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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惹火上身

浮世愛 白饭如霜 11653 2018-03-22
聞峰新近,和他那個小女朋友如火如荼,居然把帶回家見父母這麼重大的事項提上了日程,顧中銘身為兄弟,不得不擔起提醒之責:“你可想清楚了啊,你媽那脾氣,小心小王上去,就地和她打起來。” 說起聞峰的戀愛史,那真是血淚斑斑,但凡他喜歡的,他媽誓死反對,但凡他媽喜歡的,聞峰避之不及,要是母子關係真壞,他先斬後奏也算華山一條道,偏偏聞峰自小和他媽最親,回回他膽戰心驚把女朋友帶回家,進門聞老娘上下一看,臉輕輕一垮,他就知道情場不得意,又到換叫時,打擊多了,他乾脆絕口不提這回事,老娘問起,就說事業上升期啊,億萬未賺,何以家為,相親都請一律推了吧,免得影響工作。 顧中銘在這件事上,堅定地站在聞老娘那一邊,主要因為聞峰對女孩子的品位實在太不靠譜,三十歲以前還正常一點,三十歲之後,他的口號是人老心不老,青春永不倒,專對十六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祖國花朵下手,顧中銘不幸作為他的親友團先鋒,個個都見過,就他的審美觀點來說,只有慘不忍睹四個字,可以貼切形容他的感受。他這麼直接,聞峰倒寬宏大量:“知道你不懂,不和你計較,那打扮,叫非主流,非主流,個性化!長知識了吧。”

一般情況下,顧中銘都懶得再和他扯那麼多,屁股上一腳,打出門去幹活,反正殊途同歸,小女孩子們都會在聞老娘那裡踢到鐵板。 但今天有點特別,聽他這麼一說,聞峰居然急了:“別這樣啊,我對靜宜是認真的,兄弟一場,你先上我家去,給我兩老做做輔導工作嘛。” 顧中銘埋頭工作,這都晚上八點了,他還一堆事沒料理完,那個按道理該干活的,在一邊囉囉嗦嗦他的感情生活,多多少少讓顧中銘有點上火。 給他不出聲瞪了兩眼,聞峰也有點虛,坐到他旁邊,先表白一下:“我跟你說完這事就回辦公室工作,啊,你可得上我家去,跟我媽先說說。” 顧中銘沒好氣:“說什麼。” 聞峰扳手指:“說靜宜是個好姑娘,對我好,脾氣好,哎,反正你知道啦,就按你們家趙怡那個標準比就行了。”

不說趙怡顧中銘還沒事,一說他簡直煩透了。都多少日子了,從美國回來開始,兩夫妻硬是沒打上照面,電話不接,上門不見,顧中銘也氣,托趙翔傳話,說那乾脆就離了吧,拖著什麼意思。趙翔第二天打回電話來,說趙怡把洗手間裡的東西打得乾乾淨淨,哭成一個淚人。 顧中銘是真沒轍。 誰都覺得他沒轍。 或者,其實他是故意不要有那個轍,哄趙怡,他太有經驗了,電話不接,是要你打到第八十個,上門不見,是要你守上一兩個通宵,最好形銷骨立,中暑發暈,她才施施出來,扮演恩賜你寬恕的角色。 她實在物理學得太好,對量變帶來質變的定理堅信不疑,那麼多年過去,始終是小兒女的心態,對於如果他愛她,就應該如何如何的這個造句,有多到記不住的變化。

但他真的有點累了,一開始,覺得先緩緩氣,等緩過來了,有那個精氣神的時候,再去重做馮婦哄回嬌妻,天下太平,你儂我儂。 可能這口氣緩太久,他忽然覺得日子這樣過下去其實也不錯。每天那麼多事,怎麼也做不完,下班回家吃個飯,倒頭睡飽,也不想出去玩,否則第二天精神就不夠。一個人的生活很簡單,連算好時差打電話的功夫都省掉。 就像他開車時在電台裡聽到的那首歌:萬歲萬歲,上帝萬歲,我需要的你都允許,上班下班,吃飽再安睡。 黃耀明唱的,多麼應景。 聞峰還不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虔誠地在一邊期望著,顧中銘懶得再和他扯,說:“行了行了,我明天去你家吃飯。” 結果這個offer對方不滿意:“明天就晚了,明天我就要帶靜宜回去了,今天吧,今天去。”

