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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浮出水面

浮世愛 白饭如霜 9524 2018-03-22
不知不覺,周致寒從杭州回來,已經過去一個月。這個月裡,儘管從許臻那裡得到了胡蔚的最後通牒,沈慶平仍然沒有和這位小女朋友有任何联系,且刻意迴避對方一直在試圖和他聯繫的可能性。工作之餘的時間,他時時刻刻和周致寒廝守,終於到了使後者對他表示厭煩的程度——半開玩笑,半是認真。 “你最近很少應酬?” “嗯,不大想出去。我們晚上在家吃飯麼?” “你一個禮拜都在家,好像是一百萬年才會出現一次的情況,你怎麼了?” “就是不想出去嘛。不在家吃飯?那我們出去吃好了,日本菜?” 彼時他們都在家裡客廳,致寒在沖茶,窗外斜陽正好,沈慶平準時五點下班,此時在家,換了睡衣褲,狀極居家。 致寒斜坐在沙發上,轉過來看著他,神情裡含有一種隱約的衝動,沈慶平甚至覺得下一秒鐘,她就會冷冷地說:你有事瞞著我?

磨磨唧唧一個月,他彷彿就是在等待這一刻,終於找到一個招供的時機,將胡蔚的事對周致寒和盤托出。她可能會把泡普洱的茶壺砸到他頭上,也可能會一聲不吭起身出走(當然他會拼老命把她拖住),還可能會上樓去把他收藏的一切貴重東西,幹乾淨淨打個粉碎,大脾氣發過之後,有一線機會她會再度坐下來,對他說:“你想怎麼樣?” 那時候他可能已經嚇破了膽,後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極驚恐——他不是沒有到達過這個懸崖的邊界,懸崖邊豎了一塊牌子叫做“失去周致寒”。 但是事情終究會解決。 她與他十年雙宿雙飛,她是他至愛的女人,她持有他集團公司百分之十一的股份。他們的緣份遠遠未了。怎麼傷筋動骨,只要她願意麵對,一切事情都會在這個基礎上解決。沈慶平堅信。

沈慶平懷著隱秘的戰栗和渴望注視周致寒,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微妙的表情變化,他此時活像一個在暗地殺了人的兇犯,走在陽光下,骨子里希望逃匿,又希望有人上前將他喝破,逮捕歸案——他可以鬆掉那口惶惶然不可終日的氣。 但致寒只是聳聳肩,手下動作絲毫未停,端給他一杯茶,轉了話題,“新從雲南寄過來的茶,說十年剛放滿,我等不及過了今晚,一定想試試味道。” 她似乎已經看到陷阱所在,完全不准備給他跳出來自我暴露的機會。 沈慶平出了一口氣,默然喝了茶,放下杯子,上樓,換了衣服。 “你不願意我在家,那我去約人吃飯,你呢?” 致寒微微一愣,須臾點點頭,“不必管我,我等下下個面吃。” 沈慶平未發一言,走出門去。

他從後備箱裡拿出另一個手機,裝上電池和卡,開機。 放在副駕駛位上,等待信號的重新來臨。 不出他所料,有無數的來電提醒,無數的短信,白蟻湧向松木一樣湧向他的秘密號碼。 不必看,那必然全部是來自胡蔚。
對付脫出控制的女朋友,急凍往往是比較好的方法。 如果有一部男人鬼混字典,收入那些自創的術語,則所謂“脫出控制”的解釋會是:女朋友單方設計懷孕,要求結婚,向男人還不想放棄的原配夫人挑釁,以及索取超出其本分應該的金錢或物質。 “急凍”,則會是:突然之間,完全失去聯繫,完全不予理會,當成從未認識或彼此都已死去一般絕無瓜葛。如是一段時間之後,再恢復見面。如果對方懂事,或明智,做了相應的補救措施,關係會回到正軌,再維持一段時間。倘若對方不懂,老死不相往來,大家江湖興罷,不必在乎要不要舉行分手的那一個儀式。

前提是,和這些女朋友,他們必須保持最單線的聯繫方式。 有的風格簡練,一切信息,唯有一個號碼是真的,有的仁慈些,會加多一個地址。 更心軟的,會介紹給對方一個小小的朋友圈子。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隨時都可以把對方從生活中一筆抹殺,乾淨利落。 當然,這不是一班老男人坐在一起,各拿一份紙筆,比比划划,苦思冥想,頭腦風暴出來的策略,也不是一份成形的計劃書,或項目流程。 這純粹出於最世俗的智慧,最冷酷的算計,最實事求是的行事風格,共同派生出來的一種惡毒的默契。是在女人堆中打滾,滾出無數禍患之後,軟體動物身上長出來的荊棘。 他們並非沒有愛情,而是愛情傷人亦磨人。他們無意在事業之外,再給自己找鬥智斗勇、輾轉反側的麻煩。現在沈慶平對付胡蔚,用的無非就是這樣一個辦法。

