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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黑匣 罗宾·科克 9605 2018-03-22
馬丁·菲力普斯醫師把頭靠在控制室的牆上。牆壁的灰泥真涼快。他的前面有四個三年級的醫科學生,緊貼著玻璃隔板朝里面張望,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里間有一個病人正在做計算機輔助測試掃描的準備。 今天是他們上選修課程放射學的第一天,從神經放射學開始。菲力普斯有意先帶他們來看計算機輔助掃描儀,這會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剎一剎他們的驕氣。醫科學生有時候不免會自作聰明。 掃描室裡,操作技師俯著身體在校正病人的頭部位置,使之對準碩大的、形似炸麵包圈的掃描儀。他伸了伸腰,扯下一段膠帶,把病人頭部固定在苯乙烯泡沫板上。菲力普斯走到櫃檯前,拿起通知單和病歷,把記載的病情約略地看了一遍。 “病人姓席勒,四十七歲。”菲力普斯說。學生們沒有留意他說的話,這會兒正專注著所有的準備工作。

“主訴右臂右腿無力。”菲力普斯看了看病人。憑經驗,他知道病人也許極度的害怕。 菲力普斯放下手裡翻著的通知單和病歷。掃描室裡技師正在起動操作台。病人頭部正慢慢地移進掃描儀入口,像要被它一口吞食掉似的。技師最後看了一眼病人頭部位置,退回到控制室。 “好啦,都過來一下,”菲力普斯說。四個學生立即順從地圍攏到計算機旁。計算機的指示燈閃爍著,等待指令。 不出所料,眼前的景象早已使學生折服。 技師把聯絡門關緊,從掛鉤上取下話筒。 “躺著別動,席勒先生,一點都不能動。”他用食指撳下控制板上的起動按鈕。掃描室裡,罩在席勒先生頭部的龐然大物立即開始了斷續的、週期性旋轉,就像大型機械鐘主齒輪的運動。沉悶的金屬聲對於席勒先生一定很大聲,對於隔在玻璃外面的學生,聽起來已經降低了不少。

“正在操作的情形是,”馬丁說,“掃描儀每轉動一度就給出二百四十個不同的X光讀數。” 一個學生向他的伙伴做出個大惑不解的樣子。馬丁不予理睬。他雙手摀住臉,手指輕揉眼睛,然後按摩起兩側的太陽穴。他還沒有喝過咖啡,頭腦昏沉沉的。通常他是要在醫院自助餐廳吃點什麼,而今天早上因為這幾個學生的緣故,沒有時間去了。作為神經放射部副主任,由他負責向前來見習的學生介紹神經放射學,已經成了定則。這件迫不得已的苦差使佔用了他大量科研時間。他以自己在腦解剖學方面的淵博知識給學生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他還從最初的二三十次講解中得到快慰。然而這種熱情漸漸消褪,現在,除非偶然發現資質特別聰穎的學生,絕無樂趣可言。而在神經放射學科,天賦極高的學生寥若晨星。

幾分鐘後,炸麵包圈狀的掃描儀停止旋轉,門釋機儀表板開始工作。這套設備外觀奇特,像科學幻想電影中看到的控制台。在場的人都把目光從病人身上轉移到計算機設備上熠熠發光的指示燈。只有菲力普斯低著頭審視雙手,拔除一根殘留在食指指甲邊的肉刺。他看上去心神不寧。 “在接著的三十秒鐘內,計算機同時解四·三二萬個方程,計算腦組織密度。”技師在作講解。他熱切地試圖取菲力普斯而代之,後者也鼓勵他這麼做。事實上他只給學生正式授課,至於教學實習則讓神經放射部的同事或者訓練有素的技師去指導。 菲力普斯抬頭看見學生們站立在計算機控制台前面。他把視線移向鉛條玻璃窗,只能看見席勒先生的光腳板。病人暫時成了這齣戲中被人遺忘的角色,學生們對機器更感興趣。

