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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舊事如塵

浮世愛 白饭如霜 9382 2018-03-22
普魯斯特人生調查問卷裡有一道題目,問受訪者,在世的人中誰是他最崇拜的對象。 周致寒的答案是,時間。 誠然時間並不是人。 但如果萬物是由上帝所創造,那麼一個概念和一個人之間,是不是也共同擁有生命意義的平等。 這唯一立於不敗之地的君王,比上帝本身還要偉大。 因它告訴神靈,第七天都去休息。 在瀋陽呆到第二年,周致寒迎來自己三十八歲的生日。舊事如灰塵一簇,只要你忽略它,它就可以不存在。 譚衛文似乎沒有為她設計特別節目慶祝,白天在外工作,中午如常打電話回來和她閒談兩句。 說自己完全沒有期待,那是假的,放下電話,致寒微微覺得惆悵,忍不住去想從前——沈慶平提前兩個月,已經在想要給她買什麼禮物。

待到三點鐘左右,她自己開車出門,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寶馬三,漫無目的轉了一圈,轉到了譚衛文寫字樓的附近,看看時間已經快到下班時候,她心血來潮,停了車,走上譚衛文的辦公室,想親自接他回去。 這棟寫字樓地處瀋陽商務區邊緣,外表並不起眼,但內部設計卻頗大氣,譚衛文的辦公室佔用整兩層,從公司名字看不出做的到底是什麼業務。 周致寒只來過一次,憑記憶到了前台,卻被告知沒有預約不能隨便會見譚先生,她面對對方推過來的預約單啼笑皆非,看看時間差不多,索性坐到前台大堂的沙發上,拿一本待客的雜誌細看,那位接待員看她氣派不凡,也頗客氣,倒了水給她喝,好心提醒:“這位小姐,譚老闆從來不見生客,你要是真的有事,還是想辦法預約一下吧。”

看她擺出對忠告表示感謝,但毫不動搖繼續等的姿態,又為她著想:“或者,我幫你傳達一聲。” 周致寒還是搖頭,埋頭在那本雜誌裡,翻了兩頁,有兩個男人從裡面辦公室走出來,一個人正在低聲說:“他有沒有興趣。” 另一人很簡短地回答:“應當沒有問題,他吃得下,廣州那邊……” 說到這兩個字,已經從周致寒身前走過去,出了門口。 電梯很快就到,那兩個人消失不見。 從頭到尾都完全沒有發現,在他們身後的沙發上,周致寒機械地舉著那本雜誌,擋住自己的臉,面如金紙。 從她身前走過去的人,其中有一個,是顧子維。 顧子維在瀋陽,見譚衛文。 這個世界有沒有這麼小,有沒有這麼狹窄的。 一兩年前她從香港到上海,遇到譚衛文,夢幻泡影一般,換了電話,跟了來瀋陽,就此離開顧子維,再沒有任何一點聯繫。他過得如何,有沒有尋找過她,還是乾脆鬆了一口氣,到底做何感想,她都沒有打探的念頭。

大隱隱於市,她算很成功。 怎麼想得到,再一次見他,是在這裡。 正亦真亦幻,怔怔不已,譚衛文出來了,今天似乎比平常早一點下班,身後跟著他的司機,前台的小姑娘很好心,鼓起勇氣去幫周致寒爭取機會:“譚先生,有位小姐找你。” 周致寒強斂心神,裝出笑容,將雜誌放下,站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叫出平常在家叫的那一聲衛文。 看到她譚衛文頗驚訝,但隨即對前台點點頭:“是我太太,謝謝你。” 丟下嚇了一大跳的小姑娘,過來和她一起走出去:“有事找我?怎麼不打電話。” 聲音淡淡的,如常,但周致寒總疑心他是不是生氣,故意輕描淡寫,卻也要解釋:“我到旁邊逛逛。想著來接你下班。” 他似乎聽得出那一絲隱藏的惶恐,伸手牽住致寒,微笑:“哦,那你開車吧。”


