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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2004年,繼續死磕

跟誰較勁 孙睿 15409 2018-03-22
如果說去年那個夏天是何小兵躁動的開始,那麼今年這個夏天,並不是何小兵躁動的結束。此時,他正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內褲,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著覺。 一隻蒼蠅圍著何小兵的腦袋飛著,落在他臉上,何小兵抿了抿嘴,蒼蠅飛了,他醒了。想喝水。從床上暈沉沉地坐起來,巡視屋裡,竟然連個杯子都找不著,真不知道這兩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地上堆了幾個空的飲料瓶,其中兩個還被塞滿了煙頭。 何小兵下了床,準備去院裡喝水,正要推門,發現自己穿得少了點兒,又套上一條大褲衩,出了屋。直奔水管子,到跟前兒,頭一低,脖一仰,嘴一張,擰開就喝。 “大早上就灌一肚子涼水,行啊?”房東老太太正坐在自己那屋門口的小板凳上擇豆角,擇好的扔到地上的搪瓷盆裡,看著何小兵揪心地說。

何小兵顧不上老太太,只管自己先喝個痛快。 “沒事兒!”喝夠了,何小兵才關上水龍頭,擦著嘴說,然後晃晃悠悠地回了屋。 進屋一看表,才七點多,每次都是這樣,喝多了,反而醒得早。何小兵覺得胳膊有點兒疼,抬起一看,青了一塊,腿上也有破了的地方,這才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麼,好像喝多後和人打了一架。 昨天何小兵被大學同學叫回學校吃散伙飯,何小兵接到電話的時候一愣:還以為他們就一直在學校待下去了,原來也有離校的那天。 何小兵和大部分同學並不怎麼熟,完全可以不去,但他又想看看這些完整上了四年大學的人在畢業的時候變成什麼樣了,是不是依然讓他瞧不起,同時,何小兵也願意幫他們分享一下用了四年才換來的來之不易的快樂。

但是坐下來,何小兵就後悔了。散伙飯一共三桌,有兩桌半在聊找工作、在北京買房、開什麼車來勁的話題。怎麼就沒有人聊聊自己最近在想什麼,哪怕是在看什麼書呢,何小兵很是費解。所以,當有一個人也不說話,只是默默舉起杯和何小兵碰的時候,何小兵覺得這個人可以成為朋友,可惜沒有在入學的時候發現。 散伙飯總是讓人把它和傷感聯繫起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在這頓飯上都喜氣洋洋的,似乎都保研了,即將離開學校並不是從此不再相見,只是放假,等開學了,又能坐在一個教室裡上課。 何小兵很納悶兒,自己不傷感有情可原,沒怎麼建立起跟他們的感情,可是他們之間怎麼也不傷感啊。不知道是都繃著,不好意思釋放呢,還是除了何小兵外,其實每個人在四年大學裡,也沒有什麼難忘的友誼。

吃了半天,啤酒也沒見下,服務員搬來六箱,才喝了一箱多。學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各屆學生都在照辦,每年畢業,必須喝躺下幾個,這樣畢業才壯烈,才顯得這個班集體團結。如果把這個標準量化的話,每桌怎麼著也得喝兩箱啤酒這飯才能算得上散伙飯。 班長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他得站好最後一班崗,帶領大家完成任務,把這些酒喝完。雖然離開學校後沒幾個人會記得曾經還有這麼一個班長,但他自己要善始善終,很把自己當回事兒,否則他就不會喜歡做班長了。 班長要時刻維護集體榮譽,此時他的任務就是,負責大家喝醉。其實也有很多人想喝醉,四年了,終於熬到頭了,或者覺得,四年啊,全他媽耽誤了!可是沒人開這個頭,不知道跟誰喝,便都拘著,現在班長帶頭,組織了喝酒的遊戲,於是瓶起子成了搶手貨,每桌都輪流叫喊著:“起子呢?”

何小兵看著這些不太熟悉的同學推杯換盞,有些不勝酒力的同學已經倒下了,被抬到一旁,拼了三把椅子,把他平放在上面,為了防止他軲轆下來,椅子對著牆放,椅背靠外。 陸續有人倒下,班長仍不忘自己的角色,照顧著沉睡中的同學,為了不讓他們躺在地上著涼,不停地招呼著服務員:“再添兩把椅子!” 每倒下一個人,熟悉他的同學就開始肆無忌憚地講該人上學期間的糗事,不熟悉他的同學這時才發現,原來他是這樣一個人。 何小兵看著那些喝得不省人事的同學,在分別前夕他們以這樣一種方式給同學們留下深刻記憶,多年後,一提起他的時候,同學們會想:他的酒醒了嗎?他會知道,他自認為的好朋友,當著眾人說過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兒嗎?

何小兵想走了,每次都是剛要起身,就被一個舉著酒杯走過來的同學按住:“哥們儿,雖然咱倆不熟,但是你的事蹟我早有耳聞,什麼都別說了,乾了,一路走好!” 何小兵只好舉起杯,乾了,然後坐下,希望沒人注意的時候走掉,但是剛有機會,下一個人又會舉著杯過來:“哥們儿,那年我真希望你沒走啊,你一走,我就在班裡墊底了,體會到你當年的滋味兒了,一會兒咱倆留個電話,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就說話!” 直到六箱啤酒喝完,沒有清醒的了,班長也暈了,但還覺得有件事情沒幹,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該哭了,要不然這個大學上得不完整。於是班長讓全場安靜,舉著杯說了一番煽情的話:四年前,我們從五湖四海來到這裡,組成一個班;四年裡,我們一同學習、生活、成長;四年後,我們將……我們將像朴樹的歌裡唱得那樣,散落在天涯。我們會有老了的那一天,希望到時還能彼此記得,幸運的是,我們曾互相陪著開放過!