顧中銘終於炸了:“我操,老子一堆事在這兒你沒看見,趕緊給我滾回辦公室去,該干什麼幹什麼。” 起身把聞峰半推半拖,丟了出去,辦公室門乾脆鎖了,還聽得見他在外面拍門喊:“開門,開門嘿,我還沒說完呢,你倒是去不去啊。” 顧中銘嘀咕了兩句三字經,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到處喀嚓喀嚓的,上次去扶元堂做按摩,按摩師說他的脖子硬得跟老樹皮一樣,再不多活動,頸椎會出大問題。 這年頭,誰不出點問題,他想,坐回椅子上,繼續做他的事,忽然直線座機響,拿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聞峰兄的不屈不饒,他沒好氣拿起電話,剛要發飆,聞峰在那邊用一種相當成熟穩重的口氣說:“顧總,外勤銷售那邊的半年報告我已經看過,有些問題我想和你討論一下,能不能過去你辦公室。”

曲徑通幽,殊途同歸,一會給他進了辦公室,公事他倒真的會講,不過只講兩分鐘,隨之主題直奔八卦而去,拖都拖不回來。一世人兩兄弟,再上這種當,那就太折墮了,顧中銘鳥都不鳥他,說:“你發郵件給我,書面表述比較清楚,我過目後再和你討論。”啪把電話放了,他們兩個辦公室就在隔壁,轉眼就听到聞峰在那邊發出泰山式的仰天長嘯。 這小子說胡鬧是真胡鬧,自由散漫,沒心沒肺的,其實工作起來能力超群,尤其是在對外交涉上,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管買東西還是賣東西,都可以在無聲無息中佔盡便宜,顧中銘最擅長的是對內的系統控制和策略管理,供應商和客戶關係的建立維護一律交給聞峰,有人作推心置腹狀,叫顧中銘多留個心眼,萬一聞峰哪天捲捲金銀細軟客戶資料跑了,整個公司就完蛋,顧中銘聽完臉帶微笑,轉頭告訴聞峰,聞峰說:“我跑了?我跑去哪裡?自己做老闆?你殺了我算了。”

掛完這個電話,聞峰總算消停了,兩個人分頭在辦公室奮勇工作,直到十點半,顧中銘回完最後一封工作郵件,開門走出去,看到聞峰趴在自己桌子上,睡得口水長流。 一巴掌把他打醒,顧中銘問:“你做完事了?” 聞峰擦擦嘴爬起來,先回了兩秒神,然後興高采烈地說:“你也完事了?走,上我家去。” 要說為什麼他能追到那麼多女孩,這種打不死你磨死你的牛皮糖精神發揮了很關鍵的作用,顧中銘無可奈何,想想自己回家也無事可做,半推半就從了,兩人下樓拿車,聞峰迫不及待給王靜宜打電話:“你在哪兒呢?回家啦?什麼時候回學校?要我來接你嗎。” 兩個人卿卿我我一陣,聞峰忽然好像聽到一個大八卦一樣“真的真的真的”問半天,終於說完了,轉頭對顧中銘說:“哎,你那個紅顏知己,好像修成正果了。”

顧中銘一愣,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胡蔚,心裡不期然一跳,說:“什麼意思?” “靜宜家跟沈慶平家是鄰居,說她發現沈慶平的女朋友搬走了。” 這真叫顧中銘嚇了一跳:“周致寒搬走了?你確認她沒搞錯?” 聞峰對他上下看了看,奸笑兩聲:“朋友,你很深藏不露嘛,居然知道沈慶平的女朋友是誰,趕緊說,怎麼認識的,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他和顧中銘自小一塊大,學校裡生意上女人圈子中,誰誰誰是誰,一水清,就是打一開始分頭認識的,一來二往,自然就熟了,顧中銘也沒打算瞞他,說:“我有個遠方表哥,以前和這個女人有點關係,見過兩次,後來表哥去了香港,就再沒碰到了,應該就叫周致寒沒錯,我說,她可厲害得很,怎麼可能會被胡蔚搞定。”

聞峰不以為然:“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物降一物嘛。” 顧中銘搖搖頭,想起那是他在找創業基金的時候,上一個茶樓和表哥談他的商業融資方案,坐在旁邊的那個女人忽然插話進來,問了他幾個問題,個個都在點子上,個個都難以招架。她說:“你回去把這幾個問題想通透了打電話給你表哥吧,我幫你找幾家風投見面。” 坐了不多會,她一直在接電話,似乎很忙,緊接著就和兩個男人告辭,起身走了,之後他才知道她叫周致寒。 最後他拿到投資,不是周致寒牽的線,但她問的那幾個問題,每家投資方都同樣問到過,他的答案胸有成竹,周全老到,起了很關鍵的作用。 他記得他那個表哥,麻省出身,少年得志,堪稱人中龍鳳,但目送周致寒離去的神情,活生生充斥著十分欲求不滿的眷戀不捨,看得他暗中還有點好笑。