到了家,周致寒從車後箱拿出自己買的菜,讓阿姨放假,親手下廚房,做了幾道潮州風味的小菜端出來,譚衛文倒吃了一驚。 “不知道你會做菜的。” 致寒笑,伺候他換了家常衣服,坐下來喝喝茶清腸胃,這個喝茶的習慣,是周致寒帶給他的,然後就變做生活的一部分,連辦公室裡也放茶案茶具,同樣是周致寒去選木定工,監督施造。 他吃飯不挑剔,有什麼吃什麼,但也絕不亂吃,碗底幹乾淨淨,不留半點飯粒,每頓八分飽。 十一點半睡,早上一定六點起床,喝大杯水,上洗手間,一個小時太極,一個小時靜坐讀書。 周致寒每天陪他起居,他打太極,她做瑜伽,他讀資治通鑑,她讀蘇格蘭女王傳。 有時候笑他,養生有道,一定活到一百二十歲。

譚衛文一點不像開玩笑,淡淡說:“本來計劃是這樣,有你之後就損失很大了。” 吃飯的時候周致寒閒閒問:“今天過得怎麼樣?” 他簡單對答:“正常。” “好像下班比平常早一點,今天沒約人見嗎?” 下午四點後,是譚衛文的見客時間。大小人物,什麼來頭,不是不得已,他都在下午三點後見,談到六點,送客,走人,回家吃飯。最多有需要,晚上再出來。 他說這是有小孩子之後養成的習慣,再忙,要和兩個兒子一起吃晚飯,聽聽小子們今天在學校裡惹了什麼麻煩,學了多少東西,是不是有心事。 譚衛文有他自己一套教育孩子的說辭,比如說男孩子的成長環境裡父親不可缺席,否則長大很容易流於軟弱,太少雄性氣息。 他離婚十數年,仍然堅持家人一起同住,也是為了管孩子,也是為了管自己,去擔負應有的責任。從喬樵來看,他的付出算是得到了很好的回報。

那麼,你為什麼離婚呢。 周致寒沒有問過。 覺得不關自己事。 此時說起,看她一眼:“有的,談一個地產的項目。” 繼續吃,沒有說要和她分享更多資訊的意思。 就算你是奧普拉,估計也套不出更多話。周致寒沒奈何,拿筷子頭點點他:“你記得我今天生日沒。” 男人吃東西吃出另一波驚訝,但不是因為自己沒記得女朋友生日。 他嘖嘖稱奇:“好吃,比瀋陽那些潮州酒家都做得好,跟誰學的。” 致寒一筆帶過去:“我在廣州有一些做餐飲的朋友,隨便學一學就有了。” 撒嬌地瞪他一眼:“記不記得嘛。” 譚衛文點頭:“記得。” 致寒心花怒放:“那,你晚上陪我去看電影。” 男人頓時一臉苦相:“看什麼電影……”

他不喜歡看電影,不喜歡看電視,平常只看書,還有一副煞有介事的眼鏡,偶爾拿出來戴一戴,戴上後表情異常慈祥。 事實上他這輩子,只陪兩個兒子去看過動畫片電影,喬樵和弟弟兩個看,老爸歪在一邊,打瞌睡,從頭到尾沒有一分鐘是清醒的。 上一次周致寒要求去看電影的時候,他大義凜然地說:“要錢要命隨便你,看電影不行。” 理由是電影院睡覺太吵,而且姿勢不對,回來腰酸背痛。 但是誰要你老人家去電影院睡覺啊。 致寒曉得他固執,嘟嘟嘴,妥協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譚衛文埋頭吃,應了一句:“明天白天。” 還有:“叫司機送你去。” 周致寒無可奈何:“我三十幾歲了好不好。” 他面無表情:“安全第一。”

吃完飯在書房坐下,他證明了自己的確沒有忘記周致寒的生日。 他送了一套房子給她。 尚東宏禦,一百三十平方米的電梯公寓,價值兩百萬左右,價錢還在漲。 全額付過了,合同和產權資料還沒有簽,等周致寒自己去。 她把那個大資料夾裡的文件翻來翻去,百思不得其解。 “珠江新城的房子?” 瀋陽沒有珠江新城,只有鐵西新城。 珠江新城在廣州。 致寒望著譚衛文,等他一個解釋。男人從眼鏡底下看了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臉,說:“生日快樂。” 致寒把資料夾放回桌上,嘆口氣:“你趕我走麼。” 譚衛文把手裡的書合上,也嘆口氣:“女人真的很難伺候。” 再把書拿起來看,輕描淡寫說:“我將來會老的,老了就退休了沒什麼事,要是你願意回廣州去,不用再買房子了。”