人群里傳來女生抽泣的聲音,開始有人獨自在牆角哭泣,隨著班長的講話,沒哭的人安慰著哭了的人,結果自己也哭了,於是兩人抱頭痛哭,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最後連成一片,終於可以畢業了。這時班長衝門外大喊一聲:“服務員,拿餐巾紙!” 何小兵這時候也有一些傷感,並不是跟具體哪個人戀戀不捨,而是覺得人生的分別,這事兒本身挺讓人不好受的。 好在剩下的班費夠埋單的,要不然真不知道這時候班長還向每個人收取班費,那些哭紅了眼睛的同學會作何反應,也幸好埋完單,班費所剩無幾。如果數目重大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擦乾眼淚,建議說:“趁著人都在,是誰的錢就給誰吧!” 那些倒下的同學,有的已經睡醒一覺了,起夜去了衛生間,有的還在睡,被同宿舍的同學抬走,何小兵和他們在夜色中分別。

拐過宿舍樓,經過教學樓前,何小兵走著走著有了尿意,樓裡就有衛生間,但他覺得還是把尿留在教學樓前的樹下比較有紀念意義,特別是在今天這樣一種時刻。往常還會東張西望,確保沒人,才在露天方便,喝多了後,也東張西望,即使有人,也大大方方地尿了。 澆灌完樹,頓覺暢快,何小兵準備收工離開。突然,教學樓一層某間屋子的窗戶開了,而屋裡卻黑著燈。何小兵想可能是風吹的,打算上前關上窗戶,剛邁開腿,一個黑影從窗戶裡冒出來,還背著一個包。如果他光明正大地從窗戶上跳下來,何小兵也不會把他往壞處想,但是他鬼鬼祟祟的樣子,何小兵知道自己撞見賊了,而這個賊,何小兵還認識,就是他的同學。 在何小兵退學之前,他們宿舍和附近的幾個宿舍就頻遭竊賊光顧,從作案手法、作案時間、被盜情況,能判斷出犯罪人就是他們身邊的某個人,並有了嫌疑對象,只是沒有抓到現行。嫌疑人也知道大家在用敵意的眼光看他,但他仍頂風作案,並屢屢得手。總是在眾人放鬆警惕的時候,可能就是一秒鐘,某人的CD機就不見了,過幾天,又是一轉眼的工夫,另一個人的錢包就癟了。好像沒幾個人在上學期間沒丟過東西,幸虧何小兵中途退學了,要不然也得為該人貢獻點兒什麼。這會兒,估計這哥們儿是在為回家的火車票湊錢呢。

何小兵覺得不能再讓這個人順順噹噹地背著包走掉了,倒不是何小兵有見義勇為、鏟兇除惡的愛好,否則當年他就報考公安大學了,而是他覺得生活太沒意思了,一直期待發生點兒什麼,正好碰著這事兒了,可以讓自己興奮一下。他知道兩人肯定得動手,他盼著動手,活動活動有助排泄自己過剩的能量。最近一年,他因為一點小事兒就和人動手的次數超過了他以往打架次數的總和。今天,他又憋得難受了,需要發洩。 “收穫不小啊!”何小兵走上前。 那個人一愣,看到何小兵的臉後,更加慌張,顯然對從樹後突然冒出一個人而且是認識自己的人準備不足。 “我忘了剛才散伙飯你在不在場,你是吃完了才來的,還是壓根兒就沒吃,給自己開小灶來了?”何小兵問。

“跟你沒關係,少管閒事兒。”那人說著就要走。 何小兵眼看著自己將錯過這次洩憤的機會,便拽住他的包。 那個人順勢丟掉包,繼續往前走。 “你就這麼走了?”何小兵沖他喊道。 “我沒招你吧?”那人停下轉身說,“你彈你的吉他,我干我的,包裡的東西要是喜歡,你就自己留著。” “裡面裝著什麼呢?” “你打開看看。” “我不看!” “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猜!” 何小兵並不想報警,這和他攔住這個人的初衷不符。那個人也覺得何小兵奇怪,管了閒事兒,卻看不出管閒事兒的動機。 何小兵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希望對方能做出進一步刺激到他的舉動,他好出手,現在他找不著出手的理由,情緒還不到位。

“要不然你開個價?”對方說。 “開價幹什麼?” “你不就是想訛點兒錢嗎?一千,夠嗎?” “不夠!” “兩千?” “不夠!” “三千?” “不夠!” “你是不是跟你媽學的,老不夠不夠的,你媽晚上就這麼跟你爸說吧!” 這句話讓何小兵喜悅,他終於等到出手的機會了,飛起一腿,踹在那人小肚子上。 年輕人打架,如果下手不狠點兒,就不能算打架,只是鬧著玩兒。既然何小兵想打架,肯定下手重,那人不可能不還手。不到一分鐘,兩人身上都掛了彩。 當拳頭落在那人腮幫子上,被他的牙硌了一下的時候,這種力量的撞擊,讓何小兵高呼過癮,甚至感激起這個人來。 兩人打到一半,校保安隊來了,把兩人帶走,問明原因後,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兩人被派出所的車接走,何小兵錄了口供,按了手印,回家了,那個人留下了。 至於那個人將會面臨怎樣的未來,何小兵並不關心,只要架打了,他就滿意了。 從派出所出來,何小兵覺得舒暢多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這話是對中年以後的人說的,對於青少年,打一打才風平浪靜。當遇到事兒,打不打兩可的時候,何小兵總是選擇打,打完,身體、情緒都能舒服些,等煩躁了,又開始渴望趕緊碰見誰,能和自己打一架。當然,有些時候何小兵也會碰上打不過的人,只有挨揍的份兒,挨完揍比揍了人更讓人歡快。 離開派出所,何小兵覺得因為架只打了一半,沒發洩完全,有必要再找點兒別的事兒。