缺。不論結果如何,她那殘離的肢體只好由人宰割,任人研究了。 卡羅爾·比奇洛又出現在她面前。 “噯,莉薩,已經準備好,快輪到你啦。” “請別!”莉薩細聲哀告。 “得啦,得啦,莉薩。別讓曼納罕姆醫師看見你哭。” 莉薩不想讓別人看見她哭。她搖了搖頭,算是對卡羅爾的回答,但是內心無法抑制的情感早已化作滿腔的憤恨。為什麼不幸會落到她的身上?太不公平了。一年前她還是個健康的大學生。她決定主修英語,滿懷希望進法學院。她喜愛文學課程,從來都是高材生。至少在結識吉姆·康韋之前是這樣。僅僅在一個多月前她還相信會繼續深造。認識吉姆以前她與別人有過幾次性行為,可是始終都沒有達到過高潮。

她自忖為什麼人們對這種事情如此大驚小怪。但是同吉姆在一起,情形就大為改觀。她立刻就體驗到只有同吉姆做愛才真正是那麼回事。她並非沒有責任。她不大相信避孕丸,但是盡量適應使用子宮帽。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鼓起勇氣去看婦科門診有多難為情。 擔架車推進手術室。這是間面積為二十五平方英尺的四方形房間,壁上灰色的瓷磚與觀察廊玻璃窗下沿砌平。天花板上裝了兩隻大型不銹鋼手術燈,如同倒置的定音鼓,居高臨下,虎視眈眈。手術室正中央的手術台顯得狹窄醜陋,在莉薩的眼裡宛若異教徒舉行宗教儀式的祭台。手術台的一端有隻圓墊圈,她頃即省悟,她的頭部就要擱在它的上面。手術室的角落裡有一隻小型半導體收音機,播送著皮·傑斯低聲吟唱的歌曲,與手術室的環境氛圍甚不協調。

“現在從這邊翻過身,躺到手術室台上。”卡羅爾·比奇洛告訴她說。 “好的,謝謝。”莉薩心煩意亂。謝謝?哼。根本沒想過。可是只得假裝討人喜歡,往後有賴這幫人照拂。她從擔架車轉移到手術台上,緊緊抓住床單,徒勞地企圖保持殘留的自尊心。她紋絲不動地躺著,盯視手術燈。憑藉眼梢的余光,她注意到玻璃隔板外面人影幢幢,由於反光看不分明,彷彿都在俯看自己。莉薩閉起眼睛。她成了公開的展品。 生活變成了一場噩夢。往昔的一切是多麼美好,直到那天晚上,發生了災難性的轉折。她正和吉姆待在一起,兩人都在用功,漸漸地她覺得閱讀產生困難,尤其當她讀到以“Ever”開頭的句子時。她當然認得這個字,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它的意思。只好問吉姆。吉姆只是付之一笑,以為與他鬧著玩。經不住她再三追問,他才告訴她“Ever”的意思就是“曾經”。儘管這樣,可是她只要一看到這幾個印刷字母,又馬上把字的意思忘記了。她記得當時還伴隨出現了強烈的受挫和恐懼感,緊接著聞到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一種臭氣。雖然以前聞到過,卻說不確切。吉姆卻說他可沒有聞出什麼氣味來。以上就是莉薩記憶所及最後的一些情況。隨後出現她的首次癲癇病狀。發生的情形顯然非常嚇人,她甦醒過來的時候,見吉姆還在顫抖不止。她曾經朝他猛打,抓破他的臉孔。