致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握拳打他一下:“誰說我要回去。” 他聳聳肩:“那租出去也好,是你的了,隨便你。” 說完這一句他就緊緊閉上嘴,全心全意看資治通鑑,那意思好像就算人家拿起子撬,他也不會繼續這種沒有意義的談話。 良久,他說:“過幾天,我要去一下廣州辦事,你也一起去把房子手續辦了吧。” 去廣州辦事?是不是和顧子維今天來訪有關的事? 致寒坐在他對面,靜靜的。心裡有多少動蕩起伏,外人絲毫看不出來。
這絕對不是兩年來,周致寒第一次起意想到去廣州。 她在瀋陽過得很好,譚衛文不是極有趣或懂得溫柔體貼的男人,事實上他對女人的經驗,少得令周致寒驚訝。 但他身上有一樣大多數人都匱乏的東西,就是安全感。

他說出去做什麼,就是出去做什麼,他說什麼時候回來,就是什麼時候回來。 譚衛文所答應的事,除非天災人禍,否則絕對不會落空。 他做不到的,從來都不會說。 至少,在周致寒的所知所見範圍內如此。 他們住在瀋陽以南的錦繡山莊,獨棟別墅,譚衛文買下後空置了三年多。 到瀋陽第五天,他帶她去看這個別墅,裡面差不多已經要長蘑菇,解釋說,這個樓盤開盤的時候,因為和開發商關係很好,對方一再推薦,價格只需要市場的五成,所以就買了,然後喬樵和弟弟上大學的上大學,出國的出國,孩子一走,他和前妻自然就分開住,孤家寡人,房子實在沒有用武之地。 而後語帶欣喜:“你來把裝修搞搞吧,喜歡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 周致寒說好。 裝修期間他們在市中心的一套公寓住,等她基本習慣了一下北方的生活,譚衛文在金域食府,筵開四席,將她隆重介紹給譚家一大家子人。 光打招呼就打得周致寒頭暈眼花,但她一直溫言帶笑。 穿香奈兒套裝,花了好幾個小時化一個跟沒化很像,但比沒化當然好看的妝。 跟職場新兵見第一個大客戶一樣誠懇惶恐。 沈慶平是孤兒出身,他沒有任何親戚給她見。 沒有人承襲天生的資格去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讓他們反思一下自己的關係。 但是譚家的人,個個都這樣問,周致寒只好抿嘴,望著譚衛文求助,男人一笑。 哥哥嫂嫂,弟弟弟媳,表姐表姐夫,二姨媽三姑父。 還有一個九十有二的老爺爺,譚衛文的爺爺,已經沒有太清醒的時候,但是見到周致寒居然咪咪笑,飯桌上示意她多吃菜,大家都吃一驚,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最印象深刻是見到譚衛文的前妻,敦敦實實一個女人,慈眉善目,不比男人經熬,她顯老,第一眼,致寒還以為自己見到廣州的任太太,細看容貌其實不像,只是坐在那裡都像一尊佛,悠如自在,手腕上套兩個翡翠鐲子,水清種好,是一等一的貨色,其他穿著頂戴,生花帶翠,熱鬧非凡,但都和品位兩個字沒什麼關係。 她不見得喜歡周致寒,可也不見太明顯的敵意,在周致寒的眼裡,她和其他譚家人親熱融合,不分彼此的姿態難免有一點刻意,但如此不過自衛而已的程度,已經讓致寒很感激。 她真的花所有時間在裝修上,跑建材市場,找設計事務所,親自去督工。 在廣州碧桂園的別墅,也是她去裝修的,請的是南方著名的設計方集美組的第一號設計師,對方大老闆和她相熟,一切以她要求為本,做出來的成品很長一段時間內是碧桂園那一期別墅的標高,很多買主不請自來,看東看西。 但瀋陽不是周致寒的地盤。 連車都不敢自己開,會迷路。 每天打車,跑出去做和裝修有關的林林總總,全情投入。 倘若不如此,周致寒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做,想做,願意做。 日日晚上和一個相識沒有超過兩個月的男人廝守,除了和彼此有關的裝修進展,還有什麼可以說。