煩躁、憤怒是因為不滿足,包括感官的不滿足。在顧莉莉那兒,他能獲得感官的滿足。 何小兵給顧莉莉打了電話,告訴她他要去找她,顧莉莉說你來吧。 最近何小兵在夏雨果和顧莉莉中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從感情上說,何小兵確信自己喜歡的是夏雨果,並向她表示了希望能重歸於好的意願,夏雨果問何小兵:“你能保證咱倆和好以後,你不再想一個人待著了嗎?” 何小兵不想騙夏雨果,只有實話實說:“保證不了。” “那你覺得我會答應跟你和好嗎?”夏雨果反問何小兵。 何小兵覺得夏雨果問得有道理,他光想著自己了,沒考慮夏雨果的感受,或許他並不適合談戀愛。此時,何小兵認為,人應該給自己活著,比給愛情活著重要。給自己活著也包括給自己找份愛情,但愛情僅僅只是愛情,人如果一天二十四小時被愛情佔滿了,那就甭幹別的了,而給自己活著的很重要一部分事兒就是,想幹什麼的時候,不用考慮別人,只管照自己想的去做就行了。光聽憑愛情的擺佈,生活會失去愛情以外其他更迷人的東西。 比如,如果陪對方做她(他)喜歡做的事情,那麼在花掉的這些時間裡,便遠離了自己喜歡的那些事情。當然,有可能兩人喜歡的事情是一樣的,但不可能兩人喜歡的事情完全一致,否則,就不是兩個人了,而成了一個人,跟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談戀愛有何意義,還不如照著鏡子自己待著呢。而如果戀愛期間,不犧牲自己,光讓對方陪著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還覺得對方利用了自己的時間,失去了自我,又太自私了,跟佔著茅坑不拉屎還嫌茅坑臭沒什麼區別。 何小兵覺得自己不是為愛情而生的人,他的興趣更在生活本身,所以,當夏雨果去南方大學報到的時候,何小兵並沒有去車站送她,當然,她也沒有讓何小兵送。 夏雨果不讓何小兵送,並不是真不希望他送,而是在賭氣,耍小性子,她希望何小兵能給她個驚喜,在樓下或去火車站路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出現。夏雨果還買了五個撥片兒,她知道何小兵一個月就會彈壞一個撥片兒,打算當面把撥片兒交給他,夠他用到放寒假的時候了。放了寒假,夏雨果就會回北京,到時候再給何小兵買。 可是何小兵真的沒有出現,夏雨果離火車站越來越近,一次次以為何小兵會在下一個地方出現,等到的卻是一次次失望。最終,當列車啟動的一瞬間,何小兵仍沒有如夏雨果所願在她的視線裡出現的時候,夏雨果心里大罵:何小兵你這個大渾蛋!並掏出早已在兜里準備好的五個撥片兒,想扔出窗外,卻打不開窗戶,只好讓它們繼續留在自己的兜里。 到了學校後,夏雨果收到何小兵發來的短信,因為賭氣,沒有給何小兵回。很快,她就換了當地的手機號,也沒有告訴何小兵。所以,當何小兵屢發短信卻不見回复,只好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得到的答复永遠都是:“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何小兵想,看來這回夏雨果真下了狠心,要和自己斷絕來往。何小兵有些傷感,以為和夏雨果的戀愛就這樣結束了,和樂隊的哥們儿喝了一頓酒,作為結束的標誌。嚴寬勸何小兵:“別難過,再找一個,失戀的痛苦馬上就會被重新戀愛的喜悅所取代。要不然我替你在婚介網註冊個號,明天就有大批大批的姑娘照片出現在你的郵箱裡,任你挑選。” 何小兵和夏雨果分開並不是為了另尋新歡,他只想一個人待著,所以當嚴寬把婚介網的會員名和密碼寫在紙上交給何小兵的時候,何小兵沒過一會兒就不知道把紙弄哪兒去了。 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寂寞、煩躁,需要找個伴兒,但和伴兒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會更煩躁,比一個人的時候還寂寞。何小兵覺得,人活著怎麼著都不得勁兒。 一次何小兵喝多了,去找顧莉莉。 “你不是說有事兒就找你嗎,我現在有事兒了!”何小兵見到顧莉莉後,醉醺醺地說。 “什麼事兒?” “打炮!” “滾!” “不滾!”何小兵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端起茶几上的水就喝。 “喝多了吧你?”顧莉莉一把搶過水杯,把水潑在何小兵的臉上。 何小兵眼睛一閉,一頭倒在沙發里,睡著了。 第二天醒了的時候,何小兵發現自己正和顧莉莉摟著,睡在一個床上。從此以後,何小兵就隔三差五去找顧莉莉一趟,他覺得這樣對自己沒有限制,雖然不能保證想去就去,需要看顧莉莉的情況,但至少何小兵可以保證自己想走就走,顧莉莉也不要求他什麼。 你情我願,何小兵看得出,顧莉莉一個人的時候也挺沒意思。如果有幾天何小兵沒去找她,顧莉莉就會給何小兵打電話,沒事兒也聊幾句,給何小兵提個醒兒,他可以來找她。如果何小兵正好想去,就會去找顧莉莉,如果不想去,何小兵就會找個理由,顧莉莉也不強求,後來何小兵索性不再找理由,就直接說今天不想去,顧莉莉也不說什麼。當然,也有何小兵主動而被顧莉莉拒絕的時候,何小兵也理解顧莉莉。過不了幾天,兩人節奏一致了,又會見面了。