“早安,莉薩。”傳來一聲悅耳的男子聲,帶著英國腔。莉薩抬起眼皮,目光與一雙黑色的眸子相遇。他是鮑爾·拉奈特醫師,印度人,在這所大學裡接受過專業訓練。 “還記得昨晚跟你說的話嗎?” 莉薩點點頭說:“不要咳嗽或突然的動作。”她切望取悅醫師。拉奈特醫師的探診還歷歷在目,是在昨天她用過晚飯來的。他自稱是麻醉醫師,莉薩的手術由他照管。他循例問了些關於健康方面的問題。老一套。莉薩不知道回答過多少遍。所不同的是拉奈特醫師似乎對回答並不感興趣,從他那棕紅色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只有一次除外,那就是她講起十一歲那年的闌尾切除手術。她說在用麻醉劑時沒有遇到麻煩。這時拉奈特醫師點了點頭。另一次令他發生興趣的是莉薩說她沒有出現過過敏反應,他聽了又點了點頭。

總的說來莉薩喜歡性格外向的人。拉奈特醫師正相反。 他缺乏表情,總是一副沉著持重的神態。但是對身處這種境況的莉薩,淡漠的表情應該說是適宜的。在受難之時能夠有這樣一位醫師守在身邊,實在令她寬慰。拉奈特醫師後來的一番話卻又使她大驚失色。他依舊操一口準確的牛津腔說: “我猜曼納罕姆醫師已經同你討論過將要採取的麻醉技術吧?” “不,沒有。”莉薩回答說。 “那倒奇怪。”拉奈特沉思片刻,終於開口說。 “為什麼?”莉薩察覺到苗頭不對。談話隨時可能中止。她警覺地問:“為什麼奇怪?” “通常在做顱骨切開術時我們採取全身麻醉,”拉奈特醫師說,“可是曼納罕姆醫師關照我們他要局部麻醉。” 莉薩從未聽說要給她做顱骨切開術。曼納罕姆醫師只說過他要做的是“掀開點蓋子”,在她頭上開一個小窗口,這樣他就可以摘除她右顳葉受損的部分。他曾經告訴她,她的腦子裡必定有某個部分受損,原因不明。就是那部分引起癲癇。如果能夠取出受損組織,以後就不會再發作了。這類手術他做過近百次,結果都非常滿意。莉薩聽了欣喜萬分,因為在曼納罕姆之前,她請教過的醫師都只是搖頭嘆息,愛莫能助。

癲癇發作起來委實可怕。發作之前她有預感,會聞到一股奇特而又熟悉的臭氣。但是有幾次發作卻是突如其來的,雪崩似的向她襲來,沒有任何先兆。有一回發生在影劇院裡。那之前她接受過一個長療程,大劑量的藥物治療,並且醫師告訴她可以放心,病情已經控制。當時她又聞到那段可怖的臭氣,異常驚恐地從座位裡蹦起,踉蹌地沿著走道摸回到門廳,此刻她已經不省人事。等到甦醒過來後,她挨靠著糖果出售機旁邊的牆壁,把手插進兩腿間,扯開衣褲,像交尾期的母貓,毫無顧忌地肆行起手淫。圍觀的人群把她當作嗜毒成癮的嬉皮。在人群中她看見吉姆,對他又踢又打。 事後才聽說她發病時還揍了另外兩個姑娘,其中一個被她打成重傷送進醫院。清醒之後她唯有掩面痛哭而已。沒人敢接近她。她隱隱聽見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會不會變瘋了?她擔心。

莉薩的生活從此黯然失色。她沒有變瘋,可是不時發作的癲癇卻無藥可治,所以她把曼納罕姆醫師當成她的救星。 直到拉奈特醫師來查房她才醒悟到病情將帶給她的嚴酷現實。拉奈特醫師離開病房後,進來一個雜役,剃光她的頭髮。從那一刻起莉薩就陷入了恐懼狀態。 “他要給我局部麻醉總有他的道理吧?”莉薩問道,雙手開始發抖。 “是啊,”拉奈特醫師終於說道,“他想確定你腦子裡病變的部位。他需你的配合。” “你是說,我在手術過程中是清醒的?……”她沒有力量把話說完,最後吐出的幾個字輕如游絲。手術方案實在荒謬。 “是這樣。”拉奈特醫師說。 “我腦子裡的哪一部分發生病變他是知道的呀!”莉薩爭辯說。 “知道得還不夠詳細。可是別著急,我會在場。不會有痛苦,你只須記住別咳嗽,也不要突然動作。”

