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她莫名其妙想到這兩句詩,不知來龍,不知去脈,只覺得憑空之間,許多大事就會劈頭降臨,有時好,有時壞,你都無法預知,亦無法控制。 生命看起來是連續的、永在進行的樂章,可惜每一個音符都寄望於脆弱琴弦的不斷之上。 她今天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回到家,躺下,吃兩顆安眠藥,春夢無痕,醒來或許又是一個世界。 但是人家不放過她。電話一個又一個進來,到她不得不接為止。 “周小姐,對方的大老闆親自從香港過來和你見面,恐怕很難約到下一次,您能不能按原計劃,安排出時間過來?” 大約是三個禮拜前,周致寒接到同事的一個電話,說有一家總部在香港的風險投資公司發來函件,要收購她名下的公關公司,條件相當優厚,並且約請她定一個時間進行正式的洽談。 一開始她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笑話,還說給沈慶平聽。因為這家公關公司基本上是一個空殼,幾個人負責維持日常的運作而已。既不對外做市場推廣,也不需要維護客戶關係。在沈氏旗下,真正的業務都從沈慶平和其他幾個關係緊密的生意夥伴身上得來,最有價值的資產,其實是周致寒這個人。 “要把我買過去,不曉得開什麼價錢合適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在臥床之上,被沈慶平溫柔地擁抱著,纏綿後分外嬌慵,身體上還密密滲出汗珠。沈慶平本來閉著眼睛,聞言睜開瞪了她一眼:“什麼價錢都不行,你是我的非賣品。” 她翻身過去,似笑非笑地看著男人,刮了刮他的鼻子,“說是這樣說,真到迫不得已的時候,誰知道你是不是要賣掉我。” 沈慶平這次不理她,微微一笑,手掌覆上她的臉頰,輕輕捏一下,很快進入夢鄉。 但過了幾天,致寒就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玩笑,因為對方通過電話強烈要求開始正式洽談的同時,還發來了格式嚴整、內容完備的收購協議書。從協議書的內容來看,對方對她的公司有相當清晰的了解,甚至提到了以往幾樁不為外界所知的成功案例。 被人家追著屁股跑不是周致寒的風格,她很快利用手裡的資源對提出收購方的背景做了一個大致的調查,結果卻並無出奇之處,的確是一家在本土具備相當知名度的風險投資公司。只不過以前的項目範圍都在IT和戶外媒體界,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對一家小小的公關公司產生濃厚興趣。 所謂既來之則安之,致寒於是答應見面晤談。之所以地點選在珠海,據說是因為對方大老闆那幾天的行程安排,正好是從香港到澳門再過境,大家互相遷就。 掛了幾個電話,最後沈慶平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然也打過來,“小寒,怎麼突然不去珠海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她百感交集,一瞬間竟是無言以對。真正是年紀到了,不復舊時驕縱,千頭萬緒在胸膛中猶如亂流爭渡,卻是一語不能發,她嘆口氣,放緩聲音,說:“我身體不大舒服,想回去休息。” 沈慶平提高聲調,“怎麼不舒服了?我馬上過來陪你去醫院好不好?” 她當然不會說好。她當然不是真的身體不舒服。 何況此時全世界她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這個與她相依為命、患難與共十數年的人。 當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奮力嚥下最後一點想破口質問的衝動後,致寒瞬間有一種走投無路的錯覺,隨機冷冷地說:“不必了,我這就去珠海。” 不管沈慶平還要說什麼,她狠狠地、狠狠地掛斷了電話,眼眶酸痛,眼簾模糊。任太太說的話不斷在她腦海中撞擊迴響,奇異地交織著許多許多曾經從沈慶平那裡聽到的海誓山盟。 任你當初如何死心塌地,要照顧我一生一世。卻也堅持要生下和另一個女人的骨血,困擾我一生一世。明知這一擊是致命的,還要藉不相干的他人之口而發,這是何等的羞辱。
