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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2003年,跟丫死磕

跟誰較勁 孙睿 12979 2018-03-22
北京的夏天是黏糊的。到了七月,天徹底熱起來,濕度也大了。 一黏糊,身上就不自在,躁得慌,火大,容易失去常態,本來沒什麼事兒的事兒,也有事兒了。 何小兵感覺最近身上湧動著一股勁兒,老想干點兒什麼,抑制不住,但又不知道幹什麼,於是擰巴兒了,看什麼都不順眼。 以前何小兵寫的歌詞裡,還有些許青春期的憂傷和蹉跎,近期則充斥著憤怒,粗鄙的詞句俯拾即是,嚴寬看後說,你丫的一篇歌詞能當中國話髒字大全了。 不僅如此,何小兵對周邊的一切都持一種懷疑和企圖顛覆的狀態,看到書裡他不認同的話,就在原文上把這句話改成他認為的那樣,然後再把書放回書店的書架或還回圖書館,如果原文的改動量太大,無處下筆,便索性把那頁撕掉。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煽情節目,主持人說了一番試圖打動人的話,何小兵總感覺這番話很傻B,讓他覺得更傻B的是,參與節目的嘉賓,竟然跟著感動並落淚了,最讓何小兵覺得傻B的,是他自己,竟然把這種節目看下去了,並作出分析。總之,這段日子,何小兵否認並痛恨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段時間社會上流行一個詞:死磕。何小兵覺得這詞對自己很貼切,就得跟他們丫死磕!不計後果,直到把一方磕碎了算! 很久以後,他總結自己的這段生活,發現這一切——對現狀的不滿和試圖顛覆——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希望夏天早點兒過去,不僅是那一年的夏天,也希望他生命裡的夏天早點兒結束,別那麼躁了。 何小兵和嚴寬的吉他組合發展壯大了,找了一個鼓手和一個主唱兼貝司,成了一個樂隊,這不僅僅是出於讓音樂元素更豐富的考慮,更是覺得應該弄出點兒更有勁兒的東西,潛意識裡,其實是為了洩憤的時候能更痛快點兒。 樂隊排練的地方在鼓手的家裡,就是何小兵找劉虎時去過的那個村子,城裡很難找到一個既便宜又沒有鄰居責備擾民的排練室。雖然遠了點兒,但大家背著吉他和貝司去城外,總比劉虎搬著一套鼓來城裡方便。

最近兩個月樂隊有了演出,一周兩次,在一個不是太熱鬧的酒吧。何小兵很熱愛演出,並不是為了每次演完刨去打車費後還能落五十塊錢,這時候的何小兵還視金錢不至於如糞土但也好不到哪兒去,而是演出本身,讓他能看到自己的價值,所以,很多不給錢的演出,何小兵也樂意去。 晚上還有一場演出,昨天何小兵約了顧莉莉去看,順便把剩下的錢還她,上半年又賣了兩首歌,這次再還兩千,就兩清了。 本打算睡到中午,起來直接吃午飯了,但是十點剛過,何小兵就被手機吵醒了,是他爸打來的。寒假回家,何建國覺得何小兵這兩年跟家裡的聯繫不夠緊密,便給他買了一個手機,希望它能幫助何小兵建立起對家人的情感。 “你幹嗎呢?”何建國上來就問。

“睡覺呢!”何小兵說。 “在哪兒睡呢?” “床上唄!” “我問的是哪兒的床?” “宿舍的床。”何小兵一直瞞著父母退學的事兒。 “怎麼沒去上課?” “沒課。”何小兵決定,如果何建國的下句話仍然是這種問題,他就說一句:你有勁沒勁,然後掛斷電話關機接著睡覺,但何建國後面的話徹底讓何小兵睡意全無。 “兔崽子,還蒙我,你都退學兩年了!”何建國話語裡透著對何小兵未來的擔心,但更操心的是下面這件事兒,“這兩年你在北京都睡哪兒了?” 何小兵頓時蒙了,之前他曾想過何時、以何種方式將退學一事兒告訴父母,但想不出能讓他們平靜接受現實的方法,於是就放在一邊索性不再想了,順其自然吧,卻沒想到以今天這樣一種方式讓父子麵對此事。

舉著電話蒙了半分鐘後,何小兵反倒踏實了,困擾了他許久的難題,終於沒有迎刃而解而是用刀背解決了。 “你怎麼知道的?”何小兵平靜了,想知道這個穿針引線的人是誰。 “你甭管我怎麼知道的,你……你……”何建國措了半天詞,蹦出三個字,“你渾蛋!”然後“咣”的一聲掛了電話,用勁之大,讓何小兵覺得家裡的電話都要被何建國摔碎了。 何建國是從一個在本市招生辦上班的朋友那兒得到消息的,何小兵退學的時候走得太急,忘了問檔案的事兒,他壓根兒就沒有這個意識,疏忽了還有這麼一份東西將跟著自己一生,學校把他的檔案保留了兩年後,不知道是才發現這個人已不是本校的學生了,還是這個程序走了兩年,終於於昨日,將檔案退回生源所在地的招生辦。負責接收的人,是何建國的棋友,去年春節還在何建國家裡見過何小兵,出於跟何建國的深厚友情,他打來電話慰問,勸何建國別為孩子的事兒太上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就這麼著,何小兵隱藏了兩年的秘密,大白於天下。