急救櫃上方有一面小鏡子,菲力普斯照了照,他連鬍子都沒有刮過,長了一天的須碴根根直立,像板刷上的鬃毛。 他總是清晨就來上班,比本部門其它人都要早到許久,並且養成習慣,總是在外科衣帽間裡刮鬍須。每天,他都遵循起床、慢跑鍛煉、淋浴、到醫院裡刮鬍須、在自助餐廳喝咖啡這樣的規律。這使他能夠多出兩個小時,不受干擾地做他感興趣的研究工作。 他還在端詳鏡子,用手梳理濃密的沙褐色頭髮,把它們掠向後腦。他的髮梢顏色彩淡,而髮根卻呈深棕色,形成明顯的對比。難怪有幾個護士常常揶揄他,說他挺講究發式。 這實在太委屈他了。其實菲力普斯難得留意儀容。遇到無暇去醫院理髮室的時候,他偶爾也會自己動手,胡亂修剪了事。儘管不大注重修飾,他仍舊不失翩翩風度。他四十一歲,眼梢唇角新添的皺紋使得原先還多少帶點兒稚氣的面容變得老成持重,顯得歷經滄桑。前不久有個病人竟說他與其像醫師,倒不如說更像電視劇中的牛仔。這番評論很使他高興,也並非完全沒有根據。菲力普斯身高接近六英尺,修長而健美,面部輪廓分明,鼻樑挺秀,嘴巴富有表情,不像做學問的人。他那淺藍色的雙眸炯炯有神,閃現出內在的聰慧。

他是哈佛大學一九六一級學生,以最優秀學業成績畢業於該校。 熒光幕上出現第一幅圖像,輸出控制台陰極射線管開始工作。技師匆匆地調整調諧窗寬度和光密度,以取得最佳圖像。學生們擠在普通電視機大小的熒光幕前,好像等著觀看超級足球賽。他們看到的卻是橢餅圖像,邊緣為白色,內部呈顆粒狀,是一幅由計算機勾勒的病人頭部內視圖。拍攝位置似是削掉了席勒先生的顱頂,居高臨下攝取。 馬丁看了看手錶,八點差一刻。他隨時指望著丹妮絲·桑格醫師來接替他照看這幾個學生。他心裡在惦記今天上午同他的合作者威廉·邁克爾斯會面。前天邁克爾斯打來電話說,今天早上要帶給他一件會令他吃驚的小東西。現在,好奇心正折磨著他。他急不可耐。

四年來他們兩人合作研究一個項目——借助計算機判讀腦顱X光。一旦成功,它就能夠取代放射學專家。他們在給計算機編製程式,以取得對經過X光照射的特定區域的腦密度進行定性判斷。目前這方面還存在問題,如果完成這項研究,那麼將會獲得無法估量的價值。這是因為解釋腦顱X光片,其本質與解釋其它器官的X光片是相同的。所以這項研究成果最終會被應用到整個放射學領域。成功之後……菲力普斯有時候也會沉浸在夢幻之中,嚮往有朝一日擁有自己的研究部門,甚至榮獲諾貝爾獎。熒光幕又顯示出一個圖像把菲斯普斯喚回現實中來。 “這個切面要比前面的圖像高出十三毫米,”技師拖長聲調說。他指著橢圓體的底部:“此處是小腦和……” “有一處異常。”菲力普斯插話。

“在哪裡?”技師坐在計算機面前的矮凳上問道。 “你們看,”菲力普斯往前擠了擠,指著剛才技師稱作小腦的區域,“左腦半球的亮度不正常。它的密度應該同另一側的密度一樣。” “那是怎麼回事呢?”有學生問。 “眼下還難說。”菲力普斯再挨近一點,更加慎重地註視著存在疑問的區域。 “我猜想病人的步態是不是有問題?” “是的,是這樣。”技師答道,“他運動失調已經一個星期。” “恐怕有個腫瘤。”菲力普斯退回原處說。 四個醫科學生盯著屏幕上無聲的亮光,臉上頓時露出惶然的表情。現代診斷技術的魔力明白無誤地展現在他們眼前,使他們驚詫;另一方面,腦瘤這個概念令他們害怕。人人都有這種害怕心理,他們也不例外。