無論當日多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最後都要敗退在青春無敵的旗幟下。 不是不唏噓的。 顧中銘嘆口氣,珠江新城南國花園就在右側轉彎,聞峰家到了。 顧中銘對整個聞家的影響力,二十年來不動搖,一以貫之,真正做到了上下一線,大小通吃,老就老聞,小就老聞的侄孫,大家共享一個堅定的共識:全靠顧中銘強大的自律精神和正面感召力,在聞峰成長的道路上一路長鞭,鞭得他精神的屁股上傷痕累累,不得不近朱遠墨,才終於沒有變成一個五毒俱全的爛人。 如此言論非常公開尖銳而直接,完全建立在忽略聞峰感受的基礎上,好在後者逆來順受,完全不以為然,快樂的與顧中銘帶來的陰影生活在一起,相得益彰。 兩人半夜十一點跑回家,進門就喊餓,害得合家看不穩半夜重播的肥皂劇,要張羅給他們——精確的說是給顧中銘——找東西吃,最後琳瑯滿目擺一桌子,沒一樣東西是熱的,因為今天家裡的保姆不在,而聞爸聞媽一輩子執著於革命生涯,端的是多姿多彩,熱火朝天,所以連麵條都不大會煮。聞爸退休經年,猶有官威,兩道濃眉,大鼻大嘴,說話四平八穩,睡衣款式也一樣,看到兩個孩子回來,立刻精神一振,坐到他們旁邊,自然而然擺出開座談會狀。

顧中銘咬了一口番薯乾,艱苦的嚼了幾下,對聞峰嘆口氣:“早跟你說去靜宜那裡,她一定會做宵夜給我們吃的。”聞峰裝模作樣,演技爐火純青:“這麼晚了,她生活規律,睡很早的。”顧中銘拿起兩塊餅乾夾起番薯乾同吃,幹得喉嚨裡翻沙:“那也是,上兩次叫她出來玩,都不來。” 這麼幾句對話,惹來兩位老人家炯炯有神的注視,聞媽的表情跟福爾莫斯一樣,時刻準備追隨著蛛絲馬跡一路到達八卦的最深處。 兩句話說完,就把話題轉移到工作上,順便請教聞爸爸一些莫須有的人生困擾,給老人家一點發揮餘熱的機會,扯到十二點,起身告辭,出門時聞峰對他眨眨眼,低聲說:“有戲,我媽一直在瞪我,我準備要他們明天上我那兒去吃飯,來個相請不如偶遇。” 顧中銘鼻子裡哼了一聲:“別煩我,我準備好請教你爸的問題今天已經用完了。”聞峰一點不緊張:“噢,那你有多遠跑多遠,別接他們電話。”噹啷一聲把門關上,今天他要住家裡,犧牲言論自由和個體尊嚴,努力營造一點家庭氣氛,方便明天女朋友過關。 “臭小子。”顧中銘喃喃罷,打了個哈欠,轉頭下樓。
第二天大家聚到一起吃飯,地點在聞峰的公寓,他親自下廚,老火湯溫了一下午,鈣骨煲,蒸魚,潮州小炒王,燒椒皮蛋,菜很精緻,色香味俱全,端出來完全是專業級的,算是這小子人生數十年,除了不學無術之外,唯一有底氣傲視同儕的本事。吃飯前顧中銘和聞爸聞媽坐在客廳聊天,他昨晚和聞峰一搭一檔,顯然已經把老人家的注意力成功的吸引過來,不時旁敲側擊,問起聞峰最近的個人生活情況。顧中銘深諳游擊之術,蜻蜓點水,有意無意提起一個叫靜宜的女孩子如何如何賢良淑德,婦容婦功兩全,可惜聞峰不定性,老和人家若即若離,真是浪費浪費。聞媽聽到這裡,那叫一個上火,恨不得立刻跳到廚房去把兒子抓出來,就地要幫人家靜宜主持一個公道。 話說到綢繆處,鈣骨煲也出了爐,濃香四溢,大家圍住餐桌,正要開動,忽然門鈴丁冬丁冬,聞峰過去開了門,說:“咿,你怎麼來了。” 裡面六隻眼睛齊刷刷望過去,只見一個素面朝天,眉清目秀的姑娘,長發自然柔順,中分,穿一條白色連衣裙,式樣相當的保守,天氣不算涼了,還穿一件灰色外套,平跟鞋,斯斯文文站在那裡,張望了一下,說:“對不起,是不是打擾了。”聞峰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聳聳肩說:“沒什麼,進來吧,找我有事?”靜宜把手裡一個袋子放在旁邊,帶著笑說:“我買了點水果,本來想放在門口的,看到燈光才按鈴。” 