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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浮世愛 白饭如霜 11683 2018-03-22
周致寒從香港飛上海,到虹橋機場已經晚上六時,她拿了行李,出門到出租車的等候處,躋身一條各色人物的長龍之中,慢慢向前蠕動。 天氣很不好,陰沉沉的,密雨欲來。致寒把左手挽住的包換到右手,她素面朝天,白色寬身的亞麻長褲,一件小小的綠色開衫,儘管完全沒有必要,她還是戴一副古奇綠邊的大墨鏡,一張臉有大半在墨鏡裡,嚴嚴實實。 不想給人看到憔悴之形狀,不必供給路人猜測之素材,她抹了一下唇角,這樣濕潤的天氣竟然還見乾裂,在香港呆了幾個月,難道是因為心情太過壓抑?否則明明天氣和廣州並無太大區別,整個人卻像被放在了沙漠裡,在枯萎中。 真累。 站在這裡覺得眼皮沉重,睜得勉強,身體突然疲倦到這個程度,之前在飛機上,已經像要死掉一樣地睡著,幸好是商務艙,沒有滿座,不至於將口水滴落在身邊人的西裝革履上。

隊伍前進如龜速,她後悔自己穿的是高跟鞋,另外手袋原來也可以沉重,硬生生墜得手發麻。 手機又開始一聲接一聲的響,到底誰如此掛念,專門乘一萬米高空的間歇尋找,她終於忍不住,拿出手機來。 顧子維打了幾十個電話給她。 明明是飛行途中,打一次應當已經知道。 偏偏要每隔兩分鐘便重撥,都是他私人的號碼,沒有假手。 是要藉此給她看他的掛念和誠心,將時間精神判斷力都交付給你的明證。 “我已非吳下阿蒙,致寒,你跟我在香港,你不會後悔。” “我愛你,你已經知道許多年,我沒有正式女友,這位子一直空缺。” “你要結婚,我們立刻去註冊,現在去臨時排隊,或預約明日一早。” “致寒,你要什麼,只需告訴我,我力所能及,一定做到。”

“致寒,你真的只是去上課而已?” “記得一定要回來。” 真奇怪,每個人男人都叫她不要走,或者,要回來。 每個男人都要她的一生一世。 好像她的一生一世是長生不老丹藥一丸,吃下去會身輕如燕,即刻仙福永享。 那一日她驅車離家,半路顧子維已經截住她,陪她把那輛用了數年的寶馬三停回沈慶平辦公樓下停車場,他用電影諜影重重中馬特戴蒙的台詞:“收拾東西,抹去指紋,我們再不回來。” 唇角帶笑。他贏得美人歸,至少這一刻看很徹底,不管用什麼方式。 她刻意不去看他,沒有搭話,但內心痛恨他殘忍。 上了顧子維的車,他迫不及待,捧住她的臉,熱吻,手臂箍過去,圈住她脖頸,緊得要使人窒息而亡。 愛比死更冷,他在她交織而下的淚水里體味那冰涼嘴唇的顫抖和回應,深深沉醉,欣喜若狂。

轉天最早的一趟廣州東站通紅堪直通車,顧子維竟然已在香港幫她買了全套的家居用品,浴巾用的顏色,都與她習慣的一無出入。 第一晚再度同床共枕,致寒執意不准顧子維碰觸她身體,在床鋪窄窄的一側盡力蜷縮。 他不生氣,一直笑,躺在她身後,一次次幫她蓋薄薄毯,蓋住肚子。 短暫交往的日子裡,她犯過一兩次胃病,多半是在夏天,空調開很低,晚上一時貪涼,身體就會抗議。 會不會有人羨慕她,這樣從一個男人手裡到另一個男人手裡,連過渡都全盤省略。 看上去如癡呆病人的思維一般乾淨直接。 周致寒不知道,也無處去問。 在香港偶爾會從顧子維的手機或行踪裡發現另外紅顏知己的存在。她很定。 根本是淡漠的,不去過問。

似乎也可以很長久的。 只不過,上帝是偉大的編劇,他不會讓事情就這麼簡單。
無論如何,她現在在這裡,帶著新的一個LV行李箱,很小,提上出租車連她都只需用單臂,念給司機聽的地址那裡有一間酒店公寓,她訂了一個套房。 廣東路339號,中福世福匯酒店。 兩三個月前已經通過做酒店業的朋友定下房間,過來的目的本來是參加複旦大學EMBA學位班最後兩週的密集課程以及畢業典禮。顧子維聽說她要來上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准。 “你需要讀什麼書?” 軟硬兼施的:“不如不要去。” 私心裡她曉得顧子維怕什麼,周致寒不是翅膀軟弱的金絲鳥,她什麼地方都去得,什麼事情都做得,根本不需要一定和誰在一起。 周致寒在法國開始讀她的第一個MBA碩士學位,老實說沒有學到什麼東西,最後覺得胃病加重,連畢業典禮都沒有參加,直接回國了,但她的許多同班同學接踵回來亞洲區工作,尤其密集在香港和日本,那時候有真材實料的MBA持有者在哪裡都是稀罕貨色,假以時日,個個在大企業裡都做得青雲直上,綢繆往來,便漸漸連接成一個分量不輕的商界關係網。