這幅圖像驟然消失,又顯示出新的圖像。 “在顳葉又出現一個透明區。”菲力普斯指著漸漸被下幀圖像取代的區域說。 “我們會在接著的切面中看得更加真切。不過還需要對比研究。” 技師站起身,進去把對比試劑注射到席勒先生的靜脈裡。 “對比試劑是乾啥用的呢?”南希·麥克法頓問。 “血腦障壁破壞時,這種材料有助於顯示腫瘤之類的損害範圍。”菲力普斯回答說。他轉過身,看看是誰進來了。 他聽見通向走廊的門開啟的聲音。 “對比試劑含碘嗎?” 菲力普斯沒有聽到最後這個提問,因為這時丹妮絲·桑格走了進來。她站到聚精會神的學生們後面,朝馬丁莞爾一笑。 她脫掉白色短外套,踮起腳尖把衣服掛在急救櫃旁邊。

她都是這樣開始她的工作的。而這番舉動對菲力普斯卻起到相反的效力。今天桑格穿的是前襟打褶的桃紅色罩衫,在衣領上打了個藍色薄絲帶蝴蝶結。在她伸出手臂掛外衣的時候,乳峰在她的胸前高高聳起。菲力普斯欣賞著她的倩影,像藝術家鑑賞一件珍品。在他的眼裡,丹妮絲是他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女性。她說她的身高五·五英尺,實際上是五·四英尺。 她身材苗條,體重一百零八磅。乳房不大,卻秀美豐滿。粟殼色的濃發滋潤發亮,她通常將頭髮從前額攏向後背,用長髮夾束起。她有一對淺棕色眼睛,臉上略帶幾點灰色雀斑,看上去活潑而俏皮。不大有人會猜到她在三年前從醫學院畢業的時候,在全班名列榜首。人們也不大會相信她的芳齡已經二十八歲。

丹妮絲掛好外套,從菲力普斯身邊擦過,在他的左肘上擰了一把,動作敏捷,使得菲力普斯一下子都反應不過來。她在熒光幕前坐定,調節好收看鍵鈕,向學生作了自我介紹。 技師走出來告訴大家,已經給病人注射了對比試劑,他要為下一輪掃描做準備。菲力普斯往前挪動身體,俯撐在丹妮絲的肩上,他指著屏幕上的圖像說,“顳葉部有一處損傷,前額部位至少也有一處,恐怕有兩處。” 又轉向學生道:“我注意到病歷上記載著病人煙吸得很厲害。所有這些意味著什麼,你們說呢?” 學生們木然地看著圖像,不敢有所表示。他們就像身無分文的人走進拍賣行,唯恐稍有舉動就會被誤會成出價錢。 “給大家啟發一下。”菲力普斯說,“原發性腦瘤通常都只有單獨一處,而從身體其它部位轉移的腫瘤可能只一處,也可能有多處。” “是肺癌。”一個學生脫口而出,像是在參加電視台舉辦的智力競賽。 “很好。”菲力普斯說,“眼下還不能百分之一百斷定,不過我敢拿鈔票打賭。” “病人還能活多久呢?”還是那個學生問道。他顯然因為剛才下的診斷而受到鼓舞。 “他的主治醫師是誰?”菲力普斯問。 “他是神經外科柯特·曼納罕姆醫師的病人。”丹妮絲回答說。 “那可就活不長了。曼納罕姆會給他動手術的。” 丹妮絲急切地轉過身:“像這樣的病例是不能開刀的。” “你不了解曼納罕姆。他就是喜歡開刀。特別是開腫瘤。”馬丁復又倚在丹妮絲肩上,聞到從她那剛洗過的髮絲間飄逸出來的馨香。特別的香氣對於菲力普斯恰如指印般明白無誤,獨一無二。儘管他現在身處專業工作場合,仍舊禁不住激起一陣無可名狀的衝動。他站起來,打破沉寂。 “桑格醫師,可以跟你談幾句話嗎?”他突然發問,示意她到房間的角落處。 丹妮絲順從地跟著他,迷惑不解。 “從專業角度看,我的意見……”菲力普斯用一本正經的語調說。忽然,他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近乎耳語地接著道:“你今天看起來太性感了。”丹妮絲不動聲色。他等待她做出反應。她終於忍俊不禁地說:“馬丁,你讓我莫名其妙。瞧你正而八經的樣子,我還以為做錯了什麼事呢!” “可不是麼!你的這身打扮真性感,簡直令我魂不守舍。” “性感?