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婆婆來了:玫瑰與康乃馨的戰爭

第2章 第2節

王傳志和何琳是大三時在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傳志憨憨的,身材挺拔結實,面相老實,膚色稍深,言行有些木訥,常成為女生掩口而笑的對象。農村考上來的學生大部分這樣,早年家庭教育的缺失加,明顯與更諳人際之道的城市少爺們不同。 何琳生於都市,家境相對殷實。她自小就是個乖乖女和嬌嬌女,母親的清高勁兒也遺傳了過來。可能看慣了城裡公子哥兒的不學無術和拖拖拉拉,何琳認為他們太矯情,不懂得人生含義,王傳志的出現讓她心裡一亮,那麼羞澀與局促,光安靜的眼神就與眾不同,不由多望了兩眼。 多少年了,高考像一張大網,大浪淘沙,把農村最優秀的人才網羅到城市裡;多少年了,高考制度都是以分數為先,以高分論英雄,排排隊分果果的年代,高考狀元就讓人想到:不簡單,腦袋聰明智商高,單槍匹馬過擠了獨木橋。王傳志就是一個農村地區的狀元,還以前十名的身份在大學新生入學典禮上被校長點過名。這是一名腦袋好使的模範生。

何琳對這樣的校園英雄有過無數憧憬,這來自她在大學當老師的母親不偏不倚的態度和有意無意地念叨:這些孩子能從農村走出來,像鯉魚跳龍門,從海量、人群中跳出來就不容易,上進心、積極性、不甘落後的衝勁也更明顯。如果說何琳看中了這個農村青年什麼,就是那種積極改變命運的姿態和韌勁特別打動她。 王傳志也很喜歡眼前小巧瓏玲的女孩,聰慧,苗條,白皙,溫柔可愛,不是那種驚豔的漂亮,卻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氣質,特別是沒有城里女孩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傲慢和勢利。二人都屬慢熱型,先是不討厭,後是好感,慢慢地就怎麼看怎麼順眼了。 當然,二者稍有不同的是,何琳是屬於觀察型,慢慢找證據和理由說服自己,這個男孩是否真的優秀,真的可以託付終身?傳志是觀望型,自己條件不好,家境不好,有點自卑情結,覺得沒有資本高攀城市小姐。好在愛情這種純主觀的情感有一種勢不可擋的爆發力,可以輕而易舉地逾越一切世俗的說教和偏狹的眼光。

他們也像所有校園裡如溫室花朵般的愛情一樣,因沒被風吹雨打過而更顯嬌豔,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執子之手,於是兩人從畢業前的形影不離自然過渡到畢業後的談婚論嫁。 第二天下班,王傳志照例又去接何琳,逛逛街,找個地方隨便吃點什麼。王傳志很節儉,像街頭羊肉串、烤紅薯、糖葫蘆什麼的,自己總是找藉口不吃,或少吃,緊著何琳吃。何琳習慣了傳志的囊中羞澀,每次要一兩串,塞塞牙縫,欣喜的就是這種受寵的感覺。這是個有情飲水飽的羅曼蒂克時期。 何琳拿著一串羊肉津津有味地吃,傳志幫她拿著另一支,從小街北頭吃到了南頭,然後走進超市。 何琳在前面走,傳志推著小車在後面跟著。何琳沒過過窮日子沒缺過錢,眼光高,只買貴的好的,顯然不太理會姨的話,中年婦女,小氣得很啊。要龍井,二百多一盒,再加一盒;保暖內衣四件,未來婆婆一件,大伯哥一件,嫂子一件,大伯哥九歲的女兒招弟一件,共花去九百多;花旗參一盒,三百多——不知怎的,小姨的話又在耳邊響,她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男友。傳志正安靜地看著她。她笑了一下,馬上拿了兩盒,再回頭,男友在咧著嘴笑。又提了一瓶五十多塊的金帝巧克力,在食品店買了多份糕點,當然北京特產果脯是少不了的。