致寒嚐到厲害,沈慶平不再讓她出國,便自此開始接著讀了三個國內的EMBA,中山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她不在乎花費數十萬的學費會帶來什麼樣的課程,對最後會不會拿到全球承認的學位也全無打算,自進學校門的第一眼開始,她就在看座中豪英,到底誰能在日後成為她密密人情中的一個繩結。 當初的雄心壯志,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負累不淺,難以承擔。 已過了交通高峰期,不到四十分鐘,出租車已經停在酒店門口。 辦了入住手續,致寒對前台後的服務人員留下微微一笑,轉身去坐電梯,液晶屏上的數字一下一下跳,她默然注視自己的鞋尖,漸漸又來多了幾個人一起等待,有人穿正裝的皮鞋,風塵僕僕,鞋帶微微有點鬆了,襪子顏色卻配的很正,想必是某外企的高級職員,到上海總部來開一個迫在眉睫的會,另一個女子腳踝好美,鞋子細跟黑帶,很嬌媚,牌子是紐約NINA,在美國很便宜,卻是國內時髦女子的恩物,她站立的姿勢表示她剛剛換上這雙決不舒服的鞋不久,還精力充沛,腳尖的灰塵又表示她不開車,必須和人搶出租,應當是白領職員,下班後特意來會情人的,還有一雙球鞋,髒髒的,全世界年輕人都穿的飛人耐克,上面是七分牛仔褲,露出年輕人強健的肌肉,賞心悅目,這個孩子不但擅長運動,而且家教良好,在等待的過程中他一直站的很穩當,沒有一點煩躁的跡象。

如果你會看一個人的手和腳,它們就會告訴你許多臉上根本無從透露的信息。 不知為什麼,覺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但她分明沒有來過這家酒店。每次到上海,無論單獨還是和沈慶平一起,她都住希爾頓,離外灘近,要什麼都方便,最多出行時要避開交通高峰,免得被塞在車中與陌生司機面面相覷。 直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她:“Veronica?” 驚疑,但也驚喜。 怎麼會有人叫她的法文名字。 周致寒以為自己太累了,出現幻聽。 她抬頭,盡量不要太顯眼的去看旁邊。 那裡有人叫她她的法文名字。是很年輕的男孩子,英姿颯爽,眉眼都帶笑容,神情驚疑,但也驚喜。 致寒定了定神,終於反應過來,不禁伸手掩口:“喬樵?”

人生何處不相逢。 她拉喬樵過來細細看,忍不住笑:“長高了呀,幹嘛去了,怎麼黑那麼多?” 喬樵哭笑不得,比一比自己:“阿姨,我已經二十歲了好不好,沒得長了,這幾個月都在打籃球集訓,暑假要去打比賽啊。” 男孩子就該去運動,看他樣子多好,一件簡簡單單的白T卹,牛仔七分褲,肩寬寬的,周身精力充沛得像一頭小獸潛伏,呼之欲出,周致寒很喜歡喬樵的臉相,爽朗開揚,乾淨得一塵不染,實在太難得。 她問:“你在這幹嘛呢。” 這時候電梯到了,喬樵幫她把行李拿進去,各自按了樓層,然後說:“我爸來了,住這裡,我來找他吃飯。” 他笑瞇瞇的看著周致寒:“你呢?來出差嗎?” 致寒發覺在他面前很難敷衍或虛飾,自然而然就說出來:“沒有,來復旦大學上兩個禮拜的課。”

