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想想,西想想,心亂如麻,亂到最煩惱,沈慶平把車開到珠江邊僻靜處,搖下窗戶,放倒座椅,手機放在耳朵邊,悶頭望天,萬千思慮滾來滾去,不知如何排遣,終於一口濁氣攻心,“啊啊啊啊”大叫幾聲,把從車邊經過的人嚇了一跳,他哐當坐起來,心想要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大風大浪見得多,當年生意上一口氣轉不過來,幾乎立刻就死的場面都經過,這副熊樣算怎麼一回事。 一下子豪情萬丈,正要發動車子,忽然手機鬼叫一聲,倒把他嚇個激靈。 接起來一看是許臻,聲音疲憊不堪,說家里人都脫離了生命危險,轉入了普通病房,但離徹底康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可能還要請多幾天假。 提到請假,很不好意思,一下子嗓子都低了,囁囁嚅嚅的,說:“沈先生,你那裡需要人,我老請假也不方便,要不,你另外請個人幫你吧,我欠你的錢以後……” 沈慶平打斷他:“別胡思亂想,我這邊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好好在那邊,該花的錢就花,啊。” 他懶得聽許臻結結巴巴感激涕零,直接掛斷,恰好又有一個電話進來,竟然是家裡的號碼,忐忑了兩秒,接起來是保姆,告訴他:“沈先生,你有個朋友來找你,見你不在,就走了。” 朋友?知道家住哪兒,隨時會上門的朋友可不多,誰啊? 保姆不認識:“是個挺小的女孩兒,學生模樣的,上個月也來過一次,你和周小姐都不在,還進來喝了一杯水。” 沈慶平一下子就緊張:“女孩兒?什麼樣子的?” 保姆很利落:“瓜子臉,個不高,樣子挺甜的,就是身上叮叮噹當掛一堆不知道什麼,進門就到處看,沈先生,我看不像你的朋友,是你哪個朋友的女兒吧。” 一說個不高,沈慶平鬆了口氣,聽到後面那句,哭笑不得,只好說知道了,下回來叫她留個電話,完了就琢磨,誰啊? 想來想去沒頭緒,他學生模樣的女朋友,倒真的只有胡蔚,但誰見了她,也不會說出個不高這三個字來。 至於朋友的女兒,別扯了,人家女兒找你幹嘛。 他搖搖頭,但好像他的煩心事還不夠多似的,緊接著又是家裡電話打進來,難道那女孩子去而復返? “餵。” “哎。” 他立刻胸口一緊。 致寒。 “你回來了?累不累。” 自然而然的,要關心體貼起來。積年的習慣,沒得改。 而對方態度冷冷的,卻叫他好不適應:“你有空嗎?有空回來一下,我有話說。” 這不是他熟悉的周致寒,那個周致寒,怒氣到最高點,聲調都是柔和溫軟的,淋漓盡致發揮著她飽滿的女人味,就是把你丟進了無底深淵,你還會仰望從那聲音裡降下一根救命索。 沈慶平跟吃錯了藥一樣,覺得周身不暢,沉默一下,低聲下氣的說:“小寒,你別這樣說話,我聽了很不開心。” 致寒哼了一聲,不理他的茬,說:“我等你。” 嘟嘟嘟聲清脆長久地傳來,像一個不留餘地的警告。沈慶平看著電話發了一陣子楞,長出一口氣,不得不掉轉車頭,奔回家去。 他在路上奪命狂奔,不但不曉得會有多少罰單入帳,而且險象環生,某個急煞之後,他忍不住隱隱起念,要么就來個乾脆的,車毀人傷,回頭進了醫院,致寒總不能在急救病房和他翻臉,以她口硬心軟的脾氣,就這麼原諒他了也未可知。想到這裡他長嘆一口氣,堂堂一個大男人,這般軟弱驚恐,自己對自己都是哭笑不得。 一到家門,來不及停車到車庫,沈慶平熄火便跳下去,穩了穩神,快步走到門口,好似三九天一桶冰水噹頭潑下,他看到周致寒出遠門才用的兩個LV大行李箱已經放在門口,她正在玄關處換鞋,穿著牛仔長袖衣,手裡還挽了一個機車包,裝得鼓鼓囊囊的,抬頭瞥見他,點點頭:“回來了。” 現在房子裡的三個人,都在門前聚著,保姆站得遠一點,靠著樓梯腳,抹眼淚。這場面讓沈慶平的心都沉到了底,許久才問出來:“小寒,你要去哪。” 她不說話,也不笑,看看他,妝容精緻新鮮,只有眼底紅絲一團一團,顯得整個人都疲倦。任是無情也動人。沈慶平的眼睛不能轉移到別處,他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和十年前一樣愛,或者更加愛,他像站在臨刑的斷頭台,除了奇蹟發生,什麼都救不了他。 “小寒……” 致寒動作頓了頓,轉頭對保姆說話:“把下午煲的滋補湯熱一熱,放到樓上書房,等一下沈先生臨睡前喝。” 保姆很懂事,哽咽著應了聲,進了廚房,門關上,沒再出來。周致寒穿著鞋子,走到沙發那裡坐下,挽了挽衣袖,開始沖一泡普洱,一面淡淡說:“和我坐坐吧。我給你沖一點茶喝。” 沈慶平如平常一樣坐在她側對面,看她手勢嫻熟,沖水悶茶,放一陣,徐徐逼出來,斟一小杯在他身前檯面上,說:“小心燙。”