我都把鈕扣扣到喉嚨口了。” “反正凡是你身上的東西看起來都性感。” “那是你腦袋裡裝的想法齷齪,老伙計!” 馬丁也笑了。丹妮絲說得對。只要見到她就會禁不住聯想到她那使人陶醉的裸體。 他倆約會已經有六個多月。每次約會他還是如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那樣,激動不已。最初他們對兩人之間的關係守口如瓶,在醫院裡鮮為人知。隨著各自對對方愛情的信念與日俱增,各種保密措施逐漸鬆懈。特別是彼此了解日深,兩人對年齡上的差距也就變得越來越無所謂了。馬丁是神經放射部副主任,而丹妮絲是個資歷僅為兩年的放射部住院醫師。 正是對專業的共同追求促成他們的愛情。自從三個星期前丹妮絲開始跟隨馬丁值班後,兩人的關係進一步發展。在醫療技術方面,丹妮絲可以同另外兩位業已結束放射部當班期的住院醫師並駕齊驅,更主要的是她覺得很有意思。 “老伙計?嘿!”馬丁貼著她的耳朵說,“憑你這句話我就要罰你。這幾個學生交給你了。如果他們覺得膩煩,就打發他們到血管造影室去。理論課之前先讓他們臨床。要加大劑量。” 桑格會意地點點頭。 菲力普斯繼續對她耳語: “做完上午的CAT項目後到我辦公室來,也許我們還可以溜出去上一趟咖啡店。”沒等回答,他就拿起白大褂走了。 外科套間與放射部在同一層樓面。菲力普斯朝那個方向走去。他邊走邊停,閃避往來不絕的擔架車。車上躺的病人都是等待做X光檢查的。他抄近路穿過X光讀片室。這是個面積很大的房間,分隔成一排排X光透視間。有十幾個住院醫師聚在一起邊喝咖啡邊聊天。 X光機器已經開動了半個小時左右,而每日必至的雪崩似的高峰期尚未來臨。開頭一陣X光片的數量僅僅是涓涓細流,過不多久就會像潮水般湧來。菲力普斯當過住院醫師,對此種情形記憶猶新。他在醫學中心接受訓練,在這國內首屈一指的放射部經受嚴格的考驗。就是在這個房間裡,他度過無數個十二小時的工作日。 作為對他的努力的酬答,他獲得留下來共事神經放射學研究的邀請。任務完成後,他的出色成績得到認可,醫學院有關部門聯合聘任他為本部職員。從此他由初出茅廬的後生之輩扶搖直上,升到如今的職位:神經放射部副主任。 菲力普斯在讀片室中央稍停片刻。從X光透視間毛玻璃背後的熒光燈泡發出的低照度光線,灑射在人身上,神秘而可怖。乍一看,室內的眾人宛如一具具行屍:慘白的皮膚,深邃空蕩的陷窩。真奇怪,以前怎麼沒有註意呢?他想。看看自己的手,同樣是慘白的,毫無血色。 他往前走去,心內異樣的不安。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過去的一年中,他是帶著成見看待醫院裡習以為常的情景的。 也許他早就萌發了對工作不甚滿意的情緒,只是還不太明顯而已。他的工作愈來愈帶有行政事務性質,更主要的是,他受不了辦事拖沓的環境氣氛。神經放射部主任托姆·布羅克頓五十八歲了,尚無退休之意。而放射部主任哈羅德·戈德布拉特也是一位神經放射學家。菲力普斯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在本部門新星升起般升擢,到此卻戛然終止。倒不是他缺乏能力,而是他上頭的兩個位置被人牢固佔據著。差不多快一年了,菲力普斯雖然出於無奈,卻是確實在醞釀脫離醫學中心另謀高就。 馬丁轉入通往外科部門的走廊。他穿過雙重自轉門,門上的牌子警告參觀者到此止步。他又經過另一道轉門,來到手術病人待術區。這裡已經停滿擔架車,躺在車上的都是等待挨刀子的病人,一個個顯得焦躁不安。待術區相當大,盡頭有一隻以厚材料製作的大台子,嵌砌進牆壁裡,扼守通向三十間手術室和恢復區的入口。