喬樵立刻歡呼起來:“啊,我就讀復旦。” 他眉開眼笑在周致寒肩上輕輕捶了一下,說:“嘿,咱們是校友了。” 這倒是叫周致寒意外,在中國,能夠讀清華北大或複旦,於大部分孩子來說,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基本上相處十分鐘,他必定就要告訴你自己出身名校。 但致寒三月在杭州,在夜總會幫喬樵把他的小女朋友救回來之後,有兩三天的時間,大家結伴遊玩,喬樵從未提起過自己是在復旦就讀。 而且讀的是最熱門的財經。 這樣好涵養,連周致寒都要刮目相看,她也隱隱覺得享受,喬樵舉止中那份絕不越界,卻出自天然的親近。 叮一聲,周致寒的樓層先到,喬樵堅持要送她過去房間,一邊走還一邊笑她:“看你那麼瘦,難怪行李箱這麼小。”

致寒笑:“哦,你個子大,所以行李箱就很大嗎?” 他很認真:“是啊,我每年回東北,坐火車的,帶好大一個箱子,半箱子都是吃的,一路掃蕩過去!” 還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掃蕩手勢,看樣子餓了,提到吃的,順便咽了一下口水。 致寒忍俊不禁,拿房卡開了門,問他:“你要不要進來坐坐?還是趕緊找你爸去?挺晚的了還沒吃飯呢。” 喬樵搖搖頭:“不坐啦,我上去了。” 走兩步轉過頭來:“等一下找你好不好?” 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後,興高采烈走了。 致寒放下行李,把自己的衣服拿出來掛上,燒了水,剛想洗個澡,忽然房間電話響了,她接起來,聽到喬樵明朗的聲音:“阿姨啊,我爸爸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飯,你累不累,累了就休息一下,不累就一起吧。”

這一串話,明顯是照著老爹的叮囑說的,年輕人沒那麼羅嗦,也沒那麼在乎累不累。 他們好像壓根都不會覺得累的,可以連續作戰四十八小時,轉頭抹把臉上場龍騰虎躍打籃球。 致寒唇角微微揚起,說:“我不累,明天也沒事,我們在大堂見吧?” 喬樵顯然很開心:“好啊,十分鐘後見。”
十分鐘,已經夠快手快腳衝個澡了,擦乾身上臉上的水,周致寒習慣性打開化妝包,看一眼時間,又合上。 擦一層潤膚霜,一邊挽起包出門,一邊拿CD的口紅匆匆在唇上繞,在電梯裡她看了一眼手機,顧子維發來短信,問她房間電話多少。 致寒搖搖頭,落到大堂,喬樵在沙發區那里站著,翹首盼望,他身邊的座椅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正望著窗外出神,想必是喬父。 她加快步子走過去,綻開笑容,喬樵看到她,精神一振,揮揮手,彎腰說:“爸爸,她下來了。” 那中年男子轉過頭,看了致寒一眼,接著站起身來,伸出手。 致寒握住,在人家喊出那個彆扭的法文名字之前自我介紹:“我叫周致寒,您好,您是小喬的父親吧。”對方微笑:“周小姐您好。” 和喬樵並不像,他不高,臉相平和慈祥,鬢有白髮星星,聲音溫和低沉,穿著色調和样式都不過不失,是很典型一個慈父的形象。 但他舉止從容,握手乾脆有力,掌心溫暖,皮膚乾淨,致寒微微低眼,瞥見他的指甲修剪到指緣,圓潤齊整,證明喬樵的教養,並非來自自力更生。 兩人打完照面,一起往外走,喬樵很自然地夾在他們中間,致寒對他笑:“你很像你媽媽對嗎。” 喬樵點頭:“是啊,我像我媽,不過我弟就像我爸,所以他有個外號叫蘿蔔頭。” 致寒噗哧一笑:“你還有個弟弟?” 他有問必答:“是啊,我弟沒我高,所以比我聰明,去了美國讀書。” 致寒對喬父偏過頭去:“喬先生,你有個很好的兒子。” 她這句話出自由衷,而類似讚美對方估計一早已經習慣了,輕輕說:“周小姐過獎了,不要誇壞他。” 頓一頓,說:“小喬跟他媽媽姓,我其實姓譚,譚衛文。” 三人走出酒店,上了一輛出租車,譚衛文坐前座,默默無言,喬樵就和周致寒坐後座,一路聊天,言辭思想都光風明月,不見絲毫低迴,致寒倒鬆了一口氣,看來杭州一行,那個女孩子沒有對他造成太過壞的影響。 他們去新天地吃飯,餐廳是喬樵選的,他自己卻也沒來過,不知道聽誰介紹,其實是普普通通一家法國菜館,菜牌上卻標價甚昂,他坐下來很嚴肅認真:“今天我請客,你們不要跟我爭。” 兩個大人對看一眼,周致寒承擔了發問的任務:“什麼事那麼高興要請客啊。” 