他一早已經知道胡蔚有身孕,掐指一算,到現在已經將近三個月,這一個燙手山芋,是接是丟,都迫在眉睫。 但第一個對結果做出抉擇的人,並不是他自己。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卑鄙與冷酷處,是把選擇權強迫性地推到了對方的手裡,以無可避免的煎熬作為代價。 因為這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選擇。 “要是我給你生個孩子,我們是不是就可以結婚啊?” 最後一晚在一起,胡蔚坐在他身上,修長的手指撫摸著他猶自精壯的胸膛,眼裡有愛慕。他刻意忽略那種明白如話的愛慕,更不去尋味其中真假深淺,他只是看著她,微微失笑。 那時候致寒打電話來,問他幾時回家,她今天精神不好,要吃點安眠藥,免得他半夜回來驚醒了,就再睡不著。 他急切地起身走去洗手間換衣服,一面叫她不要吃安眠藥,他馬上回來,陪她一起入睡。

他不是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車開到美院附近的一處樓盤,他停了車,走到其中一棟樓下,保安認得他,說:“好久不見。”他微微點頭,請對方幫他開了樓門,走上去。 十七樓,A座。 小複式,三居室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三千五,如果買下來,以現在的二手樓價,大約是一百萬。 她要的話,這所公寓就當是兩人一場露水情緣的紀念品,或者她喜歡現金,也可以。 自後秋毫無犯,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他並沒有強迫過她,他甚至沒有追求過她。 在看到門牌號碼之前,他已經盤算了這許多。 都是很容易做到,不需要多確認的事。 前提是,那個誤打誤撞或處心積慮而來的胚胎,已經犧牲在絕望和怨恨的雙重打擊下,消失在陽光女子醫院那一類號稱科學為先的手術室裡。

如果,這個前提不成立…… 到底事實如何,在他按響門鈴之後,三十秒內就會出現。 胡蔚的習慣,黃昏時候,除非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否則一定在家裡。 她喜歡在陽台上看落日灼燒過的天空,儘管這個城市沒有提供給她太多機會看那風景。 等待的時候,沈慶平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想要些什麼,想做什麼。想通過這一些那一些,去尋求什麼樣的局面,證明什麼樣的結果。 門在面前徐徐打開。
顧中銘一大早就醒過來了,喝了放在床頭的一杯水,起身,夏初的陽光已經相當強烈,一時間照得他睜不開眼。 洗澡出來,顧中銘許久以來第一次打開衣櫃,挑來挑去,最後穿了件微粉白底的襯衣,立領,對著鏡子端詳再三,低調而悶騷地出了門。

他這點小用心當然逃不過聞峰如炬的八卦眼,一看到他就怪叫起來:“你還真隆重。” 顧中銘裝傻,“什麼隆重?” 聞峰奸笑兩聲,“在我面前來這套,十年前就行不通。老實說,今天中午去和美女吃飯,心情那是相當的激動吧。” 顧中銘誠懇地搖搖頭,“什麼跟什麼,壓根沒想那事。” 聞峰就差要仰天大笑了,“你沒想?你有十件黑上衣,全部一個牌子一個款色,每天換一件都不知道你洗了沒有。今天這麼騷包出來,還敢說什麼都沒想。” 這個世界上比八婆更難搞的,是八公,比八公還要難搞的,是和你從小到大、朝夕相處的常駐八公。 往辦公桌後一坐,顧中銘不再答話,乾脆眼都不抬,專心準備等一會兒的朝會。當他在口頭上無法和聞峰一較雄長的時候,他都選擇藏鋒養晦,以努力工作的實際行動感化那個愛噴口水多過愛賺錢的朋友。

今天這一招如舊奏效,聞峰悻悻然丟下八小時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的威脅,去了隔壁自己的辦公室。周圍一清靜,顧中銘倒忐忑起來,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和一個女人吃個午飯,這個女人還實實在在是別人的女人,這麼荒唐的會面,有什麼好興奮的。 在他的內心深處,必然有一個真實的原因存在,只不過,為什麼要去追究到底呢?能享受這一刻的期待,不也是一件好事嗎?