眼見小車上的東西小山似的長了起來,傳志小心地說:“我沒那麼多錢啊。” 何琳瀟灑地亮亮卡,“從上面劃,老爹給的。” 傳志表現很安靜,眉宇全舒展開了。 “哈,這樣回去有面子吧?”何琳俏皮地看著他,“不過要提不動了。” “放心吧,我有力氣。怎麼能讓你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生提東西呢!” 後半句何琳愛聽,最愛這種憐香惜玉有紳士風度的男人了。 十月一日前一天晚上,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無比興奮地上了火車。火車上那個擠喲,很多背井離鄉在北京打工的人要趁七天長假回家看看,不回家的也外出旅遊,呼朋喚伴,人一團一團的,到處是人頭、大腿和大大小小的箱包,嘈雜聲此起彼伏。 何琳雖長於北京,但外出機會並不多,孤陋寡聞,沒見到過這麼多人,戰戰兢兢的,怕一不留神少了包包。傳志倒很習慣,大學四年每年回家比這擁擠的春節人潮來回就有八次,人多時火車外都掛滿了人。

二人磕磕絆絆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幸虧有一個靠窗。把行李放在頭頂的架子上後,不相識的兩排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相面。相夠了,何琳就賴著男友講他家人的故事,提前熱身。傳誌上有一姐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他說起小時候哥兒幾個調皮,夏天爬樹掏鳥窩掏出蛇來,人從樹上掉下來差點摔殘,冬天去水溝裡踩冰不留神一隻棉鞋陷進冰水里,回到家來,他媽媽就拿著擀麵杖追著他們滿街跑—— “鞋陷冰裡夠慘了,還讓你媽追著跑?幹嗎?” “挨揍唄!擀麵杖打屁股,揪耳朵!大冬天的,鞋濕了你穿什麼?打你一次,讓你下次長點記性!” “你挨了多少次啊?” “無數次!我哥跟著我媽幹活嘛,犯錯誤的機會不多,我負責照看弟妹,帶著他們玩,到處走,弟妹小,也不太聽話,反正他倆出了毛病都是我的錯,我幾乎天天都能被追到街上去,哈哈。”

想起小時候的好笑事,傳志就樂得合不上嘴巴。何琳也覺得好玩,“你家五個就你在中間,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最易忽視還最不討好,你對你媽有意見沒?” “棍棒底下出孝子,有什麼意見?我們那邊就那樣,小孩不聽話就揍,不揍不聽,皮著呢!” “你們兄弟姐妹都挨遍了?” “幹活多的捱的不多,我幹活少,從小不願幹,自然挨揍多。不過我媽從此就有了一個錯覺:認為我從來不是乾活的料,所以才讓我唸書,從小學到中學的成績又印證了我媽的錯覺。嘿嘿,給你說,我家的人都是很聰明的,只是那時條件不好,沒法都唸書。說起來,我媽不容易啊,我和我弟兩個學生把家裡掏空了,多虧我媽任勞任怨,能幹,我和我弟才能挺過來。” 何琳不由自主地對未來婆婆產生了莫大的敬意,將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讓老人過一個幸福安定的晚年。她生了這麼一個好兒子,培養了他這麼好的性格,勞苦功高,不能讓這樣的母親後悔。

在綿密的鐵軌聲中,何琳靠在傳志的肩膀上,朦朦朧朧入睡了。睡不實,興奮、好奇、緊張和不安交織著,加上上廁所,喝水,後面的孩子哭,有人放屁,渾渾噩噩八小時後,十月一日凌晨,他們終於從火車上走下來重見天日了。 然後又大包小包地在一個區級城市找長途公共汽車。何琳這才意識到小姨的交代有對的成分,路途遙遠,拿東西多,太累!雖然大件都掛在了傳志身上,她只提兩盒茶葉都覺得頭暈眼花要一頭栽地上了。 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後,又坐了半小時的蹦蹦車,那種凸凹不平的土路,把屁股都顛散架了。再一次昏頭昏腦地抬頭,如來佛祖保佑,傳志心中安靜古樸的王家莊終於在一聲芝麻開門聲中轟然出現了。 她眨眨疲勞過度的小眼睛,使勁看,沒有想像中的落後,也不像網絡上說的那麼邋遢骯髒,有一條塵土飛揚的寬土路與外界連接。土路左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部分微紅或微黃的樹葉在土黃背景的大地上十分鮮豔奪目,樹林邊緣有幾隻靜默的黃牛和一群吃草的山羊,土路上到處都有家畜糞便。土路右邊是一座村莊,暗紅色的磚牆中點綴著棗樹和低矮的麥垛。村莊後面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和紅薯地,蒼茫遼遠。至少看上去不是那麼貧困的鄉村。