致寒進珠海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路上她在珠海的聯繫人給她打電話,說已經訂好了珠海國際會議中心酒店,七點鐘左右大家在大堂見面,之後一起共進晚餐。 她聽罷安排,聲都懶得出,心煩意亂,心灰意冷。對方出什麼條件都好,她今天會去珠海,純粹是出去避開沈慶平。這種心態和他晚上在家見到,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停好車,許臻那里傳來消息,說已經到了濟南,正趕到醫院去,聲音還是很焦急,卻比早先要鎮定。致寒真心實意希望他一家轉危為安,想到三口人都在急救,醫藥費估計不是個小數字,便叮囑了許臻一句:“你手裡那張沈先生的信用卡,有需要就先用著,以後慢慢來還沒問題,我會跟他說的。” 許臻那邊一下喉嚨哽噎,被致寒嘲笑:“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她們不會有事的。趕緊去吧,打車,別耽誤。”
進了酒店,前台聽到她的名字,直接把房卡遞過來,行政套房,說已經安排好了,請直接入住即可。她此時還不在意,進酒店房門放下東西,忽然發現客廳裡的會客桌上擺著一個巨大的水晶花瓶。 插著滿滿一瓶如焚般燦爛的荷蘭玫瑰。 周致寒的第一個反應,是衝進臥室,打開所有的燈。但其實不必,天色猶明,這套房間採光極好,並無一個角落暗到可以藏人。 她猶自不肯信,到處看,連衣櫃都拉開,不肯放過,最後當然是徒勞。 只有她一個人在。 不是時光倒流,或中夜夢魘。過去的已經過去,沒有理由會這樣毫無預兆地撲面重來。 她把視線轉回那一束玫瑰,錯錯落落地插在瓶中,花瓣深紅,嬌豔欲滴,致寒微微顫抖著手去數那花,不多不少,剛剛好十九枝。 “你我固不能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但細水長流,冀望有天長地久。” 那人曾如是說。 他愛送花,而他送她的花,永遠是十九朵。在二人攜手同遊的地方,都會留下那些花陪伴的香氣。 眼前的花瓶,是巧合,還是刻意。 今夕何夕。 愣了半天,房間裡的電話響起,周致寒猶豫了一下才接起,那心情難以言喻。但話筒中傳來的是她在珠海的聯繫人那熟悉的聲音,問她:“周小姐,我們七點在大堂會面可好?” 致寒急忙答好,出一口長氣,不知是鬆快還是失落,對方殷勤叮囑她抓緊時間休息一下,晚上可能要耗得比較久。致寒應了,放下話筒,走到辦公桌前,開電腦查看郵件,如她意料中一無所獲,但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卻越發濃烈起來。 六點十五分,致寒坐了一陣,心情煩悶,無論什麼姿勢都不能使她覺得安穩,索性站起來,到浴室去卸了妝,洗一個淋浴。 在鏡子裡她看到自己的身體,仍然呈現完美的S形狀,飽滿處吹彈得破,纖細處不見一絲多餘。無論對人對己,她的精心維護都足見功效,在與時間的漫長較量中還沒露出徹底潰敗的跡象。 蓬鬆的頭髮挽成一個髻,盤在腦後,酒店提供的浴帽質量總是不夠好,即使五星級也不例外。鬢角的頭髮從空隙處漏出來,打濕了,緊緊貼在她的臉上,顯得致寒五官更精美,如一絲不苟的雕塑。 她光著身子,對鏡化妝,經驗老到,手腳輕快,十分鐘已經足夠容光煥發地去見人。臨上口紅時,她沒用日常的Chanel橙色啞光,從化妝箱裡選了CD最鮮豔的那一款魅惑珠光,嘟起嘴唇,一遍遍塗抹,用微濕的紙巾抿去多餘的顏色,再塗抹,直到那嬌美的唇色完完全全飽和,艷光四射。 致寒瞥了自己一眼,差不多滿意了。忽然眼角似有人影浮動,她吃了一驚,驟然轉身,幾乎叫出聲來,卻發現只不過是掛在半開浴室門後的那件浴袍,隨門動而輕拂。 