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向木而哭,不如桴之海。 沈慶平陪著胡蔚,一直到後者倦極,合上眼似睡著,他輕輕為她蓋上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走下樓去,許臻在客廳裡正襟危坐,若有所思。 “你到樓上門外坐一下,看著蔚蔚,別讓她出什麼事。” 許臻答應了,慢慢起身往樓上走,走到一半,回過頭來,很突然地問:“沈先生,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這不是他分內應該問的事,這一刻他卻逾越自己向來恪守的行為準則,直視沈慶平的眼睛,沒有絲毫的畏縮或迴避,甚至那向來忠實的臉孔上,還透露出咄咄逼人的探詢之色。 沈慶平一愣,這也不是他分內應該對許臻交待的事,但在這瞬間,一陣軟弱來到他封閉得本來足夠完好的內心,敲開沉重的外殼,向那些積壓的傾訴慾望高聲呼喊。 兩個男人,一個在樓梯上,一個在地板上,面面相覷,平常慣有的身份之別,地位之分,此時蕩然無存,只有赤裸裸的質問,奇妙的在不正確的對象間,不正確的時間地點,橫空出世。 良久,沈慶平點了幾下頭,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說:“蔚蔚,重新去上學,寶寶還是阿姨帶著,到兩三歲去全托。” 他一面說,一面若有所思,起初還有點猶豫,但越說越快,語氣一點點回復到平素慣用的毋庸置疑:“你周姐那邊,我去求她回來。” 許臻屏住一口氣:“要是周姐不回來呢。” 沈慶平垂下眼睛,嚴肅認真地想了一想,而後說:“那是她的事。” “至少,我將來死的時候,不會後悔沒有去求過她。” 說完這句話,他對許臻擺擺手,走出了門外,在等電梯的時候他再次拿出自己的手機,在收件箱裡,有一條發自無名號碼的短信,簡短的寫著:南國會501。 南國會在珠江新城,像其他名字裡帶個會字的場所一樣,裡面有各色常規的休閒娛樂項目,因為南國花園以及周邊的幾個樓盤住了大量的高級公務人員。這裡的沐足包房中便常有市府省府的達官貴人出入。 沈慶平到達501房間的時候,裡面已經坐了一個外形矮胖的男子,洗腳洗到一半,穿標準制服的年輕女技師手上顯然相當用力,在足底穴位上重重按揉,被按的人卻一點表情都沒有,渾若無覺。 他年齡和沈慶平不相上下,頭頂卻和大部分矮胖中年人一樣標準配置了半禿,鮮亮發光,映得一雙眼睛神完氣足,顯是名利場上滾得順風順水的,他不說話,頷首招呼之後,聽憑沈慶平招了技師進來,兩人並排坐著把腿伸出來,一個看電視,一個看報紙,跟搭台的兩個食客一樣,抱定懶慢不交一語的人生態度,各自把時間耗過去。 直到雙雙告一段落,技師出去,矮胖男子向沈慶平看了一眼,說:“全部在老簡手裡了。” 沈慶平神色不動,說:“怎麼我會完全不知道,沒有絕對大股東,轉讓要全體通過的。” 矮胖子點點頭:“沒有實質過戶,公推老簡出頭。看你的意思。” 沈慶平把自己的襪子穿上,摸上去有點硬,幾天沒換了,內褲彷彿也是,沒人管他這個。 這麼認真談事情的時刻,居然分神去想自己內褲的清潔問題,沈慶平趕緊把心思轉回來:“怎麼說?” “你要么一個一個來,接他們丟回來的股份。” “要么老簡出頭先收完全部人的股份,他是股東,你擋不住,集中之後就是百分之四十,全部一次拋出來,不管按什麼流程走,你都非接盤不可。” 兩個都是明白人,不需要一來一去言語,都在心知肚明間,迎著沈慶平的一個眼色,矮胖子頓了一下:“條件是,一百萬一個點。” 沈慶平心裡一緊,那口涼氣忍住了沒有吸進去:“比當初的約定多十倍。” 矮胖子知他甚深,接下來的話,意味深長:“一世人兩兄弟,我直說,我的那幾個點,你要的話,隨時拿回去,給不給錢都二說,這幾年,我受你不少,值了。” “其他幾位,都快到頭了,這是最後一筆大的,能拿多少是多少。” “我打聽過了,那頭給二十倍。現在一百萬一個點,老簡說的,已經是顧義氣。” 二十倍。四十個點。八千萬現金。 在明年換屆,那些關係人下台之前,一定兌現。出手既豪,所圖必大。 沈慶平已經從周致寒那裡知道,是顧子維背後操盤。 聯繫前後,看得出他有多麼苦心孤詣,這整個的集團收購計劃,明里暗裡,關係密密搭建,到現在幾乎走通了全部關節,佈局七年之久。 為什麼。 沈慶平想到這三個字,背上密密,汗出,冰冷。 “四千萬,不是小數字,容我考慮。” “知道,下週一老簡會打電話給你。” 沈慶平點點頭,不再說話,穿鞋起身,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喝了一口人家送的茶,悄悄走了。 在停車場他靜靜坐著,腦子裡一幕幕過許多前塵往事,將股份作為籠絡的手段,當時考慮,乃是最一勞永逸的方法,那些關係人的利益有所保障,對他的生意照拂,當然就更多以一貫之,杜絕了多少無謂的應酬周旋,彼此猜測,其程度本來遠超最艱苦卓絕的戀愛。 顧子維從何而來足夠的把握,周致寒會把股份轉給他,以置沈慶平於死地。 沈慶平相信太陽能從西邊出來,相信人和狗的腦子可以互換開啟生物新時代,他相信緣分,也相信離別。 但是,就算殺了他的頭,他也不相信周致寒要故意害他。 顧子維,是不是也一樣了解這一點。 如果股份只是虛晃一槍。 那麼,週顧之間簽下的借款備忘錄,真正的焦點是什麼。