之前何小兵還像一個主動從高處墜落的人,心甘情願,卻充滿恐懼,這回終於落地了,發現自己並沒有摔死,除了高興,還能怎麼樣呢。這喜悅,不僅僅因為水落石出了,更來自於自己在氣勢上壓倒了何建國,何建國拿他毫無辦法,只能掛了電話。二十多年了,這是繼小時候和何建國玩兒槍戰,何小兵端著玩具衝鋒槍衝何建國一通突突,何建國躺在床上裝死後,何小兵第二次戰勝自己的父親。他覺得多年來自己始終無法撕破的一張無形的網,就在這一瞬間,被他輕而易舉地突破,現在自己是一個沒有顧忌、完全自由的人了。 何小兵體會到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時,那些身臨現場的人們的激動心情,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覺得新生活從這一刻,要開始了。

這一年來,何小兵的生活已經比前一年有了很大變化。首先是疏遠了夏雨果。在正式分手前,何小兵減少了和夏雨果見面的次數,由每天一次,變成一周一次。夏雨果想找何小兵的時候,呼他他也不回,夏雨果以為何小兵確實有事兒,也沒放心上。後來夏雨果發現何小兵和她見面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就問何小兵怎麼了,頭兩次何小兵怕傷害夏雨果,沒攤牌,只說自己心情不好,夏雨果以前總聽何小兵說,壞心情就像例假一樣,總會隔段時間就來那麼一次,便沒當回事兒,她知道,壞心情也會像例假一樣,過幾天就自然沒了。又過了些日子,何小兵發現自己整天除了耗著、迴避這事兒,就沒幹什麼有意義的事兒,他覺得這事兒必須得了斷了,於是向夏雨果挑明。 何小兵說得比較婉轉,以夏雨果明年就高考了為由,建議兩人先分開一段,夏雨果說,如果何小兵此舉是出於怕影響她學習的考慮,那大可不必——她這兩年的成績就是最好的證明。她知道,何小兵必有其他原因,問他到底為什麼,何小兵說沒有為什麼,他就想一個人待待。

夏雨果理解不了,為什麼兩個人待得挺好的,何小兵突然想一個人待著了。何小兵說他自己也解釋不太清楚,總之,他現在就想一個人。夏雨果默默地盯著何小兵看了會兒,轉身離開了,何小兵沒有看到夏雨果離去時的表情。他想告訴夏雨果,碰到什麼事兒,可以找他,但沒有開口,他怕那樣一來,跟兩人還在一起沒什麼區別。 剛分開後的那幾天,何小兵並沒感覺到兩人真分開了,直到很長時間沒再見過夏雨果,呼機上也不再有夏雨果的留言時,他才意識到兩人真的分開了。這時,何小兵又恢復了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功能,帶著對夏雨果的想念和自責,開始寫歌了。 這半年,何小兵寫出不少東西,自己錄了一盤磁帶小樣,往各大唱片公司送。有的唱片公司聽了,有的沒聽,有的聽完就完了,有的聽完問何小兵想要幹什麼,何小兵說要自己出張專輯。唱片公司的人說那沒戲,賣給別人唱可以。何小兵說別人唱不出感覺來,歌都是他發自內心寫的,只有他明白該是什麼感覺。唱片公司的人勸何小兵,別自我感覺太好了。

在出專輯這事兒上,何小兵處處碰壁,沒人肯出,原因很簡單,與其花錢捧一個不知道能否收回投資的新人,而且這個新人唱得併沒有多好,不如多給老人錄幾張專輯,沒風險。音樂是藝術,但唱片是商業。從商的人,都會算賬。 何小兵不服,不相信自己的歌沒人喜歡,錄了專輯會沒人買,他把一切拒絕他的人都當成傻帽兒,發誓要把自己的這張專輯做出來、暢銷,讓那群傻帽兒後悔。唱片公司不是就那麼幾家,所以,他並不氣餒,仍不慌不忙地寫著歌,玩兒著樂隊,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起床後何小兵吃了點兒東西開始練琴。這三年,他一天沒有停頓的事情就是練琴,把彈琴當成了生活所必需的,就像空氣、水一樣。剛彈上,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的座機號,但區號是家裡的。