台子內側,三個穿綠色手術衣的護士在把開刀病人編排到預定的手術室去,正忙得不亦樂乎。這裡是全天服務,二十四小時內可以做將近二百例手術。 菲力普斯向前傾身詢問台子裡邊的護士:“哪位能夠告訴我那位是由曼納罕姆主刀的病人嗎?” 三個護士一齊抬起頭來。馬丁是醫師中少有的討人喜歡的一個,所以只要他來,總是大受歡迎。等她們弄明白怎麼回事之後,都哈哈地笑起來,又裝模作樣地互相推諉。 “恐怕只好去問別人了。”馬丁裝作要走。 “噢,別走。”一個金發護士說。 “咱倆到被服間去聊聊,怎麼樣?”一個膚色黝黑的護士打趣說。手術部是醫院中百無禁忌之地,氣氛跟其它部門迥然不同。菲力普斯想,也許在這里幹的人都這樣吧。他們穿的是如同睡衣的工作服,隨時都要處理危急病例。講講下流話之類也許起著安全閥的作用。不管怎麼樣,菲力普斯對這裡的一切是熟悉的。他在決定去放射部門工作之前當過一年多外科住院醫師。 “您對曼納罕姆的哪個病人感興趣?”金發護士問,“是馬利諾嗎?” “正是。” “她就在您背後。” 菲力普斯轉過身,離他約二十英尺的地方停著一輛擔架車,被單覆蓋著一個二十一歲的女青年,已經做了術前藥物處理。想必她在朦朧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只見她緩慢地朝菲力普斯站的方向轉過頭來。她的頭髮為了手術的原因已被剃淨,眼前的形象使菲力普斯聯想起剪光羽毛的鳴鳥。她在手術前來拍X光的時候,菲力普斯曾經匆匆見過兩回,如今竟判若兩人,委實令人感慨不已,沒有料到她會這般嬌小孱弱。她的眼睛裡透出棄兒般的哀愁。菲力普斯勉強克制自己,轉過臉,意圖將注意力集中到護士身上。他之所以從外科改行到放射部,其中一個原因正是他面對某些病人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移入。 他問護士:“為什麼還不給她動手術?”讓病人等著只會增加病人的恐懼心理。對此他很生氣。 “曼納罕姆等著用從吉布森醫院取來的專用電極,”金發護士說,“他打算從要切除的那部分腦組織中作些記錄。” “明白了”菲力普斯說,心裡盤算著上午的安排。 曼納罕姆做起事來就要把其它人的計劃統統打亂,一向如此。 “曼納罕姆接待了兩個日本客人,”金發護士補充道,“一個星期來他神氣十足。不過再等幾分鐘他們就會動手。已經傳呼過病人,眼下正找不到人手把她送進去。” “夠啦。”菲力普斯欲離開待術區。他停住腳步關照說,“等曼納罕姆要局部X光片時,直接給我的辦公室打電話,可以節省幾分鐘時間。” 他返回原路,這時才記起需要刮鬍須,便朝外科休息室走去。八點過十分。這個時間休息室裡總是空蕩蕩的,因為七點半的一批手術醫師已經各就各位,而下一批手術為時尚早。只有一個外科醫師在與他的股票經紀人通電話。他一面說話,一面漫不經心地搔癢。菲力普斯走進更衣區,捻動櫥櫃上的暗碼鎖。管理員東尼老頭讓他使用這個一英尺見方的存物櫃。 菲力普斯剛在面頰上塗滿刮鬍霜,佩在身邊的呼叫器就嘟嘟地鳴叫起來。他吃了一驚,尚未意識到他的神經已經繃得何等緊張。他撿起掛在牆上的電話,盡量不讓臉上的泡沫沾到受話器上。打電話來的是他的秘書海倫·沃克,告訴他威廉·邁克爾斯來了,正在辦公室等他。 掛上電話,菲力普斯繼續修面。他又恢復了活力。威廉要給他一件讓他“大吃一驚”的東西,這使他的心裡重新翻騰起激情。他往身上灑了科隆香水,急忙套上白大褂。 經過休息室,那個外科醫師還在跟經紀人通話。 馬丁回到辦公室,跑得直喘氣。海倫·沃克從打字機上抬起頭,看見她的上司的身影閃過,不覺一怔。