童年往事,還是從前艷史?彼此都不是好對象。 她和他其實陌生到什麼程度——她裝修他的別墅,花到一百七十萬,已經耗盡了自己的現金私蓄,她才去跟譚衛文要錢。 譚衛文好像不認識她一樣,看了周致寒很久。 看得她有點不舒服。 她沒有問男人要錢的習慣,除了沈慶平,但是沈慶平安排得很好,日常她用附屬卡,每個月沈氏集團的財務部門給她存入定額現金作為工資,有大的支出他親自會在場,不需要周致寒操心。 然後譚衛文說:“我給你的那張支票呢。” 他給過一張支票,簽過名字的,數額空白,她可以隨便填,以應付裝修需要的款項。 周致寒完全把這件事忘記了,大概因為他當時給的太輕描淡寫,她又太神不守舍。 霎那間臉紅。 不是錢的問題,是因為立刻就令譚衛文知道,她沒有把他當親人,甚至都不是情人。 她只是萬念俱灰,走投無路時候,抓住比一根稻草結實得多的他救命。 男人轉回頭去看書,什麼都沒有說,第二天陪她去銀行支票轉帳,然後一起去看裝修到大半的房子。 全程牽著她的手。 晚上睡下,把手放在周致寒的臉上,深夜時候她聽到他輕輕的嘆息,像也不知道自己處身何地。 幸好他一輩子似乎都不說我愛你這種肉麻話。 周致寒甚至不敢想他要是說,自己該作何回答。 如果一個人對你說我愛你,而你不能回以我也是的話。 那雙方都是失敗者,在狠狠地浪費著彼此的時間。 譚衛文不是那種容忍時間被無謂浪費的人。 裝修花了大半年時間,晾了幾個月,兩個人搬了進去。 這是周致寒這輩子搬得最容易的一個家。 除了新買的衣服,沒有什麼東西是她的。 到現在為止,情況也未曾發生太大的變化。 回廣州的日程一旦定下來,就牢牢在她腦海裡生了根。她開始做夢的時候夢到古井燒鵝,利苑的點心和阿一鮑魚。 她明明不愛吃海鮮,但老是夢見自己去飯局,大家都吃魚翅撈飯。 周致寒吃魚翅撈飯很奇怪,她真的只吃飯,裡面的魚翅,一根根挑出來,碰都不去碰。 當然也不要浪費,於是就挑給沈慶平。 後來一旦遇到這道食物,沈慶平就先把她的碗拿過來,光舀出湯汁來拌飯,滴上醋,再交回給周致寒放心吃。 熟人都懶得理他們,不認識的就會偷眼看。 沈慶平是大男人,表現出這樣心細如發,外人其實看起來是奇怪的。 十年如一日,他習慣了。 燒鵝周致寒喜歡吃皮,蝦餃要吃裡面那隻蝦,秋天吃螃蟹,光咬公螃蟹的那口膏,最肥滿的部分吞下,其他都不要了。男人跟在後面清場,實在吃不下才算了。 她在沈慶平面前大張旗鼓揮灑自己的驕縱。 他做過什麼都好。 到頭來,她還是想他對她其實好。
訂去廣州的機票,她打電話給譚衛文商量:“下個禮拜六上午的,頭等艙好難訂,飛五個小時,好久,怕你太辛苦。” 他說好,然後說,這種事情以後不需要問我,你做主即可。 致寒很乖巧地急忙掛電話。 就在那天晚上,她再次夢到自己去吃魚翅撈飯,忽然身邊人坐起來,她的依偎姿勢略微落了一個空,迷迷糊糊說:“慶平,你幹嘛呢。” 那個名字從唇邊一出來,她立刻一激靈,如同三九天一盆雪水自頭而下,醒得一清二白,保持著原來的睡覺姿勢,卻發覺自己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譚衛文似乎完全沒有聽到,只是拍拍致寒,去了洗手間,回來照常睡下。 但臨到去廣州的前一天晚上,他對致寒說:“我有點事要和你談一談。” 口氣很嚴肅。 致寒楞了一下,答應了,自己先去坐在書房裡,很微妙的,有點戰戰兢兢。 已經是十月了,北方開始冷,窗外是一早面無表情的夜色,暖氣還沒有開始供,她穿著一件毛茸茸的衛衣,拖鞋和家常褲子,烏雲長發挽起來,點妝未上——自從到瀋陽,除非要跟譚衛文出去,否則她久久不化妝。 臉黃黃的,吃再多燕窩都不頂用,適才在浴室,洗手都低頭,懶得看自己。 她有時候會想譚衛文是不是上一輩子欠自己很多錢,這一輩子要用這種無厘頭的方式來遇到,償還。 否則實在無以解釋。 