按著自己咚咚作響的胸口,她出神地望著外面正對浴室門的穿衣鏡,恍惚間那里站了一個人,正含笑看著她,半輕佻半傾慕地說:“小妞身材不錯啊,過來給我抱一下。” 那人彷彿是沈慶平,但沈慶平不會說這種調戲如調情的話,那彷彿是另一個人,但那一個人卻早已消失在她生命中,無影無踪。 晃晃頭,致寒知道那裡其實空無一物,只是一面鏡子,照著她神遊的影子。 穿上灰色的桑蠶絲連身裙,裙子樣式很典雅,微V開領,半袖,通身無一絲裝飾,剪裁細節卻極出色,左側開氣,到膝上兩公分左右,配上黑色絲襪和簡單的一字高跟鞋。只等致寒把頭髮正式盤好,她就脫胎換骨,成為無往不勝的職業精英女性,唯獨唇上那點珠光閃耀的朱紅,透露她內心柔軟嬌媚的一面,欲蓋彌彰。 她看看時間,最後想應該戴自己那條很長的銀灰色珍珠鍊出來,只要鬆鬆地挽兩圈在胸前,這條一千塊的裙子便會有一萬塊的效果。 不管怎麼樣,該下去了,她打開門,正好看到小米從走廊遠處走過來,看到她神色間掠過一絲緊張,“周小姐,對方突然打來電話,說從澳門過關被耽擱了,七點的會議要推遲。” 小米本名米妙靈,是沈慶平公司駐珠海辦事處的員工,負責客戶聯絡和接洽,周致寒這次在珠海談收購,會談的安排和前期準備也是由她經手。 致寒不動聲色,“有沒有說推遲到什麼時候?” 小米搖頭,“對方說確認不了。”儘管不是她的責任,小米還是有點自責,“周小姐,我事先確認過很多次,今晚七點,他們都說沒問題的。” “我知道,你先回家吧,我正好休息一下。”致寒盡量露出若無其事的溫和笑容,說,“辛苦了。” 她轉身關上房門,沈慶平的電話進來,問她到了沒有。 她簡單應答,對方覺得不對。 “小寒,你還是很不舒服嗎?說話聲音不大對。” 她嗯了一聲。忽然間眼睛裡有薄薄的淚。那個聲音溫柔體貼,甜得如果漏到地上,會引來一大群螞蟻會餐。 沈慶平有點著急:“都怪我,沒勸你別去珠海,要不要我叫許臻來接你回來?” 致寒才想起許臻已經回了濟南,便告訴沈慶平。他在電話裡啊了兩聲,說:“難怪他下午打我好幾個電話,我開會沒接。你有沒有叫他用我那張卡先付醫藥費?三個人住院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句話聽得致寒心頭一暖,聲音也就放柔和下來,說:“說了,回頭慢慢叫他還吧。” 沈慶平不以為然,“還什麼,人命關天,不少那點錢。” 他還是黏著致寒,“不舒服怎麼辦?要不你別談事情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過來接你。” 致寒怕他真的來,打點精神應付:“沒事,睡一下就好了,你別瞎操心,我忙去了。” 對方哼哼哈哈不放電話,致寒乾脆利落掛了機,生怕一個遲緩,會聽到他說:“任太跟你講那事了吧?” 燈籠紙本來就容易破,何況有心人還準備好了鐵線竹籤。 致寒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得一刻是一刻,能不來就永遠不要來。 她打開電視,坐在沙發里看了一刻,直愣愣的,好久才發現屏幕上一片雪花點,換了個台,購物頻道,長著水桶腰和掃把一樣屁股的女人穿上一件神奇的美體內衣,突然三圍變成了34、24、34,帶著虛偽誇張的驚喜表情搔首弄姿。要不那幾砣肥肉是黏上去的,要么穿內衣以前已經拿刀切了下來,要讓周致寒相信身材保持起來是這樣容易,就算殺了她,她都不會信的。
今天在這裡,等待的到底是誰? 是不是我想的那一個? 有沒有可能是那一個? 如果是,他為什麼要在這裡,這樣大費周折? 致寒轉頭去看那水晶瓶中的花。誰會把花送到這個房間給她? 忽然覺得那水晶瓶很眼熟。 她吃力地搬起來看,底部一個精美的刻花標籤印入眼底。 奧地利一個皇室級的玻璃器皿品牌,這樣一個花瓶的價格就要四位數。 她自己家裡有該品牌的全套酒具,是去歐洲旅行的時候,千辛萬苦搬回來的。 因為曾經有人說,那些美如夢幻的容器,一看就令人感嘆生命之值得。 就算在這瞬間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是支離破碎的,這個花瓶卻把一切片斷串成了斷言。 她重重放下花瓶,幾乎要把裡面的玫瑰顛出來。花色嬌豔柔和,美如一個夢幻。 