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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輕舟已過萬重山

浮世愛 白饭如霜 7170 2018-03-22
周致寒和顧子維的相識,毫無值得紀念之處。奧美公關公司辦的一個酒會,在城中一家著名的法式餐廳,請了同行、媒體和客戶參加,衣著要求是穿出春天的精緻感覺。與會的大部分是女性,花紅柳綠,裙裾飛揚,各自帶著矜持的微笑,在自助餐檯前看著純法式的食物品種挑挑揀揀。致寒也不例外,穿一條綠色裹胸連衣裙,渾圓肩膀雪白,豐美雙峰微微露出,已經足夠引人注目。脖子上戴白色珍珠項鍊,層層疊疊,樣式繁複,卻恰恰調和了那條裙子的過分明艷。 她在餐檯前,與餐廳的行政主廚閒聊。嚴格來說,她不算是在場女人中最漂亮的,但氣場懾人,顧盼間容不得人忽略。顧子維在入口簽名的時候,已經註意到她說話姿態嫵媚橫生,簡直要超過風月場中那些經過嚴格訓練的專家。

那位英俊的主廚顯然很享受與她聊天的時刻,身體微微前傾,顧子維經過他們身邊去拿沙拉,聽到他說:“別人不行,是你,那當然可以。” 致寒發出輕輕的迷人笑聲,摸一摸對方的手臂,說:“謝謝你。” 主廚很斯文,說:“不勝榮幸。”轉身離開。不知道二人做了一個什麼小小交涉,致寒稱了心,神色半是頑皮半是得意,一眼瞥到顧子維正注視她,笑容絲毫沒有收斂,眨一眨眼,說:“你好。” 顧子維把注意力從沙拉上徹底離開,趕在她打完這萍水相逢的招呼就走之前,說:“好美的鞋子。” 兩人的視線都落到那雙鞋子上。 高跟鞋,粉紅色,極淺的鞋口,狹窄的鞋身,只遮住腳趾後一線皮膚,鞋頭有一隻小小的珍珠色蝴蝶。她一雙腳都在外面,腳趾甲上塗了和衣服一色的綠,秀氣得不像真的。

她笑,“謝謝,你很會看。” 他喜歡她笑起來無所顧忌的樣子,“你應該等一下再這麼說。” 致寒斜斜飛一個眼風過去,無聲地問一個為什麼,眸子上挑,很媚,不是故意要誘惑誰,倒是習慣了,知道男人都是要吃這套的。 顧子維絲毫沒有猶豫,說:“你的臀部更美。”眼睛閃閃發光,直視。對人際關係中那些謹言慎行的諄諄教誨,視若無睹。 周致寒沒生氣,只拍了一下手,很懊惱,“哎呀,我以為你會說腳。” 這時候主廚返回,“周小姐,特別為你做的甜點,等一下幫你送過去,您的位子在?” “柱子後面那桌,謝謝你,我過去等了啊。” 順勢便走了,並沒有多看顧子維一眼。 他於她如風過耳,不是值得所謂的一個人。 但顧子維並不那麼容易放棄。

他端著整盤食物找到柱子後的那一桌,四個位,相鄰坐了兩個女子,一個是致寒,另一個也是美人,年輕而艷麗,打扮入時,言笑正歡,說的是公關業界一些蜚短流長的秘聞。致寒不大說話,慢慢喝著手上的一杯雞尾酒,臉上帶有合適程度的耐心,想必和對方也是初見。看到他過來,年輕女子忍不住頓了一頓話頭,之後聲音便更清脆。 “我可以坐這裡嗎?” “當然可以。” 顧子維問的是致寒,答的卻不是致寒。她只對他微微看了一眼,神色無可無不可,比上一瞬間和那主廚談笑時的狀態,冷漠許多。忽然電話進來,她接起,“哎。” 想必那頭在問她身在何處,她答得些微有點不耐,“說過了,奧美公關的一個酒會,花園酒店這邊。唔,知道了,你九點半來吧。”

年輕女子在一邊打趣,“查崗啊?看得真嚴。” 致寒一笑,喝完那杯酒,招手請侍者來,多拿另外一杯,藍色瑪格麗特。嚐一嘗,似乎不夠滿意,起身走到吧台去,請調酒師加多十毫昇龍舌蘭。她走回來的時候同桌女子殷切關心,“今晚你喝了好多啊。”有意無意,看顧子維一眼,拿起面前的杯子,似乎刻意想對比出來,自己喝的是純潔健康的水。真正是年輕,時時刻刻流連在假想的競爭裡。 致寒懶洋洋地舔一舔杯口的鹽粒,側過頭去,淡淡說:“關你事麼?”女子一怔。 顧子維忍不住笑起來。 她真的九點半就告辭,之前吃了兩口甜點,餐廳行政主廚親自端過來的,材料醬料至新鮮,放在小小香草蛋糕上的一顆櫻桃,都比自助餐檯上供應的漂亮得多。顧子維和那女子都沾光,各自分到一份,的確味道上佳。