左前臂一記針扎引起的疼痛趕跑了莉薩的胡思亂想。她抬起眼睛,看見頭頂上方掛著的瓶子裡升起一串小氣泡。拉奈特醫師開始給她靜脈注射,在她的右前臂也同樣插進一根細長的塑料管。然後他調整了手術台,使它向前微傾。 “莉薩,”卡羅爾·比奇洛喊她,“要導尿了。” 莉薩仰起頭,看見卡羅爾張羅著解開一隻塑料包裹的盒子,另一個消毒護士南希·多諾萬把蓋在莉薩身上的被單朝上腹部掀起,暴露她的下體。 “導尿?”莉薩問。 “是的。”卡羅爾·比奇洛一邊應答,一邊套橡膠手套,“我要把一根管子插進你的膀胱裡。” 莉薩的頭部擱回原位。南希·多諾萬按住她的兩條腿,使她的腳跟併攏,雙膝向兩側分開。莉薩就成這個姿勢躺著,她的陰部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無遺。

“我給你注射一種叫甘露醇的藥物,它會使你大量排尿。”拉奈特醫師解釋說。 莉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時她感覺到卡羅爾·比奇洛開始在消毒她的外生殖器。 “你好,莉薩。我是參治·紐曼醫師。還記得我嗎?” 莉薩睜開眼看到又一張戴口罩的面孔,只露出兩隻藍色的眼睛。手術台的另側還站著一個,他的眼睛是棕色的。 “我是神經外科總住院醫師。”紐曼醫師自我介紹,“這位是拉爾夫·勞雷醫師,年輕的住院醫師。昨天我同你說起過,我們將協助曼納罕姆醫師做手術。” 莉薩還沒來得及回答,兩腿中間一陣刺痛,膀胱裡立即產生充盈感。她吸了口氣,大腿內側好像貼了膠帶。 “現在放鬆。”不等她反應過來,紐曼醫師又說,“我們馬上就要把你固定起來。”隨後這兩位醫師的興趣集中到掛在手術室後壁上的一系列X光片。 手術室裡的工作節奏加快了。南希·多諾萬托著不銹鋼托盤進來,盤子裡盛放著還在冒熱氣的手術器械。她把盤子放在靠近的桌上,發出金屬碰撞的響聲。消毒護士達琳·庫珀已穿好手術衣,戴上手術手套,把消毒過的器械依次擺放在托盤中。莉薩轉過頭,正好瞥見她舉起一支大鋼鑽。 拉奈特醫師把血壓計袖帶繞扎在莉薩的右上臂。卡羅爾·比奇洛解開莉薩的內衣,把心電圖描記器導線用膠帶粘貼在她的胸口。心臟監護儀馬上就發出聲納般的嘟嘟聲,與半導體收音機播送的約翰·丹佛的演唱聲競相起伏,一爭高低。 紐曼醫師研究了X光片,過來擺妥莉薩的光頭。他把小手指按在她的鼻尖上,把大拇指按在她的頭頂上,用色筆在她的腦袋上畫起線來。第一條線從左耳沿頭頂畫到右耳,第二條線與第一條線交叉,從前額始,向後畫到枕骨部位。 “莉薩,頭向左側靠一點。”紐曼醫師說。 莉薩緊閉雙眼。她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觸摸從右眼到右耳之間突起的骨頭,色筆從右太陽穴畫起,呈拱形線,往下折回到兩耳後面成一曲線,畫出一塊馬蹄形區域,耳朵是這塊區域的基底。或許這就是被曼納罕姆醫師輕描淡寫地比成“掀開蓋子”的部位。 一陣從未惑受過的困乏傳遍全身,室內空氣變得粘粘糊糊,四肢沉重。