何小兵覺得這樣挺好,既排解了一個人的孤獨,又沒有失去一個人的自由。 一個人的時候,何小兵能清醒地感覺到,這樣的生活有問題,不可靠,先不說自己是否滿意,首先生活本身就有改變現狀的需要,但何小兵不知道從哪兒入手改變、改成什麼樣兒。就像在學習乘法以前,知道100乘以100肯定不等於200,否則要乘法幹嗎,但等於幾就不知道了,這是以後必然會知道的事情。所以,何小兵的態度就是過一天算一天吧,等待獲知答案的那一天,而這之前,只能湊合著過,不滿意也沒用,聽任命運和生活自己發展吧! 無聊的時候,何小兵就去找顧莉莉,在她身上耗盡體力,讓自己筋疲力盡,以為就不會無聊了,但事後躺在床上發現,時間彷彿靜止,變得更無聊了。不僅何小兵覺出生活有問題,顧莉莉也感覺到了。 “你覺得咱倆整天這樣有勁嗎?”一次顧莉莉問何小兵。 “是挺沒勁的。”何小兵仰望著天花闆說,“不這樣更沒勁,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沒有。” “那還是先這樣吧!” 兩人面對生活裡的問題,都束手無策,或者說,選擇了現在這樣的對策。 昨晚,何小兵到顧莉莉家的時候已經半夜了,她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何小兵換拖鞋的時候,顧莉莉看見了何小兵胳膊肘上的傷。 “又跟人打架了?”顧莉莉問。 “自己摔的。”何小兵不想多說什麼。 顧莉莉拿出醫藥包給何小兵清洗了傷口,貼上創可貼。 顧莉莉曾評價過何小兵,打架的時候有股破罐破摔的狠勁兒,因為他不用考慮後果,他一無所有,除了受點兒傷,不會失去什麼,甚至希望打完架,能改變什麼,哪怕是壞情緒。何小兵無法否認顧莉莉看待任何問題都能看到點兒上,但他不願在顧莉莉面前過多暴露自己,即使這一點,顧莉莉也心知肚明,所以,很多時候,顧莉莉看穿了何小兵,也不挑明。比如,除了那次喝多了,何小兵從來不在顧莉莉家過夜,無論多晚他都要走,不想在這裡有家和過日子的感覺,顧莉莉從不問他為什麼,也不攔著他。 顧莉莉和何小兵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個看著孩子正在成長的家長,雖然何小兵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事實就是如此。何小兵想的那些事兒、說的那些話、說話時的神態,都是顧莉莉曾經熟悉的,它們也在她的身上出現過,純真而美好。如今,顧莉莉已經在自己身上找不到這些東西了,她相信,隨著何小兵的成長,這些東西也將隨歲月而消逝。 昨天晚上何小兵還是回了自己那兒,他也對自己那麼晚了還打擾顧莉莉然後毫不留情地走掉有些愧疚,所以臨走的時候又找了一個理由:“我今天還沒練琴呢!” 顧莉莉付之一笑,衝何小兵擺擺手:“好好休息,別忘了明天下午考試的事兒!” 有個文工團正準備招些新人,顧莉莉知道信兒後讓何小兵報名試著考考,何小兵很不屑,說不喜歡這種事業單位。顧莉莉告訴何小兵這種單位的種種好處,不用坐班,還有基本工資,每年只需要適當地接點兒演出任務就行了,不耽誤幹自己的事兒。何小兵想,那就試試,如果真考上了,發現那不適合自己,大不了就不干了。 何小兵起床後,拿起吉他練了會兒,彈著彈著,不想去考了,覺得沒勁。一是覺得肯定考不上,因為去現場報名的時候,那些工作人員的態度,就讓何小兵覺得這是一件不會公平的事兒,背後肯定有貓兒膩;二是覺得考上了又能怎樣,這並不是自己的理想。 但何小兵還是決定去試試,他並不是還抱著自己能考上的希望,而是要見識一下到底有多黑暗。如果考上了,也不會和他們簽工作合同,讓他們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把能在他們那兒有個事兒乾當回事兒。 何小兵吃完午飯,拿著吉他去了。文工團在一條胡同里,胡同口已經停滿了車,陸續有人往胡同里走,看穿著打扮,就知道也是來考試的。這次不僅招聘器樂演奏的,也招聘聲樂、表演和曲藝演員,所有走在胡同里的人,都躊躇滿志的樣子。 進了文工團大院,公告欄裡貼著考試流程和考生編號,兩點開考,一點半所有考試人員進入排練廳備場。早到的人,都在樓前的廣場等著。還有人在臨陣磨槍,有人把腿搭在一樓的窗台上壓,有人穿了一身中山裝對著一面牆在背詩,還有一些人趾高氣揚,看誰都一臉不屑,像天鵝似的,走到哪兒都挺著脖子。何小兵想,來這兒裝B的孫子還真不少! 何小兵點了一根煙,走到樓側面的陰涼裡抽,見一胖一瘦兩個人說著相聲,沒有聽眾,也說得津津有味兒,胖子出了一腦門兒汗。何小兵蹲在一旁抽著煙,聽了會兒,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選這麼一個段子,一點兒也不逗。 一點半到了,考生們被帶到排練大廳,自己找座位坐好,主持人介紹了考試規則,快兩點的時候,文工團的團長帶著各單項的負責人來了,在前排評委席就坐,立即有工作人員上前給每個杯子裡倒茶,團長打了一個嗝,問工作人員:“有牙籤嗎?” 工作人員很快就拿來一罐牙籤,團長掏了半天,掏折了三根牙籤,終於把想掏的東西掏出來了,滿意地喝了口茶,衝主持人招招手,主持人走過來,團長說:“開始吧!” 主持人走到場地中央,來了一段開場白,然後請團長講話,全場鼓掌。 