以他的身家背景,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就會有什麼樣的女人。 坐了十分鐘,男人進來,坐在她對面,清清嗓子。 說:“我想把婚結了。” 周致寒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問:“跟誰。” 把譚衛文害得笑起來,擺擺手:“可供選擇的人不多,要不就是你,要不就是鄭平。” 鄭平是他的司機,四十多歲一個老爺們。致寒跟著笑,有點尷尬。 想表現出喜悅,卻提不起那一點心氣,懸在胸臆間,恍如脫身物外,看他人綢繆那麼疏離。 譚衛文明察秋毫,靜靜看著她,須臾低聲說:“你不願意就算了,我沒關係。” 致寒盡力笑得明朗,自己提醒自己該起身過去,和男人靠得近一些,這是應當兩情相悅的時候。 可惜身與心為仇。 她只是說:“我當然願意。”一個字比一個字說得清淡。 一面在想,像譚衛文那麼聰明,那麼霸道的人,怎麼會看不出她其實不願意,只是沒有立場和膽量拒絕。 他怎麼會縱容這樣不受控制的局面存在。 此時便聽到譚衛文輕輕說:“不用勉強。” 他八風不動,可是不怒自威:“要是真的想結婚,以前的事,就一件件了結它,我不介意花多少時間,或者花多少錢。你有我。” “要是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做人要對自己誠實。” 對自己誠實。 這樣光風冷月,大義凜然,這樣對,這樣無可辯駁。 可惜,世界多少事,看得破,想不過,否則,人人都成佛。 周致寒微微低下頭,許久一言不發,那堆名為舊事的灰塵,見了風,逐次舞蹈,每一點滴都牽出臉孔,言辭,一幕幕電光石火。 終於抬手抹了一把臉,指縫間有些濕。 慢慢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麼要離開廣州。” 譚衛文不答,不必答,這不是一個問題,是個引子。 他只是坐得正一些,表示自己在這裡,一心一意聽。 不管那是辯解,剖白,還是詰問。 在聽完所有應該聽的內容之前就下結論,不是譚衛文的習慣。 “我的男朋友,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 這幾個字,是紮在周致寒心裡的刺,被扎過的人都知道,刺一直在那裡,不會太痛,也不會流血。 最致命是拔出來之後,天知道創口有沒有感染,會不會癒合,也許就此潰爛下去,變成終生的傷害。 譚衛文點點頭:“我聽你說過。” 致寒一笑:“你當時不相信。” 男人沒有表情:“我現在也不相信。” 他突然伸出手,把唯一一盞亮在書桌上的閱讀燈關了,房間裡一片濃黑,唯獨窗外微弱的光芒,漸漸被瞳孔適應,只看得到人物家具大致輪廓。 他說:“不用看我眼睛,你慢慢說。” 致寒悚然。 共同生活兩年,種種般般關於自己,她都沒有刻意隱藏,甚至在譚衛文面前,她的生活狀態比人生任何階段都更隨意無謂,唯獨內心深處,從來不覺得這個男人了解她。 事實證明她錯了。 至少他看得出來,周致寒要一層夜色籠罩,不辨他人反應的時候,才有可能放心大膽,去鉤沉自己層層藏裹起來的多少心事。她什麼事情都不以為然的表像下,恰恰是對人世諸多紛雜的過於敏感與在乎。 房間裡一片沉默。譚衛文的呼吸穩定綿長,周致寒卻心煩意亂。 然後她嘆息一聲,說:“其實我也不相信。” 她和沈慶平在一起十年,對他的控制力和影響力,無人能及。 那個男人從孤兒院走出來,讀書,做生意,一步步含辛茹苦,血淚斑斑。 她認識他的時候,沈慶平才剛剛出頭,正在一個子是中山狼,得意便猖狂的時代,事業不算大,惡習卻不少。 是沒人管教和受盡疾苦雙重煎熬的環境里長大的男人,最容易積鬱爆發,要不玩弄生活,要不仇視生活的關鍵時候。 她在他的生活裡出現,花了自己最好的十年工夫。 又是他的伴侶,又是他的情人,又是他的媽。 