她使勁用力才稍微睜開眼睛,看見拉奈特醫師俯身朝她微笑,他的一隻手裡拿著靜脈注射管,另一隻手裡拿著注射器。 “打些放鬆的藥物。”他說。 時間彷彿凝固不前,聲響也似乎飄忽不定,她真想立刻墮入夢鄉,身體卻拼命地折騰她,不讓她安寧。她感覺到有人把她的身體翻向一側,使右肩抬高,在肩下墊進枕頭。她的雙手手腕被縛在一塊與手術台成直角的板上。渾身骨頭似乎都要散落。兩臂像灌滿鉛,沉重得無法挪動。一根皮革肚帶將她齊腰拴緊,確保身體不能夠動彈。好像有人開始擦拭消毒她的頭部。頭上紮了好幾針,伴著刺痛,然後他們用鉗子夾住她的頭。莉薩終究無法抑制地昏然睡去。 劇痛使她從昏睡狀態中醒來,她不曉得已經過了多少時間。痛點位於右耳上方。不多久疼痛再度發作。她不由得發出呻吟,想要鬆鬆筋骨。除了給眼睛留出一條縫隙外,莉薩從頭到腳蓋著幾層手術被單。透過縫隙她尚能看見拉奈特醫師的面容。 “一切良好,莉薩。”拉奈特醫師安慰她,“現在別動,正在給你注射局部麻醉劑,馬上就不痛了。” 仍然疼痛不已。頭顱像要炸開似的。她想舉舉胳膊,可是受到手術被單的束縛。 “請幫幫忙。”她喊出微弱的聲音。 “一切正常,莉薩。盡量放鬆!” 疼痛止住了。她聽得見醫師的呼吸。他們都俯圍在她的右耳上方。 “手術刀。”紐曼醫師吩咐。 莉薩嚇得渾身抽搐。她感覺到一記擠壓,好像有人用手指掀按她的頭皮,沿色筆劃出的線跡來迴轉扭。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流了出來,浸濕了紗布,淌到脖子根。 “止血器。”紐曼醫師喊道。金屬器械碰擊的聲音直刺莉薩的耳膜。 “拿蘭尼氏夾。給曼納罕姆醫師打電話,告訴他再過三十分鐘一切就緒。” 莉薩盡可能不去想像頭部開成什麼樣子。這會兒膀胱脹得難以忍受。 她叫喚拉奈特醫師,告訴他要小便。 “你的膀胱裡插了導尿管。”拉奈特醫師說。 “我憋得慌。” “只管放鬆,莉薩。我再給你加點安眠藥。” 她尚能記得的便是伴隨頭部的壓迫和震盪感而起的氣體馬達發出的尖厲響聲。響聲使她心驚肉跳。她明白這種聲音意味什麼。鋸子正在鋸開她的頭顱。她不曉得這就叫顱骨切開術。雖然她神經高度緊張,惶恐地等待著隨時都可能發生的劇痛,謝天謝地,總算不痛。一股骨頭燒焦的氣味透過覆蓋在面部的紗布,鑽進鼻孔。她感到拉奈特握住她的手,感激之情油然而升。她把手心緊貼在他的手中,似乎這隻手成了她再生的唯一希望。 切顱的聲音漸漸消逝。心臟監護儀突然有節奏地發出嘟嘟聲,莉薩又痛起來。這會兒像是局部頭痛。她從眼角的余光看見拉奈特醫師還站在旁邊凝視她。血壓計袖帶在鼓脹。 “持骨鉗。”紐曼醫師的聲音。 莉薩聽到骨頭嘎吱嘎吱撕裂的聲音近在右耳邊上。 “拿起子來。” 莉薩又經受了幾陣劇痛,接著彷彿聽到一聲爆裂。她曉得頭蓋已被打開。 “濕紗布。”紐曼醫師按部就班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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