團長走上台,一手拿著麥克,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先介紹了該文工團的豐功偉績和強大的人才陣容,提到了幾個明星,然後說了一下這次的考試情況,根據需要各個專業只招收一兩個人,所以在場的大部分人是要落榜的,但考不上也沒關係,團長還舉了幾個一線明星和歌星的例子說,他們當時也在這裡參加了考試,都沒考上,日後一樣在各自的工作領域取得矚目的成績,所以說,通往藝術殿堂的道路,不止一條。被團長舉例的這幾個明星,都比這個團在編的人員有名。 為了能讓自己演奏的時候有點兒感覺,何小兵買了兩罐啤酒,趁團長講話的工夫,坐在台下喝著。旁邊備考的人問何小兵:“哥們儿,你是來陪人考的嗎?” “陪我自己考!”何小兵說。 “你考器樂演奏?”那人看見了何小兵的吉他說。 “怎麼了?”何小兵說。 “喝完酒還能彈準弦嗎?” “不喝我也彈不准,反正都是瞎彈。” 那人點點頭:“我覺得像你這種心態,肯定能考上!” 考試開始了,按序號出場,何小兵是二十三號,一共一百多號。第一個上場的是那倆說相聲的,鞠躬,自報家門,然後開說。主持人已經說過,因為考生人數太多,時間有限,不能一一把節目演完,只要考官覺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喊停。可能因為這是第一組上場的考生,考官們還有閒心欣賞,何小兵早就覺得可以停了,他們還讓這兩個人說下去。台下已經有了騷動,旁觀的考生已經沒有耐心了,開始和身邊的人聊天、發短信、吃東西、上廁所,兩位演員也覺察到台下的異樣,說得心不在焉,不時瞟一眼考官,示意他可以喊停了,再說下去太難受了,負責戲曲的考官覺得已經給足這對相聲演員面子了,便舉起手,喊了停。胖子和瘦子如釋重負,鞠躬下台,考官們在本上寫著什麼。 照這個速度考下去,兩個小時以後才能輪到何小兵,他離開排練廳,出去透氣。何小兵不喜歡在人多特別是這些人還跟自己沒什麼關係的屋裡待著。 透夠了氣,何小兵回到排練廳,剛進行到十一號,那個穿著中山裝背詩的人上場了,介紹了自己來自大山深處,心懷夢想,來到這裡,希望考官能喜歡他的表演,然後清了清嗓子,扽了扽衣服,雙手掌心相對上下交錯置於腹前:請聽詩朗誦——《鄉愁》。 然後開始了木訥的表演: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謝謝!我知道我不會考上的,但是我來過北京了,我在這兒表演過了,謝謝老師們讓我演完,我這輩子不會後悔了。 說完鞠躬下台,用時不到一分鐘。他張嘴的時候一個考官端起茶杯喝水,水太燙,考官一個勁兒地吹,感覺終於能喝上一口了,剛喝到嘴裡,還沒嚥下去,中山裝就下台了,考官愣了一下,感覺自己還什麼都沒聽見呢,然後都沒有往本上寫點兒什麼,只是繼續喝茶,看著下一個人上場。 中山裝坐了兩千多公里的火車來到北京,就為了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用家鄉普通話面無表情地背一首詩,然後就回去,何小兵不知道對他的這種做法該怎麼看。 輪到剛才坐在何小兵旁邊的那人上場了,開始自我介紹,有點兒大舌頭,如果這是在學校裡,下面肯定笑作一團了,但此時台下沒有人笑,不知道是憋住了還是覺得應該尊重同類。 他是來考美聲的,曲目是《我的太陽》,唱得像打雷,只打了兩聲,考官沒給他打第三聲的機會。這哥們儿頓時下起雨來,哇哇大哭:“老師,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您還沒徹底領略到我的才藝呢,我考不上,是貴團的損失,是中國文藝界的損失!” “謝謝,我們已經欣賞過了,請你冷靜一些,回家等消息吧!” 那哥們儿還賴著不走,上來兩個保安,把他架走了。何小兵站在排練廳門口看著,他途經何小兵身邊的時候,說了聲:“再見!” “再見!”何小兵回復了一句,冥冥之中,兩人也算有過一面之交。 也有一些表現不錯的考生,他們的演出時間會稍稍長一些,下場的時候會被考官叫到跟前,不知道聊了什麼,反正離開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笑容。 何小兵終於等到自己上場了,上場前他就覺得自己用不了一分鐘就會被叫停,結果出乎他的預料,彈了足足兩分鐘才聽見台下的考官說夠了。何小兵起身,拎著吉他從考官們面前走過,他們不是在喝水就是在抽煙,看得出,沒人對他有興趣,就讓他這麼離開了,沒人叫住他問點兒什麼。 這是預料中的結果,何小兵離開考場,撒了一泡尿,坐上公車回家了。 坐在車上,何小兵看著窗外的車流、人群、城門樓、護城河、高聳的寫字樓,這一切對他並不陌生,這已經是他到北京的第四個年頭了,但此時,它們卻突然陌生起來,拒何小兵於千里之外。自己現在仍不屬於這裡,將來還未知,或許自己僅僅是這座城市的一個過客,何小兵坐在車上想。 這裡的街道比老家的寬,這裡的樓比老家的高,這裡的人比老家的多,他們走路比老家的快,這裡的車比老家的好,這裡的天沒有老家的藍。除了這裡灰濛蒙的天空屬於自己,別的似乎都和自己沒什麼關係。看著窗外並不親切的景象,何小兵想起了那個曾經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何建國。 自打何建國知道了何小兵退學的消息,兩人通過一次電話後,就再沒聯繫過。