開完朝會,一看表已經十一點了。顧中銘坐下和聞峰商量了兩件事,手機響了。聞峰立刻撤下一秒鐘以前正兒八經的生意人嘴臉,饒有興味地盯著顧中銘,明察秋毫地捕捉到了對方那一絲隱秘的期待,和另一絲隱秘的欣喜,更有許多隱秘的釋然,儘管對方一切情緒都釋放得小心翼翼,卻逃不過他久經考驗的法眼。

不用說,來電話的必是胡蔚,聽得到顧中銘故作矜持地應答:“你好啊,胡小姐,今天啊,哎,今天有空,好吧,好的,你在哪裡?好的,我十二點半過來接你。” 之後瞥聞峰一眼,多少有點惱羞成怒地揚揚頭,“吃個飯而已。” 聞峰很莊重,“是是是,吃個飯而已。”主動把注意力拉回到剛才兩個人在看的一份方案上,唯獨嘴角露出的那一絲笑意,透著狡黠。 眼看快要十二點了,他識相地起身告辭,不過臨走前回馬一槍,交代顧中銘:“跟美女會完餐趕緊回來啊,下午兩點要去看工廠。” 顧中銘一愣,“看工廠?我怎麼不知道?” 聞峰點點頭:“剛才李老闆打電話來我定的,看完直接上我家吃飯。” 這招後路斷得狠,氣得顧中銘差點沒蹦起來,正在那兒乾瞪眼之際,聞峰居然還敢冒死回來,夾在門邊語重心長地說:“別說做兄弟的害你,跟女人打交道你沒經驗。啊,第一次單獨吃飯,一小時左右,黃金時間,夠啦。”眨眨眼,“來日方長麼。”揚長而去。 難道你不這麼一說,我等下就要跟人家直接私奔去巴厘島嗎?按下心頭那一聲悶吼,顧中銘起身收拾東西,上了個洗手間。雖然男人不存在補妝一說,洗手的時候還是對著鏡子多端詳了自己三秒,尤其註意了一下褲子拉鍊的合龍問題,之後直奔地下車庫,到美院去接胡蔚。 他的寫字樓在海珠區,離美院並不遠,不過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遇到突發堵車比例尤高,十五分鐘的車程,硬是走了大半個小時才到。他一腦門子官司,時時留意手機的動靜,居然過了約定時間十分鐘了,胡蔚還沒有打電話過來興師問罪。好不容易到了美院,在門口一停車,還沒拿出電話,就有人敲玻璃窗門。 胡蔚的如花笑顏,就在窗外。仍然是簡單的T卹、牛仔褲,青春無敵。 一上車就說:“堵車了吧?”透著熟絡和理解。 顧中銘忙點頭:“是啊,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從她反應如此之快來看,想當然是從約定時間起,就一直在大門口站著。 願意等人,等完還沒有怨言,對一個漂亮到胡蔚這個程度的女孩子來說,簡直是無上美德中的一種,足以和捨身伺虎或殺身成仁相提並論。想顧中銘和趙怡談戀愛的時候,平心而論,對方已經是為愛情犧牲了大部分小我了,剩下的那一點精華仍然能量巨大,足夠把顧中銘折騰到五勞七傷。 鬆了一口氣,提上日程的是去哪裡吃飯的問題。顧中銘看了看表,這就已經一點了,以他對聞峰的了解,所謂的兩點看工廠,斷然不會是準時兩點,往後總有半小時上下可以鬆動,但也不算寬裕。沉吟中胡蔚挺身而出,為他解難,“你一會兒趕時間回去工作對不對?那我們在美院裡面吃吧,有家湘菜挺不錯的。” 胡蔚點了個雜菌煲,一個魚頭豆腐湯。菜譜遞給顧中銘,點了個手撕包菜,一個小炒肉。 胡蔚笑,“你吃辣的?” 顧中銘反問她:“你不吃辣的?” 聽到胡蔚輕快地說:“我吃辣,我是擔心你不吃。” 顧中銘點點頭,“我的確不吃辣,不過我想你喜歡湘菜,大概是吃的。” 大家這麼通情達理,實在應該浮一大白互相致敬,顧中銘叫過服務員要了一瓶生力啤酒,兩個杯子。碰杯,清脆的玻璃交擊聲響過,冰鎮過的啤酒很爽口,胡蔚一直看著他,此時說:“你是不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我一定要找你吃飯?” 顧中銘沒做聲,當做是默認。 女孩子把玩著她纖長手指中的酒杯,看小麥色的液體在杯中盪來蕩去,形成無意義的小漩渦,轉眼卻又消失,猶如人的思緒。 