顧中銘差點一口湯噴在桌子上,心裡那叫一個樂。聞峰好本事啊,怎麼設計得來,這哪裡是以前見到那個古靈精怪的王靜宜,分明是三十年代上海灘迷路到二十一世紀,溫柔體貼,舊風未失的良家婦女,趁早改名叫王素芬才應景。 進了門,大家互相見過,聞媽一聽靜宜的名字,立刻精神一振,特意把聞爸支到一邊去坐,騰出個位子叫她坐自己身邊,開始問長問短,看樣子越問越滿意,喜笑顏開。 肯定是聞峰謀劃,短平快,速戰速決,飯吃完,賓主盡歡的時刻,靜宜看看表,站起來和大家告辭,說還要回學校看看明天的功課,婉拒聞峰要送她的提議,笑嘻嘻出門。她身影剛消失在電梯裡,聞媽劈頭就問兒子:“什麼時候結婚。” 這麼容易搞定了老娘,聞峰和顧中銘送完二老回家後在車上笑得要死:“果然傳統牌比較經打,看我媽那樣子,肯定已經在幻想和媳婦協作拖地板的美滿情景。”顧中銘簡直沒語言:“虧你想得出來,她那身衣服上哪弄的,就差沒在額頭上寫良家兩個字了。”聞峰笑得更厲害,腳在車上蹬:“說出來你都不信,是他們美院戲劇社的道具服,靜宜開始死都不肯穿,說給別人看到,她一定自我了斷,免得被嘲笑致死。” 一面說,一面驅車到沿江路蘇荷,跟王靜宜會合,女孩子已經換了衫,仍舊一層套一層的打扮,知道的是mix&match,不知道的以為她家道艱辛,不得不把所有行頭堆在身上。見面她就埋怨:“這麼久?好多人來搭訕我,你不知道女生單獨在酒吧是很危險的嗎。”聞峰吻她的手,好言撫慰:“送我爸媽回家嘛,立刻就趕過來了,你是美人,當然多人搭訕。” 顧中銘懶得看他們肉麻,叫侍者來,要了一瓶藍帶馬爹利,四瓶依雲水調酒,王靜宜轉頭叫他買多一碟手撕牛肉和爆米花,他答應著一瞟,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你的頭髮怎麼了。” 他才在聞峰家見到素芬版的王靜宜,明明是長發到肩,不過一會兒,怎麼老母雞變鴨,女孩子額前劉海齊齊,頭髮濃密豐厚,短到耳邊,跟一團包心菜似的堆在頭上,越發顯得眼大臉小,王靜宜對他的驚訝回以嘲笑:“土人,假髮啦。” 又不是禿頭,用什麼假髮……看不懂。顧中銘決定服老,給聞峰和王靜宜倒了用水勾兌好的馬爹利,給自己倒了半杯純的,加了點冰,這時候酒吧駐場的歌手站上他們桌子附近的小表演台,開始唱一首撕心裂肺卻垂而不死的情歌,那女孩子個子高挑,臉孔鵝蛋般,穿著亮片閃閃的短裙子,大紅背心,衣服很低,卻無胸可見,顧中銘覺得那樣貌熟悉,多看了幾眼,這時候聞峰側過頭來問他:“這女的是不是特像你那紅顏知己。” 他恍然,的確,身段差不止一點兒,可是臉很像,像胡蔚。 真的是像,所以人人都注意到了,王靜宜沒那麼含蓄,一傢伙喊出來:“嘿,這是不是我們家蔚蔚爸媽在外面的私生女啊。” 提起胡蔚,她話匣子就打開了,跟聞峰咬耳朵,兩個人臉色變化多端,七情上臉,不時雙雙笑出聲來,不時又同聲長嘆,好不默契,所謂一個蘿蔔一個坑,王八綠豆對上眼,半點沒錯。 顧中銘自己默默喝酒,過一段時間把手機拿出來看一看,這是習慣成自然了,半夜一兩點,在美國西部是早上,趙怡偶爾會心血來潮給他打電話。不過每看一次,他就多一次意識到,趙怡已經回來了,就在離他不到一小時車程的地方,卻比隔一個太平洋更少音訊。 喝到兩點多,明天要上班,大家都撤了,聞峰居然送王靜宜回學校,顧中銘表示不理解:“不帶她回去?”聞峰苦大仇深:“她來例假了,靠,今天晚上又只好約會五姑娘。” 顧中銘不想和他討論性生活,免得自己也要殊途同歸,剛要岔開話題,聞峰迫不及待跟他匯報八卦:“嘿,我剛才確認了,沈慶平真的和他女朋友分了,胡蔚已經辦了休學手續,準備好好養胎,說生下來就結婚。” 顧中銘眼前浮現胡蔚的臉,青春本色,光彩奪人,不知道懷孕了會變成什麼樣子,不知道生完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些都不關他的事,只不過看著一個一個明明是孩子,卻爭先恐後在成人那骯髒的世界裡徜徉起來,樂此不疲,多少有一點惆悵。 他點點頭,轉移話題:“小王家在沈慶平家隔壁?