還微笑,說:“這一餅茶今年喝剛好,別浪費了,自己弄來喝。” 茶和書,在這個家裡,都是周致寒的禁臠,他從來都不懂,然而這一說的意思,分明是交代去後事,自此都不准備回來。沈慶平一急,抓住致寒手:“小寒,別這樣,有什麼話你跟我說,別這樣。” 周致寒手指在他掌心裡,一根根蜷縮起來,掙不開,可是敵意濃厚,她凝視沈慶平,很冷:“你要說的,你都讓任太太跟我說過了。” 她此時還能笑,數十年人前人後修煉的光陰,沒有白白浪費:“你想要個孩子,我成全你,親愛的,你還要我說什麼。” 眉峰點漆一樣黑,自嘲地微微彎下去:“我成全你,可你不能要我跟你一起養。” 此時她有她殘酷的幽默感:“否則那孩子的媽媽怎麼辦?我們姐姐妹妹相稱嗎?我每個月發給她零用錢嗎?” 沈慶平啞然,眼睜睜看著周致寒垂下頭,脖頸雪白,眼角淚光微微一閃。 “小寒。” 只是稱呼名字,卻說不出其他話來。 周致寒對他笑笑:“說清楚了?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年底股東會再見。” 她還有百分之十一的股權在沈氏集團,許多生意上的事還千絲萬縷。 但是,難道這就是兩人十年廝守,最後的唯一紀念。 她走到玄關,忘記自己已經換好鞋了,放了下包,彎下腰來,猛然省起,“嗨”了一聲,頓頓腳直身,向沈慶平望一望,說:“你的小女朋友穿多少碼?上次來試穿我的鞋子,好像都不大合適。” 沈慶平疑惑的說:“什麼?”他沒有明白。 這口氣中的疑惑,如同一道直直擊中火藥桶的霹靂,致寒霍然回頭,狠狠看他,眼光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不知道怎麼想的,忽然伸手抓起玄關長几上那一樽插了大把香水百合的花瓶,摜出去,砸在門上。 撕心裂肺一聲響,四碎花枝,滿地流水,水晶片無辜地滾在各個角落,閃耀幽光,不知一場花間好夢,怎麼突然就到南柯。 她氣得胸膛起伏,渾身顫抖,指著沈慶平,平常妙語如珠的人,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紛披,淌了一臉。沈慶平嚇得三魂不見七魄,一輩子沒見過她發脾氣到這個程度,幾乎是連滾帶爬衝上去,一把把她抱著,口口聲聲喊:“小寒,不要氣,不要氣,我不要孩子了,我永遠都不見那個女人了,我什麼女人都不見了,我這輩子都只要你,你不要走。” 但這表白已經來的太遲,致寒狠狠把他推開,喘著氣,哭起來,一面喃喃:“我什麼都是為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傷我,為什麼,為什麼。” 一手扶了牆,邊哭邊走出門去,沈慶平絕望地追在她身後,伸手去拉她,卻換來畏蛇上身一般的尖叫和推拒,她一生從未如此失態過,卻要把壓抑的全部憤怒和傷痛,都在這瞬間爆發出來。 他一直跟著,跟到車庫,看著她上了車,眼看就要關車門,沈慶平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拉住門,激切地喊:“小寒。”這瞬間他像回到十幾歲,在水庫中游水,忽然腳被水草纏住,掙不開的那種幻滅感,一波波衝上頭顱。他慌不擇言。 “你懷了別人的孩子,打掉以後再也不能生,我什麼都知道,我從來都沒有說過你,你也原諒我一次,小寒,你原諒我這一次。” 四周的空氣忽然凝滯。你若把自己放到過那樣的場合,你就知道原來空氣時間靈魂和血液,都真的會那樣突然凝滯,只留下心臟跳動的巨大轟鳴,是你聽得到的唯一聲音。 沈慶平和周致寒面面相覷。 人人衣櫃裡都有骷髏,倘若把白骨上的字跡細細來看,記錄的全然是另一個人生。 沈慶平眼中漸漸也有淚,手抓住車門,青筋爆起,足見多麼用力。他此時不復是生意場上呼風喚雨,不動如山的大商人,一心只怕手一鬆,周致寒就永遠會消失在他人生里。 她的名字在他唇角,輕輕念出來,帶著醞釀了十年的溫柔和愛戀,一分一毫都是真的:“寒寒,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周致寒淚如雨下,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但她比沈慶平更堅決。 她發動了車子,瞬間開出去,起動的巨大力量將沈慶平一帶,狠狠摔到地上,周致寒在車裡發出一聲驚叫,在十數米外又停了車,跳出來奔向男人,奔到一半,沈慶平自己爬起來了,雖然灰頭土臉,卻顯然沒什麼大事,她退了兩步,雙手握成拳,胸腔裡壓抑的哽咽好像要將她整個撕裂一樣,但她轉身再度上車,絕塵而去,沒有再有停頓的跡象,車子轉過大門,最後一束尾燈的光芒隨之黯淡,一切歸於寂靜。 她收拾好的行李箱還靜靜放在正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