何小兵沒接,手機一直響著,十多聲後,斷了一下,緊接著又響了起來,又是十多聲,然後斷了,隨即第三次響起來。 “餵……”為了阻止它繼續響下去,何小兵還是接了。 “怎麼半天不接電話啊?”是何小兵的媽,說話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溫柔,“我這會兒在單位,已經請假了,一會兒坐火車去北京,你手機開著啊!”顯然是為何小兵退學一事兒而來。 “你甭來,我挺好的。” “你爸不去,就我一個人去,開著手機啊!”說完掛了電話。 何小兵放下電話有些沮喪,剛剛獲得了自由,卻發現是臨時的。以為打跑了土豪劣紳,還沒來得及點根兒煙歇會兒,就听見他們邊跑邊回頭說:我們不是走了就不回來了! 二十多年了,父母從來都是想對何小兵幹什麼就乾什麼,認為自己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為了何小兵好,不徵求他的意見。何小兵想,既然你們跟我玩兒橫的,那也別怪我不客氣。他決定,即使他媽來了,他也不見。他一定要讓何建國和他的妻子明白,他不再任由他們擺佈,他們今後將無法再對他想幹什麼就乾什麼,他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了。

何小兵很快就把父母忘在一邊,又練了會兒琴,出去買了一份面皮和一個肉夾饃作為午飯,吃完背著吉他去排練。每次演出前,他們都要彩排幾次。 何小兵提前到了鼓手的家,嚴寬正在用鼓手的電腦上網。這個月嚴寬大學剛畢業,在音樂網站找了一份編輯的工作,不用坐班,每天從國外的音樂網站扒點兒稿子,翻譯成中文,貼在網站上就行了。嚴寬家是北京的,但不愛回家住,想在這附近租個房子,目前正在鼓手家蹭住。 在這個村子租房的人更新換代了,幾年前的那些老樂隊已經搬走或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和他們當年一樣年輕、迷茫而有夢想的青年,依然每天鼓搗出讓這裡的村民無法理解的噪聲。 何小兵進門的時候,嚴寬正左手攥著一張烙餅,右手握著鼠標,嘴裡塞滿東西,停止咀嚼,盯著屏幕發呆。 “幹什麼呢?”何小兵放下吉他。 “看妞兒呢!”嚴寬說完話,開始咀嚼。 最近嚴寬覺得該找個女朋友了,身邊可供選擇的非常有限,便在一個婚介網站註冊了會員,每天都會收到網站發來的異性資料,碰見中意的,就先在網上聯繫,然後約著見面。 “上禮拜見的那個怎麼樣?”何小兵問。 “別提了,見面之前我也沒看她照片,她說自己是葵花籽的臉型,我一想,那不會太難看,就去了,結果一看,好傢伙,我就沒見過那麼肥碩的葵花籽,大熱天的我出一身汗赴約,難道就為了看一張胖臉?!我這叫一個氣,問她,你真覺得你長了一張葵花籽臉嗎?人家姑奶奶說,真不好意思,多打了一個字,本想打葵花的,不小心多了個籽!我這叫一個氣,讓她以後別粗心大意的,檢查一遍再發!”嚴寬又咬了一口烙餅,拿起旁邊的一個鹹鴨蛋說,“你說鴨蛋是不是都這種形狀啊?” “廢話,帶角的那是粽子!” “那我就放心了,有個姑娘說她是鴨蛋臉,我怕孤陋寡聞,見了面被知識範圍外的鴨蛋嚇著。”嚴寬說著說著,盯著屏幕自己笑了,“嘿,這姑娘太不小心,腋毛都露出來了,這樣的照片也敢往上傳啊……噢,不是腋毛,是我屏幕髒了,我說也是,這姑娘看著不像粗枝大葉的人啊!” 嚴寬關了對照片不滿意的網頁,又打開新網頁。 “我操,這女的怎麼還把男人摟她的照片往上傳啊,哦,不是男人,是雕像。她照相的這地方我去過,這回有共同語言了,得跟她見一面。”嚴寬說著把女人的聯繫方式記在本上,本上已經密密麻麻記了好幾頁,前幾頁的已被劃掉,“這些都是被我否了的。” “你這一天得看多少姑娘啊?”何小兵翻了翻嚴寬的本說。 “不光姑娘,也有婦女,也就百十來個吧,但精品少,三官和四官好看的大有人在,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比例合適,搭配得體。昨天有個嘴角還有顆美人痣,笑起來甜甜的,我看多了都怕得糖尿病,但是這些姑娘有一個普遍特點,就是愛戴墨鏡,摘了墨鏡還耐看的女孩,就鳳毛麟角了,也不知道怎麼著,只要她們一露出眼睛,就都成醜八怪了。我要找,得找一個五官都好看的,我不能允許自己的另一半只有四官好看。” 嚴寬又打開一個新網頁,臉上突然有了光彩:“我操,這個漂亮!” 何小兵湊到電腦前看了一眼,確實很漂亮。 嚴寬臉上的光彩又立即變成了不屑:“這肯定是個騙子,哪兒哪兒都好,挑不出毛病,還來這兒徵婚,搞得自己沒人要似的,蒙誰呢!” “整天看這些照片有勁嗎?”