聽起來不錯啊,做什麼的。” 聞峰今晚喝多了一點,在副駕駛座上迷迷糊糊閉著眼打盹,聞言打個哈欠:“沒問過,她說她住得離沈家很近,每個禮拜回去一天,不過我沒去過,她說家裡管得嚴,不給交男朋友的。” 讀美院的家裡還會管得嚴?一般來說家裡都已經在管教兒女這個項目上棄權了好不好。 顧中銘哦了一聲:“看起來穿著用度還挺低調的,不像嬌小姐的樣子。” 聞峰擺擺手,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照慣例,他今天晚上就跟顧中銘回家了,兩個人進門,澡也不洗,各自找床撲倒,一宿無話。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一起上班,中了廣東話說的,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顧中銘今天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居然是好久和他沒有聯繫的胡蔚,想必王靜宜和閨蜜昨晚就熱線過,提到和顧中銘一起喝酒。 她在電話裡笑聲明朗,看來孕婦的生活十分滋潤:“顧哥,好久不見啊。” 顧中銘莫名其妙覺得尷尬,打著哈哈:“是啊是啊,你好嗎。” 惹來聞峰在旁飛來古怪的打量眼神,活脫脫是野貓聞到熬魚兒味道,循跡就來了,做著口型:“誰啊,誰啊。” 顧中銘換了手接電話:“吃飯啊,哦,哦,別這樣說,哦,好的好的。” 之後便專心開車,就算聞峰心癢難熬,幾乎要撲上去大刑招供,他都保持住了一個男人在八公面前應有的氣節,安全地把車開回了公司。 事實上,他的沉默也不盡然是對聞峰無聲的反抗,的確也有事在想,下午他要見北美在中國最活躍的一家風險投資機構代表,聽取對方對他手頭上一個電視台資源整合項目的評估,之前的交涉都很順利,他對項目的成功融資抱有很大希望。 他一直在做的境內外品牌代理業務已經相當穩定,進入正軌,但那個領域帶來的成就感和收益,不足以滿足他渴望卓越的天生特質。 盡力保持鎮定,一直到去洗手間噓完開會前的最後一噓,看看表還有十分鐘,對方還沒有到,顧中銘想直接去會議室等待,又不願意給人察覺自己有多急切,躊躇兩秒,還是回到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老天爺以實際行動告訴他,今天是大日子。於公於私都無一例外。 他收到趙怡快遞過來的郵件。 裡面是離婚協議書。一式兩份,很正式。 要不是離婚兩個字太刺眼,沒有辦法忽略,看起來簡直像一份商業協議書。 他連內容都沒有看,丟在桌面上,前台就進來,告訴他投資代表來了,已經在會議室。 顧中銘大跨步走出去,胸膛起伏,很氣。 頭都要爆開來似的,自己都聽得到自己呼吸的劇烈,拉風箱那樣子。 他氣得要命,在心裡恨恨地想,除了會添亂,除了給我增加負擔,你還會做什麼,你還會做什麼。 如果趙怡在他面前站著,他一定如此咆哮出來。 趙怡多半立刻杏眼圓睜,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打出他星星滿天,自己奪門而去。 她是斷掌,打人疼得很。 他不是對此沒有經驗。 等一下臉上怎麼消腫,如何自我調節,然後哄回趙怡,繼續把日子過下去,他也不是沒有經驗。 但為什麼一定要是今天。 在會議室和辦公室之間,他走得特別,特別慢,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集中精力面對馬上要開始的會議,但是效果不明顯,他走進去,努力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人家卻很顯然地小小嚇了一跳。 閣下帶著這副餘怒未消的表情,到底是來要錢呢,還是來要命呢。 他們的會談延續了大概一個半小時,結果對雙方來說都不大滿意。 融資方案的書面版本中存在很多問題,需要顧中銘做出有說服力的解答。 他今天顯然不在狀態。 