他在致寒離開餐廳大門前截住她:“沒有和你換名片。” 她冷淡地說:“我沒有名片。”在他手上拍一下,“我是個閒人。”一轉就從旁邊轉過去,走了。 顧子維看著她背影到街邊,停了不過十秒,一輛寶馬車駛到面前,司機位上的人從裡面幫她開了門。 那時周致寒三十一歲,剛剛開始她人生最繁茂飽滿的階段。對於顧子維的搭訕和注意,她在十分鐘之後作為小小的談資提了一提,換來沈慶平“不要出去招蜂引蝶”的結論之後,便丟到了腦後。直到不久後她在“國會”,又遇到了這個命中註定要和她糾纏不清的人。
國會是廣州最高級的夜總會之一,裝修、姑娘和費用都很漂亮。豪客們出出入入,千金虛擲如土。在這裡上班的女孩子,多半住在附近租金不菲的樓盤,傍晚三五成群去上班,是路上的一景。

沈慶平常常在這裡應酬。不應酬的時候和三兩好友也不時過來喝喝酒。三樓的總裁房私密清淨,關上門自成一體,有點大隱隱於市的意思。 他不大喜歡叫小姐,就是叫了,也放在一邊晾著。倒願意和媽咪聊天喝酒,喜歡後者世情通透,長袖善舞。偶爾不小心或太高興過量了,很醉的時候,就鬧著要給周致寒打電話,怒氣沖衝喊:“你……你來接我,不要……不要別人,你,來接我。”還提醒身邊的女人,“你是誰?你走開一點,我女朋友來了會打人的。” 老任和麥子勤對這一幕看得最多,一開始看笑話,後來恨鐵不成鋼,再後來麻木了,一看到沈慶平將醉未醉,就一哄而上幫他打電話,對著周致寒哭訴:“你快點來吧,你快點來他就不敢喝了,他不喝了待會兒才有人買單啊。”

彼時周致寒多半已經睡了,拿著電話在那頭迷迷糊糊的,聽完嗯嗯兩聲,掛掉繼續睡。除非是群眾要求太過強烈,迫不得已,才會真的趕過來,點妝不上,面有倦容,進門的時候通常都有一副要把沈慶平斬立決的表情。一來二去,沈慶平知道她不喜歡,慢慢竟然去得少了,少到了國會的媽咪跑去問仍然堅持戰斗在花天酒地第一線的麥子勤:“沈先生最近是不是破產了?還是乾脆被抓起來了?”笑得他要死。見到周致寒就說她逼娼為良,對拉動內需促進消費,大大的沒有貢獻。 周致寒再厲害,生意場始終是生意場,有時候身不由己真的不是託辭。那天她到國會,沈慶平不在,倒是她自己為應酬而來。 她晚到了一點,一進包廂,就覺得氣氛不對,好幾個夜總會的部長都站在當地。屋子裡靜悄悄的,有個穿撒花大擺裙,顯然是坐檯小姐的姑娘半跪半坐在地上,濃妝都蓋不住煞白的臉色。眼裡含淚,嘴角濕濕的,身邊一片狼藉,藍帶馬爹利的酒瓶碎片到處都是,洋酒特有的味道在空氣中濃烈蔓延。那姑娘的手裡緊緊握著一個調酒的方口瓶,裡面還剩大半瓶,從顏色來看,都是純的。

周致寒要找的人坐在沙發正中,手裡也端了一杯酒,微微歪著頭,面無表情。周圍一圈男人或站或坐,個個神情兇惡地盯著地上的那個姑娘。場面靜止了大約五秒,感覺卻異樣的悠長。 周致寒站在遠一點的地方,不出聲,忽然有人發出一聲暴喝:“喝不喝?不喝就乖乖坐下,陪我們老闆,哪兒都別想去。” 聽起來,是這個小姑娘想轉台,給截下來了。在國會轉台固不常見,而要鬧到這步田地,也算怪事一樁。 地上坐的女孩子很倔,坐正了一下身子,咬咬牙,舉起那個方瓶就往嘴裡灌,沒下去兩口,轉頭哇地就吐了,酒水飛濺。站在旁邊的幾個媽咪一讓,臉上都有不忍之色,其中一個張張嘴要求情,抬眼看到那一群男人狼一樣的眼神,硬生生給嚥下去了。