他再度回到家的時候,很意外地看到胡蔚在客廳坐著,頭髮半乾,扎在腦後,臉色不算好,但乾乾淨淨的,洗過澡換了家常衣服,正在吃一碗麵。 公仔麵,上面舖一個蛋,一根火腿腸,熱騰騰的,剛煮出來不久。 見到他,胡蔚微笑:“回來了?” 舉舉碗:“吃不吃?很香的。” 沈慶平不明端倪,四處看看:“小許呢。” “我讓他回去了,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叫人家蹲在門外守著我幹嗎,以為我會自殺呀。” 她明眉皓齒地搶白幾句,又呼嚕呼嚕吃麵,一面拿眼睛瞄了沈慶平一眼:“沒見過吧?哈,我讀書的時候,一天可以五頓都這樣吃。” 很陶醉地夾起那根火腿腸,誇獎自己:“手藝不錯,火腿腸都可以煮這麼好吃。” 沈慶平小心翼翼在她對面沙發坐下來,看著她發了半天呆,心裡嘀咕說女人這種生物,果然是不可以常理推測,剛剛出去的時候,他的確擔心胡蔚會自殺,結果回來一看,前後不過三小時,她興高采烈地吃上了公仔麵。 不管怎麼樣,看到胡蔚這樣子他也放了一點心,看著她風捲殘雲吃完,額頭上還出了一層微微的汗,放下喘口長氣,向他笑:“好飽。” “蔚蔚。” 叫了一聲,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反而胡蔚挨著他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說:“你別擔心了,我呢,一會兒就去收拾東西,明天訂機票,我回趟家。” 看看女兒睡的小房子,臉上分明有不捨,很快又回過神來:“寶寶呢,反正阿姨帶著。” 她伸手拍拍沈慶平的手:“她有我沒我,也差不多,我又不帶她睡,又不給她洗澡餵飯,哎,壞媽媽。” 無論怎麼裝出輕鬆無謂,嘴角那絲刻意懸掛的微笑都難免淒涼。沈慶平伸出手臂攬住她,在她額頭上輕輕親吻一下,嘆口氣,無言以對。 胡蔚很溫順地靠著他,雙臂環繞過來,抱著他的腰,這樣親密的時刻在兩個人的關係歷程中,屈指可數,要么是同床異夢,要么是口是心非,難得彼此心靈都安靜下來,命運的輪盤已經轉到要說再見的時候。 她靠著沈慶平的肩膀,良久,忽然低聲問。 “慶平,我想問你,她,是不是你一生中最愛的人,為了她,你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捨得?” 這個問題令沈慶平很意外,倘若是平常,他接下來的動作,一定是在嘴上裝一個拉鍊,然後把拉環整個拔下來丟下沖水馬桶。 但這場景太特別,而被許臻激起的那一點傾訴的慾望,似乎還縈繞在心中,沒有散去。 他輕輕撫摸著胡蔚的頭髮,試圖整理思緒,找到一個最合適的答案。 終於他說:“她是我一生之中,唯一愛的人。” 胡蔚在他懷裡顫抖了一下,沈慶平絲毫沒有感受到她的情緒,他一發不可收拾的,在回溯他和周致寒十數年前的往事。點滴都還是那麼清晰。 “我們在一起兩個禮拜,她就搬到我住的地方去,那時候我住一個兩室兩廳的公寓,亂得跟豬窩一樣,她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整個廚房重新裝修。” “買了一張很好的床,很大,然後命令我,以後每天要回家吃飯,睡覺。”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原來每天回家吃飯,睡覺,才是一個人正常的生活。她做飯很好吃。” “我的所有衣服,都是她給我買的,一套套配好,放在衣櫃裡,這兩年,我一件新衣服都沒有買,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穿。” “那時候她在大學裡教書,工作很輕鬆,每天在家里呆的時間很多。我很忙,可是每天要給她打很多很多電話,一下班,跟奔命一樣跑回家去。” “每次我按門鈴,她久久不來開門的時候,我就很害怕。” 講到這裡,他抱著胡蔚肩膀的手,感受到一滴冰涼,低下頭,他看到胡蔚晶瑩的眼淚,一顆顆順著臉頰落下。 沈慶平伸手去幫她揩眼淚,這是他能做得到的最真誠的道歉:“蔚蔚,我不是不想愛你。” 我不是不想愛你,我知道來者猶可待,去者不可追。 把自己釀就的黃連苦果,一口吞下,等待時間將它一點點催化為蜜糖,或者現實一點,變成一坨屎,再秘結遲早也要排出,人生會比較容易。 我不是不想好好愛你,把往事都變成煙塵。 但是,沒有她,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愛。 自然而然得到愛,因而了解何謂愛,懂得愛的本來面目。 這些機會,命運都沒有賜予我。 它唯一賜予我的,是周致寒。 她是我的母親,情人,旅伴,知己。 她是我的家。 把胡蔚的肩膀抱得更緊,大體是兩個孤兒在廢墟中依偎取暖的心情。 胡蔚雙手摀住臉,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 “慶平,為什麼你要找我,為什麼你和我在一起。” 胡蔚的話音落下,沈慶平似乎終於得到機會對自己說出這一句話,在這兩年裡,他日日夜夜對自己的質疑和反省,終於算作是結論的一句話。 “我以為,不管我在外面做什麼,只要她叫我一聲,我最後反正都是要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