連下一次會面的時間都沒有約定,顧中銘送對方出門,回到辦公室,看到一票人坐在那裡。 聞峰和他的女朋友王靜宜,還有胡蔚,好久不見,身形胖了不少,頭髮剪的不能再短了,素面朝天,小腹隆起,一看就是孕婦,只有眼睛還是那麼亮,對他微笑。 聞峰看著他,擠出一點笑容,急急忙忙站起來說:“走了走了。” 他反應不過來:“去哪裡?” 接著才想起,今天要去胡蔚家裡吃飯,她新請了一個阿姨,地道的廣東本地人,煲湯很拿手,聞峰和靜宜去過很多次了,今天非要拉他一起。 顧中銘一點心情都沒有:“我不想去了。” 說完又覺得很抱歉,大家興師動眾上來接他,剛要補兩句話解釋一下,王靜宜先喊起來:“不行不行,今天蔚蔚生日,她特意叫阿姨做了好多菜,你一定要去。” 顧中銘轉頭去看胡蔚,後者很體貼,一把拉住靜宜,說:“沒關係,你要是有事,就改天來吃飯,生日不生日的沒關係啦。” 人家體貼客氣,反而把顧中銘憋住了,聞峰喧賓奪主:“走啦,你一個人還不是要吃飯。” 讓兩個女孩子開路,推推搡搡的,把顧中銘拉出去了。 下到停車場,胡蔚居然開車,嶄新一輛綠色甲殼蟲,王靜宜很為閨蜜得意,對顧中銘說:“看蔚蔚老公對她多好,知道她有駕照,立刻就買了輛車給她。” 靠著聞峰發嗲:“我呢,我也要車車。” 聞峰豪氣沖天一揮手:“買!” 王靜宜很了解他,瞪一眼沒好氣:“知道啦,又是自行車要多少買多少,你以為可以拆開來下飯啊。” 聞峰一臉無辜:“難道甲殼蟲可以拆開來下飯嗎?” 兩個女孩子去坐甲殼蟲,聞峰上了顧中銘的車,一關門就直著嗓子喊:“趙怡要和你離婚?” 顧中銘知道他肯定是看到桌面上的協議書了,苦笑,說:“沒給那兩個八婆知道吧。” 聞峰搖搖頭:“關鍵時候兄弟不會放你水的,我幫你放辦公桌抽屜裡,順手鎖了,喏,鑰匙給你。” 接過鑰匙,顧中銘發動車子,胡蔚的綠色甲殼蟲在前面磕磕碰碰的倒車出車位,顯見司機資歷甚新,水平實在不敢恭維。 他乾脆停下來,疑惑地說:“胡蔚幾個月了?” 聞峰漫不經心:“七個月?八個月,差不多吧。” 顧中銘老成一點,難免覺得不對:“七八個月很危險的,還敢出來開車,老沈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聞峰聳聳肩:“不知道,我和靜宜去胡蔚那兒吃飯,一個禮拜上去三天,好幾個月了,只見過老沈一次。” 他對八卦的直覺極為精準,半點不容許別人轉換話題,趕緊又扯回顧中銘身上:“說你,真的離啊?” 顧中銘一咬牙一跺腳一加速,氣氛營造十足,結果說不出半句狠話,只得一聲嘆息,他是出身再美滿不過家庭的孩子,婚姻真的破裂,對他來說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負擔,何況和趙怡在一起那麼多年,哪裡是說離就離那麼容易。 一世人兩兄弟,聞峰知道他此時心亂如麻,不再迫他,兩人默默,車子一路疾馳到美院附近的富力千禧花園,胡蔚和沈慶平正式在一起之後,在這裡租了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小複式,月租不菲,據王靜宜說,沈慶平答應胡蔚,等孩子生下來,如果這裡住得舒服,他就把房子買下來,產權寫胡蔚的名字。 顧中銘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老沈不是和原來的女人分了嗎?幹嘛不把胡蔚接回他的別墅去住。” 這個問題估計聞峰一早八過,張口就有答案:“靜宜說她去那個房子看過,滿坑滿谷是原來那一位的東西,老沈一點沒清理出來的意思。” 睹物思人,自然是舊情懷念,猶自戀戀不捨。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顧中銘想到這一層,再想到自己和趙怡,心裡更多感慨。 四個人在停車場電梯前面會齊,胡蔚忽然“咿”了一聲,大家跟著她轉頭去看,一輛黑色奔馳六零零正好駛過,停在最近的一個車位上,司機先下車,繞過來開了副座的門,一個模樣峻練的中年男子鑽了出來,穿著阿瑪尼V字領黑色針織衫,個子不太高,身形卻很精壯,胡蔚歡喜地奔上去:“慶平。” 