村里小街上稀稀拉拉的人,有人扛著鋤頭拿著鐮刀,迎面走過來,驚奇地與傳志打著招呼,過去了還回頭看。何琳知道是在看她,不由發窘。越走越深,要拐進一個胡同時,迎面一個半大孩子大叫一聲:“來了來了!”回頭就跑。 是報信吧。傳志咧開嘴巴大笑。就見前面一個門裡立刻湧出來好幾個人,笑呵呵地等他們。一隻灰不溜秋的京巴從眾人腳下鑽出來狂吠不止。隨著狗叫聲,胡同兩邊也三三兩兩站出了人,不是一般的熱心啊,甚至有人正吃著東西突然從牆頭上冒出來,目送他們。 只見一個穿著藍色碎花夾衣的小老太太從人群裡笑嘻嘻地走上來,驚喜連連,“傳志,俺的兒啊,坐了一夜火車,累不?” 儀表堂堂,穿戴整齊的王傳志當著眾人給了他媽媽一個溫暖的擁抱。在一片驚嘆聲中,何琳有點搞明白了,在淳樸的鄉村這種禮儀已屬“前衛”、“電視上的”。然後傳志介紹身後羞紅著臉的女朋友,“何琳,一起來看你來了。”

老太太立刻抓住何琳的手,滿臉核桃皮漾開了,“閨女,穿這麼少啊,手都冰涼!快點回家喝點湯,別凍著了!” 由老太太招呼著,兩邊的鄰居也都過來看“新媳婦上門”,全是毫不掩飾的好奇、艷羨的眼神,“這就是北京城裡的孩子啊?”“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沒幹過活沒在太陽底下曬過的!”“俊啊,又白,一白遮百丑。” 只有那隻京巴不夠客氣,在腳邊躥來躥去,叫囂著還躥到何琳的腳邊使絆,給傳志他媽一腳踢到牆邊去了。 王家有三間紅磚正房,東邊兩間廂房,西邊是廚房,南邊是圍牆。院子中間擺了一張剛洗過的飯桌,一道道的摳過的印痕清晰可見,桌上有暖壺,缺口茶杯,還有蓋著蓋子的半鍋雞蛋湯。進了院子,何琳、傳志作為主角就在小桌子兩邊就坐了。有點滑稽的是,小桌子上放了電影屏幕,前方站滿了扇形的人群,一起向這邊觀望。

傳志是村里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從鄰居們艷羨和佩服的臉上就能讀到“神仙”和“奇蹟”。這一刻何琳也很興奮,有點沾光的感覺,當然王傳誌有些得意北京普通和平凡的他,在老家卻找到了不一般的尊重。 傳志笑呵呵的,這個四年前的地區高考狀元似乎早習慣了這一切,只是何琳第一次當女一號,突然被當作偶像追捧,被當作稀有動物圍觀,有點不知所措。 “哎,你在北京什麼地方?能天天見到天安門毛主席不?”一個憨厚的男人的聲音引來了周圍人的附和。 何琳老實地回答:“不經常,離那裡有些距離。”但聲音太小,別人沒聽清。傳志就熱心地給眾人解釋,說她家在什麼地方,離天安門有多遠,倒幾次車,花多少時間,語氣中有點小小的不耐煩,同時也有點小小的炫耀成分。不過何琳不以為意,大家對她感興趣唄。