緩緩說:“其實,我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們男人,會不會因為和一個女人生了孩子,就一直愛這個女人?” 聽到這裡,顧中銘一下子就洩了氣,那種延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期待和竊喜,突然變為對自己的無情嘲笑,從心底一波一波湧上來——誰說男人就不自作多情的? 他解開自己襯衣上的第二顆釦子,耐著性子說:“我不知道,人跟人不一樣的。” 胡蔚點點頭,她不笨,這句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但是,“你認識他,男人對男人的了解,比女人準。” 顧中銘試圖做最後的掙扎以逃避這個話題:“我不覺得你很女人啊。你這麼年輕,最多算是女孩子。” 但是胡蔚不會上他這個當,連假裝上一上當給他點面子的餘地都不給,她紋絲不動地看著他,抿嘴不言。 顧中銘知道,真不應該答應來吃這頓飯,自己給自己下了套,真是何苦來? 他只好振作精神,“你想知道什麼?” 胡蔚頭腦很清醒,“就是剛才那個問題。” 他豁出去,“不會。” 沒什麼好分析的,答案很簡單。事實上,想必你自己也知道。 小炒肉這時候上了,辣椒油亮,五花肉片薄肥嫩,散發濃香。 顧中銘吃了一口,被辣得立刻舌頭髮麻,眼淚都要出來了,趕緊端起啤酒喝一口,喘氣。 對一個不吃辣的人來說,這味道和殺人的砒霜,毫無區別。 忙活完這一通,抬頭髮現胡蔚姿勢絲毫未動,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不由得心軟,“胡小姐,或者我叫你小胡好了。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和他一刀兩斷,去跟他要一筆錢,好好地生活下去。在這個世界上,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以你的條件,要多少有多少,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你不要一時衝動,把自己後半輩子都搭進去。” 最多人做的選擇,常常就是最合適的選擇。不見得是最好,但絕不會是最差。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做人,莫不如此。 一意孤行的也許是最後成大道的精英,更多是枉死在荊棘路上的冤鬼。按正常人的軌跡走下去,通常會走到最無風險的目的地,這無需智慧,純屬經驗。 “你怎麼想?” 胡蔚竟然點頭,“我知道。” 她慢慢舀了一碗豆腐湯,很細心地舀了豆腐和魚頭,遞給顧中銘,給自己也舀了一碗,只有湯。 然後她說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可是,昨天他來找我了。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顧中銘嘴裡的湯直接躥進了鼻子,引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還好,沒有魚刺。 胡蔚急忙拿紙巾給他,又招呼服務員拿白開水,身體傾過來,一疊聲問:“沒事吧?沒事吧?” 花了差不多十分鐘,顧中銘才把自己安撫好,連喝了好幾口水,苦笑著對胡蔚擺擺手,“你看這個消息多有殺傷力。” 胡蔚不好意思地笑,“什麼呀。” 顧中銘深呼吸一下,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徹底來錯了。只聽到胡蔚輕輕嘆息一聲:“你覺得很奇怪吧。” 顧中銘差點喊出來:難道你不覺得? 胡蔚抿著嘴,眼神閃爍不定,似乎盤算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臉上有的,並非尋常孕婦那種酣暢淋漓的喜悅。 