這麼巧,居然是沈慶平回來,胡蔚容光煥發,幫大家介紹,這是誰誰誰,這是誰誰誰,聞峰和顧中銘其實和沈氏集團有一些生意來往,不過打交道的都是沈慶平手下的人,彼此沒太多印象,此刻寒暄上來都以初次見面,久仰大名處理。 沈慶平對人很客氣,客氣裡透著耐性,不算熱情,聽到顧中銘的名字,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那稍縱即逝的打量顯得有敵意,他身邊跟的人是他司機許臻,臉色更是嚴肅,在場的人人好像都欠他很多錢一樣,勉強打個招呼,正眼都不看過來。大家一起上了電梯,胡蔚挽著沈慶平,說長道短,告訴他寶寶的最新情況是早晚都會踢人了,一定是個男孩沒錯,今晚喝蟲草花湯,剛好給他補補身體,滿電梯都是她清脆可人的聲音,沈慶平聽得很仔細,不時嗯嗯啊啊應和,從旁人眼裡看出去,也不失一對佳偶。 他們住三十一樓,樓下廚房客廳餐廳客房客衛,一道樓梯上去是主臥室和書房。佈置得中規中矩,典型拿來出租的高檔公寓模式,連牆紙都是行貨,雖然質量不壞,但顏色式樣都似曾相識。唯獨沙發上窗台上四處放滿的布娃娃,毛毛熊之類的小女孩玩意,標誌出主人獨特的身份。客房被徵作儲藏室,堆滿了嶄新的嬰兒用品,大部分標牌未剪,定是胡蔚休學養胎期間滿街掃貨的成果。 沈慶平一進門,立刻和許臻到二樓書房,據說還有工作沒有交代完畢,其他人在樓下嘻嘻哈哈聊天,胡蔚不斷借催菜為由去廚房,走到樓梯口,便停下來向上張望一下。 她請的阿姨果然手藝了得,滿桌子菜,連聞峰都吃得頻頻點頭,動了華山論劍的心思,一放筷子就進了廚房,和阿姨切磋技藝去了,一直到王靜宜拉他切蛋糕,才意猶未盡走出來,還在神神叨叨唸菜譜。 王靜宜買的哈根達斯冰激凌蛋糕,推上來,點了蠟燭,熄了燈,唱歌,許願,給禮物,聞峰和女朋友二人給一份,是施華洛世奇的一對耳環,顧中銘後知後覺,自然空手吃白飯,趕緊許諾有拖無欠,大家最後眼光都投向沈慶平,他卻一點表情都沒有,輕輕說:“你要什麼,自己去買就好。” 胡蔚臉上充滿期待的笑容頓時變得勉強,聞峰最識趣,趕緊打圓場:“趕緊分蛋糕,不然要化了。”大家忙忙碌碌起來,切的切,吃的吃,把尷尬敷衍過去。 顧中銘乘聞峰遞蛋糕,拍拍他:“吃完趕緊走?” 聞峰同意:“嗯,老沈和胡蔚有點怪怪的。” 結果比他們走得更快的是沈慶平,蛋糕一口沒動,許臻已經催他:“沈先生,我們該走了。” 胡蔚正在指揮阿姨收拾桌椅,聽到這句話,旋身就走過來:“慶平,你今天答應陪我的。”神色緊張,和許臻面對面,中間站個沈慶平,隱約就是一場爭奪戰。 許臻好像是聾子,或者當胡蔚是空氣,緊接著又說:“麥先生說和你約的九點,我們現在出發比較好。” 沈慶平哦哦著站起來,在胡蔚的肩膀上搭一搭:“我有點應酬,晚點回來好嗎。” 是一個問句,不過根本不需要答案,他已經和許臻走了出去,胡蔚拉了一把空,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門外,回身抓起茶几上一個盤子,對著牆壁就砸了出去。 滿屋子人嚇得鴉雀無聲,唯獨王靜宜似乎經驗老道,急忙上去扶住胡蔚,勸她:“你幹嘛啊,看動了胎氣,寶寶會不舒服的。” 胡蔚就勢靠在她身上,埋下頭,肩膀一聳一聳,哭起來了。 阿姨趕緊扶她上樓,王靜宜跟上去,留下兩個大男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面相覷,聞峰還好,顧中銘一肚子心事,簡直如坐針氈。 這當兒靜宜下來了,拉過聞峰嘀嘀咕咕一陣,聞峰面有難色,轉過頭來看了顧中銘好幾眼,看得後者渾身不自在,一種極為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 果然聞峰過來傳話,有似晴天一個霹靂:“蔚蔚,叫你陪她出去走走。” 顧中銘大驚失色:“什麼?你們呢。” 聞峰的眼神里分明有三分疑惑不已七分幸災樂禍:“嘿嘿,她叫我們自己去玩,不用管她哦。” 