把自己的事業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男人,送她百分之十一的集團股份作為禮物。 曾幾何時周致寒篤定,就是大地震,發生槍戰,沈慶平會是為她赴死擋子彈,不惜一切的那個人。 反之亦然。 有小姑娘懷了他的孩子,她周致寒最應該做的,是照著男人一巴掌摔過去,叫他收拾乾淨手尾,再來負荊請罪,還要看姑奶奶心情好不好,不好的話要出個牆給你眼睜睜看,不准多一句羅索,大家扭打一團,爾虞我詐,死去活來,玉石俱焚,都有可能,都會發生。唯獨不存在分離。 自己和自己怎麼分離。 只是她沒有去做自己該做的一切事。 到最後都沒有。 或者是因為沈慶平做的太過頭。 也或者是因為她自己,活生生的,已然不得已。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裡,才嘗試著對譚衛文說出來,那轟轟烈烈分手有一個什麼樣的真相。比男女間肉體或感情的欺騙更齷齪,更齒冷。 也比阿育王捨身伺虎更唏噓,更不可捉摸和評價。 上帝創造人類,是因為天國很悶,所以要看看諸多蒼生,在世上日日出演悲喜劇。
那一年沈慶平的事業遇到大瓶頸,更精確的說,生死關頭。 他的主業是基建,市政,路橋工程,都是大生意,大家都走政府高層路線,和官員綢繆到位,是他生意藍圖裡最至關重要的命脈關鍵。 他很有耐心,行事風格又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但凡有所圖,很少鎩羽而歸,也有人和他真正投緣,看他一介孤兒,赤手空拳起家,熟了之後,還格外給他三分照顧,事業上風生水起,乃是順流成章。 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否則我們對神佛怎麼虔誠。這樣花費數年工夫經營起來的三兩靠山,那一年之間,有的功成身退,退休到二線享福,與利益核心從此無涉,更有的突然間瀆職罪發,淪為階下囚,案件與沈慶平無關,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本來已經到手的政府基建項目,上馬沒上馬的,施工的財務的,忽然間神出鬼沒,都出了諸多問題,甚至於查到他頭上來,請去相關調查部門去,照香港人的話來說,喝了一杯不得不喝的咖啡。 基建墊付成本非常高,和政府合作,墊付比例更大,中途因乙方責任下馬,就意味著血本無歸,這都不算,還要提心吊膽,生怕那個關節上一個行差踏錯,就徹底翻船,連再起的青山都被一把火燒精光了。 沈慶平愁。換了任何一個人都要愁。 但他有一點強過常人,他有韌性,耐磨,不信邪,不怕死。 他年輕時候是個潑皮,好人怕壞人,壞人怕流氓,流氓一旦登堂入室,惜身愛財,當年的銳氣難免消磨,但危機時候,本性還在。 人家都想著脫身,避世,韜光養晦的時候,他以攻為守。 發動多少左道偏門,種種波譎雲詭,他成功找到一個有用的接頭人,重新得到進入利益分配圈的途徑。 周致寒為這件事,殫精竭慮,又要守著沈慶平,又要到處撲關係,一點點星火都不能放過,拜出身書香世家,祖父外公,都桃李滿天下所賜,一點一點順藤摸瓜,終於摸到了合適的敲門磚。 當然價錢不菲。 最後的公關費用,差不多去到一千一百萬。 沈慶平沒有。 他被逼到山窮水盡的程度,變賣身邊任何財務,變現第一不夠快,第二不夠多。不要說銀行貸款,連平常聞腥而來的高利貸,都不見踪影。 這個世界存在的規則很直接。大把人錦上添花,什麼時候有雪中送炭。 反正總會有人要凍死,那就早死早投生。 最絕望的時候,沈慶平整夜不能睡,在客廳裡看著天一點點暗下去,再一點點亮起來。 周致寒寸步不離守著他,困倦到不能堅持的時候,歪在一邊半睡半醒,睫毛顫動,隨時警覺著要過來。 