何小兵不解地看著守在電腦前的嚴寬。 “當然有勁,甭管什麼事兒,只要你喜歡,就有勁!”嚴寬興致高漲,又點開一個新網頁,“看這妞兒的用詞,'想你的心,百轉千迴',我就別讓她的心再轉了,回頭約約她!”說著又把聯繫方式記在本上。 “劉全呢?”何小兵問,劉全是他們的鼓手。 “進村掃蕩去了。”嚴寬眼睛沒離開“百轉千迴”的照片。 正說著劉全抱著一床大花棉被回來,何小兵知道是劉全從村民的晾衣繩上偷的,劉全經常在村里溜達,每次都空手而出,滿載而歸,大到桌椅板凳電火鍋,小到鍋碗瓢盆白菜黃瓜,不是從村民的院裡拿的,就是從村民的地裡摘的,有時候用夠了,不需要了,還悄悄放回去,但經常張冠李戴,造成居民之間的誤會。 “天都這麼熱了,要偷也偷個毛巾被啊!”何小兵說。 “不是我蓋,給它用。”劉全把棉被塞到底鼓裡,底鼓裡已經塞了一張褥子,劉全覺得鼓聲還不夠渾厚,“這回低音就好聽了。” 劉全是何小兵在公車上碰見的,當時劉全剛從老家到北京,背著一大包鼓槌,塞得鼓鼓囊囊,也沒拉拉鎖,上了公共汽車,正好站在何小兵邊上。 “進這麼多鼓槌,是賣嗎?”因為和音樂有關係,何小兵和劉全搭話。 “不賣,自己用。”劉全說。 “用得過來嗎?”何小兵問。 “慢慢用,都是我自己車的,不要錢。” 劉全以前是一個小城市的車工,十八歲技校一畢業就進了工廠,已經有四年工齡了。他說多年後,計算他工齡的時候,也將只有四年,因為從現在起,他要在北京做一名鼓手。劉全的鼓齡已經十五年了,當初學鼓,是因為他比同齡人高一大截,胖好幾圈,只有他能背起低音鼓,便被選入學校的鼓號隊。開始劉全還不樂意,他覺得不能因為自己發育得好就得擔負比同齡人重得多的擔子,如果非要在學校里幹點兒和音樂沾邊的事兒,他寧願參加民樂隊,因為那樣能輕省許多,書包裡背把笛子就行了。音樂老師來做他的工作,說利益有兩種,一種是個人利益,一種是集體利益,當兩者發生矛盾的時候,前者要服從於後者,只有這樣才是一名合格的少先隊員,將來才能成為一個高尚的人,還承諾為此將多給劉全三朵小紅花。那時的劉全是個單純的孩子,痛快地答應了老師,每天早出晚歸,跟著鼓號隊排練,承擔起市長、外賓來學校視察時的迎賓工作,一敲就是四年。到了六年級,別的孩子開始長個兒了,劉全還那麼高,也瘦了,成了同齡人中最瘦小的孩子,他問老師,這回該找別人背低音鼓了吧,但他的打鼓水平無人能及,老師說,當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發生矛盾的時候,個人利益要服從於集體利益,黃繼光、董存瑞能為祖國犧牲,他為什麼就不能為母校背鼓?聽到這裡,劉全說,老師,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於是他瘦小的身影繼續出現在鼓號隊的最前排。後來,劉全上了初中,音樂老師是個搖滾迷,組織學生成立了一個樂隊,讓劉全打鼓,並教給劉全一些架子鼓技巧,初中畢業,樂隊散了,劉全喜歡上搖滾。因為把別人看書的時間用來打鼓了,劉全的文化課全耽誤了,中考完進了技校,繼續學打鼓,三年後成為了一名車工,劉全仍不忘打鼓。很多人不知道廠長是誰,但都知道劉全,一說起他就是:噢,就是那個頭髮挺長、鼓打得不錯的小車工。後來劉全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鼓手——全市會打鼓的也沒幾個人。可工廠裡一年也用不上劉全打一次鼓,工友們覺得劉全在這兒無用武之地,就攛掇他去北京:到那兒你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恰好劉全自己也是這麼想的,於是辭了職。當然,在離開車間前,劉全找了點兒木料,偷偷給自己車了一百副鼓槌,背著它們來了北京。劉全說,用壞了這些鼓槌,如果還在北京混不出來,他就回老家,做一個屬於那裡的人。 認識劉全沒過多久,劉全帶來一個主唱,叫安威,南方人,劉全碰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地下通道抱著一把吉他,面前擺了一個紙箱,裡面盛著零錢。劉全聽他唱得不錯,就上前攀談,聊得很投機。最後,劉全說,你來給我們當主唱吧,安威說,沒問題,你們那兒能睡覺嗎,我今天剛到北京。 安威打小就愛唱歌,六歲的時候進了當地的童聲合唱團,大一點兒的時候又進了少年合唱團,鄰居叔叔阿姨對他的評價是:這孩子唱歌真好聽!