喬樵挺得意,又有點不好意思,嘿嘿兩聲,說:“其實沒什麼啦,就是我拿到這學年的一等獎學金,雖然錢還沒有到手,不過難得我爸來了,又遇到你,那就我請客咯。” 他老爹聽完點點頭,翻了翻菜牌,說:“既然如此,機會難得,我們就不要客氣了。周小姐,海鮮全餐你覺得怎麼樣?” 周致寒一听就知道這個老爸在和兒子玩,趕快配合,說:“是,法國菜最好吃就是海鮮,或者來一瓶酒?哎,讓我看看酒牌,哪款最貴。” 喬樵立刻明白過來這兩個人在調侃他,哇哇叫:“幹嘛呢,不開玩笑啦,海鮮全餐我請不起,你們還是點兩個麵包,蘸點蘑菇湯吃吃拉倒唄。” 譚衛文看起來低調嚴謹,原來還有一點冷幽默感,板起臉來教訓兒子:“你要請客,怎麼能叫人吃兩個麵包算數?好了,海鮮全餐不吃了,龍蝦刺身一人一個如何。” 喬樵舉雙手投降:“好,我等下請你們出去麥當勞吃雪糕,這一頓的買單權我不爭了,老爸你放過我吧。” 致寒在一邊笑得花枝亂顫,尤其譚衛文還對她眨眨眼睛,一個大男人,狀甚鬼馬。 這一頓飯大家吃得很開心,食物水準及格而已,致寒一路拐彎抹角,教喬樵如何選法國餐廳,如何看菜單,如何搭配菜和酒——末了想起,“哦,你都不到年齡喝酒。” 喬樵露出一個友善的嘲笑:“阿姨,不要教條主義好吧,哪裡有中國大學男生不喝酒的。” 他轉向父親:“阿寶在美國,好像真的不能喝酒,說還要等三年,不過他可以回來和我喝。”樣子很期待,好像和弟弟共飲同醉,就是他的美好願望之一。 致寒實在喜歡他,碰一碰喬樵的手臂:“你和弟弟感情很好?他叫什麼名字。” 譚衛文回答這個問題:“他叫譚亦樵。” 兩個兒子分兩個姓氏,當然有原因,難得譚衛文竟然不見外,自然而然地說:“我和小喬媽媽很早就離婚了,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所以分開姓。” 這倒是一個大意外,像喬樵這樣好性情好脾氣的孩子,致寒先入為主,覺得應當是一個再和美融洽不過的家庭裡出來的才對,譚衛文對她的神色變化了然,接著說:“我們四個人一直住一起,他們直到成年才知道我們已經辦了離婚手續多年。” 他顯然是好男子:“我們是老派人,覺得孩子的成長最重要,自己可以排到最後沒關係。” 喬樵聳聳肩:“服了你們了。離了婚的人,看起來比沒離婚的關係還好。” 說得很感嘆,看了看爸爸,又移開,眼神中的溫情和感激,很明顯。 譚衛文微笑不說話,慢慢喝餐後的咖啡。 他們的做法是不是正確,對自己是不是公平,姑且不論,至少這一刻他與兒子對坐,必然心存欣慰,一切付出都值得。 盡歡離席,喬樵回學校,臨走不忘交代周致寒記得到了復旦就找他:“我請你吃學校食堂,別擔心,他們不供應海鮮全餐的。” 周致寒笑著應了,看他從出租車裡伸出手臂來,揮了兩揮,絕塵不見。 她和譚衛文結伴回酒店,沒有喬樵,言談中就多了幾分客氣,話題則不過是上海的風土人情之類,譚先生顯然是不愛閒聊的,唇角一直微微帶笑,聽周致寒大珠小珠落玉盤,偶爾應和一兩句,幸好都在點子上,不至於讓講的人覺得尷尬。 一直到酒店大堂,譚衛文忽然說:“杭州的事,謝謝你。”他語氣隆重:“喬樵很幸運,得遇貴人。” 這樣的事喬樵都不瞞家人,親子溝通的渠道,還真是暢順,譚衛文點頭:“他沒有告訴媽媽,只是來問我的意見。” 意見? 周致寒何等聰明的人,一愣之下便明白過來,喬樵問的,自然是要不要和他的小女朋友繼續下去的意見。 但一個十九二十,血氣方剛的男孩子,如果真的有足夠勇氣揮慧劍,斬情絲,或有足夠憤怒與失望支撐一次掉頭他去,又怎麼會去問誰人的意見。 當然是捨不得,又要一個旁觀者的鼓舞,於是找上他認為最了解自己的人。 譚衛文對周致寒的分析有點驚奇:“你很了解小樵,他跟我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應該有兩次機會。第一次用來後悔,第二次用來補償。” 說得真好。真慈悲。 哪裡像一個孩子的口吻。 周致寒按下電梯,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可惜,慈悲在人世間,總是既寂寞,又脆弱。 我佛都要做獅子吼,大約有時候實在氣不過。 