“乾淨,瘦,漂亮!” “瘦?在婆家吃仨月的紅薯就不瘦了。” 第一次聽到鄰居對她的評價和調侃,然後接過未來婆婆遞過來的雞蛋湯,喝了一口,咸。喝兩口,太鹹。剛放下碗,那隻一直遊蕩在外圍的哈巴狗又躥過來了,不是貪吃,而是親熱地將前爪搭在她膝蓋上,狂蹭不已,很激情興奮的那種。 何琳嚇死了,窘迫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這麼騷包的狗狗呀!公然——好在桌子一角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她用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撥開了它。 忽然門外騷動,一個矮壯的黑臉膛男人笑咧咧地走進來。傳志叫了聲:“哥!” 婆婆馬上介紹:“俺大兒子,王傳祥,老實得很,不會說話。” 何琳不知該怎麼招呼,只是忙點頭示意了一下。 未來大伯哥嘴巴咧得更開了,“嘿嘿。” 老太太梗著語氣問他:“你家裡呢?趕緊過來搭把手做飯啊,沒眼色勁的!” “這就去找她。”王傳志的大哥嘀咕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鄰居們朝未來婆婆起哄:“傳志的娘,有了城裡媳婦感覺就不一樣了,腰板直了腿也壯了,將來還不跟著兒子享福去啊!” 老太太的臉像一朵雛菊綻放開來,“還不趕緊攢錢讓你孫子念大學,念出來也有福了!” “孫子念中啥用?人家疼他娘去了,到頭哪有咱老媽子什麼事!隔一輩,遠了,只有咱疼他,等到他能想到咱,黃土早掩到頭頂了。” 半杯茶水下去,何琳想去廁所的念頭更強烈了,但不知衛生間在哪裡,不好意思開口,臉上憋不住了。王傳志會意,和他母親低語了幾句,老太太便站起來趕人了:“坐了一夜火車累了,各位也回家歇歇吧,明後天我請大夥吃喜糖,散了吧散了吧。” 眾人嘻嘻哈哈往外走,“傳志娘,攀上了大城市裡的親家,得請喜酒啊!” “新媳婦臉皮薄,不然現在就要酒喝!” “這麼喜慶的事,不能捂著呀,捂也捂不住啊!” “把心放回肚子裡吧,有擺桌子讓你們掏份子的那一天!” 院子裡逐漸安靜了。何琳走進傳志指向的茅房,露天的,到肩部的圍牆,剛進去,喝的茶水和蛋湯差點全吐出來,由磚頭砌成的四四方方的小凹坑里,擠擠壓壓蠕動著巨大的蛆蟲。十月的天氣還不太冷,這些小生物爬出糞坑,背著脊椎似的東西四處活動,仔細看看,周圍土裡樹葉上全是! 何琳給嚇跑了,一會兒又回去了,憋不住臭氣熏天都是小菜了,顧不得蹲位了,隨便找了個插腳不傷螻蟻命的地方,閉著眼,轉過身,半蹲半就稀里嘩啦解決完,連滾帶爬跑出來了。長舒一口氣,下定決心:少喝、少喝,一定少喝水! 三間正房,有一道牆把東邊一間隔開,中間開了一個小門。老太太把兒子和未來兒媳當成了貴賓,讓進了這個小單間。何琳剛轉身就看到帶來的禮物都打開了,保暖內衣扯成一團,茶葉盒也開了條縫,茶葉撒了一地,一瓶巧克力好像被抓走了少半。 老太太開口大罵:“都是餓死鬼託生的,不能見人來,比狗鼻子都尖!到處翻、翻、翻!狗窩裡可能擱得住油餅!什麼都給你打開,不知她娘怎麼教的!” 不知她娘怎麼教的,大概是指不知她娘如何教養的吧。火車上一夜未睡好,何琳漸感周身疲乏,踢掉鞋子,爬到簡陋的大床上,被子軟軟的還行。 “知道你們要來,俺曬了三天了,反過來正過來曬!”未來婆婆站在床前絮叨。這話讓何琳感覺溫暖,不得不說被人重視和呵護的感覺很好。 “哎呀,那上面是什麼?”何琳忽然發現幽暗的牆上有一隻大黑蟲子在爬。 “夜狼蛛子。”未來婆婆不經意地說,“誰家沒有幾個夜狼蛛子啊,益蟲,旮旯神。” 傳志還是上去用塑料袋套著手把它抓了下來,是一隻何琳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碩大蜘蛛。在傳志捏死之前被他媽媽要走了,要放生到東廂房旮旯角去,說是夜郎神,弄死它會有報應的。 未來婆婆關門離開時,何琳發現男友留了下來,在陌生環境中有個熟人陪著固然不錯,但還有點不對勁——在大四那年一個令人興奮的夏夜他們已經發生關係了,那時彼此都是處子之身,但兩人以後還是規矩了許多,再沒在一起。尤其是何琳,當教授的媽媽沒少耳提面命大講未婚同居的壞處,都是拿她的學生這種活生生的例子,一時快活,流產,心情抑鬱,身心受傷害,尤其是女生,要自尊、自愛! “你再找個床吧。” 傳志還真聽話,出去了。不過在外面和他母親嘀咕了幾句,沒過三分鐘又回來了,“沒地方了,這就是我以前睡過的床。”然後嬉皮涎臉地爬了上來。 何琳突然想起姨對她說過的,睡覺之前鎖上門,便要傳志去鎖門。傳志樂顛顛地把木門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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