何建國曾托何小兵的媽給何小兵捎過話,如果何小兵還想回家,隨時歡迎,管吃管住,想喝酒,頓頓有酒,還幫他在老家找份鐵飯碗的工作,如果他想結婚,他們也會給他介紹對象,給他在老家買房,讓他過上穩定安康的生活,但是何小兵拒絕了,這些顯然動搖不了他繼續留在北京的決心。 但北京帶給了何小兵什麼呢,想來想去,何小兵發現北京根本不適合生活,只適合來這裡做夢。夢醒了,就該干嗎幹嗎,但在醒來之前,只有心甘情願地沉醉在這美好中,寧可忍飢挨餓,受苦受凍。 退了學,一個人在北京生活的這三年,何小兵沒少受罪。就拿最近這半年來說,六個月前,正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何小兵在平房裡生了一個爐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屋裡就是不暖和,彈琴的時候手都是僵的,在屋裡還得披著大衣,睡覺的時候,也得把大衣以及所有可以擋寒的東西蓋在腳底下。即使這樣,半夜還經常會被凍醒,冷得想撒尿都不敢出被窩,生怕撒的尿把體內的那點兒熱乎氣兒帶走,尿完會更冷。最痛苦的事情是起床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哈氣,彷彿置身冰天雪地之中,這時候穿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氣,大喊一聲,大義凜然地從被窩裡爬出來,火速穿上衣服——如此生活了一個月以後,何小兵覺得自己穿衣服的速度比消防員還要快了。穿上衣服以後,發現更冷了,因為衣服是涼的,像鑽進了地窖。如果這時候在自己家,有暖氣,暖氣不夠熱就開電暖氣,電暖氣還不夠熱就開空調,怎麼暖和怎麼來,反正也不用操心電費的事兒。生活環境的天壤之別,時常讓何小兵在北京冬日的早晨懷念自己在老家的那個溫暖的家,但很快何小兵就把它拋到腦後了,只要一彈起吉他,這些困難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夢想的溫度,能讓何小兵感覺不到寒冷。 冷日子過去了,又到了雨季。下完雨,院裡都是積水,得墊著板兒磚進屋,屋裡也潮,牆是濕的,琴弦彈不到的部位都生鏽了,有時候還能看見地上爬著蚯蚓,地下的濕度太大了,它們都從土裡鑽出來了。 何小兵自己不做飯,都在外面吃,這個歲數的人對吃沒有概念,身體好,多一頓少一頓的沒關係。何小兵吃飯不按點兒,從來都是餓了才吃,湊合買點兒什麼,拉麵、拉條子、手抓飯、蓋飯、炒餅、炒麵,總之,這段時間他出入於散落在北京各個地方的新疆館、成都小吃和大排檔,走到哪兒,餓了就吃到哪兒。 在北京生活,最需要的東西就是錢——在哪兒生活錢都是最重要的,在北京這種地方尤甚。在何建國知道何小兵退學以前,何小兵在錢上並不覺得吃緊,雖然要租房子,但是家裡給他的學費、住宿費和書本費足夠他支付房租的,生活費依然用在吃飯上,總體算下來,甚至還有剩餘。但是退學的事情敗露後,何建國就一分錢都不再給何小兵寄了,他以為何小兵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自然就會回家了。但沒想到的是,都一年了,何小兵還沒有回家,而且也沒在北京餓死。 何小兵還堅守著北京,也得益於他媽的暗中幫助。何小兵的母親一直在偷偷給何小兵寄錢,雖然她也希望何小兵能早日回家,但不能因為他不回家就活活把自己生的孩子餓死。好在她掌管著家裡的錢財,何建國每個月發了工資,都交給她,她就偷偷寄給何小兵,何建國不知道,只是隔斷時間就像已經圍困住城池,等著裡面的敵人投降一樣,嘮叨一句:估計何小兵堅持不了幾天了。 漸漸地何建國起了疑心,何小兵之所以還能頑強抵抗,會不會是自己的妻子、敵人的母親,投敵叛國了?何建國審問了何小兵的母親,但這個女性的回答讓何建國覺得沒有理由懷疑她:我和你一樣希望兒子早點兒回家。 究竟是什麼使何小兵還在堅守陣地呢,何建國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何小兵並沒有花母親寄來的錢,母親寄錢的時候,他勸阻了,他說自己已經長大了,不會再花他們的錢了。但母親還是寄了,她勸何小兵,淨說傻話,別餓壞身體。同時,她也向何小兵拋出橄欖枝: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家來,我天天給你包餃子,想吃什麼餡兒就什麼餡兒!何小兵拒絕了,母親越是這麼說,他越不能回家,至少是不能現在回去,得等混好了再說,他要做一個有志氣的人。 去年何小兵賣了幾首歌,攢了點兒錢,到了這個月,那些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何小兵不想再為生存而寫歌賣歌了,因為寫的都是應景之作,或者是因為快沒飯吃了而無病呻吟,即使這事兒能解決生存問題,但不是長久之計,將來一定會後悔寫了這樣的歌,而且自己寫起這種歌來,已經越寫越差,有兩首已經被好幾家公司退回來了,而好歌自己又不捨得賣。 何小兵覺得,就是自己去賣血,也不能賣自己認為寫得好的那些歌。賣了這些歌,就等於把自己賣了。他之前付出的一切——复讀兩年非得考北京的大學,考上大學後又迅速退學成了“北漂”,找各種老師學吉他,寧可在北京過潦倒的生活也不願意回家過衣食無憂的生活——不都是為了他的音樂理想嗎,而這個理想,說白了就是一張專輯,再具體點兒,就是十首歌。他得給自己攢這十首歌。 