她向譚衛文笑一笑:“你見過那個女孩子?” 男人說:“這個週日見。” 就是後天。 他邀請致寒:“你這段時間都在上海?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逛逛。” 致寒抿一抿嘴:“好啊。” 她沒有掩飾聲音裡的一絲落寞:“我也並無地方可去。” 譚衛文看她一眼:“可以去的地方都不多,不過,明早一起去吃小籠包如何?” 這位仁兄,彷彿真的是來上海觀光的,連吃小籠包的節目都隆而重之擺出來,周致寒想一想:“都好啊,本來我要昏睡到十一點的,現在昏睡到九點就好了。” 譚先生大搖其頭:“九點太晚了,七點吧。” 他一點不像是搞笑的意思:“我每天六點起床,那時候才是一個早晨應有的樣子。” 萍水相逢,他連人睡懶覺都要管,可能天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倒是不討厭,致寒笑起來:“你起來做什麼呢,打一段太極麼。” 譚衛文一本正經:“哪裡,現在老人家都流行打八段錦。” 他偶爾也開玩笑:“你要學麼?我打得不錯。” 致寒的樓層到了,她跳出去,回頭嫣然一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明天見。”
六點起床,對致寒來說算不上什麼挑戰,她慣於陪沈慶平起床,而沈慶平慣於清晨起床,無論多晚入睡,一定在七點左右就睜開眼,他倒是不打八段錦或太極拳,最多到小院子裡溜達一圈,活動活動腿腳算數,彼時致寒便坐在臥室窗邊,將最上方的窗門打開透空氣,看一本書,溜達中的沈慶平經過窗戶,便抬頭向她看一看。 當時只道是平常。 梳洗入睡,五星級酒店的床永遠有帶著風塵氣的柔韌,明明閱人無數,還要裝出初夜的堅挺和潔白。 致寒放平身體,嘆了一口氣,關電話,關燈。 想都沒有想,也許顧子維在等她的電話。 她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蝨多不癢,債多不愁,心事太多,原來也可以物極必反的不去想。 只是亂夢盤旋,多少人的臉孔爭先恐後出場,一幕幕電光石火,人生在合眼後自己把自己的傳記拍成斷片,卻和任何改編者一樣忘記細節,忽略真相。 直到叫早鈴忠實地響起,致寒一個激靈醒來,心臟怦怦亂跳,掛了電話,翻身起床。 洗澡,換衣服,衣櫥裡倒是掛了幾件精緻的裙子,但穿來做什麼,她從行李架上撿回昨天飛機上穿的貼身長褲和開衫,走進浴室,仍然是下意識去開化妝包,仍然是一笑合上。 化了十幾年妝,又得過名師指點,技巧第一流,連專業造型師都願意和她討論其中心得,漸漸變成,卸妝後她根本不願意正視自己,不化妝,出門就有些微心理負擔。 誰知道在什麼地方會遇到誰。 許多教女孩子如何打點人生的書,都會這樣說。 所以要對自己負責,每天穿得好好的,塗得滿臉生花,之後才可以出門去。 預備下一個轉角的MR.RIGHT和你撞個劈面,近得能夠看到你眼影拼了五種顏色。 其實呢。 那五種顏色必然帶來你膚色暗沉,而你最想取悅的人,或者最看重女孩子肌理瑩潤。 一再都是說,人算不如天算。 致寒好好對鏡子看自己,眉目清亮,不失美人,如果有一個化妝品專櫃BA在一邊,就會說,小姐,你是熟齡肌膚,重點要緊緻提拉,不過你保養很好,抗皺反而不是那麼緊迫。 她一笑,手機都不拿,捉了一個小零錢包在手裡,準備出門,看到門下有一張紙條。 是本酒店給客人準備的信紙,上面的字力道個性十足:“周小姐,我在餐廳喝咖啡,你慢慢來,不用趕時間。” 落款是一個簡單的譚字。 真體貼。 學會如何不強求,是時間帶來的禮物。 致寒果然在餐廳找到譚衛文,對方在喝咖啡,看報紙,神態安詳,看到她便點點頭,說:“喝什麼。” 致寒喝水,咕咚咕咚一大杯水,是早上指定的動作,然後來一杯咖啡,只不過是放著看的。她有點思念普洱茶,真正好,現在卻去哪裡找。 這點惆悵居然給譚衛文收在眼裡,靜靜看她,說:“沒睡好?” 致寒慵懶地歪少許肩膀下去,眼角瞟他一眼,嬌柔地說:“誰讓你叫我六點起床。” 