顧中銘幾乎要把全身都搖擺起來表示自己人生中最強烈的拒絕:“兄弟,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他聲音大了點,王靜宜飛身過來堵他嘴巴:“顧哥!” 她好友關心,細細聲哀求地對著顧中銘拱手拜:“顧哥,你剛才也看到了蔚蔚那個男的對她怎麼樣,求你,就陪她走一走,她大著肚子,很可憐的。” 所謂軟刀子殺人,眼前就是最好例證,顧中銘還要掙扎,忽然大家發現胡蔚已經換了出門衣服,挽著手袋,正扶著阿姨走下樓來,王靜宜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飯,一拉聞峰走人,一面走一面還喊:“蔚蔚,那我們真走了啊,顧哥陪你。” 跟做了賊似的,腳底抹油,晃眼就消失在門外,看那架勢,逃功肯定練過! 顧中銘暗地里長嘆一聲,既來之則安之,過去接替阿姨把胡蔚的胳膊輕輕托著,盡量和顏悅色:“你想去哪裡?” 胡蔚對他微微一笑,笑容裡隱隱有淒涼,那女孩子特有的軟弱嬌怯,不由得讓顧中銘徹底心軟,她低聲說:“顧哥,真對不起,我一肚子話沒處說,只好勞煩你。” 顧中銘拍拍她:“別這樣說啦,走,我們先出去。” 下了停車場,兩人上了顧中銘的車,他幫胡蔚係好安全帶,忍不住教訓她:“你這麼大肚子了,以後不要自己開車出去,很危險。” 她又是微微一笑,像辯解也像嘆息地說:“太悶了。” 顧中銘望望她:“你男朋友怎麼回事,我看你要和他好好談談。” 胡蔚沉默不語,只是略搖了搖頭,車子開出停車場,她忽然說:“去沙面散步好不好,我好久沒去那邊。” 廣州沙面,是這個世俗實際的城市最具風情的所在,本身是一處珠江中的人工小島,當年租界期建設起來的許多歐陸建築保存完好,如今紛紛變身為酒吧,咖啡廳,餐館或特色獨具的小商店,到了晚上,情侶們絡繹不絕,在珠江畔或相依緩步,或密坐低語,洋溢著分外的悠閒氣氛。 除了情侶,這裡也是孕婦的天堂,許多人專程驅車來這裡散步,圖的是它空氣清新,環境幽靜舒適,而且治安良好。 顧中銘結婚前後,都不大有羅曼蒂克的細胞,沙面漫步對他來說,基本上可以劃入浪費時間的那個事件列表,今天難得來了,居然還是和一個八槓子和自己打不著的孕婦一起,那個心情,真是非一般的哭笑不得。 他多多少少,怕自己引火燒身,雖然陪著胡蔚散步,但盡量不多說話,胡蔚有一兩次提起稍微敏感的話題,就被顧中銘拼老命轉移開注意力,她冰雪聰明,也不再勉強,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走著,到黑燈瞎火或比較多障礙之處,顧中銘就伸手扶一下胡蔚。 從沙面北街,一直走到沙面南街,中間胡蔚偶來興致,還去沿街的一些小特色商店看看東,看看西,顧中銘拼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思緒不知不覺飛到了趙家,這離婚協議書到底來真的還是算最高級警告,不親自面見一趟趙怡娘娘,萬萬不能解惑。他陪著胡蔚來到白天鵝賓館大門前,在江邊長椅上小憩片刻,終於聽到胡蔚說:“有點累了,我們回去吧。”剎那間那種如蒙大赦的感覺,完全可以媲美一場春天的甘露,灑在久旱後的稻田。 顧中銘露出革命戰士勝利完成炸碉堡任務後才會有的愉快表情,伸手給胡蔚拉她起來,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一刻,他的耳膜精確地捕捉到了一聲完全可以稱之為慘烈的尖叫,那熟悉的聲音破空而來,從顧中銘天靈蓋入,腳板心出,把他實實在在,釘在當地,動彈不得。 就是有這麼巧,就是有這麼遇得到,就是有這麼陰差陽錯。 顧中銘幾乎是哆嗦著轉過頭,就看到趙怡她們家一家子人,在白天鵝賓館門口站著,看樣子剛剛吃飯出來。 而趙怡看著他和胡蔚的表情之可怕,就算在噩夢裡,顧中銘也絕對想像不出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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