何小兵的母親曾經向何小兵轉達過她和何建國的不解:至於嘛,不就是一盤磁帶嗎?何小兵的回答是:當然至於,這是我的人生,不出這專輯我活著沒意思! 就是這口氣,支撐著何小兵在北京待下去。 眼看又要交下季度的房租,生活捉襟見肘了,何小兵決定沒志氣一回。下車後,他把母親寄給他的錢都取了出來。取完,為了斷了自己第二次沒志氣的後路,何小兵把銀行卡剪碎扔掉,並去銀行掛失,凍結了卡號,也斷了他媽繼續給他寄錢的可能。 何小兵下定決心,花完這些錢,如果又活不下去,那就認清現實,找個工作,先在北京把自己養活,再考慮理想什麼的。只要人活著,理想就不會泯滅。 到了家,剛進屋,顧莉莉的電話來了。 “考完了嗎?”顧莉莉問。 “一幫傻B!”何小兵說。 顧莉莉知道這時候應該說兩句寬心的話,但是她覺得更應該藉這個機會教育教育何小兵,他總認為別人傻,從沒想過自己傻不傻,這種自負,本身就是很傻的一件事情。二十歲出頭正是裝B還不覺得傻的年紀,站哪兒都覺得自己有型,坐在公共汽車上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就自己不傻?”顧莉莉問。 “沒有,我覺得自己也傻,都他媽傻!”何小兵說。 “你這麼認為想證明什麼呢?” “什麼也不想證明,就是覺得這是一個事實。” “這個事實你改變得了嗎?” “當然改變不了,我也不願意改變,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你就沒想過,為什麼事實會這樣,也許事實本該就是這樣,是你在自以為是呢?” “我不想和你爭論這個,沒意義,也許你說得對,但我現在只能這麼想。” “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兒嗎?” “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餓了,我要吃飯了。” “你過來吃吧,我下班了,路上買點兒菜。” “算了,我隨便吃口吧!” “今天我生日,我沒叫別人。” “好吧!” 何小兵買了一瓶紅酒去了顧莉莉家,他並不愛喝這種酒,覺得事兒B,還是啤酒更簡單、直接,但顧莉莉愛喝,今天只好由著她。 顧莉莉繫著圍裙給他開了門:“你先自己待會兒。”然後進了廚房。 何小兵除了煮麵,基本不會做飯,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也不假勤快,坐在屋裡看電視。 廚房里傳來煎炒烹炸的聲音和飯菜的味道,何小兵感受到久違的人間煙火味兒。他隱約記得,上次有這種感受,還是幾年前在姥姥家過春節,一大家子從上午就開始宰魚、炸丸子、燉肉,準備晚上的年夜飯,空氣中飄蕩著飯香和炮仗的火藥味兒。這幾年,何小兵的心思都在音樂上,過於專注個人的感受,忽略了生活的氣息。現在顧莉莉家的味道,讓他覺得既親切又庸俗。親切的是,這種味道是實實在在的人間的味道;庸俗的是,這種味道除了能填飽肚子外,並無更多意義,人應該把精力放在更有價值的事兒上。 何小兵還發現,顧莉莉家的床上用品竟如此豐富,床單、被褥、枕套、床罩,應有盡有,如此細緻——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些,但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對於住慣了學生宿舍的何小兵來說,有個枕頭和被子就能睡覺了,他從沒關心過這些,更關心自己心裡的那點事兒。 飯做好了,何小兵坐在顧莉莉對面,給兩人的杯裡倒上紅酒。 “先慢慢吃著,還有一個雞湯,正熬著呢!”顧莉莉說。 “甭熬了,夠吃了。”何小兵倒好了酒,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何小兵接了,“餵?” “幹什麼呢?” 儘管很久沒有聽到夏雨果的聲音了,何小兵還是一下就听出電話那端的人是夏雨果。 “吃飯呢。”何小兵有些準備不足。 “一個人啊?”夏雨果略帶調侃地問,還有點兒抽查的意味。 “啊!”何小兵支吾道。 “一會兒你有事兒嗎?” “一會兒是什麼時候?” “兩個小時以後吧,你能來北京站接我一趟嗎?” 何小兵思索著,沒有立即做出反應。 “來不了就算了。”夏雨果說。 “差不多,爭取吧!”何小兵還是很想見到夏雨果。 “別差不多,能來就是能來,不能來也沒事兒。” 何小兵看了一眼表:“能!” “那好吧,我現在說話不太方便,一會兒發短信告訴你為什麼讓你來接我,你一定開著手機啊,要是快沒電了趕緊充上,除了接我,你還有別的任務呢,我發短信告訴你。”說完,夏雨果掛了電話。 何小兵也放下電話。 “誰呀?”顧莉莉問。 “夏雨果,放假了,回來了,讓我去車站接她。” “那你去吧!”顧莉莉表情平靜。 “我還是先跟你喝了這杯酒吧!”何小兵舉起杯,“生日快樂!” “謝謝!” 兩人碰了杯。 “你要著急就走吧,不用不好意思。”顧莉莉說。 “不著急。”何小兵拿起筷子,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 何小兵為了讓顧莉莉高興,把每道菜的做法都問了個遍,顧莉莉說完他也記不住。顧莉莉也知道何小兵為什麼問,他問什麼就告訴他什麼。 何小兵的手機一直在響,都是夏雨果發來的短信,每條何小兵都匆匆看一眼,對夏雨果說的事兒心里大概有個數了。最後夏雨果又打來電話。 “短信你都看了嗎?”夏雨果問。 “看了。”何小兵說。 “看了怎麼不回复啊?” “你沒讓我回啊!” “看明白了嗎?” “明白了。” “知道該怎麼做了吧,不用我教你了吧?” “知道了。” “那你早點兒出發啊,別遲到!” 何小兵放下電話,繼續吃菜。 “行了,吃飽了就別吃了!”顧莉莉說。 “還沒喝湯呢!” “喝完湯你就走吧,我都替你難受了!” 何小兵從顧莉莉家出來,坐上去火車站的車,又把夏雨果的短信看了一遍,才徹底明白夏雨果為什麼非得讓他去接以及接站的時候自己需要做什麼。 夏雨果到了大學裡,很快就被男生注意到,其中有個男生和她一個班,多次被夏雨果拒絕後仍鍥而不捨,時常做出一些自以為浪漫、會打動夏雨果,但其實很招她煩的事兒。比如這次,他想給夏雨果一個驚喜,偷偷跟著她上了回家的火車,打算一開車門就下車,出現在夏雨果的車廂前,假裝做出接站的樣子。但不幸的是,夏雨果因為一個人坐車無聊,在車廂裡溜達的時候,發現了當時正在摳鼻屎的他。他看到夏雨果站在自己面前時,只好從鼻孔裡拔出手指,坦白真相。 以前夏雨果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就說自己有男朋友了,在北京,他不信,說從夏雨果的神情裡,看不出她像有男朋友,他要眼見為實,如果夏雨果真有男朋友了,他希望能考慮他做替補。為了讓他斷了這個念頭,夏雨果只有想出找人冒充一下的辦法,最合適的人選,就是何小兵。 何小兵患得患失地站在站台上,等待著火車進站。他對愛情沒有什麼理解,這個歲數的男生也做不出來寧可讓自己失去也要讓心愛的人幸福的壯舉,他們會自負地認為:女生不跟自己在一起,肯定也幸福不了。而何小兵又怕假戲真做,跟夏雨果重歸於好,但是沒好幾天,他又想一個人待著了。何小兵抽著煙,左右為難。 一束光從遠處拐過來,火車進站了。順其自然吧,這是何小兵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是夏雨果的短信:“我可進站了啊,做好準備了嗎?” 何小兵回复:“請組織放心,時刻準備著!” 火車緩緩駛入站台,一扇扇窗口在何小兵眼前掠過,裡面的旅客尋找著或參觀著站台上的接站人,同時也被後者或欣賞著或尋找著。找到的,車窗裡的人衝窗外的人招手,窗外的人跟著火車往前跑,恨不得拽火車一把,讓它趕緊停下來。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在最後一節車廂,所以也不著急,別的接站人打電話、奔跑、尋找,已經亂作一團,他就戳在站台的尾部等待。 夏雨果終於出現了,她站在列車的門裡,正對著何小兵停下了。各節車廂的門都打開了,人群像水電站洩洪一樣,從各個眼兒裡湧了出來。 何小兵來不及做出反應,夏雨果已經熱情地撲在他的身上。 “別那麼僵硬,投入點兒!”夏雨果趴在何小兵的耳邊說,“兩手抱緊!” 何小兵照做。 “看看我身後有沒有一個穿著黃色T卹長相猥瑣的男生下車了?”夏雨果問。 “有一個黃背心下車了,但我不知道你對猥瑣是怎麼定義的?”何小兵看著車門說。 “行了,別看那邊了,注意力放我身上,我數一二三,咱倆就接吻!”夏雨果趴在何小兵肩上,“一、二、三!” 兩人的嘴沒有牢牢貼在一起,夏雨果有意留出一條縫隙,供說話用:“他看見咱倆這樣了嗎?” 何小兵瞟了一眼:“應該看見了,正往這邊走呢!” “那就好,眼睛看著我,親得熱烈點兒!”夏雨果摟住何小兵的腦袋,踮著腳尖。 何小兵沒想到夏雨果能這麼熱烈,親得他喘不上氣來。其實並不是夏雨果演得像,而是她心裡還有何小兵,她不是在演給誰看,而是自己想這樣。 何小兵從夏雨果的身上聞到一股清爽的香氣,像春風,沁人心脾,和顧莉莉身上的味道不一樣,顧莉莉的味道是混合著香水和成熟的味道,也好聞。 何小兵陶醉在這種味道中。 “夠了,別親了!”夏雨果的話讓何小兵回到現實。 夏雨果推開何小兵,轉身尋找猥瑣男,發現他就在自己身後不遠處正看著自己。 夏雨果拉著何小兵走到猥瑣男身邊:“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這是我大學的同學。” 兩個男人互相點頭,猥瑣男還伸出了手,出於禮貌,何小兵和他握了手。 剛才發生的一切,讓猥瑣男相信了夏雨果不僅有男朋友,而且相當恩愛,這太讓他痛苦了。 “既然有人接站,那我就直接買票回去了。”猥瑣男看著夏雨果說,“再見!” 夏雨果問:“在北京轉轉吧,你以前不是沒來過北京嗎?” “不轉了,轉不下去了!”猥瑣男說完,堅決地轉身離開。 何小兵拉著夏雨果的手,看著猥瑣男的背影,作為同性,有點兒同情他。 “嘿,還不鬆開啊!”夏雨果舉起自己被何小兵攥著的手說。 何小兵沒反應。 “裝聽不見是不是?”夏雨果要抽出手,但何小兵還攥著。 何小兵得意地笑。 “我喊抓流氓了啊!”夏雨果臉色一沉。 何小兵見夏雨果要急,鬆開手。 夏雨果拎起行李,轉身就走。 “哪兒去呀?”何小兵問。 “回家!” “我送你吧?” “用不著!”夏雨果冷漠地說,“對了,剛才謝謝你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留下何小兵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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