她自然而然風情流露,稍後便醒覺彼此只有十幾個小時的交情,對方也不是她綢繆的對手,待要立即坐正身,又太刻意,未免有點尷尬起來,幸好譚衛文對她語氣身姿,似一無所感,仍然好整以暇看報紙,須臾飲畢手邊咖啡,站起來:“走吧。” 他一馬當先出門去,幫致寒打開出租車門,照顧她上車,然後自己坐在前面,說,去城隍廟——真的是去吃小籠包。 南翔小籠包聲名在外,滋味到底如何,實在見仁見智,致寒不是粉絲,吃兩個已經力不從心,對著譚衛文苦笑:“好膩。” 他深表理解:“有一點。”然後把筷子上另半只油水淋漓的小包子送進口裡,樣子甚是陶醉,吃得有聲有色,一點肉星星都沒有留下,對著周致寒甚為敬佩的眼光他泰然自若,主動坦白:“小時候貪肉,大了也改不了了。” 致寒噗哧一笑:“我曉得,飲食習慣好難改,四十年怎麼夠。” 冷嘲熱諷她一樣有本事說得中聽,譚衛文都佩服,笑嘻嘻低下頭去,繼續吃他的包子,忽然電話響起來。 這個時代,一個人有電話進來,是比街上有人走還平常的事情,但譚衛文的表情卻好像很詫異的,咬著一口包子,半天才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電話,看了看號碼,接起來:“你好。” 對方講了一串話,聲音不高,周致寒本來就听不到,但她還是起身去上洗手間,給譚衛文留一個隨意的空間。 等她回來,男人已經打完電話,包子被掃光,兩人便在街上隨便遛達,人模狗樣,卻無事可干,譚衛文忽然問周致寒:“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致寒摸著自己的鼻子,嚴肅地想一想,轉頭說:“你看我的樣子,像很沒有時間嗎?” 周致寒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閒過,身體和腦子,協同一致,無所適從。 年輕時候讀書,一直讀到要吐,然後搏殺在這個世界上,心耳口手並用。 而男人,她幾時缺過男人。 忙的是拼老命去應付,有時候恨不得分身,一號西山遠足,二號東海靜坐,三號春光乍泄,在某處耳鬢廝磨。 誰知乍眼天色無常,嫣紅奼紫,都付斷井殘垣,天才都未必想得出來的橋段。 因此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別人隨便約,她可以隨便應。 晃蕩到中午時分,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什麼都吃不下,譚衛文要去公園看桂樹,周致寒乾脆到復旦踩教室的點,約了六點在大堂見。周致寒下午體力已經不支,回酒店好好補了一個午覺,看時間將近,她隨隨便便挽起如雲長發,穿著穿了兩天的髒衣服,就要出門去,在電梯處劈頭遇到譚先生。 “你找我?我遲到了嗎。”她有點慌張,急忙去看表。 譚衛文搖搖頭:“沒有沒有,我是過來提醒你,晚上我們要去的地方,衣冠不整,可能不准入內。” 致寒不服:“我很整啊,我穿了長褲耶。” 譚衛文很好脾氣,也很冬烘:“周小姐,你們女人的所謂衣冠,意思是指裙子。” 周致寒大驚失色:“什麼?居然有地方是我穿著褲子進不去的?” 她很倔:“我不,我就穿這個去。”昂起頭來,做大義凜然狀。 兩個人在電梯前面對面,譚衛文毫不堅持原則,只是笑,和氣生財的樣子,他自己的打扮其實也不算周正,藍色襯衣和長褲,和去吃小籠包的行頭差不多:“好好好,你就穿這個去,不過,等下如果後悔,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這位仁兄扮豬吃老虎,後悔輕輕兩個字,卻暗藏殺機。周致寒看了他數十秒,長嘆一聲,掉頭回房間,一邊走一邊恨恨地說:“你逼我的啊,你逼我的。” 周致寒是美人,素面朝天,已然如是,她有兩個本事,很少其他女人趕得上,第一,她三十一歲的時候,會比三十歲更漂亮,第二,她有所圖的時候,本來只夠博兔的容顏,能發揮出搏獅的能量。 時間是周致寒的同盟,與世間紅顏皆為大敵,唯獨對她忠厚。 現在,她的所圖也微,不過想使人驚艷。 那人不是她要喝的茶,為什麼讓她動了全副武裝去作戰的心思。 似乎都拜後悔兩個字所賜。 周致寒一生從未後悔過,將來都如是。