這句話誇讚了他也限制了他,讓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再乾別的了,就得唱歌,初中畢業後考上本省藝校,連續兩年在省裡的歌唱比賽中拿了第一名。第三年,安威沒有參加,他覺得繼續比下去,依然會是第一名,但這樣沒有任何意義,他要去北京,那裡才是真正唱歌的地方。父親勸他說,寧當兵頭,不當將尾,唱歌好的都在北京呢!安威不服,你們怎麼知道我去了北京就只能當將尾啊,我要當將頭,正因為唱得好的都在北京,所以我更得去。於是安威從小鎮出發了,先坐了一段汽車,又換火車,最後到了北京。下了火車,安威看著北京站前穿梭的人流和車流,感慨起來:北京的人真多啊!可是這麼多人,谁愿意聽我唱歌呢?安威下定決心,忘記自己是省裡的第一名,在這裡,他要從零開始。 以前演出的時候,都是何小兵和嚴寬輪流唱,兩人雖然不跑調,但聽不出來唱得有多好。如果他倆參加安威那個省的比賽的話,第一名肯定還是安威,他倆能不能入圍都是個事兒。所以,當只聽了安威唱了半首歌后,兩人便熱烈歡迎安威的加入。 安威這時候也進門了,他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村子的土氣和習氣,自己在村外租了一間學生公寓。公寓樓下是一條河,每天早上,安威都站在河邊,衝著對岸“咿呀嘿吽”地喊上半個小時,據說有一天下雨,安威沒喊,很多人忘了起床,上班都遲到了。 安威以比職業歌手還嚴格的標準要求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鹹的,只吃辣椒。別人說你要是那麼愛惜嗓子,辣椒也別吃了,安威說辣椒從小吃慣了,戒不掉。 人齊了,開始排練。先排練晚上要演的歌,都是羅大佑、李宗盛、許巍等人專輯裡的歌,去酒吧的客人,大部分愛聽這種歌。排練這些歌無需投入太多激情,只要演奏的時候不出錯就行了。然後又練了幾首樂隊的原創歌,沒有哪個樂隊不願意唱自己的歌。但沒有幾個酒吧願意讓不出名的樂隊成天唱他們自己的歌,所以要唱這些歌,得抓時機,氣氛到了,有人要求,就唱,到不了,就拉倒。 排練自己的歌,都熱情高漲,屋裡密不透風,四個人光著膀子,一身汗,後背亮晶晶的,嚴寬脫得只剩一條內褲,但腳上還穿著兩隻提得巨高的襪子。 這個時刻,是四個人最快樂的時候,他們沉浸在音樂中,忘了兜里的錢快撐不到下個月了,意識不到自己的生存環境是艱難的,音樂一響,他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排練完,四個人一起吃了晚飯,然後帶上設備,前往演出的酒吧。坐公交能節省五十塊錢,但為了演出效果,還是打了一輛車。有一次演出,他們拎著琴和效果器,倒了三趟車,到了演出地點的時候,胳膊都沒勁兒了,手直抖,和弦都按不動了,所以寧可多花點兒錢,也要保證演出狀態。 到了酒吧,試了音,何小兵他們第二個出場。這個酒吧新開業,為了招攬生意,找了三個風格迥異的樂隊。 天黑下來了,酒吧開始上人了。顧莉莉來了,一身性感打扮,在吧台前坐下。 “這個你先拿著。”何小兵把裝錢的信封給了顧莉莉,“這兩年幫了我大忙了!” 顧莉莉把信封放進包裡:“用的時候你再說話。” “喝什麼?”何小兵說,“怎麼著我也得請你喝頓酒。” “你掙的那點兒演出費夠嗎?”顧莉莉看著桌上的價位牌笑著說。 “那我也得請你,一碼歸一碼。”何小兵說,“啤酒還是洋酒?” “就科羅娜吧!” 何小兵叫服務員拿來半打兒科羅娜,跟顧莉莉碰了瓶,喝了一口:“我爸知道我退學的事兒了。” “那你怎麼辦?”顧莉莉說。 “我媽今天要來北京,我關機了。”何小兵說,“估計她這會兒已經到了。” “你可夠狠的。” “對他們必須狠點兒,要不然他們總以為自己能駕馭一切。” 這時候第一個樂隊上場了,是一個比較柔的民謠組合,唱了幾首校園風格的歌,贏得了一些掌聲和口哨聲。 輪到何小兵他們出場了,因為唱的是耳熟能詳的歌,又改編成搖滾風格,現場氣氛被調動起來,安威藉機唱了兩首樂隊自己的歌,酒吧領班上台問這兩首以前怎麼沒聽過,安威說是某歌星新出的專輯,還沒傳唱開。領班說,唱傳開了的,越口水越好。結果嚴寬還是唱了一首樂隊自己的歌,反正是演出的最後一首歌了。 演到一半的時候,何小兵看見一個老外拿著一瓶洋酒坐在顧莉莉身旁,說了一句什麼話,顧莉莉一笑,老外給顧莉莉倒了一杯酒,顧莉莉沒端那杯洋酒,拿著啤酒跟老外碰了一下,老外心花怒放地在顧莉莉對面坐下了。直到演完,何小兵一直盯著顧莉莉和老外。 第三個樂隊是個新金屬樂隊,搖滾迷開始往台前聚攏,揮舞著拳頭,衝台上喊著牛B,樂手們插著吉他線,主唱回應了一句:沒錯! 