周致寒皺皺眉,轉身走出來,站在門口。包廂的公主也在那裡,縮頭縮腦的,和另一個公主輕聲聊天,“阿美怎麼了?” “想換到808去,這邊的客人不干。” “這個梁老闆人很大方啊,長得也不難看,幹嗎一定要換?” “808是她的老相好,阿美喜歡得要命,倒貼都乾。哎,出來了出來了。” 阿美是被架出來的,衣服上頭髮上都是烈酒,整個人好像被放在酒糟裡泡過一樣。臉上大顆大顆的汗,神誌不清,極為委頓,估計那瓶酒真的下去了。喝酒的人知道,一旦過量還要繼續喝,而且喝這麼急,那感覺真的是生不如死。 周致寒一直等到裡面收拾乾淨,才重新走進去。梁甫成一眼看到她,熱情招呼:“周小姐,來這邊坐。”拍拍身邊的位子,招呼公主給她倒酒。

“不好意思遲到了,梁老闆,我先喝一杯。” 梁甫成一迭聲答應:“好好好,來,隨意,隨意。” 旁邊卻有人起哄:“一杯不夠,三杯,三杯,靚女,倒純的。” 周致寒還沒出聲,梁甫成一瞪眼:“滾!周小姐是斯文人,別在這胡說八道。”兩人輕輕碰杯,周致寒倒是一口喝了,說:“梁老闆最近怎麼樣?” 梁甫成樣子的確不難看,濃眉大眼,戴副黑邊眼鏡,中等個子,衣著很講究,領口鞋頭,都一塵不染。不言不動時眉宇間有一股霸悍之氣。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無事便開笑口。此時和周致寒說話,喜上眉梢:“老樣子,天天瞎忙,周小姐你氣色倒是越來越好了。” 致寒一笑:“年紀大了,能好到哪裡去。” 梁甫成瞇起眼睛,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膝蓋,隔著牛仔褲,他的樣子也像很享受似的。不過只在須臾,便抽回手去,搖頭說:“哪裡,我認識你多久了?三年?五年?每次見你,都覺得你比上一次更有味道。”舉杯在致寒杯子上一碰,喝了滿口。 致寒泰然自若,淡淡說:“梁老闆身邊美女如雲,就不要來涮我了。上次我和您說的事,您覺得怎麼樣?” 梁甫成拍拍她:“難得見面,不談生意,來,跟我玩兩盤。”拿過色鐘。 猶豫了一下,致寒綻開笑意,說:“好啊,三口一杯。”順手拿了一粒果盤裡的葡萄,丟進嘴裡。 梁甫成做的生意,普通人插不了手。他沒有讀過什麼書,白手起家,自得精髓,天生的商人,名下有不少正經產業,收益也不壞。但規模最大的還是撈偏門生意,在華南數一數二。對他來說,賺錢相當簡單,反而賺到手的錢怎麼洗一個底,變成清白家業,是很棘手的問題。 周致寒與他相識多年,都是泛泛。偶爾一起吃個飯,或應酬場合裡見到,彼此閒聊兩句。他對致寒向來態度算尊重,言辭中諸多欽慕,都似真誠。這一次周致寒找上門來乃是有求於他,事情相當麻煩,解決的選擇又少,否則她決計不會單槍匹馬來這種場合,跟一個背景如斯的人深夜對飲。兩人玩骰子,致寒運氣不錯,一路贏多輸少。她喝酒也頗爽快,言談甚歡,話題中屢屢想提起自己關心的事,次次被梁甫成擋回去。她知道今晚成算很小,索性丟開,談談笑笑到差不多一點,收手說:“梁老闆,我先走。明天還有點事要做。” 梁甫成神色微微一沉,看了她兩眼,說:“什麼事這麼重要,要你親自去做?難得見到你,再坐一坐。”致寒把手袋挽在臂上,拿起一杯酒,生花帶笑:“好啦,要見好容易的,我再熬下去,明天怎麼見?跟我喝了這杯,我走了。”不容分說,站起來剛要喝,忽然包廂的門咣當一聲打開又關上,公主哎哎哎叫著:“先生……你找哪兒位?”一個高高個子的男人,慢條斯理走進來,說:“哪兒位是梁老闆?” 分明是顧子維。 許久後他們綢繆起來,憶起初次見面的場景,致寒總忍不住笑他:“好男人啊,有情有義,為了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姐,單槍匹馬要公道,你怎麼想的?”顧子維不置可否,一笑,將她攬在懷裡,淡淡說:“有情有義不好嗎?” 有情有義甚好,最好。周致寒那時在場,看顧子維好整以暇向梁甫成要一個說法,文武都準備自己扛下,實在深深震撼。這風月場中來來去去的恩客紅顏,多情至濫,一波波簡直要溢出來,唯獨義氣不多見。