這有情人喜得麒麟子的背後,不知道到底是血是淚,還是感天動地的殊死抗爭——反正都和顧中銘沒關係!正尷尬,聞峰的電話催命來了,顧中銘如遇大赦,趕緊接,“馬上,馬上。” 胡蔚抬一抬頭,輕輕說:“太太?” 顧中銘苦笑一下,說:“不是。” 揮手叫買單。 第一,他是該走了;第二,就是個聾子,也聽出了胡蔚言語裡面對那個老男人的感情。你說那是滋生在物質基礎之上的也罷,是一時糊塗被人矇騙了也罷,乾脆說是沈慶平老來俏,手段高超,把胡蔚徹底收服了也罷。 她喜歡他,真真切切,是不爭的事實,程度還挺深。雖然沒明說,架勢卻是要搭上自己的一輩子。而這個事實,對顧中銘來說,絕不值得歡呼鼓舞,振奮人心。 他一個大老爺們,事情一大堆,中午跑這麼老遠出來吃個中飯容易嗎?多多少少,能不存點私心嗎?不說乾什麼,和美人相對一盞茶,談談閒話,也是一種享受,結果呢?當了一回垃圾桶不說,對方還是為了一個老男人輾轉反側。 要讓聞峰知道,地板乾淨的話,他當場能笑得滾起來。 考慮到他的八卦程度和女朋友的來歷,估計顧中銘避無可避,遲早要面對這麼一滾。 胡蔚收了話頭,沉默了一陣,不甘心,還是問了一句:“你說,有了孩子,他對我會認真嗎?” 他苦笑起來,不得不說了實話:“我看,他要是不認真,應該就不用再來找你了吧。” 胡蔚帶著些許茫然的微笑,沉默著點點頭,過了一陣才說:“希望如此。” 這幾個字裡,有一種類似於自嘲和審視的情緒,隱藏在平靜的口氣裡,如果傾聽者多一點耐心和熱情,繼續問下去,也許會勾出更多的真實——比如說,沈慶平去找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和她的決定是不是南轅北轍的。 但顧中銘對此已經毫無興趣,他和胡蔚並肩走出美院,心裡有一點沮喪,看一看身側那張煥發光彩的臉,隱約想到下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能見。 或者相見爭如不見,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該有肚子了,對一個外人來說,多少是有點刺眼的。 他總算是個厚道人,叮囑一句:“你有孩子就別喝酒了,上次我看你喝得很兇。” 胡蔚略微靦腆地一笑,輕輕說:“當時也不知道會怎麼樣,破罐破摔,想萬一沒了就算了,一了百了。以後不會了。” 那種把結果交給老天爺做主的心情,大家六神無主的時候都有過,顧中銘很理解。聽這口氣,現在有奔頭,是要好好的了。 自尋煩惱不是他的風格,既然如此,乾脆豁達一點,主動出演一個好心普通朋友的角色,“那就好,你年輕,生完了很容易恢復身材的。” 胡蔚臉一紅,對他點點頭,“謝謝你。” 顧中銘已經快要走到停車的地方,聽到這三個字,有點窘。 內心深處,他很喜歡胡蔚的性情——正常狀態下,爽快明朗,不管誰跟她在一起,都應該很舒服。 他由衷地說:“不用謝,我沒幫你什麼。” 胡蔚頭歪一下,姿態輕靈自然,很美,“你幫了的,幫得很多。” 顧中銘很害怕任何煽情的場景出現,這不是他所擅長的,所以他不知不覺拿出了聞峰的一套應付場面的法寶,那就是面對純真耍流氓。 他說:“我幫的忙就是讓你知道,就算你身懷六甲,都還是很容易逮到裙下之臣的是不是?” 但胡蔚沒有順杆爬,她很莊重地搖搖頭,說:“不是。” 任誰來評價,都會說她的眼睛非常有魅力,看著人的時候,像一眼深潭在沙漠裡向乾渴的旅人召喚。 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謝謝你,是因為你給了我信心。” 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帶著笑垂下眼睛,須臾又抬起:“以後,也偶爾和我吃個午飯好不好?” 顧中銘滿心想說不好,身不由己地,卻點了點頭。 