音樂突然響起,節奏震撼,鏗鏘有力,各色燈光開始閃爍,搖滾迷蹦了起來,互相撞著,有人被撞倒,爬起來接著撞,酒吧里瞬間躁動起來。 何小兵坐到顧莉莉和老外中間,顧莉莉給老外介紹何小兵是她的朋友,老外伸出手要跟何小兵握手,並用英語打了招呼,何小兵問顧莉莉:“你們剛認識?” “Yes!”顧莉莉攥著啤酒瓶說。 何小兵轉過頭對舉著手的老外說了聲:“Sorry!”然後起身,走到舞台前的人群裡,和人撞來撞去。顧莉莉瞟了一眼老外,笑吟吟地看著何小兵的身影。 何小兵在人群中瘋狂地撞著,用盡全身力氣,衣服已經濕透了,他需要宣洩。今天,他終於擺脫父母了,有勇氣不看他們的臉色了,他要為此慶祝,撞來撞去就是此時此刻最好的慶祝方式。很快,大家注意到何小兵的瘋狂,於是所有人都撞向他,一個個一百多斤的身體結結實實地砸在何小兵身上,讓他覺得暢快,他享受著這種慶祝方式。 不知道撞了多長時間,金屬樂隊的演出結束了,何小兵也撞累了,人們安靜下來,何小兵氣喘吁籲地站在人群中,看見老外坐到了顧莉莉身旁,色迷迷地跟她聊著。這一場面讓何小兵湧起一股怒火,他走上前,隔開顧莉莉,衝老外說:“She is my girlfriend!”然後不由分說地抱起顧莉莉,親了起來。 “你幹嗎?”顧莉莉推開何小兵,很詫異。 “不干嗎!”何小兵抱緊顧莉莉又親上了。 老外端起杯子,拿上桌上的洋酒,臊眉耷眼地走了。 “行了,他走了。”顧莉莉推開何小兵。 何小兵拿起啤酒,得意地瞟了老外一眼。 “你還挺憤青啊!”顧莉莉說。 何小兵扭過頭看著顧莉莉,兩人對視著,誰也不說話,顧莉莉的香水味兒又飄進何小兵的鼻子。突然,兩人同時抱住了對方,肆無忌憚地啃了起來,何小兵把顧莉莉身上的香水吃到嘴裡。並沒有多少人關注他們,大家仍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 何小兵並不滿足於此,騰出手,往顧莉莉的懷裡伸,被顧莉莉按住。 “到此為止吧!”顧莉莉整理了一下頭髮說。 “為什麼?”何小兵的手仍在顧莉莉身上。 “我不想帶壞你。”顧莉莉說。 “哼!”何小兵冷笑一聲,“我早就壞了。” 顧莉莉和何小兵進了酒吧對面賓館的房間,沒等關好門,何小兵就把顧莉莉抵在牆邊,開始動手動腳。 顧莉莉推開何小兵,進了衛生間,熟練地放水、取下毛巾,像在自己家一樣。 這時顧莉莉的電話響了,顧莉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號碼:“我家。” “餵。”顧莉莉接通電話,何小兵站在顧莉莉身後抱著她。 “幹什麼呢?”打電話的是顧莉莉的爸。 “正準備洗澡。”顧莉莉說。 “你等一下啊,有人跟你說話。”電話被交給另一個人,“莉莉,我是你何叔叔,你知道何小兵住哪兒嗎,能聯繫上他嗎,他媽去北京看他了,找不著他,他手機關機,他媽還一直在車站等他信兒呢!”電話里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何小兵鬆開了顧莉莉。 顧莉莉看著何小兵,何小兵搖搖頭。 顧莉莉對電話裡說:“我跟他也挺長時間沒聯繫了,我試著幫您聯繫一下,您別著急,有了信兒我就告訴您。” 掛了電話,顧莉莉出了衛生間,何小兵也跟出來。 “你把手機開開吧!”顧莉莉說。 何小兵沒動彈。 “你想讓你媽在車站待一宿啊!”顧莉莉說。 何小兵此時的心裡並沒有對自己母親的愧疚,而是憎恨。 “他們活該!”何小兵說。 “你媽都那麼大歲數了,別折騰她了,好歹你得見一面。”顧莉莉說。 何小兵打開手機,他清楚自己遲早都會這樣做,只是沒想到才關了這麼一會兒而已。 手機剛打開信號還沒變滿,電話就進來了,何小兵知道是誰,接了,約好去車站找他媽。 “你先弄好自己的事兒,一會兒我也回家了。”顧莉莉說。 何小兵點點頭,走了。 趕到車站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何小兵在候車大廳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正疲倦地靠在座椅裡,手裡捧著一飯盒燉肉。 母親沒有責備何小兵,打開飯盒,遞到他面前:“昨天給你爸燉的,我都帶來了。” 何小兵搖搖頭:“我吃飯了。” 母親又掏出一副鞋墊:“你姥爺知道我來,特意讓我捎給你,說你是汗腳,用得著。” “都什麼年代了,現在的鞋什麼腳都不用墊了。”何小兵還是接了過來,插在兜里。 “你現在住哪兒啊?”母親問。 “租的房子。”何小兵說。 “帶我看看去。”母親說。 “沒什麼可看的。”