她離開坐位,取過一迭電話記錄和往來信函,但見通往菲力普斯辦公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只得駐足。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仍回到坐位上打字。 菲力普斯靠在門上不停地喘息。邁克爾斯漫不經心地翻閱他的一本放射學雜誌。 “怎麼樣?”菲力普斯頗為激動地問。邁克爾斯穿著他平時的那件不合身的舊花呢夾克。還是他在麻省理工學院讀三年級時買的。他今年三十歲,看上去卻只有二十歲。一頭金黃色的頭髮,相比之下馬丁的頭髮成了褐色。他微微一笑,調皮的小嘴巴洋溢春風得意之態。淺藍色的眼睛閃爍有神。 “什麼怎麼樣?”他說,裝作繼續看手中的雜誌。 “算了吧,我知道你在激我,可惜裝得太成功了。” “我可不知道什麼…”邁克爾斯爭辯說,卻頓住話頭。菲力普斯跑上前去,從邁克爾斯手里奪過雜誌。 “別再打啞謎了。你告訴海倫說有一件驚人的東西。你曉得,我簡直要發狂了。昨天夜間四點鐘就想給你打電話。真該那麼做。我想你是活該如此。” “噢,對啦,有一樣驚人的東西。”邁克爾斯戲謔道,“差點兒忘掉了。”說著他弓著身子在他的公文包裡搜索了一陣,取出一件扎了黃色寬緞帶的墨綠色紙包。 “那是什麼?”馬丁拉長臉說,他期待解出來的是論文之類的東西,最好是計算機打印數據,說明他們研究工作的某些突破,他絕沒想到會是一件禮品。 “這就是要叫你大吃一驚的東西。”邁克爾斯拿起紙包走向菲力普斯。 菲力普斯的目光又落在禮品上,他太失望了,簡直使他發怒: “真見鬼,幹嘛買禮品送我?” “因為你是一位多麼難得的研究夥伴啊,”邁克爾斯把紙包遞給他:“收下吧。” 菲力普斯接過小紙包,怒氣略為緩解。他對剛才作出的反應感到尷尬。不管他作何想法,他實在無意傷害邁克爾斯的感情。這畢竟是他的友善的姿態。 菲力普斯掂了掂小紙包的分量,道了謝。小紙包不重,約四英寸長,一英寸高。 “不想打開它看看嗎?”邁克爾斯問。 “當然要看。”菲力普斯打量邁克爾斯的面孔。這位年輕的計算機天才居然特意買禮品送人,委實不可思議。倒不是說他不夠朋友,或生性吝嗇,只是因為他把整個身心都撲在研究工作上,從不注重禮尚往來。事實上在他們共事的四年當中,菲力普斯一次都沒有看見過邁克爾斯在社交場合露面。可以斷定邁克爾斯非同凡響的心智無暇它顧。畢竟,他在二十六歲就被挑選出來領導這所大學新成立的人工智能部門。 他在麻省理工學院獲得博士學位,其時年僅十九歲。 “不開玩笑了。”邁克爾斯忍耐不住說。菲力普斯解開緞帶,把小紙包鄭重其事地放到堆滿雜物的辦公桌上,打開墨綠色包裝紙,露出一隻黑盒子。 “這可是具有像徵意義的。”邁克爾斯說。 “噢?”菲力普斯不解其意。 “是的。”邁克爾斯說,“你知道心理學是怎樣看待大赫的,說它像隻黑盒子。哦,再打開匣子看看。” 菲力普斯淡然一笑,弄不懂邁克爾斯說的話。他掀開匣蓋,拔去襯墊物,驚訝地發現裡面竟盛著一盒錄音帶。標籤上註明是弗利特伍德·麥克灌製的《流言》。 “媽的,你搞什麼名堂!”菲力普斯笑了笑說,他壓根兒沒料到邁克爾斯會買一盒弗利特伍德·麥克的歌曲錄音帶送他。 “還有更具象徵性的東西吶!”邁克爾斯解釋說,“它的內容遠非飽你耳福的音樂!” 謎,頃刻間冰釋。原來它不是什麼音樂磁帶,而是計算機程序。 “我們的項目進展如何?”菲力普斯近乎耳語地問道。 “盡在其中。” “不會的!”菲力普斯甚感懷疑。 “還記得你給我的最後一批數據嗎?靈光極了。它們解決了對腦密度和界限的解釋。這套程序編入了你的流程圖的所有數據。