最後期限過去,沈慶平反而鬆了一口氣,死刑犯上法場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在囚籠中等死的時時刻刻。 等待是恐懼的良伴,不斷做乘法的演習。 唯一覺得對不起周致寒,跟他熬那麼多年,剛要放鬆下來享享福,又不得結果,幸好事發之初,他已經幫她買了一大筆收益穩定的債券放在香港,衣食不會有影響。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手眼通天的關係人給他電話,去一個飯局。 宴設深圳建設銀行總行頂樓的私家餐廳,尋常人根本問之無門,席中坐寥寥幾個人,開一瓶拉菲,九萬多。 一頓飯大家吃的雲淡風清,生意上的事,一句話都沒有說到。 但一個禮拜後,沈慶平的幾個大項目全部復工。 應收賬款紛紛到位,他就此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往還得力。 整個事情,好像晴天裡一個霹靂打得人高位截癱,痛到昏過去醒來恍惚一夢黃粱。
說到這裡,連窗外的一絲微光都不見。 周致寒聲音越來越冷洌,如說身外事。 這是最不智的事,對現任訴說前任的糾葛情仇,再大度的男人也無法安之若素。 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誰比周致寒更明白? 她還是一分一寸的說。 不管不顧,一瀉千里。 內心深處,她不在乎。 這一刻,就算譚衛文大怒起身,將她逐出門去,她也毫不在乎。 但是譚衛文不會這樣做。 他只是在停頓的間隙,輕輕問,這是你最後離開他的原因嗎?你恨他辜負你,知恩不報? 致寒在黑影裡無聲地綻開一個笑容:“彷彿,你還是不信?” 譚衛文說:“我信。我信你用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任何你需要利用的男人,我也相信你會為了自己的男人,不顧一切去這樣做。” 他緩緩說:“但我不相信,這是全部的真相。” 致寒沉默。 許久,她用一種奇怪的口吻說。 為什麼,你會覺得自己了解我。 譚衛文嘆一口氣,很平靜的說:“因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為了了解一個人,花過這麼多心思。” 這是他表達我愛你的方式。 在這樣特別的時刻表達出來。 致寒不能不動容。 她站起來,摸索到譚衛文坐的椅子身邊,挨著他,蹲下來,臉靠在他的腿上。 譚衛文輕輕撫摸她的臉,用指尖,一點一點摸過去,摸到耳朵,在耳朵眼裡轉一下。他安詳地說:“你是不是找了一個人,以很苛刻的條件,借了那筆公關費用,後來債主終於上了門,你不願意對男朋友暴露出當時的條件,或者當時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你離開那個男朋友,所以選擇孤身遠走。” 周致寒整個僵在那裡。譚衛文的手指感覺得到。 她好像變成了零下二十度時候瀋陽戶外的一尊雪雕。 鼻尖冰冷,周身肌肉紋理,動都不動。 呼吸勉強,心跳緩慢。 她在黑暗中張大眼睛,被譚衛文的話驚嚇得五臟六腑都幾乎要爆開來。 這句話,輕描淡寫,卻撕開一層紗,紗下隱藏的,是周致寒最大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她放棄自己的公司,產業,股份,一切社會關係,從廣州逃到上海,很巧遇到譚衛文,再從上海逃到瀋陽。 為什麼他會猜到。 不,譚衛文從來不猜測。 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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