何小兵說,“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我不著急回家,我請了一個禮拜假,你爸說了,讓我回去的時候把你帶回去。”母親說,“還讓我去你們學校找老師聊聊,看看能不能恢復學籍。” “學校又不是給我一個人開的,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何小兵說,“我也不回家。” “那你打算以後怎麼辦啊?”母親憂慮地問。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何小兵說,“你也看見我,我沒死,可以回去向我爸交差了。你是坐夜車回去呢,還是等明天早上的車?” “我得跟你待幾天。”母親說。 “不用,我有我自己的事兒。”何小兵說。 “你自己有什麼正事兒啊?”母親責怪道,“還不是整天撥弄吉他!” “彈吉他怎麼就不能是正事兒!”何小兵受不了別人這麼說他。 “你還能彈一輩子啊?” “能!” 母親被氣得說不出來話,瞪著何小兵。何小兵坐在椅子上,無所謂地晃悠著腿。 “你爸說你要是不回家,不繼續上學,就不給你生活費了!”母親說。 “不給就不給吧!”何小兵說。 “你現在是翅膀硬了,白把你養活這麼大了!” “我早就不想讓你們養活了,我還賴你們把我生出來呢!你倆圖一時之樂,把我生出來,也不問問我想不想出生!你們試圖了解過我嗎,每次都是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你好自為之吧!”母親甩下兩千塊錢,把飯盒放在椅子上,起身離開,“我現在就買票回去!” 何小兵看著母親離去,很難過,但沒有叫住母親,他只能這樣做,不能再為別人活著了,得為自己活一次。 母親走出幾步,停下,轉身返回,走到何小兵面前,彎下腰:“抬腿!” 何小兵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挪開了腿。 母親從座位底下抽出一個編織袋,堆在何小兵腳邊:“我來的路上碰見王大偉了,他聽說我要來北京,正好他們工廠分核桃,讓我給你帶半麻袋來,說你上學,需要補腦!”說完母親兀自走了。 何小兵打開編織袋,一眼就認出,這是老家產的核桃,他從小就吃這種核桃,熟悉它的形態。何小兵又抬頭看了看走遠的母親,然後起身,拎起核桃,拿上飯盒,走向和母親相反的方向。 出了北京站,已經快一點,何小兵並不困,也不著急回去,知道回去也睡不著,索性在外面多待會兒,他拎著核桃沿著路邊,一直走著。路過夜班車車站,也沒停,繼續往前走。 每走一段就會有一輛從後面趕上來的或對面駛來的出租車,減速靠邊,停在跟何小兵平行的位置,按喇叭,何小兵也不理他們,只管往前走自己的,出租車又加速離開了。 這三年生活的片段,在何小兵的腦袋裡,像放幻燈片似的,一幅幅閃過。何小兵覺得自己從這一刻起,不再是乾什麼事情都得先向家長匯報、商討、得到批准才能去做的少年,而是一個有自主權的成年人了。何小兵明白,今後在精神上,他完全自由了,但那些因獨立特行而導致的難以預料的不好結果,也只能由他一個人承擔。 何小兵貼著路邊走著,到了路口,綠燈就直行,紅燈就拐彎,走著走著,發現離夏雨果的學校不遠了。自打兩人分開後,一直沒聯繫,今年的高考已經結束了,不知道夏雨果考得怎麼樣,何小兵決定去她的學校看看,已經快一年沒有去過那裡了。 何小兵拎著麻袋到了夏雨果的學校,大鐵門緊鎖著,何小兵扒著門縫往裡看了看,傳達室旁邊的公告欄上貼著高考學生的錄取院校,光線太暗,何小兵只能看到第一行的大字。何小兵試圖從兩扇鐵門中間鑽過去,但太窄,他看見左邊那扇大門上摳了一個小門,一推,小門開了,何小兵悄悄走進去。 “幹什麼的。”突然一束手電光照在何小兵臉上。 “什麼都不干。”何小兵扭臉躲開光束。 “麻袋裡裝的什麼?”光束又落在麻袋上,一個老頭兒從傳達室的門裡出來。 “核桃。” “打開看看。” 何小兵敞開袋口,老頭兒舉著手電照了照。 “你是哪兒的,這麼晚了還進學校,有事兒嗎?”光束又落在何小兵臉上。 “您別老照我。”何小兵眯縫著眼睛,“我就想看看錄取榜。”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老頭兒上下打量何小兵。 “我給別人看。” “給誰?” “給一個人。” “我知道是給人看,他自己怎麼不看,讓你看?” “您讓我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老頭兒見何小兵並沒有歹意:“你要看的那人名字叫什麼?” “您借我手電用用,我自己找吧!” “不行,我給你找,我得確信你真是來看榜的,而不是來幹別的的,你告訴我他叫什麼?” “夏雨果。”