上車之後,一直快開到公司,他都沒有明白過來胡蔚是什麼意思。 除了最後那句認真不認真的話,其他時候他似乎都在打擊胡蔚。 從那天一起喝酒開始,告訴她沈慶平有一個很厲害的女朋友,告訴她男人不會因為孩子就愛女人,告訴她許多有錢人對女人的態度和對寵物差不多。 句句都落在負面。 要是胡蔚掌握生殺大權,簡直應該把他這種專門只會報告壞消息的使者丟去餵鱷魚。但她結果說謝謝,說他給了她信心。 態度真誠。 這信心從何而來,顧中銘一路反芻自己中午說過的所有話——其實不算多,大部分是提供男人行為反應的佐證和點評——都沒有看出任何端倪。 好在,午後的交通狀況舒緩了,他很快就到了公司。上去看到聞峰,不等對方撲上來追根究底,趕緊就地招供:“人家找我去分享人生喜悅的啊,她和男朋友有孩子了。” 聞峰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我知道。” 一擺手,“私事晚上說,我們現在去看工廠吧,那誰在廠子裡等著了。” 往外就走,一談起工作上的事,顧中銘的頻道啪一聲就轉過來了,自然而然跟上去,暫時把胡蔚撂到了一邊。
致寒很年輕的時候,並不以為命運是早已註定的,或者說她根本不相信存在命運這種說法。偶爾她也雙手合十,全心全意祈禱,但她不把如願以償當成是祈禱的效用。 她額頭光潔,精神強悍,從不哭泣,也不消沉。 就是被打倒在最沉淪的地獄裡,自信也可以一步步踏著血泊爬回人世。 那時候的周致寒,絕不會想到十數年之後,床頭的讀物會從生意經變成佛經。 明察秋毫、不容飛鳥之末的剪水雙瞳,如今也需要一副近視眼鏡不時相伴,否則世界就朦朦朧朧,不能開夜車、看夜戲、去太黑太昏眩的夜場。 痛飲美酒,飛馳竟夜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她在愛上養生的茶、調身的藥之時,渾然不知這是人生迫不得已的適應。 那時候的周致寒不知道時光令人老,而往事如樹木生長,一年年繁茂盛大。命運就在年輪處簽名,提醒它君臨的身份,悄無聲息,又不容置疑。 中信樓上的東海酒家,向來做商務客人的生意,熟客多,對樓面經理記憶力便要求甚高,倘若把張總叫成李總,與雙方的面子和利益,終歸都不大相宜。 午市尤其人多,不到十二點半,外廳中已經人頭攢動。致寒在樓下停了車,到餐廳門口,經理已經看到,迎上來,“周小姐,您的朋友已經來了,我帶您去房間。” 周致寒常常在這裡吃飯,一面走,一面和經理聊幾句天:“生意真好,不是說要裝修嗎?” “是啊,大概下個月開始。今天您的電話要是來得慢一點,包房就沒有了。” “沒有了就找你算賬唄,到你辦公室去吃。” “哈哈,周小姐真風趣,到了。” 是個中房,卻只有兩個人吃飯,而且是兩個女人。 致寒後到,進門看到桌上已經擺了一小碗白粥。穿著花花寬擺上衣像個住家廚娘,胖乎乎的任太太,正慢吞吞看菜譜,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粥。 見她進來,眼睛一瞇,笑起來像個泥菩薩一樣,“來了,咱們喝茶還是吃飯?” 致寒挨著她坐下,很親熱,“老規矩,喝茶,幫我點個青菜。” 任太太搖搖頭:“你得吃多點肉,看你瘦得。牛仔骨好不好?” 一輪“好好好,不不不”,服務員落了單,關上門出去了。任太太剛好把一碗粥喝完,拿毛巾沾沾嘴,“最近胃不舒服,醫生叫我每天飯前喝碗白粥養一養。” 致寒點頭,“白粥很好的,胃不舒服用小米煮出來喝也不錯。” 她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任太太,“雲南帶回來的玫瑰種子,說是交叉培育出來的新品,給你玩。” 任太太忙不迭接過去,愛不釋手,“太好了,現在才四月,落種應該還來得及。” 兩個人東家長、西家短扯了一通,本來認識許多年,兩家常走動,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上了兩個點心,致寒就開門見山,“大姐,你今天怎麼特地找我吃飯,沒什麼事吧?” 