拉開窗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致寒合掌,凝望著珠海比其他任何廣東城市都要湛藍明淨的天空,腦海裡空白一片。此時她所能做的,是等待,是忍耐,以人類所具備的最強大的兩個美德,等待生命中無法迴避的某個時刻到來。 長夜無眠。一度又一度,長夜無眠。就算有噩夢都還是睡著比較好,時間容易過,你與鬼神爭鬥,尚且還知道黃粱一覺的盡頭是甦醒。任她逡巡到房間的吧台,喝空若干小小瓶的酒。但她量好,求一醉而難得。更何況,她不願意醉到那個程度——當有人中夜來訪,她無力開門。 這一夜,手機放在手邊的小桌上,關了。酒店電話的插頭,拔了。全副身心只在門上,一丁點響動都令她聳然,那眉尖眼尾微微的一跳,深知她的人才能看得出其中的驚心動魄。 不過,上帝的幽默感是,你所刻意期待的東西,往往都未必來。 過了十二點,致寒慢慢地換下衣服。動作輕柔、舒緩,每一個動作裡都懷著隱秘的期望。 傳說裡,當你放棄,願望反而就實現了。但天有眼的,欺瞞不容易。 房間裡玫瑰的香氣氤氳散佈,籠罩每一寸纖維與肌膚。她回到閱讀燈下,穿浴袍,將雙腿盡量伸直,拿著酒店裡贈閱的旅行雜誌,盡心盡力地看。 再好的酒店裡,準備的浴袍都太厚,太粗糙,貼在她光滑如絲緞的皮膚上。不算體貼,卻很實在。很像某時某地某人的手指,輾轉撫摸過那些充滿渴望的角落。 致寒嘆了一口氣,翻頁。 君悅尊貴住客專享接送服務。入住兩晚起,另送行政酒廊休閒時刻飲品。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那些字從她的眼睛進去,隨即從後腦勺出來。暢通無阻。 五內漸漸焦熟,在等待與期待細細烤炙的平底鍋上,自己把自己,這樣眼睜睜看著。 而後該來不該來的,該盼不該盼的,都沒有發生。東方既白。 伍子胥一夜如何老的? 周致寒撐在椅上的兩隻手,冰冷麻木,她怔怔凝望著看了一夜的雜誌,那裡面每個字好似都是天書裡的玄機,要花費久一點再久一點的時間詳參。 終於回過神來,進了洗手間,鏡子裡她臉色慘白,眼眶周圍青黑的一圈,是眼線和眼影的痕跡。空調房太乾,皮膚散了韌性,粉底微微剝零,腮紅早淡到不見了,再昂貴優質的化妝品,也擋不住時間帶來的崩塌。 換了衣服,卻沒有卸妝。這放棄的姿態多勉強。 致寒無聲地在嘴角露出一個嘲笑,伸出手,撫摸自己在鏡中的臉龐,鏡面冰冷,比指尖尤甚。 深呼吸,取過化妝箱中的卸妝液,以及一款價格在四位數的急救面膜。 所謂自力更生,就是不依靠別人拯救你自殘後的臉面。 收拾停當,她換了貼身黑色長褲,粉色V領上衣,亭亭有致,頭髮放下來,戴回素日戴的那隻卡地亞的手鐲。 酒店的早餐供應想必已經開始,她挽著自己隨身的包,到樓下咖啡廳去。揀了靠窗的位子坐下,開手機,正等著恢復功能,侍者過來問要茶還是要咖啡,她正要答,忽然有個聲音在一邊說:“給她一大杯水,溫熱的。” 致寒手一抖,手機掉在桌子上,秘書台發出的短信息正爭先恐後地來,一條又一條,嘀嘀嘀嘀。 那說話的人緩緩坐下來,隨手拿起她手機,笑:“老沈還是這樣緊張你,半夜也打這麼多電話。”笑聲像兀鷹般,陰冷而堅硬,再輕鬆都帶殺氣。 致寒面沉如水,伸手去拿自己電話,卻被人借勢按住手:“致寒,你氣色真好。” 她五指蜷縮起來,身子遠遠離開桌邊,嘴唇抿得刀鋒一樣薄,神色極為複雜,許久低聲說:“顧子維,你怎麼在這裡?” 顧子維不出聲,只輕輕撫摸她的手,很有耐心地將一根一根握攏的手指掰開,與自己十指交叉,穩穩放在桌面上。 旁人看過去,這是一對上好的情侶。致寒不必說,男人固然五官不頂漂亮,組合起來,每一樣都適得其所,個子又高,精壯結實,肩膀脊背寬厚,一件白色立領的中式襯衣,穿得風生水起。 致寒凝視兩人相握的手,彷彿那隻手與自己毫無關係,須臾一字一頓,再問多一次:“你怎麼在這裡?” 顧子維低頭吻她手背,嘴唇享受的貼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惡作劇地感受從那里傳來的輕微顫抖,微抬頭,懶洋洋說:“親愛的,難道這一切,不在你意料之中?” 在你意料之中。