只要把程序放進那邊那台裝置裡,就能夠判讀輸入的任何腦顱X光片。” 邁克爾斯手指菲力普斯辦公室的里間,工作台上擺著一套電視機大小的電器裝置。顯然是樣機,尚未定型。它的正面部分由一整塊光潔的不銹鋼板做成,裝了螺栓之類附件。頂部左角開了個槽口,程序卡帶就從這個槽口裝入機內。機身的兩側伸出兩根中繼線,一根同打字機輸入輸出裝置連接,另一根是從一隻四英尺見方,一英尺高的不銹鋼箱體引出的。在這台金屬設備的前部是一隻遠攝鏡,設備內部看得見幾隻滾筒,用來插入X光片。 “我不相信。”菲力普斯怕邁克爾斯尋他的開心。 “我們起初也不敢相信,”邁克爾斯認真地說,“可是一經試驗就合拍了。”他走近計算機,拍拍機身說,“你從放射學角度對突破解題和圖型識別所做的分析,不僅使我們明顯地感到需要新型的硬件,還啟發了我們設計新硬件的途徑。這是關鍵所在。” “外觀很簡單。” “就像常言所說,外表具有欺騙性。可是它的內部結構卻會使計算機世界發生革命性變化。” “而且可以設想,倘若它果真能夠判讀X光片,那麼它將會在放射學領域中發揮無可估量的作用。”馬丁說。 “肯定能夠判讀。”邁克爾斯說,“但是程序還存在缺陷。現在你要做的是把以前看過的腦顱X光片盡可能多的輸入程序,越多越好。如果出現麻煩,我想主要出在負片有問題,就是說,只要病理清楚,程序會斷定X光是正常的。” “放射部門醫師遇到的情況相同。” “是的,我想我們能夠在程序裡消滅此類問題。”邁克爾斯說,“往後全得仰仗你啦。先開這個開關,就可以啟動計算機工作。普通醫師也乾得了。” “毫無疑問。”菲力普斯說,“不過我們需要一位博士接通它。” “非常好。”邁克爾斯放聲大笑,“你的幽默感有長足的進步。插上裝置的插頭,接通電源,再把程序盒裝進中央單元,輸出打印機就會通知你把X光片插入激光掃描儀的時間。” “放置X光片的方向有講究嗎?” “沒關係,只要感光面朝下就行。” “好吧,”菲力普斯搓著手,審視計算機,像在欣賞一件值得誇耀的禮物,“我還是不太相信它。” “我也還不太相信,”邁克爾斯說,“四年前又有誰猜得到我們今天取得的進展呢?我還記得那天你突然光臨信息系,開門見山就問是否有人對圖形識別感興趣。” “沒想到遇見了你。三生有幸!”菲力普斯接著說,“當時我猜你不過是個大學生。我甚至連人工智能為何物都不知道。” “科學的每個突破往往都伴隨著機遇,”邁克爾斯表示同意,“但是機遇畢竟只是機遇,還需要付出大量艱苦的勞動,就像現在擺在你面前的那樣。別忘記把腦顱X光片編入由程序判讀,多多益善。這麼做既可以消滅程序中的錯誤,而且因為程序本身是啟發式的。” “別對我賣弄文字了,'啟發式'是啥意思?” “看來你也否定你的那一套囉。沒想到連醫師都會抱怨自己不懂術語。所謂啟發式程序種是指具有認知能力的程序。” “你是說可以把計算機改進得更先進?” “到底弄明白了。”邁克爾斯說著向門邊走去,“這得依賴老兄多多費心。還有,這種計算機程序設計可以應用到放射學的其它領域。所以不妨利用業餘時間讓計算機開著,判讀腦血管圖。咱們以後再具體談。” 等邁克爾斯走後,菲力普斯關上門,走近工作台打量起判讀X光片的裝置。他渴望立即動手。但是日常例行公事的負擔壓得他力不從心。就像為了證明似的,海倫捧進一迭書信、公文和電話記錄,並向他報告說,有間腦血管造影室的X光機出了故障。真鼓舞人心! 菲力普斯快快離開新近研製成功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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