任太太放下筷子,摸摸她的手,“小寒,咱們姐妹這麼多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 沉默一下,鼓了鼓餘勇般,“你知不知道老沈外面有人?” 周致寒轉過臉,須臾又轉回來,笑著說:“姐,這話問得,你該說,我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外面沒人。” 一頓,她親人面前破罐破摔似的狠出來:“再說,我和你不一樣,我什麼時候算裡面的人?” 說得斬截,一張臉上還生花帶笑,眉毛卻彎下來,含住一點點淚光,拉著任太太的手緊緊的。後者滿眼望出去都只望到她的委屈,不由得心疼:“小寒,別這樣,十幾年了,也是你不要結婚,你要結,老沈敢不結嗎?” 致寒抹一把臉,今天來吃的是姐妹聯誼飯,她點妝未上。平時愛潔的習慣也暫時不管它,狠狠拿毛巾在額頭上揉,揉出一片紅印子,冷靜下來:“我沒事,姐,老任跟你說的吧?” 任太太點點頭,夾一筷子青菜入口,咀嚼聲碎碎可聞,自然而然放鬆了致寒的手。 自然是老任說的。不過,像這一類的事情,老任和天下任何明理的男人一樣,向來都是不和老婆說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沒有不透風的太太聯盟。除非是,有人希望透風,而且是痛痛快快、徹徹底底地透出來。 致寒垂頭喝湯,飲食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是最完美的逃避方法。她沉得住氣,不去問接踵而來應當有的多少細節。有什麼好著急呢?終歸不會錯過的。 “說那個女孩子是美院的,東北人,才二十歲,你一點沒覺得?” 換一個人說這句話,就再是心底同情,無論如何總免不了帶幸災樂禍的口吻。唯獨任太太,或許是積年念佛,煙火氣淡了,隨便說什麼,總還是心氣平和,隱有慈悲。 致寒很乖巧地搖搖頭,低聲說:“不覺得,你曉得,男人在外面做事,我們也不能時時刻刻盯著。” 任太太嘆口氣,“小寒,本來真不應該說,我忍不住。老任是叫我死活不要透出來,我一定是忍不住的。那女孩子懷孕了,死活不肯打,慶平可能會讓她生下來。” 這才是紮紮實實的一驚。 周致寒一下子,從腳趾頭開始,被針扎了似的,一種冰涼的痛感飛快蔓延到手指尖,而後是心臟。她擰了頭望到一邊,免得被任太太看到自己張開嘴喘氣。原來心理原因導致的腎上腺素分泌,是比上高原缺氧更難受的事。 第一下緩過去之後,她下意識地問:“生下來?” 任太太憐惜地看著她,又拉起她的手,“老任說的,不知是真是假。”又加一句:“但我想,慶平應當不會那麼糊塗吧?!” 老任說的,自然是真的。這且不是老任,這分明是沈慶平自己不敢當面坦白,苦心孤詣,繞了一個好大的彎子,將一條新鮮熱辣的水煮魚,翻熱了好幾道,總算端到她面前。 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任太太覺得自己有義氣,叫她防備小心,怎麼知道是男人小小設計。而今若是戰國,她已經是那個死在當地的來使。 致寒狠狠抽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姐,我不大舒服,先走了。這一頓你請我吧,回頭我陪你去吃日本菜。” 任太太點點頭,又嘆口氣,不知再說什麼好,等門快關上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喊:“開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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