譚衛文在她房間客廳看電視,周致寒關自己在洗手間,細細化妝。 頭髮盤成髮髻,烏雲墮馬那樣多,濃厚豐茂,她在臉上佈出勾引幻覺的陣勢,南瓜與老鼠是灰姑娘的好夥伴,她高級一點,有上百年的國際大品牌撐腰,一點點勾劃輪廓,佈置陰影,點亮每一處足夠炫耀的細部。她撒豆成兵。 最後定妝,她功德圓滿,看鏡子裡,眉目如畫——什麼如畫,本來就是畫成,只是皮囊尚貼身,不須取下再用功夫——人當然比妖怪高級。 光著身子,裹了浴巾,她便直接走出去拿衣櫃裡的一條紅裙,路過譚衛文的眼角余光,她見到叮噹一亮,好熟悉。 那條紅裙,量身定制,合她的腰,也合其他部分,一處都沒有差池,曲線如問號。 最鮮豔的紅,一鋪下就把地毯燒穿一個洞的紅,身體上貼著火焰烘烤肌膚一樣熱烈的紅,洞穿心肺匕首上蘸一點恍惚血蹟的紅。 她肌膚如雪,有資格穿這純粹的紅,張揚的不可一世。 她換了純金色的鞋,一面戴耳環,一面慢慢走出客廳,說:“走吧。” 譚衛文看著她,聲色如常,他委實功夫到家,已然八風不動。 唯獨眼睛是一切鐵布衫金鐘罩最後都練不到的部分,那裡有許多超新星正猝不及防地爆發,往腦海深處狂奔而去。 打上周致寒記號的專屬妖嬈,日間藏在平常衣物下,此時掃射處身於這個房間的空氣與男性荷爾蒙,看不見處已血流成河。 男人慢慢站起來,向周致寒伸出手:“走吧。” 周致寒和譚衛文從酒店大堂走過,但凡視力沒有問題的,眼睛都跟著兩個人看,出了門很意外,有一輛酒店專用的禮賓車候著,奔馳房車,不算太新的款式,司機迎上來為他們開門,周致寒向譚衛文望,低聲說:“什麼事這麼隆重。” 譚衛文聳聳肩:“去看看夜景罷了。” 不知道他的初衷目的地到底何在,反正最後兩個人真的是去看看夜景。 金茂大廈八十七層,上海灘馳名的九重天酒廊,落地玻璃窗外是陸家嘴夜景如焚,但見過舊金山,見過夜巴黎,甚至只要見過香港太平山下燈火,如此都不過尋常。 人不算多,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致寒一口氣點三份龍舌蘭,譚衛文有點詫異:“喝這麼烈?” 致寒一笑:“還好,三份喝下去,咱們立刻起身回酒店,進房間的時候你要藉我扶一下,等我到床上躺著,就已經雷打不醒了。” 譚衛文靜靜看著她,低聲說:“這麼不願意和我消磨共度一個晚上嗎。” 他口氣裡的淡淡惆悵,呼之欲出,又分明,又微妙,半點不叫人討厭。周致寒欣賞他的風度,反而後悔自家有點唐突,趨前握一握他的手:“對不起。” 她望著窗外夜色如綢,心亂如麻,嘆口氣:“我一肚子心事。” 譚衛文要的威士忌這時候來了,他按一按杯子,叫她:“說給我聽。” 不容分辨或反對。 這個看起來沉默和藹的男子,內裡卻具有強烈的個人氣場,說一不二,他又不是霸道,倒像習慣了沒有人會異議,因為說的彷彿都是真理。 周致寒唇角露出微笑,她在微醺的燈下好美,不需飲酒,已然有人半醉。她真的說給他聽。 “男朋友剛和我分手,因為他和另一個女人有了孩子。” 說到這裡停下來,胸口有被利刃逼迫的恐懼感,她小口呼吸,確認自己是不是要開多一次這潘朵拉的盒子。 譚衛文很有耐心,等了一陣,說:“就這樣?” 她的酒來了,三個小小的杯子,骨瓷小碟裡裝著晶瑩鹽粒和數片檸檬,還有一杯漱口的水。致寒將鹽粒撒在手背上,舌尖微微舔過,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再把檸檬放在唇齒間,強烈的數種味覺刺激相結合,酣暢淋漓,剎那間在她臉上燒起大片紅霞,與胭脂交印,襯得致寒一雙秋水雙瞳,流轉如波。 她帶笑:“不然,還能怎麼樣?” 譚衛文說:“不像你的故事。” 他拉過致寒放在桌子上的手,拿桌上擺放的白色餐巾,一點點仔細擦乾淨上面殘存的鹽,說:“男人不會因為隨便一個孩子,就放棄你的。” 致寒的小指在他掌心裡輕輕點一下,低聲說:“你又知道?” 他看她一眼:“我也是男人。” 放開她的手,譚衛文向後坐,靠在椅背上:“而你,不是那麼容易認輸的角色。” 