何小兵不得不說了。 “女生吧?” “您就找吧,別管男女了!” 很快,老頭兒找到了夏雨果的名字,錄取院校是一所外地的二流大學,何小兵覺得夏雨果的分數至少應該能比這所學校高出一百分。 “行了,看見了吧,踏實了吧,走吧!”老頭兒關了手電。 “這學校不止一個叫夏雨果的吧?”何小兵掏出煙,“要不然您再看看還有沒有叫這名字的?” “我剛把煙戒了。”老頭兒聞了聞煙盒,抬起頭說,“已經看了一個遍了,你自己再看一遍,看完趕緊出去,廣播都沒了,我也該鎖門睡覺了。”隨手關了傳達室窗台上的收音機。 又從頭到尾逐行看了一遍,何小兵確信這個學校的高三年級只有一個夏雨果了。 離開學校,何小兵不知道該不該自作多情地把夏雨果沒考好和他聯繫在一起,他總覺得愧對夏雨果。此時,何小兵決定去夏雨果家看看,他清楚現在已經兩點了,哪怕就在樓下看看她的窗口,如果她的窗口開著燈那就更好,他能感受到她在裡面,心多少能安穩些。 何小兵打了一個車到夏雨果家樓下,他想早點兒看到。 如預料中的一樣,夏雨果的窗口一片漆黑,拉著簾。何小兵猜測著,夏雨果這會兒正在裡面睡著覺,還是床上是空的,夏雨果不在家。何小兵想起,以前夏雨果多次說過,高考完了,要和他去趟西藏,不知道這回她是否獨行了。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對那裡的藍天白雲湖泊的渴望,那次當夏雨果把攢了好幾年準備去西藏的壓歲錢給何小兵買吉他的時候,何小兵沒有要,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掙出這些錢,怕耽誤夏雨果去西藏。 現在正是去西藏的好時候。何小兵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點上一根煙,決定抽完就回家。 煙頭忽明忽暗,何小兵回想著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時光。那種日子很輕鬆,不用動腦子,兩人都像孩子一樣,每天以童真的眼光觀察著世界。雖然何小兵有時候會覺得夏雨果幼稚,但是兩人對待世界的態度差不多,儘管面對的都是小事兒,難得兩人總是想到一塊兒去。這種簡單的時光確實快樂,可生活一旦快樂了,就失去質感了,日子變得不實在了。何小兵不知道是自己這樣,還是所有人都這樣,只有每天能感受到痛苦,他才能覺得自己的存在。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喝啤酒就是喝啤酒,就的是菜,但和嚴寬他們或自己喝啤酒的時候,絕不是簡簡單單地喝,除了就菜,還得就點兒思想,無論深淺,反正得聊點兒和人生有關的事兒,與其說是喝酒,不如說是藉機動動腦子,而且聊得越深,喝得越多。喝酒以外的時刻也是如此,總之,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時候,覺得特輕省兒,而他又不希望自己輕省兒。 何小兵覺得自己活得很混亂,不知道到底要幹嗎。 煙自己滅了,就剩過濾嘴了。何小兵扔了煙頭,準備離開,一起身,見夏雨果就站在身後。 “你在這兒乾什麼呢?”夏雨果一身酒氣地問,臉上看不到何小兵想像的因沒考好而苦悶的表情。 “這麼晚了,你去哪兒了?”何小兵客氣地問。 “我憑什麼告訴你啊!”夏雨果晃悠著腦袋說。 “你抽煙了?”何小兵聞到夏雨果身上的煙味兒。 “抽了,怎麼著吧!”夏雨果得意地說。 夏雨果身上的煙味兒是被熏的,她剛剛參加完同學的聚會回來。今天他們合夥叫來老師吃了一頓謝師宴,吃完去唱歌,老師著急回家,就先走了。老師一走,學生們原形畢露,男生開始抽煙喝酒,夏雨果也跟著喝了幾杯。 “我去你們學校看榜了。”何小兵說。 “看就看唄!” “怎麼沒報北京的學校?” “我樂意!” “為什麼沒考好?” “你管呢!” “你能好好跟我說話嗎?” “我累了,睡覺去了,拜拜!”說著夏雨果上了樓,把何小兵一個人扔在樓下。 何小兵看著夏雨果的身影消失在樓口,覺得生活真比他接觸過的任何科目都難,要是能退學,他真想也給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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