周遭人看來他的舉動最蠢不過,顧子維不以為然:“我喜不喜歡她不重要,她為了我豁出命來,我不該袖手旁觀。” 他與梁甫成一番對峙,過程並不繁瑣,膽識卻極關鍵,最後居然不打不成交。後者讚賞他有擔當,雖說不至於真的對歡場女子去道歉,卻留下一萬現金,交到媽咪手裡,權當給阿美的醫療費——那個姑娘一出門立刻送了醫院,嚴重胃出血。 這齣戲落幕,周致寒一看表,暗地裡叫苦,急忙告辭,出門便打電話:“很快,很快就回來,不用接,我自己開了車。”電梯在停車場一停,她走出去忽然看到顧子維站在那裡。 見過兩面,也算是熟人,她招呼:“嗨,你也走了嗎?” 他搖搖頭,“我等你。” 致寒露出笑容,歪一歪頭,“你怎麼知道等得到我?” 在停車場昏暗的燈光裡,顧子維眼睛閃閃發亮,像在夜空中爆裂的寒星,蘊含著狂熱能量,似乎一觸即發。 他緩緩地說:“我知道。”
大部分事,結果都在他意料之中。不容置疑,不假思索。 無論過去多少時光,他還是這樣說話。 就算兩個人中間,自當初到現在,輕舟已過萬重山。 周致寒想掙出手,被顧子維加了一點力,按得更緊。他靠近來,眼神灼熱,低聲說:“親愛的,你越來越美了,比我記憶中、睡夢中,都更美。” 嘴唇已經貼在周致寒的耳輪上,彼此都能聽到對方難以平靜的呼吸。那個親吻印在皮膚上的瞬間來臨時,周致寒長長吸了一口氣,垂下眼去。聽到顧子維以低不可聞的喉音,發出壓抑的呻吟,又說:“這五年來,不管在哪裡,和什麼人在一起,每次我想到你,都忍不住想要像現在這樣。”這一句入耳,周致寒身體猛往後仰,臉沉似水,嚴厲地瞪著顧子維,冷冷說:“你放尊重點。” 但是顧子維不怕她。他捉緊周致寒的手,拉過來,兩個人頭靠頭。侍者從身邊輕輕走過,投來艷羨的一瞥。周圍的人都當他們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已然不年輕了,卻還有天雷地火一般熱烈的感情,無懼於在公共場合隆重作秀。致寒垂下眼,神色冷峻,倘若她會無影手,大概已經有十七八個耳光打在顧子維臉上。 可惜他們知己知彼。顧子維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纏了一會兒,忽然一下子站起來,拖著周致寒的手,半拉半扶,出了餐廳,往電梯間走去。致寒咬住嘴唇,身子不斷往後墜,跌跌撞撞,幾乎毫無儀態可言。 一路拉扯,形同暗戰,連保安也忍不住看過來,但終於平安無事進了電梯。顧子維仍是不放,自身後緊緊擁住周致寒。兩人都在鬆一口緊一口地呼吸,腎上腺素明察秋毫,從未在應發作時退避。致寒自牙齒縫裡逼出呼喝,又低又絕望:“放手。” 顧子維輕笑,反而箍得更緊,使她喘息也困難,一面答道:“我怎麼會犯第二次這樣的錯?”聲音裡不知怎的,並無輕佻之意,反而蘊含輕微隱痛,藏不住地滴落出來,簡直要黏附在電梯地毯上。致寒身體一抖,軟了下去,叮叮聲起,電梯停了。 這是致寒住的行政樓層,可是顧子維要去的卻不是她的房間。 是她隔壁的房間。他昨天晚上,根本整晚都在她隔壁,聽一點一滴的聲息。 一隻手攬住她,一隻手拿房卡開門,他目不轉睛,眼光沒有從致寒身上離開過。房門從身後關上,他迫不及待,吻上周致寒的嘴唇。兩人手裡拿的東西落了一地,紛紛踏過去沒有人在意,他在抵死熱吻的間隙不斷叫她小名,“寒寒,寒寒……” 兩人滾在地上,周致寒臉往後仰,額頭雙頰,漲得通紅,雙手將顧子維肩膀抓住。太用力了,手背上青筋都突出來,一瞬間將她的年齡活生生出賣。男人太強壯,她根本掙不動,只能承受對方被點著了爆竹一樣狂熱的親吻和愛撫,只有喉嚨裡困獸一樣嘶叫。忽然之間萬念俱灰似的,鬆了勁,致寒收回推拒的手,遮住眼睛,一顆顆淚從她眼角滾下來,黏稠晶亮,滾過她的皮膚,沾染到顧子維臉上。 房間裡陡然安靜下來,唯獨留下致寒微弱壓抑的啜泣聲,從胸腔里傳出來,到唇齒間就消失了,夢魘一般清楚得不真實。 顧子維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把淚水抹去,拿開她遮眼的手,一寸寸撫摸那兩條秀麗的黑眉、根根分明的睫毛,感覺致寒的秋水雙瞳在他指尖下顫動的頻率。 “別哭。寶貝兒,別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他喃喃地說,低下頭去,珍重地親周致寒的眼睛,溫柔得與方才判若兩人。靜了一刻,愴然一笑:“真的,只有你能這麼對付我。” 爬起身,他扶周致寒起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將地上東西收拾起,放到茶几上,燒水,守在水壺邊等著指示燈滅。倒了半杯熱水,又把旁邊依雲礦泉水打開,兌在熱水里,嚐了一口,再端給周致寒,“溫的,剛剛好,你早上還沒有喝水吧?” 致寒機械地理著頭髮,臉低下去,接過水來無意識地抿了一口,大概覺醒過來真的渴了,一口氣灌下去。 顧子維坐到旁邊的沙發上,那種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精氣神好像一件價格昂貴的外衣,此時被除下來放到櫃子裡了。他按了按太陽穴,靜靜看著她喝水,結果她被看得心慌,一下嗆住,撕心裂肺就咳起來,水珠噴在身上。周致寒掩著嘴,急急忙忙站起來要去洗手間,被顧子維抓住,拎到他腿上,拿了紙巾,給她擦水跡,一面在她背後輕輕拍,柔聲說:“沒事了,沒事了,咳出來就好了,沒事了。” 他倒是沒說錯,嗆水噹然是咳出來就好了。等到終於靜下來,周致寒第一次正眼看他,嘆口氣說:“你一點都沒變。” 顧子維不同意:“我當然變了。”轉過頭去給她看鬢角,絲絲點點有銀髮如霜,“我老了。” 致寒微笑,“你好多年前就有。” 顧子維也跟著笑,微微落寞地說:“是啊,好多年都過去了。” 靜了心情,默然兩望。致寒從他膝上站起來,重新去倒了一杯水,又拿了那瓶開了的依雲給他,說:“還是不喝熱水?” 顧子維笑笑:“習慣了。” 兩人對坐,雲淡風輕。一分鐘前要把整個房間付之一炬的潑天熱焰,來如春夢,去似朝雲,轉瞬就沒了踪影,最多只有一點餘燼猶紅,隱在周致寒哭過的眼底。 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忽然致寒電話響起,她看了一眼,沒有接,大概按下了靜音鍵,放下來還看得到屏幕一明一暗地閃。 “老沈嗎?” “不是。” “不是為什麼不接電話?” 周致寒斜斜看他一眼,說:“我喜歡。” 自然而然,憑著對眼前這個男人的經驗和記憶,把她的眉色眼風自動調整到一個最有殺傷力的狀態,就算徹夜不眠的慘淡,都掩蓋不了那飽滿到橫溢的柔媚。 男人想要躲避破空一箭般偏過頭去。須臾他說:“你剛才的樣子,過去五年,每一天都出現在我腦海裡。” 致寒並不感動,“子維,知己知彼,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看不開的人。” 聽到這裡,男人硬氣的眉毛猛然飛上去,眼神頃刻間凜冽嚴厲,幾乎是憤怒地張口,立刻要咆哮起來。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身體往後一縮,驕傲地抬起頭來,帶著三分仇恨、三分感慨、悲欣交集的樣子慢慢說道:“親愛的,倘若我看得開,當初怎麼會給你那六百萬?” “六百萬”三個字,似乎是一把冰錘,砸在致寒身上,冷得她忍不住地顫抖,連聲音也卑微,“子維,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振作起來,走過去蹲在顧子維身前,伸手按住他的膝,“我會還你錢,給我一點時間。” 顧子維僵硬地坐著,很冷漠,“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還給我。”他看著對面的酒店牆壁,那上面的壁紙比埃及法老墓裡的圖騰還值得流連。 “可是我不要你的錢。以前不要,現在,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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