周致寒神色黯淡,伸手將頭髮披散開來,慢慢整理,三千煩惱絲,猶如心事繚繞,梳理不開,她良久才粲然:“你看錯啦。” 她說得慘痛:“我很容易輸。” 一面說,一面拿起第二杯,依樣畫葫蘆,喝畢,抬頭看到譚衛文雙眼炯炯,深不可測,致寒低低地說:“你看著我做什麼。” 男人把她的第三杯酒拿到自己面前,須臾說:“我想要你。” 真是一個好的恭維,境界高妙,重劍無鋒。致寒一愣之後,笑得開心,如是評論。 快要尷尬或曖昧起來的氣氛,一句話又拉回平常。人與人之間如何綢繆這個課題上,她始終是高手。 那杯酒她徐徐拿回來,叫多一杯鮮榨果汁混合,吸管權充攪拌棒,檸檬放下去,調出一杯不曉得什麼酒。 她喝一口,吐吐舌頭:“好難喝。” 譚衛文聽她鬼扯一番評論自己那句話,饒有興味,看她一舉一動,問:“恭維有高下麼。” 恭維當然有高下,如文字之描摹美人。 下品津津於畫皮,中等言聲繪態,上等功夫,不著一字於體貌,而盡得風流。 如荷馬之寫海倫,冒辟疆之懷小宛。 那麼,你得到最高級的恭維是怎樣? 致寒想一想。她說。 以前有一個男朋友,分手多年後見到,他說,有一次,也是在這裡,金茂,辦一點事。 他進電梯,看到一個女孩子,然後就一直跟著她。 你知道金茂電梯系統,好奇怪的,跟今天我們來這裡一樣,有時候去一個樓層要轉好幾次。 那個女孩子去坐什麼電梯,他就坐什麼電梯,搞得人家心如鹿撞。 我那個男朋友,樣子很好的,穿阿瑪尼,就算是壞人,都是很高級的那一種,女孩子通常都很喜歡。 所以跟到最後一層的時候,那個女孩子跨出電梯,問他:“我到了,你呢。” 結果他說,我還沒有到,再見。關上電梯門,就走了。 後來見到,他就講這件事給我聽,問我,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著人家。 致寒頓一頓,凝視著譚衛文:“你知道嗎。” 他不是很有把握:“因為她長得像你?” 自己搖搖頭:“這個說法境界不算太高嘛。”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致寒微笑:“的確不算太高,所以他不是這樣說的。” 他說的是,那女孩子用的不知道什麼牌子香水,聞起來就像周致寒的味道。 如果閉上眼,他可以騙自己身邊的人就是她。 在離別經年之後,容貌早已不似當初鮮明,唯獨味道長留腦海,隨記憶一起,遇到點滴提示,舊情便如惡客,不請自來。 如此,他想必很愛你。 窗外燈火慢慢稀疏,已經過了最繁盛的時辰,上海的夜色總有浮沉,不會保有一通宵的光芒萬丈。 輝煌總是瞬間,像最強烈的愛情。 致寒緩緩說:“愛是什麼。” 探尋眼神望向譚衛文,也許這不動如山,難知如陰的男子,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他卻搖搖頭,很坦白:“我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愛過。” 周致寒往後坐,怪有趣地看著他:“那麼,你怎麼知道,他那樣子是愛我。” 電話在身後的手袋裡震動,靈敏的耳朵聽得分明,她不去理,兀自看住譚衛文,這男子年輕時也並未風流倜儻過,他眼角眉梢,每一絲細紋,似乎都在說他的畢生與無聊的感情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譚衛文竟然避開她的眼睛,這動作使周致寒心中一震,獵人與猛獸狹路相逢,相隔已近,卻未曾謀面時特有的細微預感掠過,她下意識坐正了身體,刻意製造與對面這男子的距離。 聽他緩緩說:“對一個人的如此細枝末節念念不忘,應當便是愛吧。” 他自己與自己結盟,點點頭:“應當。” 手伸過來,按住周致寒的手,她竟然掙不開——或者其實也沒有掙,他手掌寬厚,細膩而溫暖。 夜色深如寂寞,甜如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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